kbz97mje9fe16e ====================== 作品数据来源于网络,作品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果喜欢本书,请支持正版。 本文由月下离歌独家整理。本数据仅供学习使用,如不慎侵犯了您的权益请麻烦通知我们及时删除,谢谢! ====================== 书名:摆烂,摆烂,摆烂!!! 作者:初云之初 简介:皇长子活了快三十年,才明白一个道理——不适合自己的赛道不要硬挤。 . 诸位,我不夺嫡啦! . 我爹是皇帝,我姐未来会是皇帝,我侄子未未来还会是皇帝! . 我爹在的时候,我是皇长子,我姐在位的时候,我是皇叔,我侄子在位的时候,我就是皇室的大长辈! . 只要我不想当皇帝,就没人能把我怎么样! . 我们的口号是,摆烂,摆烂,摆烂!!! . #只要我躺的够平,就没有人能鸡我!# . #从出生开始退休这件事# 1、背景如乔乔世界,纯粹架空,建议去看一下专栏里#乔乔的奇妙冒险#的另外两篇,不看也不会影响理解~ 2、因为高皇帝是穿越者,并且极大地改变了世界架构,所以属于古穿。 3、智商限定,男主最后不会当皇帝。 4、25年1月1号发文,每天9点更新,不更会请假~ 第1章 第1章 如果有机会重生一次,你想托生在什么地方? …… 好消息,阮仁燧重生了! 还是熟悉的地点,还是熟悉的亲娘! 他又一次出生在皇城一环,是当今天子的长子! 如果投胎是门考试,那他无疑胜过了世间绝大多数人! 好消息说完了,现在该说说坏消息了。 肺部好像塞了一团棉花,口腔里仿佛堵着一团温水,阮仁燧疑心自己是不是被人捂住口鼻,马上就要被活生生憋死。 眼见着就要喘不上气来的时候,一股从高处跌落的悬空感重重传来,鼻翼和口腔骤然间通畅,气流涌入肺部,他大口地喘息起来—— 与此同时,周围响起了一阵难掩欢畅的嘈杂声。 “娘娘,您诞下了一位皇子!” “是皇子啊,娘娘!” “是皇子殿下!” “这可是当今的长子啊!” 阮仁燧:啊??? 他艰难地动了动腿,满心茫然。 产房里俨然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阮仁燧脑子里嗡嗡地响,感受着空气当中传来的温度,耳听着周遭的欢呼声,大脑却仍旧有种滞涨的虚幻感。 直到产婆利落地替他擦洗了身体,裹起来之后,小心地送到了刚刚生产完的德妃面前去。 见到母亲之前,他先一步看见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 熟悉,是因为从前千百次看过那张脸。 陌生,则是因为记忆里两鬓微白的外祖母,这时候看起来还很年轻。 夏侯夫人看着产婆怀抱里新生的外孙,只觉得一直以来堵在心口的那块巨石终于被挪开了。 女儿的未来,夏侯氏的未来…… 刹那之间,她想到了很多很多。 最终她小心地将女儿搀扶起来,心头滚烫,眼含热泪:“申申,来看看你的孩子,是位皇子!” 阮仁燧见到了远比记忆当中年轻的母亲。 此时的德妃看起来还有些少女的稚气,尤且没有生出后来他成年时的慈爱意味,因为刚刚生产结束的原因,额头与鬓边尤且残余着几分汗意。 那乌黑的发丝铺在她头肩之下,更衬得她脸孔苍白如一颗温润雪白的珍珠。 她毋庸置疑是美丽的。 想想也是。 阮仁燧在心里边算了算,这时候阿娘也才十八岁呢! 他有记忆以来,德妃好像就已经是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了,再往后,记忆与时光一起变更,慢慢地,她也逐渐定格成了中年的模样。 如今陡然再见到阿娘年轻时候的样子,他既新奇,又亲切! 不只是阿娘,周围的其余人也让他亲切又陌生。 年轻了许多、丝毫不显老态的外祖母,从小侍奉阿娘、后来又随从她入宫的两个侍女,还有…… 视线落在夏侯夫人身后女官妆扮的女子脸上,对着那张稍显陌生的脸庞看了一看,阮仁燧心头猛地一颤,又惊又奇! 这……这是费尚仪啊! 亦或者说,是年轻时候、还没有主宰尚仪局大权的费尚仪! 她怎么会在这儿? 看这架势,好像同阿娘还很亲近? 如若不然,怎么会在阿娘生产的时候随从外祖母一道守在这里? 只是这不对啊! 阮仁燧心说,费尚仪一直以来不都是亲近贤妃和大姐姐的吗? 什么时候又跟我阿娘扯上关系了?! 有古怪! 需得知道,费尚仪可不是寻常女子。 她所出身的费家在本朝向有令名,诗书传家,而她本人也因为幼年便有慧名,而被他的祖母、曾经一度摄政多年的天后选入宫中,充任女官,教导皇子公主们读书。 太后娘娘很赏识她,圣上也颇看重她,后来点她做了尚仪,总览内庭之事。 只是从阮仁燧有记忆开始,费尚仪就与贤妃走得亲近,捎带着也更与贤妃所出的大公主亲近,大公主还为费尚仪的堂妹保过媒——不过这就是后来的事情了。 大公主是阿耶的第一个孩子,是长女,他是阿耶的第二个孩子,是长子。 从皇嗣齿序来看,大公主是第一,但是从男嗣的齿序来看,他又是第一。 前世为了储位,姐弟二人相争数年,捎带着贤妃与德妃的关系也颇微妙,不能说是老死不相往来,总归也不算和睦。 然而此时此刻,亲附贤妃与大公主的费尚仪却出现在了阿娘的产房里,怎么不能算是一桩怪事? 阮仁燧有些不安。 他疑心这是贤妃的手笔,或许费尚仪要设法对阿娘不利。 只是此时此刻,他也不过是一个新生的孩子,即便有千言万语想讲,又怎么抒发得出来? 可是,难道就没个什么法子提醒一下阿娘吗? 费尚仪,她身上一定有古怪! 阮仁燧脑海中疯狂检索着过去的记忆。 上一世,费尚仪和阿娘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该死,阿娘怎么都没说过这事儿?! 这种明知道有古怪,却不知道究竟古怪在何处的感觉,实在是太让人难受了! 阮仁燧还在头脑风暴,夏侯夫人与德妃母女也是相对流泪。 夏侯夫人这一年来经历了太多的波折与痛苦,此时此刻,眼见到皇子外孙落地之后,终于能够扬眉吐气了。 “申申,你真是争气!” 夏侯夫人喜笑颜开,瞧着外孙红红的小脸儿,爱得不行,怎么瞧都瞧不够:“这可是当今的长子,头一个儿子!以后的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宫人取了靠垫来叫主子倚着,初为人母的德妃脸上带着四分慈爱、三分快意,还有几分是讥诮:“我可不是贤妃,十月怀胎,最后生了个没用的丫头!还强颜欢笑跟我说皇子公主都一样,这话说出去她自己信吗?怎么可能一样!” 阮仁燧:“……” 阮仁燧眼前一黑。 不是,阿娘你话别说的这么满啊…… 我过来的时候,大姐姐都被立储了,我们娘俩都得看人家的脸色过活呢! 只可惜没人能听得见他心里的声音。 “嗐,”夏侯夫人第一时间附和了女儿的说辞:“你跟她有什么好比的?” 转而又冷笑道:“贤妃再不济,好歹也生了个公主呢,你看那一位,到现在都没个动静呢!” 说完,捂着嘴,洋洋得意地笑了起来。 德妃的侍女故作不懂,捧哏道:“夫人说的是谁?” 德妃冷哼一声,俏脸含霜:“还能是谁?当然是我们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了!” 阮仁燧:“……” 阮仁燧眼前又是一黑。 他目光放平,有口难言,视线飘忽间,忽地望见了费尚仪。 她木然站在夏侯夫人身后,脸上丝毫表情都没有,一片空白。 只有眼神当中透露出一点淡淡的绝望和生无可恋。 刹那之间,阮仁燧鬼使神差地读懂了费尚仪的内心。 救命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啊! 人生在世,最忌讳半场开香槟,关键你们这也没到半场啊,才刚开场呢,开什么香槟啊? 皇后今年也才十五岁,都没有跟圣上圆房,能生什么孩子啊? 本朝讲求有嫡立嫡,但凡皇后以后有妊,无论男女,不都比这所谓的长子强? 贤妃头胎是生了公主,可圣上也一样高兴,视公主如掌上明珠,怎么就莫名其妙开始唱衰人家了呢? 还有什么“生了个没用的丫头”,你才没用,你们娘俩都没用! 自己又没长×,还歧视起同类来了! 这话叫太后娘娘知道,信不信她老人家大嘴巴子抽你们啊!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跟她们混在一起啊啊啊啊!!!!! 皇长子在看我? 看我干什么? 看你那蠢出生天的亲娘和外祖母啊!!! 见鬼,阮仁燧居然读懂了费尚仪的内心! 只是这个“读懂”,让他愈发忧伤了。 前世跟大公主针锋相对了二十几年…… 算了,还是说实话吧——前世被大公主吊打了二十几年。 强装出一副友爱孝悌的君子模样,强装出礼贤下士的明君风范,最后在储位争夺战中勇失头名,一败涂地。 图什么啊。 他曾经心灰意冷,只是而后也重整旗鼓了,他选择了一条从前没想过的道路去走,没想到柳暗花明,反倒找到了另一个自己。 回头再想,其实从一开始,他的天资就不如大公主出众,做事也好,理政也罢,都要逊色于对方。 而在落败之后,他颓败丧气的时候,大公主也没有落井下石,反而给他指出了道路,鼓舞他重新振作起来。 只凭这件事情,那句“大姐姐”,他就叫得心服口服。 她有容人的心胸,也不乏有明君的气度。 一个能力过硬、人品也过硬的姐姐坐上储位,来日登临大宝,有什么不好呢? 对于这个国家和无数的臣民来说,大姐姐能够上位,也是一件好事吧。 争什么呢。 退一步海阔天空,刹那天地通。 他想明白了,通透了,人也松弛下来了。 诸位,我不夺嫡啦! 我阿耶做皇帝的时候,我是皇长子,还能缺了少了我的那份? 我姐姐做皇帝的时候,我荣升皇弟,凭我姐姐的人品,还能缺了少了我的那份? 等我侄子做皇帝的时候,我荣荣升皇叔,到那时候,只要我不造反,那不是满神都横着走?! 你们卷吧,我要躺了! 老师,我们家阮仁燧不参与夺嫡了哈,他要开始躺平摆烂了! 只是在摆烂之前——阿娘你别作啊,你这样我还怎么开摆?! 别乱开嘲讽得罪人啊,根据我上辈子活了小三十年的经验,这宫里边真的谁都比我们娘俩聪明_(:з」∠)_ 我这个稀烂的头脑没法跟大姐姐争,你这个稀烂的头脑就更没法跟贤妃争了,会被吊打的啊! 我都是二次重开了,信我啊! 阮仁燧在心里疯狂叫喊,德妃与夏侯夫人又哭又笑。 夏侯夫人哽咽着说:“你阿耶要是还在,见到小殿下,不知该有多高兴!” 德妃发狠道:“阿娘,你且宽心,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我有大郎,未必不能把朱氏从后位上拖下来!” 夏侯夫人眼含热泪,看着女儿:“申申,你这么懂事,真是叫娘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德妃怀抱着儿子,踌躇满志:“皇后,我们走着瞧吧!” 阮仁燧:“……” 费尚仪身上又开始散发出淡淡的绝望了。 救命,好想逃走啊! 阮仁燧读懂了她的内心,也跟着一起绝望起来。 他双目放空,神情麻木地看着绣有百子送福图案的帐顶,只觉得悲从中来。 这偌大的宫里,人人都不看好我们母子俩,偏偏我们娘俩也不争气…… 作者有话说: 避雷1:男主不聪明,是地主家的傻儿子,重活一世,仍旧不会是大公主的对手,只能摆烂躺平,当富贵闲人,当不了皇帝。 避雷2:男主的妈是真的不聪明,算是命好的娇妻,宫廷傻白甜,但是坏坏的,甜度不太高。 避雷3:故事没有太大的起伏,也没有过于激烈的宫斗,写着放松一下的,比较温馨爽文向。 ps:我回来啦!评论抽一百个送红包,爱你们~ 第2章 第2章 德妃是头次生产,初为人母,虽然辛苦,但也有些惊奇。 她居然生出来一个人哎! 虽然看起来红红的,丑丑的,但是居然也有一点可爱! 跟母亲说了会儿话之后,她倒是有意想抱一抱那个小东西呢,只是夏侯夫人不许她伸手。 “你哪儿知道怎么抱孩子?小孩子骨头都没长好呢,得当心些。且先好生养着吧,过两天身子好了,有的是时间叫你抱。” 说完之后,她忽地察觉出一点不对劲儿,神情不由得犹疑起来:“……皇子落地之后,是不是一直都没有哭过?” 德妃脸上的表情骤然间顿住了。 早有发觉、一直装聋作哑的产婆们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领头的那位不得不硬着头皮站了出来,迟疑着点了点头:“的确不曾听见小殿下啼哭……” 夏侯夫人脸色霎时间就白了。 德妃瞠目结舌,脱口而出:“不会是个哑巴吧?!” 阮仁燧:“……” 其余人:“……” 尚且年轻的费尚仪见状,不得不站了出来,温声细语道:“娘娘,人道是贵人语迟,小殿下更是贵中之贵,啼哭来得晚些,有什么奇怪?” 宽抚之后,又使人去请守在偏殿的太医来瞧,看是否真的有什么不妥。 随从她同来的宫人低声问她:“是否要禀告给皇后娘娘?” 圣上还在崇勋殿与朝臣议事,倒是内宫之中,皇后听闻德妃临盆,专程前来坐镇了,此时人正在正殿那边等候消息。 费尚仪瞧一眼殿内满脸忧虑的夏侯夫人和德妃,微微摇头:“等太医瞧过之后再说。” 正殿处,皇后身边的女官也觉狐疑:“皇子既然降生,怎么再没有别的消息了?” 年轻的皇后神色平静,轻轻问:“嘉贞娘子在那儿守着?” 嘉贞是太后娘娘为费娘子取的字。 因为太后的青眼与恩遇,是以帝后也客气地以此作为称呼,而不直呼其名。 女官低声回话:“是。” 皇后便说:“如若有需要我拿主意的事情,嘉贞娘子会使人来讲的。既然没有动静,就是暂且不需要我操心了。” 从前太后娘娘作为天后摄政的时候,嘉贞娘子是她的侍从女官,在天后身边侍奉笔墨文书,捎带着教导先帝的幼弟韩王读书,待到天后还政之后,她又受令到尚仪局去主持内宫之事。 因为这些履历,皇后入宫之后待她颇为礼遇,而嘉贞娘子也不愧是太后娘娘亲手调/教出来的人,知情识趣,言行有度,德妃有孕之后,圣上向太后娘娘开口,请了嘉贞娘子去照拂德妃。 皇后起初有些讶异,再一想,倒觉得这是万全之策。 自己毕竟年轻,又没有生产过,因为妃后之别,又早有龃龉,在德妃的事情上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 而嘉贞娘子是太后娘娘的心腹,又主持过内宫之事,人也聪敏,有她在德妃身边照应,各方都能安心。 如此时此刻,有嘉贞娘子在内陪伴德妃,她就只管做个泥塑木偶,静静守在此处,便也是了。 阮仁燧被产婆抱在怀里,稳稳地提住,拍了两下屁股。 阮仁燧:“……” 我知道你们很急,但是你们先别急。 我也想哭一下的,但是真的哭不出来啊! 话说这东西不该是本能的吗,我怎么没有?! 产婆拍了他两下,看他张着嘴没有出声,心里边已经有点着急了。 宫妃顺利诞下皇子是喜事,可皇子生来就有残疾,却绝对算不上是喜事! 如若真是个哑巴,说不得她们也会被迁怒…… 产婆心急如焚,加大点力气又拍了两下,那边德妃也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去戳了儿子一下。 阮仁燧被左右夹击,应接不暇,张开嘴试探着“啊!”了一声,继而尝试着开始假哭。 不许笑我! 不服气的就自己试试看,这真的很难哭! 产婆:“……” 什么b动静。 夏侯夫人:“……” 什么b动静。 只有德妃松一口气:“可算是出声了!” 产婆与夏侯夫人面面相觑,目露狐疑。 嘉贞娘子欲言又止。 太医就在这时候过来了,行礼之后使人抱了皇子过去,仔细瞧过,又听了动静之后,擦擦汗道:“皇子身体康健,并无不妥之处。” 德妃放下心来,斜着眼睛睨了产婆们一眼:“大惊小怪!” 把她都给吓住了! 浑然不记得是自己一马当先,吐出来一句“他不会是个哑巴吧?”了。 夏侯夫人反应比她更快些,赶忙使人厚赐太医和产婆们,而后转目去看嘉贞娘子。 嘉贞娘子微微颔首:“皇子康健,已经使人去知会皇后娘娘了。” 夏侯夫人点了点头。 …… 对于朱皇后,阮仁燧脑海里只有一个朦胧绝丽的影子。 就身份来说,他是庶长子,朱皇后是嫡母,只是二人虽有母子名分,但实际上因为种种缘由,两人见得并不算多。 一是因为他的生母德妃与朱皇后有深仇大恨,并不和睦。 二来则是因为朱皇后自己并不是十分热衷于彰显中宫权位的人。 宫妃们每十日去给皇后请一次安,再除去宫宴之外,便几乎见不到她了。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 数年之后,朱皇后因为难产薨逝了,腹中的孩子也没能保住。 她死之后,内宫与前朝都为之震动过,为着继后的归属,可直到前世阮仁燧记忆的最后一刻,阿耶也没有再立新后。 记忆里,朱皇后是一位完美的皇后。 出身皇朝四柱之一的定国公府,生来尊贵,而定国公府出美人,更是闻名于世。 朱皇后还在闺中的时候,是名满神都的第一美人,待到她出嫁入宫之后,第一美人的名号便归属于她的妹妹朱三娘子了。 出身顶好,容貌极美,品行上也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如若不是英年亡故,可以算得上是堪称完美的人生了。 外头传来宫人内侍的问安声,伴随着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产房里的垂帘掀开,朱皇后步入内室,宛若一尊玉人,照得殿内光彩熠熠。 阮仁燧看着她平静从容的面容,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前世自己曾经得到过的一个消息。 有人悄悄告诉他,朱皇后临盆之际,诞下的并不是一个死胎,那个孩子活下来了…… 这可就太古怪了。 皇室有什么理由隐瞒住嫡出皇嗣在世的消息呢? 且朱皇后临盆之际,她的母亲定国公夫人也在宫中,如若这是真的,必然是皇室与定国公府达成了什么协议。 前世阮仁燧也曾经想方设法探查过此事,只是最后一无所获,他又没了夺嫡之心,索性也就将这事儿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此时此刻,再见到年轻的朱皇后,却叫他想起前世这未曾勘破的一点疑云来了。 德妃刚刚生产结束,又得了皇长子,此时见了朱皇后,颇有些扬眉吐气的拿乔感。 她既不起身,也不告罪,只是笑吟吟地招呼:“娘娘也来瞧瞧大郎,看看是像妾身多一些,还是像陛下多一些呢?” 嘉贞娘子在旁深施一礼,替她描补:“德妃娘娘刚刚生产完,行礼不便,皇后娘娘多担待一些……” 朱皇后含笑摇头,并不很把此事放在心上,顺势低头看了一眼新生的皇子,眼底飞速地掠过了一丝讶异。 旁人没有注意到,阮仁燧处于低位,却有所察觉。 在这个瞬间,他心脏不由得漏跳了一拍。 方才朱皇后看自己的那个眼神……似乎有些事先没有预料到的惊诧。 为什么? 他看起来很奇怪吗? 成人之后,他的相貌与德妃更像一些,更肖似夏侯家的舅舅,或许这从初生开始就显露了痕迹,只是无论如何,这也不算是值得讶异的事情吧? 想不通。 这个意想不到的小插曲,让他有些不安。 …… 朱皇后来了又走,前后不过只耗费了半刻钟功夫。 左右与德妃不睦,做个面子情分,叫人说不出二话来也就是了。 德妃其实也很不耐烦见朱皇后,只是这会儿朱皇后略坐了坐便离开了,她倒是又有了新的由头说嘴:“皇后这是心里边发酸呢,连装都装不下去了!” 她扶了扶额头上防风的抹额,信誓旦旦地同夏侯夫人道:“等陛下来了,我要告她一状,她就是妒忌我有皇子,她没有!” 阮仁燧眼见着夏侯夫人身边的嘉贞娘子再次流露出想死的表情来。 夏侯夫人还没说话,嘉贞娘子便开口了:“娘娘,皇后娘娘对待皇嗣向来都是一视同仁的,对待贤妃娘娘所出的大公主是这样,对待您所出的皇长子也是这样。” 她知道德妃想不了太深的事情,所以就得把话说得格外明白一些:“贤妃娘娘没有因此生出不满来,圣上与太后娘娘也没有说过什么,可见两宫对此是没有异议的,您何苦去出这个头呢。” 德妃柳眉倒竖:“你又不是贤妃,怎么知道她没有生出不满来?” 想了想,又志得意满道:“贤妃怎么能跟我比?我生的可是皇长子!” 旁听的阮仁燧:“……” 嘉贞娘子再次戴上了痛苦面具。 她是真心不想管这些闲事,但是现在人在德妃的船上,又不得不管。 嘉贞娘子好声好气地劝她:“娘娘,陛下对待皇嗣并无厚薄之分,这些话您私底下说说也就罢了,可不能搬到台面上去讲——最好私底下也不要讲。” 德妃都没说话,夏侯夫人便先皱眉道:“皇长子跟公主的分量,怎么可能一样呢。” 德妃怀胎十月,听了嘉贞娘子太多太多的说教,嘉贞娘子心累,她其实也心累。 她实在是不明白,圣上平白无故地找这么个人来管着她干什么? 从前怀胎的时候还需得嘉贞娘子操持宫里边的事情,现下孩子生完了,她也就不愿意再忍了。 这会儿听嘉贞娘子又跟自己唱反调,德妃便忍不住阴阳怪气地发作了出来:“既惦念着皇后娘娘,又惦记着贤妃姐姐,嘉贞娘子人在曹营心在汉,可真是够辛苦的呢。” 嘉贞娘子一脸菜色,目光飘忽:“……” 烦死了! 来个好心人把我的口口上司鲨掉吧! 上班哪有不疯的?! 皇后跟贤妃都在干什么啊,怎么都没有人悄悄联络她呢! 她真的愿意反水啊啊啊啊啊!!! 作者有话说: 统一回答一下,8号更新乔乔续篇哦~ ps:评论抽五十个送红包~ 第3章 第3章 嘉贞娘子看似云淡风轻地在心里发了会儿疯。 又是想提桶跑路的一天! 阮仁燧也在心里凄厉地惨叫。 不要作了啊阿娘,求你了! 费尚仪还能提桶跑路,我想跑都没得跑啊! 大尚宫就是在这时候过来的。 宫廷里有六局二十四司,而本朝六局当中,又以尚宫局为首,是以六局的最高长官虽然是平级,但实际上却是以尚宫为首的。 而大尚宫,是嘉贞娘子的前辈和上司,也是内廷女官当中品阶最高的那一个。 正三品,官阶与政事堂的宰相们齐平。 这是圣上特设的一个职位。 阮仁燧成年的时候,大尚宫已经故去,圣上没有再设置新的大尚宫,是以许多人对她缺乏认知,但当时间退回到他刚出生的时候,任何想在宫廷、乃至于在前朝有所建设的人,都无法忽视大尚宫的影响力。 大尚宫姓万,名里,取字鹏程。 天后摄政时,宫廷里发生过一桩秘案,事情的起因和经过都已经被模糊,只知道最后的结果——圣上的乳母许氏被天后赐死,许氏的夫家也被族诛。 依据本朝内庭的规矩,乳母在皇嗣满三岁之后就应该离宫,可实际上,那时候圣上已经九岁了。 先前与许氏一起哺育圣上的另一名乳母早已经被遣返归家,许氏却被留下了。 换言之,对于那时候还年幼的圣上来说,许氏是很亲近的人。 而天子的亲近,本身就意味着权力。 下令处死许氏、族诛其夫家的,又是彼时正在摄政的天后…… 其中的幽微之处,实在值得思忖。 也就是在许氏被杀之后,天后对天下各州郡明发公文,选拣才学出众、性情稳妥之人为内庭女官,教导陪伴圣上起居,这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样,从帝国的核心神都,迅速飞遍了地方各州郡。 常言讲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可是去做天子的侍从女官! 超乎许多人预料的是,最终在几名入选女子当中拔得头筹的,居然是万里! 往神都来参选的女子很多,有经学大家,有书香门第在家侍奉寡母、中年未嫁的孝女,有长袖善舞的寡居贵族,也有身负特长的奇女子…… 万里跟她们有一个地方不一样,这点不一样让她备受诟病——她的出身其实很好,夫家也算显赫,乃是地方名门,彼时膝下又有亲生儿子,从表面上来看,她缺乏一点必须要入京去参选的动力…… 尤其她的丈夫也不赞同此事,而她为了上京,几乎与丈夫决裂。 当时神都城内也有一些非议,抛夫弃子的女人,德行上先天就有缺憾,怎么能侍奉和教导天子呢! 可出乎预料的是,她中选了。 阮仁燧其实也曾经很认真地考虑过整件事情,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大尚宫一定是一个聪明绝顶的狠角色…… 能被当时的天后选中,就已经很厉害了,此后还能成为圣上的心腹,这就更厉害了! 因为大尚宫进宫的时候,其实早就已经错过了融入到年幼天子内心里的时机。 尤其年幼的天子刚刚经历了亲近的乳母被母亲下令处死的变故,而她又是母亲选进宫里来的人。 可大尚宫却能够成为圣上的心腹,甚至于在圣上亲政之后获得等同于宰相的官阶——要说这一位是善茬,怕也没人敢信吧? 在圣上的后宫里待了快两年的德妃比他更明白大尚宫的分量,朱皇后来的时候她拿乔不肯起身,这会儿见了大尚宫,倒是真的打算强撑着要坐起来了。 大尚宫年纪在四十岁上下,出乎许多人预料的是个看起来极为温柔的女子。 她赶忙拦住德妃,请她躺下:“怎么敢让您这么对待我呢!” 又说起过来的目的:“圣上在跟政事堂的宰相们议事,一时难以脱身,又挂心娘娘,便叫我来瞧瞧小殿下。” 德妃略微有些失落,但也不至于到难过的程度,生了儿子,总归是高兴的。 又叫人把皇子抱得近一些:“让大尚宫看看,回去好告诉陛下。” 乳母们小心地抱着孩子近前,大尚宫微微弯腰,端详几眼,笑道:“小殿下丰盈,是有福之人的面相啊……” 德妃一边听,一边不受控制地翘起了嘴角。 等到圣上过来,已经是傍晚时分。 这时候他还很年轻,看起来是个温和俊美的青年,只是眉宇间的气度却与阮仁燧记忆当中并没有什么不同。 夏侯夫人领着宫人们跟圣上请了安,而后便默契地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产房里的一家三口。 阮仁燧生无可恋地被裹在襁褓里,面无表情地听他阿耶和阿娘说话。 其实主要是他阿娘在说。 先说生孩子疼死了,感觉骨头都要裂开了,疼了好久好久,你怎么一直不来? 又嘟囔着说孩子一点都不好看,红红的,像只丑丑的小猴子,也不知道是像了谁! 阮仁燧:“……” 最后,又献宝似地支使着他阿耶把他抱得近一些,仔细瞧瞧,孩子的眉眼到底是像谁? 阮仁燧被裹得像一条肉肉的青菜虫,这会儿就觉得身体腾空而起,紧接着稍稍松快了许多。 他阿耶年轻的面容出现在他面前,定定地瞧着他,眼眸微眯,似乎真的很认真地在端详他到底像谁。 那深色的瞳孔里映照出了他小小的身影。 阮仁燧颇觉新奇地跟他对视着。 良久之后,他便见他阿耶微微一笑,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耳朵,温和同他阿娘说:“太小了,看不出来像谁呢。” 他阿娘娇声埋怨一句:“那你还看那么久!” 而后觑着他阿耶的脸色,靠在他怀里,嘟着嘴,楚楚可怜地抱怨起来:“陛下,嘉贞姐姐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呀?”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向着皇后娘娘和贤妃姐姐说话,是我哪里做错了什么吗?” 圣上:“……” 阮仁燧:“……” 阿娘,阿耶懂不懂我不知道,不过我懂你的感受,因为我也当过绿茶! 圣上揽着她的肩头,有些无奈:“怎么,这是遇上不合契的地方了?” “那倒也没有,”德妃怯怯地摇头:“我就是觉得,嘉贞姐姐好像不太喜欢我……” 阮仁燧就眼看着他阿耶在他阿娘看不见的地方撇了下嘴,感觉心情十分复杂。 这时候,圣上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顺势看了过去。 父子俩四目相对,圣上悄悄朝他眨了下眼。 阮仁燧不轻不重地给惊了一下! 到最后,圣上也只是说:“再等等吧,等你坐完月子再让她回尚仪局也就是了。” 德妃虽觉遗憾,但到底得了个送走瘟神的准确时间,总归是高兴的。 而后又絮叨着说起别的事情来。 她说,圣上便在一边听,神情柔和,语气温煦,偶尔说上几句,并没有打断亦或者不耐烦的意思,两人手拉着手,旁边是血脉相连的亲生骨肉,一派温情脉脉。 阮仁燧躺在榻上,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虽然等到他成年的时候,阿耶对待阿娘便只剩下相伴多年之后的旧情,但是此时此刻,阿娘应该是宫里最得宠的妃子。 亦或者说,阿耶对阿娘,是有过真心实意的。 如若不然,上位者怎么会愿意去包容一个不算有多聪明的下位者呢。 事实上,他也好,阿娘也罢,多多少少都做过糊涂事,阿耶应该有所知晓,只是很多时候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去了。 不会是因为不算显赫的外家,只能是因为从前的旧情了。 他有种窥探到了一个崭新世界的新奇感。 圣上与德妃尤且叙话,千秋宫太后娘娘身边的女官便送了赏赐过来。 德妃暗地里算了一算,赐礼诚然丰厚,可别说是超过大公主出生时候的份例,甚至于都没有齐平大公主出生时的份例。 她有点委屈,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孩子。 太后娘娘连一碗水端平都没做到! 这可是皇长子啊! 圣上听了也微微皱起眉,接过礼单来瞧了瞧,而后道:“仿佛比仁佑出生时候的份例削减了一些?” 仁佑是大公主的名字。 千秋宫的女官行礼之后,毕恭毕敬道:“太后娘娘说,大公主是小一辈里头一个孩子,分量不同,所以加了三分。” 圣上神色缓和下去,应了一声,摆摆手打发她退下,私下里宽抚德妃:“我这里给你补上,好不好?” 德妃心说,这怎么可能一样? 太后娘娘如此为之,谁都知道大公主的分量要比皇长子重了。 只是太后娘娘跟皇后亦或者贤妃不一样,那是圣上的生母,曾经摄政多年的天后,手腕强硬,作风冷厉,她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满,更不敢在圣上面前说什么。 最后,也只能委屈又不解地问圣上:“太后娘娘是很看重长幼齿序吗?我进宫之前,原以为她老人家会很喜欢贤妃姐姐呢,只是入宫之后所见所闻,好像又不是这样,她老人家待贤妃姐姐与我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除此之外,又仿佛格外看重大公主一些……” 贤妃是太后娘娘的娘家侄女,入宫便是四妃之一的贤妃,从前德妃没入宫的时候极其忌惮她——因为谁都知道太后在宫廷当中的影响力。 如果太后娘娘愿意,随时都可以把贤妃扶上后位。 可是太后娘娘又没有这么做。 贤妃入宫的时候便位居四妃之一,先声夺人,可是后来生下大公主之后,圣上只是多有厚赐,却没有晋她的位分,更别说皇后之位了。 而太后娘娘待她也很冷淡——这一点太后娘娘倒是一视同仁,待所有宫妃都很冷淡。 德妃实在是不明白,这都是为什么? 圣上听了她的疑惑,也只是莞尔失笑:“太后娘娘重规矩,自然也就看重长嗣了。” 并没有过多地解释什么。 德妃见状,也只得悻悻作罢了。 她刚刚结束生产,说了这么会儿话,也有些疲惫了。 圣上见状便扶着她躺下,使人在旁照看着,又叫乳母来抱起孩子,往外殿去了。 嘉贞娘子早就侯在外边,眼见圣上出来,第一时间迎上前去,义正言辞道:“先前蒙受陛下所托,照拂德妃娘娘产子,如今娘娘顺利生产,臣幸不辱命,也该功成身退了……” 把#想逃#打上公屏! 放过我吧陛下,打工人的命也是命啊!!!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五十个送红包~ 第4章 第4章 阮仁燧忍不住艰难地偏一偏头,去看他阿耶脸上的表情。 圣上果然十分无奈,温声细语地跟她商量:“德妃的性情,是质朴了一些,不过人并不坏,你再等等……” 他隔着襁褓,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好大儿,说:“等他满月了你再走,也来得及。” 嘉贞娘子得到了明确的刑期,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当下行礼道:“是。” 圣上笑了一笑,看儿子还睁着眼睛没有睡下,还专程去跟他打了声招呼:“阿耶走啦,明天再来看你!” 阮仁燧眨巴了下眼,心说:好。 只是还没等到第二天圣上过来,谣言就先于他来了。 …… 消息传过来的时候,阮仁燧还在睡觉,只是架不住德妃声音尖细,难掩惊惧,幼儿对于母亲的情绪仿佛是存在着微妙感应的,他被惊醒了。 德妃脸色苍白,刚养出来的一点红润全都消弭无踪了。 她右手紧攥着被角,因为用了气力的缘故,指甲被激得泛着白:“是谁在外边传这些风言风语?真是其心可诛!” 夏侯夫人脸上也带着几分忐忑,又有些惊疑:“皇后执掌六宫,怎么会允许这种谣言存在?是否……” 嘉贞娘子在侧,立即便沉声打断了她的话:“皇后娘娘听闻之后,立即便下令彻查此事,凡涉及其中的皆下掖庭审讯。” 德妃无事的时候觉得嘉贞娘子让人心烦,这会儿真的出了事,倒是觉出有这么个主心骨的好处了。 她目光惶然地看了过去,难掩不安。 嘉贞娘子见状既觉不忍,又生无奈,却不迟疑,而是向左右道:“侍奉娘娘起身更衣,往凤仪宫去向皇后娘娘请罪!” 德妃本就苍白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了。 夏侯夫人心中不忍,护住女儿,颤声道:“娘娘才刚生完,气血两亏,怎么能……” 嘉贞娘子对上了她的视线,冷静道:“夫人,等到太后娘娘亦或者圣上就此事对外发话之后,德妃娘娘怕是想去请罪,都没这个机会了。” 夏侯夫人心中愤懑,着实委屈:“这都是小人捏造的谣言,凭什么就得叫娘娘撑着产后虚弱的身体去请罪呢?!” 嘉贞娘子肃然了神情,反问道:“先前对皇后娘娘大不敬,让内宫与外朝人尽皆知的,是不是德妃娘娘?” 夏侯夫人面露惨然,再无言语。 德妃嘴唇嗫嚅几下,无声地落下泪来。 嘉贞娘子见状并没有停止,而是又问:“那件事之后,德妃娘娘在内宫之中,对皇后多有无礼之处,口中时有怨怼,是否为实?” 德妃母女无言以对。 事态紧要,嘉贞娘子索性彻底把话给挑明了:“外头那些不中听的话都是谣言,是小人捏造的,并非德妃娘娘所说,可谣言这东西难道都是无中生有,可以凭空捏造出来的吗?” “说句不中听的,那些话听起来,倒真是很像德妃娘娘能说出口的,这时候不在事态没有发酵的时候上门请罪,难道要等着两宫发作才好吗?” 她不看夏侯夫人,只是看着德妃:“娘娘,皇后娘娘的脾气,您已经领略过一次了,上一次是您的父亲代为受过,赔了一条性命进去,这一次,您想付出什么呢?” 一直以来,阮仁燧对于朱皇后,乃至于朱皇后母家定国公府的观感都很复杂。 只是因为朱皇后英年早逝,没有在他的生命中留下多么浓重的痕迹,所以这份复杂无形当中也被削减了许多。 然而对于夏侯家乃至于他的母亲德妃来说,两家是存在着血海深仇的。 中间隔阂着的,是他外祖父的性命。 圣上与朱皇后的婚事,是太后娘娘定下来的,彼时宫里边已经有了两位存在正式名分的妃子。 太后娘娘的娘家侄女刘氏为贤妃,他的母亲夏侯氏为昭仪。 帝后大婚的时候,朱皇后只有十四岁,依照太后娘娘的意思,帝后只是行了婚仪,并没有合房,圣上每隔些时日也会去凤仪宫坐坐,跟朱皇后说说话,但是从没有留宿过。 而朱皇后虽然年少,但性情沉稳,除去固定召见宫妃和给太后娘娘请安的日子,也很少出门,甚至于连宫务也不算十分看重,如早年旧例,倚重着天后摄政时期的女官们。 一个年少的,没有与天子合房,又没有大刀阔斧掌控宫权的皇后,让夏侯昭仪生出了几分微妙的不逊之心。 尤其是在有孕被晋封德妃之后,她志得意满,甚至于开始大着胆子挑衅朱皇后了。 德妃当然是有理由可以得意的。 需得知道,她只是有孕,甚至于还没有把孩子生下来,就已经被晋封为四妃之一了呢! 本朝四妃的序位是贵德淑贤,虽然都是正一品妃,但序次上她甚至于越过了太后娘娘的侄女贤妃! 贤妃察觉到了她心态上的变化,出于从前相伴的情分,倒是劝了几句。 然而德妃此时已经察觉出这位刘姐姐的外强中干——她意识到,太后娘娘其实并不会帮助这个所谓的娘家侄女,而论圣上的恩宠,贤妃又远比不过她。 德妃毫不犹豫地嘴了贤妃几句,仍旧我行我素,贤妃见状,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只是愈发恭谨地侍奉朱皇后,专心照顾自己刚出生的女儿。 圣上有所察觉,倒是也说过几次,只是大概是因为言辞太幽微了,以至于德妃根本没有听懂…… 此消彼长,德妃在小事上占了几次上风之后,终于作了一个大妖。 去岁亲蚕礼在即,尚宫局协同礼部、太常寺为皇后和内命妇们制作了冠服,德妃抢先一步,令人去取走了皇后的发冠…… 这一回,朱皇后没有再退步,令凤仪宫的女官持皇后之宝往中书门下去明言德妃僭越,对中宫大不敬。 只是因为德妃有孕,为皇嗣计,不加惩处于其身,以夏侯氏教女不善,以至于天家蒙羞为罪名,令德妃的父亲秘书省少监夏侯遂跪在宫门前诵读《礼记》三个时辰。 太后娘娘作为天后摄政的时候,极大地扩充了皇后的权柄,在她还政之后,这部分权力也并没有被削减。 从前朱皇后没有用过,是没有必要,但是此时此刻既然用了,又有先例可依,两宫也好,朝臣也罢,俱都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德妃僭越是真的,且也闹到了太常寺和礼部面前,朱皇后拿到了真凭实据,要以中宫的身份惩处大不敬的宫妃,这合情合理。 政事堂的宰相们在商议之后,通过了皇后的这道懿旨。 而从始至终,太后娘娘也好,圣上也罢,都没有就此事说过什么。 对于夏侯氏来说,这简直是天塌地陷一样的灾难! 杀人诛心啊! 德妃闻讯之后就慌了,哭着往朱皇后门前去叩头请罪,长跪不起,希求朱皇后宽恕自己的父亲。 朱皇后冷冰冰地给出了应对:“懿旨已下,岂能追还?你把我的命令当成了什么?” “德妃为了替有罪之人脱难,长跪于此,不肯起身,是把腹中皇嗣也视为筹码了吗?” 下令又给夏侯遂追加了两个时辰的惩处。 德妃见状,再不敢盘桓不去,行礼之后,仓皇而去。 这算是当今内宫当中的第一桩盛大风波,皇后与宠妃硬碰硬,内外皆知,朝臣震动,最后以朱皇后的胜利告终,德妃狼狈至极,夏侯氏更是颜面扫地。 整整五个时辰的刑期,既是身体上的责罚,也是对于颜面的极大折损。 德妃的父亲蒙受如此大辱,羞愤难当,归家之后卧病许久,终于郁郁而终。 甚至于没能见到女儿腹中的皇嗣出生。 至此,德妃与朱皇后结成了死仇,而夏侯氏与定国公府作为后妃二人的母家,当然也很难再平和地相处了。 就这件事来说,阮仁燧其实有点犯难。 对他来说,外祖父是血缘上的亲人,是自己人,情感上当然是有所偏颇的。 然而从理智上来看…… 这事儿其实也没法去责难朱皇后。 说句不好听的,这不是他阿娘自找的吗…… 你不去找人家茬儿,人家也不会这么收拾你啊…… 作为宫妃,遇上了一个处事稳重,不怎么在意圣宠,一个月只安排妃子们零星几次请安的皇后,就偷着乐吧,跳什么呢。 关键是他阿娘都被收拾完了,还不老实。 明明没法真的去做点什么,嘴上又爱占点小便宜,可这既不能真正地对朱皇后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又让内宫里其余人小瞧,觉得德妃轻狂无状,这不是伤敌一百,自损一千吗! 所以这会儿反噬就来了…… 阮仁燧叫乳母抱着,听殿内德妃的心腹惊惧不已地给自家娘娘回话:“外头有人在传一些疯话,说娘娘得了皇子之后,私下里同咱们太太说起老爷的事情来了,指天发誓,说,说……” 德妃听得有些莫名,还没有察觉到事态严重。 倒是嘉贞娘子沉下脸去,问:“说什么?” 那宫人不敢高声,低着头,小声道:“……说若有一日皇子践祚,必然要杀定国公府满门,为亡父祭!” 嘉贞娘子听得惊住,继而脸色大变。 德妃亦是面如土色,霍然支起身来,结舌道:“这不是我说的!我没有!” 她神色惊恐,惶惶不已。 虽然不够聪明,但是她也知道,这是会要命的言论! 当初朱皇后出手整治她,是因为她飘得太厉害了,居然敢在外朝礼部和九卿之一太常寺的面前公然僭越中宫的尊位,但这一次事态来得远比上一次险峻——这是直接在用皇后的母家来威胁她! 朱皇后要是想避免这样的灾厄,最好的方法就是防患于未然。 你倚仗皇长子作威作福,觉得自己来日可期,我就除掉你的儿子,釜底抽薪! 先前那回父亲的亡故已经让德妃吃了教训,她知道,如果朱皇后想,那她就能把事情做绝。 德妃不敢赌,更不敢拿自己的亲生骨肉去赌。 这时候德妃看嘉贞娘子,倒是觉得亲切起来。 她惶惶然抱着自己的孩子,像一只失去了巢穴的孤鸟:“嘉贞姐姐,我真的没有说那样的话,真的。” 阮仁燧躺在母亲怀里,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孔,心里边忽然间很不是滋味。 儿不嫌母丑。 德妃身上有千万种坏处,但是也仍旧是他的母亲。 是把他带到这世间来,长久以来,无微不至关怀抚育着他的人。 他艰难地往德妃怀里动了动,而后也央求地看向了嘉贞娘子。 德妃生得很美,扬起笑脸的时候宛如一朵盛放的月季,又似乎是一颗红红的苹果,只是看着,都能够猜到她有多脆,多甜。 此时此刻褪去了往日的张狂,神情瑟瑟,倒是叫人觉得可怜了。 而新生的孩子又有什么罪责呢。 嘉贞娘子被两双眼睛看着,不由得暗叹口气,好歹惦念着圣上的托付,耐着性子多说了一句:“娘娘,你要学会管住自己的嘴。” 她把话掰开了,明明白白地说给德妃听:“是,这话不是您对外说的,您知道自己没说,但是别人会这么想吗?” “宫廷里从没有空穴来风这回事,这么不动脑子,愚蠢又残忍的话,的确很像是您能够说得出来的。” “最要紧的是,依据您入宫以来的种种表现推测,来日如果皇子登临大位,您真的有可能会做出为了父仇而报复定国公府的事情!” 她定定地注视着德妃的眼睛,微有不忍:“对于朱皇后来说,这话究竟是不是您说的并不重要,对她来说,重要的是,您真的有可能这么做!” 朱皇后是个聪明又不乏果敢的人,为了自己的母家,她一定会防范于未然的。 德妃慌里慌张地下了榻,又催着人来更衣:“我这就去给皇后娘娘叩头请罪……” 这算什么呢。 嘉贞娘子心绪复杂地想: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早先做什么去了? 夏侯夫人也慌了神,忍着眼泪和惧怕替女儿周全了衣着,母女两个惶惶对视几眼,又一起来给嘉贞娘子行大礼。 嘉贞娘子无奈地拦住她们,尤其是德妃:“您这是做什么呢!” 德妃一边哭,一边给她道歉,声色恳切:“对不起,嘉贞姐姐,其实我昨天还在陛下面前给你上眼药了,这几个月也没少告你的状……” 嘉贞娘子:“……” 气笑了。 又觉得这很符合德妃的人设。 德妃死死地拉住她的袖子,哭着继续道:“你对我这么好,遇上大事还给我拿主意,我还想着赶你走,我真是太坏了!以后你就留在我身边吧,我把你当亲姐姐,我再也不在陛下面前告你的状了……” 嘉贞娘子:“……” 嘉贞娘子大惊失色,赶忙把袖子从德妃手里抽出来:“那就不必了,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德妃哭得眼睛都红了,抽泣着,如雨打梨花,楚楚可怜道:“嘉贞姐姐,你是不是嫌弃我啊?我也知道,我是有点轻狂,我不如贤妃姐姐聪明……” 嘉贞娘子没好气道:“你知道就好!” 德妃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嘉贞娘子,错愕道:“……姐姐,我是客气一下,才那么说的!” 嘉贞娘子面无表情道:“我没有跟你客气,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本来就是又狂又不聪明!” 德妃:“……” 德妃委屈兮兮地缩了缩脖子。 嘉贞娘子疯狂开麦:“娘娘,祸从口出啊,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还要人教吗?孩子都有了,怎么就是不长脑子呢?!” 德妃:“……” 德妃委屈兮兮地又缩了缩脖子。 嘉贞娘子疯狂开麦:“朱皇后是你的主母,不是你的亲娘,她没有任何理由容忍你的愚蠢和作妖的,想好好把孩子养大,就给我夹着尾巴做人啊!” 德妃:“……” 德妃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嘉贞娘子疯狂开麦:“圣上是天子,不是你纯粹的丈夫!现在他喜欢你,偏爱你,所以会容忍你,但是如果你把他的喜欢和偏爱当成可以无限度使用的东西,终有一日这些东西被消磨干净之后,你知道你会有多惨吗?!” 德妃:“……” 德妃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无助地抽泣起来:“嘉贞姐姐,也没有那么可怕吧——” 嘉贞娘子指着她,勃然大怒:“蠢东西,不准忤逆我!” 德妃:“……” 德妃嘴唇动了动,脑子里某些固有的特质又开始翻涌起来。 她忍不住不平道:“嘉贞姐姐,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说话呢,我可是正一品的德……” 嘉贞娘子当下并不迟疑,屈膝行礼,果断撂挑子走人:“德妃娘娘万福,德妃娘娘长乐未央,德妃娘娘保重,我这就告退了!” 德妃脑海里那个叫嚣着的小人瞬间萎靡下去,一把将她拉住,卑躬屈膝道:“嘉贞姐姐,是我不好,我都听你的,你别走!” 看嘉贞娘子不为所动,面笼寒霜,她又掉了两行泪,可怜巴巴道:“求你了,姐姐!” 嘉贞娘子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她那张近在咫尺的美丽面孔,怒道:“现在知道求我了?我先前好声好气劝你的时候,你怎么都不听呢?!” 德妃低三下四道:“都是我的错,姐姐你宽宏大量,不要跟我生气了。” “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忍你很久了啊?蠢东西!” 嘉贞娘子余怒未消,悲愤不已:“我来你宫里的第二个月就停经了,太医说是肝火过盛,你知道我吃了多少药来调理吗?!” 德妃:“……” 阮仁燧:“……”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五十个送红包~ 第5章 第5章 德妃协同夏侯夫人一道,叫嘉贞娘子领着往凤仪宫去向朱皇后请罪,没成想却扑了个空。 凤仪宫的女官出来回话,很客气地告诉她们,朱皇后往含元殿去了。 含元殿并不属于后宫,而是前朝的一部分,依据本朝的规制,妃嫔无诏不得擅自前往。 可以不请自去的,只有皇后。 从前并没有听说朱皇后有主动往前朝去,今次主动去见圣上,大概就是为了此时后宫当中的流言蜚语了。 嘉贞娘子了悟到朱皇后此行的目的,不由得在心里边暗暗叹了口气。 她尚且年幼的时候便到了太后娘娘身边,也亲眼见到彼时的天后拟定了册立定国公的孙女朱氏为皇后的诏书,她很清楚,朱皇后对于皇室和圣上的意义,并不仅仅是一位皇后…… 也正是因为明白自己的份量,所以朱皇后不会俯首迁就。 早先德妃流露出不逊苗头的时候,朱皇后其实是可以弹压的,但是她没有。 她只是不动声色地观望着,等德妃志得意满、犯下大错的时候,狠狠给了她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 朱皇后知道圣上很喜欢德妃,但是她没有选择迁就。 当然,嘉贞娘子凭心而论,朱皇后其实也没有任何理由去迁就德妃。 如她先前所说,她是德妃的主母,又不是德妃的亲娘,凭什么事无巨细地教导德妃? 又不是欠她的! 同样都是四妃之一,怎么贤妃就跟朱皇后相处得不错,甚至于朱皇后私底下还会客气地叫一声刘姐姐? 这就是为人处世上的差距了。 也正因为嘉贞娘子了解朱皇后的秉性,所以她很清楚,虽然这次的事情看起来是谣言,甚至于帝后都很清楚这话不是德妃说的,但是因为德妃的性情使然,他们都无法云淡风轻地将此事抹去。 因为他们都知道,德妃真的不聪明,许多时候行事上也缺乏政治上的考量,有一日她执掌大权,或许真的会那么做! 圣上需要给朱皇后一颗定心丸。 而朱皇后也需要圣上的承诺,来维系对于未来的信心。 那么,这个承诺会是什么呢? 嘉贞娘子脑海中闪现出皇长子稚嫩的小脸,临行之前,他那样专注地注视着自己,她居然从那孩子的眼神当中,感知到了几分哀求…… 她悄无声息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身边的德妃对此一无所觉。 她是来向皇后请罪的,只是朱皇后却往含元殿去了,以至于扑了个空。 显然,朱皇后在这时候去见圣上,也令她极为不安。 德妃试探着问嘉贞娘子:“我是否也要使人传话,去含元殿向陛下和皇后娘娘请罪?” 嘉贞娘子微微摇头:“娘娘,不要主动把事态扩大。” 她细细地同德妃解释:“谣言起于内宫,那就只是内宫的事情,您作为妃嫔,只需要向作为后宫之主的皇后请罪,去了含元殿,将事情带到前朝,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又说:“其次,皇后娘娘是六宫之主,她去同圣上说六宫之事是合宜的,您作为宫妃,又是以什么身份同圣上说这些的呢?” 嘉贞娘子提醒她:“不要越权。” 德妃明白过来,神色不安道:“我们继续在这儿等着吗?” 嘉贞娘子看她额头上薄薄地生了一点虚汗,再想起她这也才是生产第二日,心里边也有些不是滋味。 她点点头,说:“且在这儿等皇后娘娘回来吧。” 凤仪宫的女官请德妃进殿去坐等:“娘娘才刚生产完,身子虚弱,这里风吹日晒的,怕是不好。” 德妃到底还是有眼力见的,再三推拒,坚决不肯失了敬重。 凤仪宫的女官见状,便送了铺有软垫的坐具出来,请她暂且坐下。 德妃瞧着嘉贞娘子微微点头,这才坐了。 德妃坐着,嘉贞娘子侍立在侧,凤仪宫的女官随从在旁,不多时,又有宫人送了火盆和温补的汤饮过来。 嘉贞娘子瞧着看着,心下百感交集,再看德妃懵懂无知,脸上惶恐未去,忐忑难掩的样子,复又忍不住唏嘘起来。 难怪圣上不放心,一定要她到德妃身边去…… 朱皇后虽然年轻德妃几岁,但处事上却要比她成熟得多了,单看身边人的做派,便可见一斑。 嘉贞娘子想到此处,忍不住大脑放空,悲从中来: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啊! 又是想提桶跑路的一天…… …… 出乎预料的是,没过多久,朱皇后就回来了。 德妃现在的状态:已老实。 没等嘉贞娘子提醒,只是听见远处传来的仪仗声,她就自觉站了起来,主动往宫门外去迎驾了。 嘉贞娘子忍不住在心里边说了句:早先干什么去了? 默默地跟了上去。 中宫的座辇到近前来,朱皇后也瞧见了德妃,倒是没说什么,但也没有理她,一直到进了内殿,坐定之后,才使人去传德妃来说话。 德妃是有点骄矜脾气的,入宫之后她最为得宠,无形之中也被放大了性格当中负面的那一部分,在圣上和太后娘娘那儿没有表露出来,但是在别人面前,却都是展露无遗。 这会儿知道犯了事,也惧怕给亲生骨肉带来灾厄,德妃姿态放得很低,早早就打好了腹稿,见到朱皇后之后,便低头老老实实地请罪。 朱皇后没有阻拦她行礼,但也没有故作姿态再去为难德妃。 她只是言简意赅地告诉德妃:“夏侯氏,管好你的嘴,不要再有下一次。” 德妃唯唯,毕恭毕敬。 朱皇后见她今次如此顺服,反倒有些讶异了,看她身体微微颤抖着,难掩忧惧,转念一想,也明白了几分。 因为德妃做了母亲,有了最深的牵挂。 她不敢用亲生骨肉来做赌注。 朱皇后想到此处,语气便略微和煦了几分,甚至于不吝于再提点她几句:“我让你管好自己的嘴,不仅仅是让你在我和贤妃这样的人面前知晓分寸,在地位不如你的人面前也是如此。” 她把话挑破了告诉德妃:“这回的流言不是冲着你我来的,是冲着皇长子来的,而究其根源,还是因为你在宫里不修口德,所以才有人要挡一挡皇长子的路,明白吗?” 德妃面对朱皇后都敢去跳一跳,对贤妃也不很放在眼里,更何况是地位上不如她的人? 这几年,前前后后到底得罪过多少人,只怕德妃自己都记不清楚了。 头顶上有几位大佛压着尚且如此,来日要真是母以子贵成了太后,那还得了? 因为不想看到德妃来日得势,洋洋得意,所以要在皇长子落地之后第一时间对她最大的倚仗,也就是皇长子进行狙击。 她被自己从前缺过的德反噬了。 德妃听得面露愕然,思忖之后明白过来,当下心头骇然,懊悔之情油然而生,紧随其后的便是惶恐与惧怕。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皇长子是她的倚靠,也是她的命门。 别人可以出手无数次,但她只要输一次,就全都完了。 朱皇后见她听明白了,也就无谓再去多说,当下端茶送客:“你才刚生产完,回去歇着吧,这个月就不要出门了。” 既算是禁足,也算是一种保护。 德妃有些赧然,面红耳赤道:“皇后娘娘,我……” 朱皇后平静地看着她。 德妃“我”了半天,最后也没能说出个什么来,神色复杂地行个大礼,协同夏侯夫人退下了。 等出了凤仪宫的门,德妃坐上步辇之后,头一个看的就是嘉贞娘子。 嘉贞娘子以为她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也做好了解答的准备,没成想德妃开口之后,问的却是:“嘉贞姐姐,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只要你开口,我一定帮你做到!” 又问她:“嘉贞姐姐,你不缺钱吧?缺的话就说个数,管够!” 德妃作为上司,诚然有着令人讨厌的骄横,但是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的,突出表现为她从来不给底下人画饼,都是直接喂饼的。 从前嘉贞娘子刚到披香殿的时候,德妃也送了许多东西给她,不只是她,连同宫外的费家,也大手笔赏赐了。 只是那并不纯粹是为了表示对于嘉贞娘子的嘉许,半是为了表现给太后娘娘和圣上看,还有一半是为了表示自己圣眷正浓。 如果不是真的得宠,圣上怎么会专程去问了太后娘娘的意思,请嘉贞娘子来照顾她? 但是这会儿再问,就是真心实意的了。 嘉贞娘子听了不禁有些无奈,边走边道:“娘娘,不要随便做出这种许诺啊。什么‘只要我说了,就帮我做到’,万一我说了一件您做不到的事情呢?求了,却没能得到,反而容易让人生出怨怼之心来。” 德妃面露疑惑,下意识道:“可是嘉贞姐姐很聪明,应该不会说我做不到的事情吧?” 嘉贞娘子嘴唇微张,脸上讶异之色一闪即逝。 “……”德妃愤怒起来:“你那是什么表情?觉得我不应该说出这么灵光的话,是不是?!” 嘉贞娘子:“我不是,我没有!” 德妃宛如一只充了气的河豚,圆鼓鼓的,怒道:“别装了,我看得清清楚楚,你就是这么想的!” 嘉贞娘子瞟了她一眼,捂着嘴,面露微笑:“好吧,我就是这么想的,你能怎样?打死我?嘻嘻。” 德妃:“……” 嘉贞娘子冷笑了一声,还追上去砍了一刀:“我想错了吗?你本来也不像是能说出聪明话的样子来!” 德妃:“……”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五十个送红包~ 第6章 第6章 嘉贞娘子贴脸开大。 德妃无能狂怒。 偏还拿她没有办法。 嘉贞娘子并不是侍奉她的宫人,而是正经的内廷女官,只有皇后和大尚宫才有资格对她施加正式的惩处。 德妃知道,所以更气了。 她脸孔涨红,手攥成拳:“……你笑话我,我要去陛下面前告你的状!” 嘉贞娘子语气轻快得如同踏春游玩:“好啊,反正我也不想在披香殿待了,刚好借着这个由头走人,略略略~” 德妃:“……” 夏侯夫人虽然也不算是聪明人,但到底多吃了几十年的米和盐,看嘉贞娘子如此同德妃言语,并不像先前那样客气,便知道这反而是关系亲近了的表现。 她轻声劝说德妃:“娘娘且别说话了,好好养养神吧,灌了风进肚子里,当心伤了身子。” 又极客气地同嘉贞娘子行礼:“娘子替我们娘娘周全,诸事妥帖,我们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娘娘嘴上不说,心里边是很感激的。” 嘉贞娘子还礼:“夫人客气了。” 回到了熟悉的披香殿,德妃心里边一直提着的那口气也就散了。 嘉贞娘子与夏侯夫人催促着她往榻上去躺着,只是她却也没有多少睡意,略微躺了会儿,又忽地支着身子坐起来,叫乳母把孩子抱过来瞧瞧。 说来也奇怪,刚生下来的时候,看那个小东西也没有多少感情,还觉得丑丑的,现在过了这么一日再看,又觉得好像不一样了。 他睡觉呢。 眼睛闭着,脸颊肉嘟嘟的,嘴唇鼓起来一点,像只小青蛙。 头发倒是很浓密。 乳母说看他的模样,以后会是个大个子,虽然知道那是乳母故意说来讨她高兴的,但德妃还是叫赏赐了她。 她觉得自己的孩子是最好的。 再去想这孩子出生前后的波折,乃至于今日之事,即便神经大条如德妃,也不禁有些恍惚,而后不由自主地感伤起来。 …… 阮仁燧感觉到一种朦胧的湿润。 他睁开眼,稍显迷糊地感知了一小会儿,才意识到,原来那是他阿娘滴到他脸上的眼泪。 夏侯夫人面有不忍,低声在旁边劝说:“别哭呀,月子里落了病,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德妃抱着那个小小的孩子,先是点头,继而又摇头,最后说:“我知道了。” 早先生下皇长子的踌躇满志已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慌乱与不安。 还有母亲的本能。 她看着自己手心里那只稚嫩的、小小的手,心想:我能把他平安养大吗? 先帝只有两个孩子,都是太后娘娘所出,也平安长成了。 但是在先帝之前,明宗皇帝在位的时候,后宫里的倾轧就要严重得多了。 宫里的女人们源源不断地生下孩子,只是却没有留住,有落地就没有气息的,也有稍大几岁的时候夭亡的,还有位公主,已经到了要婚嫁的年岁,却得病故去了…… 孩子多了,有留不住的不算稀奇,但是一个都没留住,谁能说这是正常的? 多多少少同明宗皇帝内宠太多,宫妃们彼此争斗脱不了干系。 德妃很害怕自己步了前人的后尘。 她迟疑着问嘉贞娘子:“我从前在宫里,行事很张狂吗?” 嘉贞娘子:“……” 嘉贞娘子面无表情地反问她:“您觉得呢?” 德妃:“……” 德妃本就慌乱的心里边又添了一团乱糟糟的毛线,后知后觉:“我,我是不是得罪过很多人啊……” 嘉贞娘子:乐。 德妃:不乐。 德妃慌死了,眼睛里又憋出来两汪泪:“嘉贞姐姐,你一定要帮我啊!” 嘉贞娘子见状,倒是有点明白圣上为什么会喜欢德妃了。 她多好懂啊。 就跟一张白纸一样,心里边想什么,纸上就是什么颜色,不需要猜,看一眼就知道。 也不失为一种赤诚吧。 嘉贞娘子苦中作乐地这么想着,而后倒也正经劝慰她:“娘娘有心转转性子,这是好事儿,只是却也不必如此惶惶不可终日。” “您这个脾气,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难道只是从皇长子降生之后才开始得罪人的?从前没出过什么大事,现在也只管放宽心吧。” 仇视德妃的人,也只能对外放一点流言,狙击一下皇长子的前程,再多的,就做不了了。 嘉贞娘子告诉她:“您要做的,其二才是改一改从前的跋扈脾气。” 德妃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她,殷切求问:“那其一呢?” 嘉贞娘子加重语气,徐徐道:“是圣意。” 买房最要紧的是地段,地段,地段,这宫里最要紧的就是圣意,圣意,圣意! 如果圣上真心想庇护一个人,那这个人就大概率可以避过明枪暗箭。 德妃蠢吧? 论出身不如朱皇后,论姻亲关系不如贤妃,可这并不妨碍她是宫里最风光的妃嫔。 许多事情上,譬如说皇商和地方官员入京进献,都会额外往夏侯府上聊表敬意,这些东西定国公府和承恩公府也会有,只是却比不过夏侯家。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德妃深得圣爱,县官不如现管。 再譬如说,德妃有孕之初,圣上便在太后娘娘面前过了明路,让嘉贞娘子去照顾她,这又何尝不是态度上的一种彰显呢。 只要圣上有心,就可以让他在意的人在宫廷里活得很好。 但是嘉贞娘子也看得很清楚,圣上不是会在大事上糊涂的人,譬如说先前德妃与朱皇后的交锋上,他没有偏颇于所爱,今次的事情也是如此。 这是理性的考量,也是帝王的权衡。 他不会无限度地宠爱德妃。 这也就意味着,先前德妃在外朝太常寺和礼部面前对于朱皇后的僭越,在圣上的心里,是不得宜的行径。 而这种不合宜正如同一把精巧却尖锐的凿子,正缓慢而无声地消磨着天子对于德妃的爱意。 德妃最应该做的是维持圣上对她的爱,并且竭力将这东西存在的时间拉长,至于别的那些…… 说实话,就是可有可无的添头了。 宫里边其实没什么好斗的,只要能让圣上这个裁判跟你站在同一边,想输都难。 嘉贞娘子说的都是金玉良言,德妃也是专心致志、聚精会神地听了。 嘉贞娘子就见她稍显局促地握住皇长子的一只小手,微微红着脸,有点苦恼地说:“可是我才刚生完孩子,还不能侍寝呀!” 又眼睛亮晶晶地问嘉贞娘子:“嘉贞姐姐,你说我是继续采用先前的口口,到时候重温旧梦好呢,还是口口口口,来一点新奇有趣的体验?” 嘉贞娘子:“……” 嘉贞娘子猝不及防,聊得好好的,德妃忽然间在这条破路上娴熟地飙起了车。 她有种忽然间被人打了一榔头的茫然感:“娘娘,您这说的是……” 德妃讶异道:“你不是说要抓住圣意吗?我正在跟你讨论如何抓住圣意呀!” 嘉贞娘子:“不是……你……我……” 有种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的无助感。 最后她只能说:“您自己看着来吧。”转而出去了。 搞得德妃有点无语,低头跟儿子说:“嘉贞姐姐看起来也没有那么聪明。” 阮仁燧:“……” 阮仁燧心说:唉! …… 朱皇后并没有明确地降下懿旨,下令禁足德妃,算是给了后者和新生的皇子以体面,德妃也心照不宣,不会主动去违背这禁令。 她觉得事情到此为止了,可实际上,其实并没有。 崇勋殿里,朱皇后前脚离开,后边就有千秋宫的人去传话:“陛下,太后娘娘说,您今日要是有空的话,倒是可以过去说说话呢。” 圣上就知道,这是为了德妃和皇长子的事情。 他应下了,晚点料理完手头的事情,便往千秋宫去了。 太后也没有跟他兜圈子,开门见山地问:“你觉得,德妃是否适宜抚育皇长子呢?” 她提醒圣上:“你现在只有两个孩子,那是长子。” 太后说得很幽微,但是圣上能够明了她的意思。 如果对皇子的未来怀有希望,德妃其实并不算是一个可以教导他的母亲。 她缺乏某种政治上的思维,行事也有些……抽象。 跟许多人想得不一样,太后其实不在乎嫡庶,也不在乎皇子公主之分,她更看重的,还是能力。 嫡出又如何呢,她自己倒是嫡出呢,只可惜是个破落户家的嫡出,儿时日子过得别说是跟大户人家的庶女比了,就连给人家的婢女提鞋都不配。 女儿又怎样呢,她自己也是女人,不一样登临高位,掌控过这偌大的帝国? 殿内无人言语,宫人内侍们垂手侍立,宛若木偶,只有座钟滴答滴答地发出有规律的轻响。 太后的声音隔着香炉上空袅袅升起的烟雾传了过来:“这是你的孩子,你自己拿主意。” …… 披香殿。 宫人们送了晚膳过来,德妃也只是略微动了动筷子,便停下了。 一来是真的没什么胃口,二来则是她自己有意控制饮食,希望让自己尽快恢复到有孕之前的状态。 嘉贞娘子跟夏侯夫人在旁瞧着,也没说什么。 有什么好说的? 做宫妃的不卷身材卷美貌,难道是指望皇帝勘破皮囊,注视到自己那美丽纯真的心灵? 也幸亏勘不破,因为德妃的心灵应该也不会有多美丽纯真…… 阮仁燧吃饱奶躺在榻上,眼睛闭一下,再闭一下,也有点想睡了。 他阿耶就是这时候过来的。 圣上没问今天白天的事儿,德妃也没有提。 她有时候蠢蠢的,但是在如何做宠妃这方面,又有种诡异的灵光。 既定了无法改变的事情,再去喋喋不休,撒娇卖痴,只会伤害彼此的感情,有百害而无一利。 所以德妃不提。 圣上不是空着手过来的,他手里边还捧着一束细柳般的迎春花。 那几条细柳中间鼓起来几个明黄色的花苞,积蓄了一冬的力量,再有几日,马上就要开放了。 嘉贞娘子打眼瞧见,便不由得莞尔:“真是暖和起来了,迎春花都要开了!” 又使人去取了只玉壶春瓶,装上水,搁在案上了。 阮仁燧转动眼珠瞧了一瞧,心想:原来我阿耶从年轻时候就喜欢养花了。 又支棱起耳朵来,听他阿耶和他阿娘说话。 先说的是好事,他有名字啦! 虽然对他来说并不算是什么秘密。 德妃细细地品味着那两个字:“仁燧……” 皇室这一代的孩子从“仁”字辈。 又问圣上:“是长命百岁的那个‘岁’吗?” 圣上含笑摇头,拉过她的手,在她掌心写了一个“燧”字。 德妃大脑一片空白。 比划太多了,她真的看不出来写的到底是什么…… 别笑话她,这个字儿写你手上你也得懵逼…… 嘉贞娘子在旁瞧着,莞尔道:“是个很好的名字啊。” 德妃听着,虽然尤且有点不明所以,但也跟着傻乎乎地高兴了起来。 她看着圣上,眼睛里亮闪闪的:“是吗?” 圣上便温和地跟她解释:“燧有火焰的意思,再向前追溯,就是燧人氏,‘有圣人作,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悦之,使王天下……’” 德妃不明觉厉:“真的是个很好的名字呢!”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忽然间乐了起来:“那他的小名就叫岁岁!” 她问圣上:“好不好?” 圣上笑着把儿子举起来了:“好啊,就叫岁岁。” 阮仁燧心想:行吧。 反正上辈子就是这两个名字,这辈子也这么叫呗! 德妃急了:“别把他举这么高呀!” 圣上歪着头看了她一眼,举着儿子,转到另一边去了。 德妃急得像一只被抢走了栗子的松鼠,绕着他一个劲地转圈:“你当心些呀……” 圣上看她真的担心,也就不逗她了,稳稳地把孩子放下,德妃赶忙接过去,同时还不忘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她摸着儿子的小脚丫,跟他抱怨:“真是坏爹爹,是不是?他吓唬我们岁岁呢!” 阮仁燧看着她傻乐。 德妃假意捏他的耳朵,笑道:“你也是个傻大胆!” 圣上在旁看着,心里五味杂陈,早先酝酿过的话,也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往来踟蹰许久,他暗叹口气,试探着轻声讲了出来:“太后娘娘说,若是你愿意,她倒是有闲照顾岁岁呢……” 正在傻笑的阮仁燧心头猛地一跳! 德妃听后楞了一下,还没有反应过来,这话在脑海里过了几个来回,才领悟明白。 她只觉得一盆冷水兜头泼到了身上,从脚底心开始发冷:“太后娘娘想把岁岁接过去教养吗?” 她下意识地捏住了孩子的一只小脚,大声说:“不!” 说完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过于抗拒,也太过于强硬了。 德妃稍稍缓和了一下心神,动作惶恐地把孩子抱起来,央求又瑟缩地看着他,声音很低地又说了一次:“……不。” 圣上伸手过去,轻柔地将她紧攥住的那只手打开了。 德妃肢体上有些抗拒,但最后还是松开了。 圣上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放松一些,别那么紧绷:“太后娘娘也只是提了那么一句,并不是板上钉钉地要这么做。” 他抱住她,低声宽道:“若是你不愿意,那就算了。” 德妃心有余悸,不安道:“真的吗?我真的可以拒绝吗?” 圣上在心里叹了口气:“真的。” 他有些不忍:“看你,吓得脸都白了。” 德妃哭了,梨花带雨:“我舍不得啊……” 她一边哭,一边胡乱地拍打他:“这又不是你十月怀胎生的,你当然不心疼了!呜呜呜呜呜!” 作者有话说: 注:有圣人作,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之曰燧人氏。出自《韩非子》 评论抽五十个送红包~ 第7章 第7章 因为听圣上说了太后娘娘有意抱养自己孩子的事儿,德妃实在哭了一场。 这是她的亲生骨肉,怎么能跟她分开呢! 太后娘娘要是喜欢孩子,可以抱养贤妃生的大公主啊,说起来,那还是两重亲呢——贤妃是她的亲侄女嘛! 干什么要来抢她的孩子?! 哭到一半又觉得不对劲儿,是不是有点太不识好歹了? 那可是太后娘娘啊! 太后娘娘想抱养她的孩子,却不要贤妃的大公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不是也是格外看重她们母子俩的关系? 现在她哭得这么凶,会不会让圣上觉得自己不灵光,对太后娘娘没有孝心? 德妃想到这里,不由得将心神收回来一点,一边抽泣,一边偷眼去瞄圣上此时的神色。 圣上歪在榻上,以手支颐,正逗孩子玩儿呢,察觉到她的视线,还好整以暇地问了句:“你哭完啦?” 德妃气个倒仰,满脸委屈,既没心思哭,也没心思猜度他了:“你怎么这样啊!” 圣上笑吟吟地看着她,说:“是你胆子太小啦。” 看德妃像只青蛙似的鼓着腮帮子,两眼微微红肿起来,可怜又可爱。 他忍不住伸手去刮了刮她的脸颊,语气里倒是没有什么揶揄的意思,反而带着一种柔和的宽慰:“太后娘娘也就是那么一说,并不是一定得那么做,你要是不愿意,她也不会强求的。” 这话倒是真的。 太后娘娘并不是怀着一种含饴弄孙的心态说出这个话的,而是作为一名政客,栽培自己的来日很可能成为政客的孙儿。 从她的角度来看,这是个纯粹的辛苦活儿,需要耗费许多心神,德妃要是不情愿,她也不会上赶着去做。 德妃听他这么说,心中的惊惧退去,反倒又迟疑起来了。 她沙哑着嗓子,小声问圣上:“我能不能好好想一想再做决定啊?” “行啊,”圣上随意道:“这三五日间有结果就可以。” 阮仁燧躺在榻上,心想:又是一件我从前不知道的事情。 原来我刚出生的时候,太后娘娘曾经表态,愿意养育我吗? 前世我怎么不知道? 他猜想,看这样子,我阿娘八成是没有把我送过去。 太后娘娘是一个很冷的人,这个“冷”字贯彻了她行事的方方面面。 从他有记忆开始,那就是一位威仪冷肃的大家长,对待阿耶和叔父齐王也好,对待孙儿孙女们也罢,都不算是十分亲近。 也就只有那么零星几个人得到过她的青眼。 他的同辈当中,太后娘娘喜欢大公主和三公主,再就是齐王的独女福宁郡主。 皇室之外,太后娘娘喜欢先帝的外甥女小梁娘子,喜欢作为朝天女入宫的王元珍和嘉贞、嘉平二位娘子,喜欢小时女官,乃至于颍川侯府的那位曾娘子…… 太后娘娘喜欢聪明的女孩子。 甚至于对待后边几位的偏爱,隐隐有超过前边几位血亲后辈的意思。 再一想阿耶在某些地方跟太后娘娘其实也挺像的。 他也喜欢聪明人,而且他们母子俩相当地不在乎血缘上的羁绊——前世他阿耶最喜欢的小辈也不是自己的孩子…… 阮仁燧没想过做出什么改变,至少在被太后娘娘抚养这件事情上是这样的。 他还是想跟自己的阿娘生活在一起。 阿娘纵然有千般不好,但也是他唯一的、最好的阿娘。 虽然他也知道太后娘娘此时此刻愿意抚养他是出于一番好意,只是同时他也很清楚,依照他的资质,是没有办法回馈太后娘娘这份好意的。 前世阮仁燧也曾经同太后娘娘推心置腹地说过话。 太后娘娘坦然地告诉他,在她年幼的时候,承恩公府待她非常苛刻,打骂是家常便饭,家里的兄弟可以去读书,她却要在家洗衣做饭。 为什么太后娘娘逆天改命了呢? 因为她读书了。 不是说家里人不许她读书吗? 因为她是冒着被打的风险去偷听的,老师讲的课她听一遍就能复述出来…… 阮仁燧听到这里,就知道自己一定不会是太后娘娘喜欢的那颗菜。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脑子就跟个漏勺一样,太太们前脚讲完课,他后脚就忘了…… 一篇文章翻来覆去要背很久才能记住…… 不要怪他,发生这种事情,他也不想的啊! 难道他不愿意过目不忘,做个聪明人吗?! 痛苦面具.jpg 太后娘娘还很奇怪:“你阿耶跟齐王读书的时候,从来不用我操心,千余字的文章念几遍就能背下来,你为什么不行?” 阮仁燧:“……” 都说了好多次了,发生这种事情,他也不想的啊! 不卷了,卷不动了,躺平了! 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婴孩的本能开始上涌,疲惫浮现,他连个哈欠都没打,合上眼睛,一秒入睡。 乳母轻手轻脚地近前来,试图抱皇子出去,叫圣上和德妃说说贴己话,却被德妃拦住了。 她手掌虚虚地放在儿子的襁褓边儿,微微摇头:“你们出去吧,今晚我带着他睡。” 乳母面露讶异,迟疑着想要开口。 圣上倒是明白德妃的心思,摆摆手,打发乳母和侍从们退下了。 等人都走了,他悄悄说:“放心吧,你不点头,我不会让人把他抱走的。” 德妃喉咙里一阵发酸,红着眼睛看他:“你发誓!” 圣上慢悠悠地举起了手:“我发誓。” 德妃这才略松口气。 两人躺着说了会儿话,看孩子微微蹙起小眉头来,爹娘两个都觉得可怜又可爱,不约而同地把声音放轻了。 如是一直到了深夜,侍从来请:“陛下,该回去了。” 圣上也觉得有些困了,瞟了一眼时辰,含糊道:“就在这儿歇下吧。” 侍从楞了一下,继而劝道:“没有这样的规矩呀,陛下。” 向来宫妃还在月子里的时候,天子是不会留宿的。 德妃这才是生产第二天。 圣上懒洋洋地歪在榻上,也没有理会侍从们,而是问德妃:“你呢,想让我走吗?” 德妃一把把他抱住了,响亮地叫了一声:“不要走!”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还是想找个人来陪一陪。 圣上埋脸在她肩头,低低地笑了起来。 阮仁燧睡得好好的,陡然叫这一声惊醒,打个激灵,左右看看,愤怒地大叫一声! 圣上笑得喘不过气来,德妃倒是有些懊悔,赶忙推开他,伸手去哄孩子:“哎哟,岁岁吓着了是不是?是阿娘不好……”玥下 侍从见状也没再劝,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劝一次是尽了臣下的本分,这就够了,规矩是死的,但圣上可是活的啊! 打个工而已,没必要死心眼跟老板对着干。 嘉贞娘子使人准备了赏赐,侍从们人各有份,多少堵一堵他们的嘴。 又叫乳母们分上下夜里在旁边守着,预备着有不时之需。 德妃的母爱只持续到半夜时分。 睡得好好的,身边有个小东西哼哼唧唧地叫了起来。 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因为没睡够的缘故,只觉得脑仁儿里边一阵一阵地疼,就着帐子外边的光看了过去:“你怎么啦?” 阮仁燧:真遗憾,我还不会说话。 德妃伸手去摸了摸,湿乎乎的,尿了。 她第一反应就是去推圣上:“岁岁尿了!” 在深夜时分,圣上的声音居然很清明:“所以呢?” 德妃躺了回去,也跟那个小孩儿一样,摇晃着他的手臂,撒着娇哼哼唧唧起来:“好困啊,完全不想起来管他。” 阮仁燧:“……” 圣上叹口气:“没这个金刚钻,下次可别揽瓷器活了。” 他抬手敲了敲床头,两声闷响之后,房门悄无声息地被推开了。 圣上低头瞧着儿子,饶有兴趣地示意德妃来看:“他看我们呢,是不是知道我们不想管他了?” 德妃迷迷瞪瞪道:“不用管,反正他也记不住,睡一觉就忘了……” 阮仁燧:“……” 你真是我亲娘啊,娘! 圣上笑着刮一下儿子的脸,把他递给侍从,同时道:“那可说不定,说不准他能记住呢?” …… 阮仁燧被递到了乳母怀里,更换过尿布之后,重又吃了一次奶。 宫里的孩子,皇子也好,公主也罢,身边都会有两名乳母。 只是皇嗣落地之前,尚宫局会准备四位乳母,两个生男的,两个生女的。 如若宫妃诞下皇子,那就让生女的两个乳母哺育他,如若诞下的是公主,那就让生男的两个乳母哺育她。 不知道这是出于什么道理,只是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做的。 三岁之后,乳母就会被遣退出宫了。 是以实际上,前世阮仁燧对于自己的乳母,并没有什么印象。 重活一世他才知道,原来他的两个乳母一个姓张,另一个姓钱。 现下在照顾他的,就是钱氏。 因为刚刚才吃过奶的缘故,阮仁燧倒也不困,眼珠子四下里打转。 两个保母守在一边,钱氏小心地将他放到摇篮里,轻轻推着。 晕黄的烛火当中,她轻柔地小声唱着不知名的曲子,大概也是有一点移情的吧。 一首曲子唱完,钱氏看他还没有睡着,不由得有些讶异,转而又笑了,伸手替他松了松裹着的襁褓,低声道:“也是奇怪,小殿下怎么几乎不哭呢……” 她轻叹口气,环视这富丽堂皇的殿宇之后,不无感慨地道:“你啊,以后还多得是时间笑呢。可现在不哭,以后真就没什么机会哭了。” 嘿嘿嘿,这倒是真的! 阮仁燧嘴角又不受控制地开始上扬了。 …… 嘉贞娘子出了披香殿,回到自己房里去睡——作为女官,她是有自己屋子的。 这会儿时辰也不算晚,嘉贞娘子一路走回来,并没有多少睡意,春夜静好,圆月无缺,她独自一人站在栏杆前透气。 这时候隔壁屋舍的门开了,尚宫局的女史小时从林尚宫房里出来,见嘉贞娘子一个人在那儿出神,不由得在心里怜惜地叹了口气。 这段时间以来,她已经习惯了这一幕场景。 嘉贞姐姐一定是在披香殿被德妃娘娘惹毛了,然后毛茸茸地回来生闷气了。 小时女官想到这儿,忍不住又在心里边叹了口气。 她走上前去,娴熟地开始替嘉贞娘子拍打那些散气的穴位,同时问她:“嘉贞姐姐,我带了鲫鱼豆腐汤来,你要不要喝一点?” 嘉贞娘子回过神来,笑着摇了摇头:“还是别去搅扰林尚宫了。” 小时女官见她神色还算平静,语气也和煦,暗松口气,旋即又道:“这宫里边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聪明人跟聪明人说话,往往不需要将事情点明。 小时女官虽然隶属于尚宫局,但实际上并不怎么担尚宫局的差事,她当值的地方是千秋宫。 嘉贞娘子听她这么一说,就明白她讲的是太后娘娘有意抚养皇长子的事情。 她有点无奈:“这就不是你我所能预料的了,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 小时女官略微一算,便有了数,当下揶揄地一笑:“还差二十八天,姐姐就刑满释放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嘉贞娘子现在不能听这事儿,一听就应激得肝疼:“小时,你最近是不是过得太清闲了?” 她当下眉毛一蹙,说:“看起来平时工作还是不够饱和啊……” 小时女官脸色大变:“没有的事儿!” 她赶紧说:“嘉贞姐姐,我最近其实也很忙,一天天起早贪黑的,忙得脚不沾地,不比你过得轻松……” 嘉贞娘子在德妃那儿熏陶得久了,目光在小时女官还带着点婴儿肥的脸颊上一扫,呵呵一笑,一张嘴就是一股浑然天成的刻薄,口吐毒液:“其实也很忙,吃了不少苦是吗?你要不要上秤称称看呢?” 小时女官:“……” 小时女官一脸忧伤地看着她:“嘉贞姐姐,你完了,你被德妃娘娘腌入味儿了!” 嘉贞娘子:“……” 嘉贞娘子叫这话震了一下,再去回想,脸上的表情不由得呆滞起来,这漫天的月色好像都化成了忧伤的海洋,将她徐徐吞噬。 嘉贞娘子惆怅不已,恍惚间想起了自己还不是一个毒妇,而是一个阳光善良的小娘子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8章 阮仁燧的洗三办得还算热闹,不只是外戚和宗室,捎带着朝臣们都在前边庆贺。 仪式上,跟大公主出生的时候差不多。 德妃倒是有点不满,只是被嘉贞娘子瞪了好几眼,终于委委屈屈地老实了,没敢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她转而又烦躁起别的事情来了:“我真的不能洗澡吗?还有头发——油腻腻的,感觉都要被糊住了!” 德妃的头发很美,乌黑浓密,光可鉴人,然而到了月子里,这美丽之于她,无形当中也成了一种枷锁。 这回不用嘉贞娘子出声,夏侯夫人就坚决地把她给拦住了:“不能洗啊,洗完以后会头疼的!” 德妃就觉得浑身上下都痒,又开始怀疑人生:“我身上不会长虱子吧?” 夏侯夫人耐心地哄她:“不会的不会的。” 又娴熟地开始给她的头发上扑粉去油,同时吩咐宫人们往香炉里额外再加一匙苏合香。 德妃将信将疑。 这档口上,后宫里参加洗三宴的客人们陆陆续续地来了。 起初是几个位分低微的宫嫔,往寝殿这边来给德妃行礼,远远地瞧了皇长子一眼,而后便一连串地夸赞了起来。 德妃洋洋得意地领受了。 再之后来的是贤妃和大公主。 说起来,这还是阮仁燧重生之后第一次见到这母女俩,他不由得微微动了动脖子,不无好奇地去看。 单说相貌,贤妃算是后宫里最不出彩的那个了,她当然不丑,可也只能说是小家碧玉,只是胜在气质出众。 记忆里贤妃也很少华服加身,满头珠饰,较之满宫花枝招展的美人,倒是更像垂柳,恬淡又静谧。 大公主这会儿也才两岁,明显还是个小娃娃,脸颊肉嘟嘟地鼓起来两团肉,像只可爱的小松鼠。 她穿了一条海棠色的小裙子,脖子上佩戴了一条光华璀璨的璎珞,头上扎两个小揪揪,上边别了两对儿蝴蝶发钗。 那翅膀是金丝拉出来的,伴随着她的动作,那蝴蝶的羽翼一晃一晃,捎带着上边镶嵌的彩色宝石也随之闪耀起来。 大公主对他有点好奇,探头过去看了几眼,却又没了兴趣。 阮仁燧听见她奶声奶气地跟贤妃说:“弟弟他好小啊!” 贤妃笑道:“你刚出生的时候,比弟弟还小呢。只有这么长。” 她伸手给女儿比划了一下。 德妃听得兴致缺缺。 太后娘娘等人就是这时候过来的。 今日虽然是皇长子的洗三礼,但宗亲和皇亲们入宫,必然是要先去拜见太后娘娘的,而后再拜朱皇后这个国母,最后才是德妃这个正主。 朱皇后也知道这一点,又不愿让人多跑一趟,尤其宗亲之中还有长辈,故而早早便往千秋宫去了,省了她们的腿。 陪在太后娘娘身边的是武安大长公主和韩王妃,这两位也是宗室女眷当中分量最重的两个人了。 武安大长公主是先帝的胞妹,韩王是先帝的庶弟。 再之后是朱皇后的母亲、定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和太后娘娘的弟媳费氏夫人。 朱皇后则落后几步,被前边两府的小娘子簇拥住了。 原因很简单,她漂亮啊! 武安大长公主的女儿小梁娘子和韩王之女成安县主年纪相仿,这会儿都还不到十岁,表姐妹俩都爱看美人儿,已然被朱皇后迷得神魂颠倒,不知东南西北。 这姐妹俩明显对小孩儿不感兴趣,走程序过来看了皇长子一眼,说了几句好健康、好漂亮的吉祥话,给德妃行过礼之后,转而就出去玩了。 大公主很想跟小姐姐们一起玩儿,对于年幼的小孩子来说,年长的孩子在玩的东西,似乎具备有无限的吸引力。 这会儿隔着窗户见小梁娘子和成安县主一块儿到了庭院里,好像要走得更远了,大公主便紧迫起来,挣脱保母的手,跌跌撞撞地在后边追,很着急地叫她们:“姐姐,姐姐!等等我呀!” 殿里的人都笑了。 贤妃也是无奈,跟女儿说:“不是姐姐,是姑姑啊。” 小梁娘子是圣上的表妹,成安县主是圣上的堂妹,都跟大公主差着辈分呢。 大公主懵懵懂懂地听了,于是又改口,急急忙忙地叫:“姑姑,姑姑!” 两个半大的小姑娘都不想带小孩子玩儿,一溜烟跑得不见人了。 大公主绝望地看着她们越跑越远,最终消失,伤心极了,小短腿一弯,一屁股坐在地上,抽抽搭搭地掉起了金豆豆。 保母见状,赶忙把她抱了回去。 她哽咽着哭了起来,又不解,又委屈:“姐姐不等我……” 贤妃这回没再纠正女儿的称呼,将她接到怀里,用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柔声哄她:“你还太小啦,等你再大一点,就能跟弟弟一起玩了……” 大公主扭头看了一眼床上那个那么小那么小的小孩儿:“……” 重又把头扭回去,默默地掉着金豆豆。 没说话。 虽然比我大的小姐姐们不想带我玩,但是我也不想带比我小的弟弟玩…… 他才多大啊,能玩得明白吗。 殿里的成年人看懂了小孩子没有说出口的心思,皆是忍俊不禁。 嘉贞娘子也在笑,笑到一半发现德妃板着脸不笑,自己立马就笑不出来了。 她不动声色地捏了德妃一下。 德妃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嘉贞娘子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德妃:“……” 德妃勉强开始假笑.jpg 一直等洗三结束,人都走了,她才抱着儿子,抱怨起来:“她有什么了不起的?不想跟我们岁岁玩,我们岁岁还不想理她呢,哼!” 嘉贞娘子就知道她是在为大公主不想跟皇长子玩的事情生气。 可这有什么好气的啊,大公主现在才多大啊,只有两岁呢,两岁的小孩子懂什么? 宫人送了汤饮过来,她亲手端给德妃,又说:“小梁娘子和成安县主还不想跟大公主玩呢,您看见贤妃娘娘生气了吗?” 德妃冷笑道:“那是贤妃是个软柿子,换成我……” 嘉贞娘子板起脸来:“换成您您要怎么着?叫人把小梁娘子和成安县主抓回来,狠打一顿解解气?” 德妃看她脸色不对,立时悻悻然起来:“这是你说的,我可没那么说!” 嘉贞娘子打量着她的脸色,打算跟德妃好好说道一下这事儿:“但是娘娘心里,觉得小梁娘子和成安县主做得不对,是不是?” 德妃本也不是什么善茬,近来又跟嘉贞娘子处得熟悉了,因是在自己宫里,也就说了实话:“倒不是我跟贤妃有多亲近,只是大公主可是皇女,那两个不过是臣女,怎么敢这么对待公主?” 她忍不住撇嘴:“大长公主跟韩王妃也不管管孩子,就在那儿干看着!” 嘉贞娘子明白她的意思了,而后道:“娘娘是觉得小梁娘子和成安县主对待皇嗣不够恭顺,心里边不高兴。” 德妃理直气壮道:“我不能不高兴吗?” 嘉贞娘子于是便问她:“可是今日来的小孩子不仅仅只有小梁娘子和成安县主,还有齐王,齐王的年纪与两位小娘子相仿,我也没见他对咱们殿下有多亲热,娘娘为什么不挑一下齐王的理,说他对皇嗣不够恭顺呢?” 德妃一下子哑然起来,转而愤愤道:“那能一样吗?!” 齐王是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是太后娘娘的幼子,她要是敢对齐王说三道四,触怒了太后娘娘,那位能叫她后悔当年为什么要从娘胎里生出来! 她反驳说:“齐王是长辈,是岁岁的亲叔叔,怎么能一概而论?” 嘉贞娘子旋即道:“可是小梁娘子和成安县主也是皇长子和大公主的长辈啊,为什么就不能一概而论呢?” 德妃迅速抓住了嘉贞娘子话里边的漏洞:“不一样,齐王是皇室亲王,那两个是臣下之女,尊卑有别!” 嘉贞娘子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娘娘是觉得齐王是自家人,两位小娘子是臣女,她们作为下位者,对待上位的贵人失了敬重,这很不合宜,是不是?” 德妃终于舒服了,深有种“我愚蠢的嘉贞姐姐你终于开窍了”的欣慰感:“对,就是这样!” 嘉贞娘子莞尔轻笑,而是笑吟吟地问德妃:“如果两位小娘子作为臣女,应该了解自己的本分,毕恭毕敬地侍奉身份更高的贵人,以贵人的一切为圭臬,按照这个道理——娘娘,你也该是皇后娘娘的奴婢才对,你之前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皇后娘娘呢?” “这么看,皇后娘娘先前还是惩处得太轻了,一个不懂规矩、挑衅主母的妾侍,打死了也不算冤枉她,是不是?” 德妃脸上的神情瞬间就僵住了。 她面红耳赤,瞠目结舌! 嘴唇张合了好一会儿,德妃恼羞成怒:“这,这不一样……” “将心比心,这是一样的!” 嘉贞娘子脸上的笑意淡去,定定地瞧着她,道:“德妃娘娘,你不把别人当人看,就别指望别人把你当人看,除非你能保证你永远都是最高位的那个人,可是你能吗?” “你今天把尊卑上下当成尺子用,别人有分毫的逾越都要立刻指出来加以责难,那明天别人同样用尺子来丈量你的时候,你可别叫屈!” 作者有话说: 乔乔续篇已更新,可以去追啦~ ps:评论抽五十个送红包~ 第9章 第9章 德妃瑟缩着低下头,说不出话来了。 嘉贞娘子见状,语气却没有缓和。 她算是发现了,对待德妃,就得疾言厉色一点,稍有不慎,她就要跳出来惹点事! “娘娘,你不是这宫廷的主人,至少现在还不是,还远没到你能站出来制定规则、发号施令的时候呢!” 德妃上边有朱皇后,朱皇后上边有圣上,圣上上边还有太后娘娘,人家正经的三个主子都没有什么不满,你有什么好不满的? 嘉贞娘子很耐心地问德妃:“娘娘觉得,太后娘娘是把小梁娘子和成安县主当成臣女,还是当成自家亲戚家里的小辈看待呢?” 德妃已老实,声音都跟着小了:“……是,是当成自家亲戚家里的小辈来看待的。” 嘉贞娘子又问:“娘娘平心而论,小梁娘子和成安县主没有带着大公主玩儿,是十恶不赦的事情吗?” 德妃继续小声道:“那倒也不至于……” 嘉贞娘子再问:“贤妃娘娘是大公主的生母,事情发生之后,贤妃娘娘有表露不满吗?” 德妃都没敢再吭声,只是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 嘉贞娘子真是要烦死了:“有能力发话的人都没发话,大公主的生母也没觉得不妥——你算老几,在那儿摆脸色给谁看啊?!” 德妃:“……” 德妃急了,赶忙分辩:“我没有摆脸色啊,我都没说话的!” 嘉贞娘子勃然大怒:“你是没说话,可你都写在脸上了,你是觉得武安大长公主跟韩王妃瞎了,还是觉得太后娘娘看不出你脸色不对?跟两个小孩子置气,跟自家亲戚甩脸子,丢不丢人啊?!” 德妃被骂得不敢抬头,等嘉贞娘子骂完了,才小心翼翼道:“那,那我要不要使人送点东西过去赔罪……” “送什么送啊,你觉得这两府有缺东西的吗?以后能不能聪明点啊,德妃娘娘!” 嘉贞娘子真是恨铁不成钢:“这是宫廷,宫廷里你的态度不重要,太后娘娘和圣上的态度才重要!” “两宫觉得武安大长公主和韩王是自家人,那你就也得觉得那是自家人,非要跟上头的人拧着来,倒霉的只会是你!” “……哎?不是,先等等……哎哎哎?!!!” 嘉贞娘子说到这儿,脸色一变再变,逐渐惶恐起来:“先等等!” 德妃不明所以:“怎么了嘉贞姐姐?你继续说,我听着呢。” 嘉贞娘子醍醐灌顶,惊恐不已:“我还在这儿给你上课呢,怎么到自己身上就想不明白了?” 德妃不明所以:“……啊?你在说什么啊嘉贞姐姐?” 嘉贞娘子骇然发现,自己的智商好像不知不觉中被德妃给拉低了。 不是,我就是个臭打工的,有什么必要非得跟德妃这个上司拧着来呢? 德妃想犯蠢,那就犯呗,反正就是借调来上一段时间的班,混混日子就得了,何必跟这个宠妃交恶呢! 德妃现下的秉性,都是前边小二十年养起来的,她费嘉贞又不是女娲,何德何能扭转乾坤? 逆天改命是要挨雷劈的! 上班这种事,划划水,摸摸鱼就是了,玩什么命啊! 嘉贞娘子一秒躺平。 她舒一口气,微笑起来:“娘娘,我瞧瞧小殿下去。” 说着,便宛如一只灵活的八爪鱼,快活地朝门外游去了。 德妃愣愣地道:“……可岁岁就在这儿啊。” 嘉贞娘子顺手使出了糊弄大法,已读乱回:“哈哈,我还不饿。” 七手八脚地溜了出去。 “……”德妃脑子里一团毛线打了结,古怪极了。 阮仁燧木然地躺在榻上,感觉尸体凉凉的,好像长尸斑了。 知道我们娘俩上辈子就不争气,但是从没想到居然有这么不争气…… …… 德妃有万般坏处,但好在偶尔也会有一点好处。 比如说眼见事态不好,立刻就会滑跪。 等圣上来的时候,她已经深陷在得罪了人的焦虑当中,忐忑不已地问圣上:“我,我是不是该做点什么弥补一下?” 圣上有点诧异于她的反应,下意识瞥了旁边嘉贞娘子一眼。 嘉贞娘子假笑着在旁边充任木偶。 圣上暗叹口气,又跟德妃说:“没那么严重,你还年轻,长辈们不会放在心上的。” 一来就是个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二来,武安大长公主和韩王妃也不是不知道德妃的性子,不至于真的多想。 要是太后娘娘,亦或者贤妃摆个脸色,这两位才会真的诚惶诚恐呢。 德妃摆脸色,大家都知道,她就是不太聪明,喜欢摆脸色而已。 倒是嘉贞娘子这里…… 等德妃转头去忙别的事情,圣上就悄悄叫了声:“嘉贞姐姐……” 嘉贞娘子开朗地笑,已读乱回:“哈哈,不约!” 圣上:“……” 圣上还要说话,嘉贞娘子便借着要往皇后宫里去报上个月披香殿账目的名头遁了。 德妃这回是真的没有蓄意装茶,等嘉贞娘子走了,她沮丧极了:“嘉贞姐姐生气了,要怎么哄才好呀……” 圣上也有点无奈了:“大概是你们的缘分太浅了。” 等他走了,德妃疲惫地躺了回去。 她垂着眼睫,心里翻涌着难言的惶恐,不只是为了嘉贞娘子,还是为了圣上。 嘉贞娘子觉得她不灵光,放开手不愿意再管她了,圣上呢? 也开始厌倦她,觉得她肤浅又没脑子了吗? 她心里害怕,又不敢问。 有些话彼此心知肚明是一回事,说出来,点破了,就是另一回事了。 月子里情绪低迷,也是常有的事,她心里苦闷,也觉得无力,偏又无从纾解。 扭头瞧见孩子躺在旁边一脸懵懂地看着自己,心里酸涩袭来,不由得埋脸在他的襁褓里,瞒着所有人,无声地哭了。 …… 嘉贞娘子刚进凤仪宫,就瞧见外边候着几个熟悉的内侍,是九华宫的人。 她便知道,贤妃也在这儿。 大公主坐在一个小小的、蘑菇形状的凳子上,对着一面与她身高齐平的镜子,两只脚优哉游哉地在晃悠。 朱皇后坐在矮凳上,面前摆着各式各样的细碎宝石凑成的珠花,正跟宫人们盘算着怎么给大公主梳几个好看的小辫子。 给小女孩儿梳小辫儿,戴亮晶晶的首饰,穿精致的小裙子,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多有成就感啊! 嘉贞娘子心想:先前大公主头上戴的宝石蝴蝶发钗,显然不是贤妃娘娘的风格,八成是朱皇后给的。 再看贤妃坐在一边做刺绣,神色恬静而安宁,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朱皇后说着话,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刹那之间,又觉得悲从中来。 多岁月静好的生活啊! 不敢想象融入进去会有多舒服! 嘉贞娘子暗叹口气,行礼之后,把账本交过去了。 朱皇后请她坐下,宫人们便默不作声地送了茶饮过来,她手上动作没停,有女官把账本拿过去,一页页徐徐翻开。 朱皇后点点头,使人去取自己的印来盖上,算是通过了披香殿上个月的账目。 这个过程当中,贤妃一直都没作声,直到女官将账本递还到嘉贞娘子手上,她才关切着轻轻说了句:“娘子脸色不太好,近来时节变幻,也该擅自保养才是。” 嘉贞娘子谢了她的好意。 贤妃微微颔首,也没再说什么。 等嘉贞娘子再回到披香殿的时候,天色已经大黑了。 她往寝殿里瞥了一眼,见那窗纱只隐隐地透出来一点微光,倒是有些惊奇:“娘娘已经歇下了?” 宫人低声说:“圣上走了之后,娘娘说有些累了,想歇着,就叫把灯灭了。” 嘉贞娘子又问:“娘娘用过晚膳了没有?” 宫人轻轻摇头。 嘉贞娘子若有所思。 …… 已经过了子时,德妃却也没有什么睡意,枕着自己的手臂,怔怔地在出神。 外边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她也没有分神去管,直到听见那声音伴随着一团橘黄色的明亮往寝殿里头来了,而后是轻轻的一道置物声。 她有点心慌,保持着静止的姿势一动不动,耳朵警惕着听着动静,像是一只误入狼窟的兔子。 身后的人也没说话,如同来时一样,脚步轻柔地出去了。 那团光却留下了。 德妃听着动静,悄悄回头去看,就见桌上亮着一盏美人灯,旁边摆了一碗热食,上头还架着一副筷子。 她又有点想哭了。 嘉贞娘子熄了灯,百无聊赖地坐在寝殿正对着的玉阶上,眼看着窗前多了一束细长的影子,而后在窗纸上颤动起来。 她面无表情地想,费嘉贞,以后你可不能再怨这怨那了,这都是你自己找的! …… 阮仁燧觉得这两天披香殿里的氛围很古怪。 嘉贞娘子冷着脸不说话。 他阿娘低眉顺眼,老老实实。 两个人私下里相处的氛围也很古怪。 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吗? 想不明白…… 不过,这总归是一件好事吧? 他这么想着,冷不防他阿娘忽然间丢下来一个大雷。 不只是他,连同嘉贞娘子都给惊住了。 “……娘娘,打算把小殿下送去千秋宫教养?” 德妃低着头,少见地有些局促,还有点对自己的嘲弄:“我没本事,也帮不了他什么。” 她两只手搅在一起,慢慢地细数:“我又笨,性子也不好,还总是得罪人,满宫里除了陛下,没有人喜欢我……” 陛下也不知道还能喜欢她多久…… 德妃的声音更小了:“太后娘娘愿意抚养岁岁,是给我体面,我该高兴的。” 嘉贞娘子问她:“娘娘确定要这么做吗?这种事情,可不能开玩笑,今天把皇子送去,明天再反悔想要回来,太后娘娘就算是好性儿,也会恼的。” 更别说太后娘娘从来都不算是什么好性子的人。 德妃默然几瞬,终于点了点头:“嗯。” 嘉贞娘子就说:“那就先把咱们这儿该做的事儿办好,看到时候带什么人过去,乳母保母之外,是否还要点人跟着,额外带什么东西,乃至于乳母们每日的食单什么的……” 德妃低低地又“嗯”了一声。 嘉贞娘子便转头出去安排起来了。 阮仁燧急得满头大汗! 不是,有没有人想听听当事者的意见啊?! 并不想过去,谢谢! 阮仁燧挣扎,阮仁燧反抗,阮仁燧被发现异常,阮仁燧被抱去喂奶。 阮仁燧:“……” 阮仁燧气得哇哇大叫。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五十个送红包~ 第10章 第10章 自打跟嘉贞娘子说了要把儿子送去千秋宫给太后娘娘教养之后,德妃眼见着萎靡下去了。 因为先前那事儿的教训,她自己倒是也长了记性,不仅没说舍不得,还强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来,煞有其事地跟嘉贞娘子和夏侯夫人说:“我们岁岁好大的福气,在太后娘娘那儿,可比在披香殿强多了!” 嘉贞娘子跟夏侯夫人看她强颜欢笑,心下五味俱全,知道如此抉择的确对皇子的前程更好,不能、不忍,也无法去戳破她强撑起来的假面。 圣上大概是有所察觉,过来的时候,趁德妃不在,悄悄问嘉贞娘子:“我看她这几日恹恹的,兴致总不太高,问了脉案,好像也没什么不妥?” 嘉贞娘子不由得有些讶异。 春二月,礼部正在操持春闱,圣上向来看重这事儿,近来格外忙碌,后宫都进得少了,如此情状之下,竟然还有闲暇过问德妃的脉案。 她有些触动,倒是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说的,当下一五一十道:“娘娘说,打算把小殿下送到千秋宫去呢。” 圣上也有些吃惊:“我怎么没听说?” 嘉贞娘子往内室里瞧了眼,叹口气,压低声音道:“事情还没落定,我没敢叫宣扬出去。说是等收拾完了再过去,娘娘自己大概也还是舍不得,两天了,也没收拾完。” 这事儿披香殿要是放出风去了,那就是落子无悔了,不然岂不是把太后娘娘给晾了? 借德妃一万个胆子她也不敢这么干。 所以现在她就只是痛苦地纠结着,知道去千秋宫对儿子的未来有益,但一时之间又撒不开手,亲生骨肉,怎么舍得? 圣上明白过来了,脸上不由得流露出一点触动与怜惜。 他轻叹口气,微微点头:“我知道了。” 又说嘉贞娘子:“她有时候行事不妥当,姐姐多担待一些。” 嘉贞娘子毕恭毕敬道:“岂敢岂敢,还是陛下担待得更多一些。” 这说的是实话。 说到底,宫里边担待过德妃的人不在少数,不是看德妃的面子,而是看圣上的面子。 圣上愿意替德妃买单,这才是德妃张狂,但是仍旧能够继续内庭生活的根本原因。 圣上听出了嘉贞娘子的言外之意,也觉察到了她的疑惑,当下轻轻一笑:“我对于她的后半生,是负有某种责任的。” 他略微顿了顿,才继续说:“是我让她进入宫廷,放大了她性情当中骄矜的那一部分,所以也就不能轻易丢开手弃置不理。” 嘉贞娘子知道分寸,并不对此做出评价,垂首道:“陛下仁德。” 圣上没有再说什么,嘉贞娘子原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哪知道等进了内室之后,圣上竟开门见山地问了出来:“我听说你打算把岁岁送去给太后娘娘教养?” 阮仁燧叫乳母抱着,狐疑不安地把耳朵给支起来了。 德妃则是原地怔住,好像有一个刚刚开始结痂了的伤疤,猝不及防之下被撕开了似的。 她脸色有点苍白,停滞了会儿,终于点点头,声音很轻地“嗯”了一声。 圣上好像没有察觉到似的,语气随意地问她:“什么时候把他送过去?” 德妃有点想逃避这个问题,但是现实所迫,又无法逃避。 最后她嗫嚅着嘴唇,含糊道:“就是这两天了吧……” 她低着头,圣上便弯下腰去,看她脸上的神情:“我听说光收拾东西都收拾两天了,你这是舍不得了吧?” 德妃别过脸去,忍着心酸,嘴硬道:“没有的事!” 圣上笑了笑,招招手,示意乳母把皇子抱过来。 阮仁燧迷惑又忐忑地看着他阿耶的脸孔越靠越近,而后听见他阿耶带着一点叹息和诱惑地问他:“你怎么说,想去你祖母那儿吗?” 阮仁燧:“……” 老实说,听他阿娘讲要把他送到太后娘娘那儿去的时候,他还挺不乐意来着——要被送过去的人是我,怎么都没有人问问我的意思? 但这会儿真的有人问了,他心里边又毛毛的,怎么会有人这么认真地问小孩儿这种问题啊? 好在德妃又好笑又无奈地接了这个茬儿:“岁岁才多大?他哪儿懂呀!” 圣上觑着她的神情,低声问:“你真的舍得?” 德妃强撑着点了点头:“有什么舍不得的?又不是送过去之后就见不到了。” 圣上垂下眼帘瞧了儿子一眼,忽地道:“既然如此,长痛不如短痛,明天就把他送过去吧。” 德妃大吃一惊,不由自主道:“什么?!” 圣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德妃怔怔地看着他,再看看孩子,眼圈儿慢慢地红了。 嘉贞娘子以为她会反驳呢,没成想就这么静默了许久,到最后她只说了一声:“哦。” 阮仁燧愤怒地大叫起来。 圣上就叫乳母过来:“他饿了,抱他吃奶去吧。” 阮仁燧艰难地扭动着身体,叫得更大声了。 圣上以手支颐,哈哈一笑:“真有精神,抱远一点!” 阮仁燧:“……” 德妃倒是不忍心呢,手伸过去,想拦一下,然而圣上很平静地问她:“等他去了千秋宫,你还能跟过去照应他吗?” 她身形一僵,终于把伸出去的那只手收回去了。 阮仁燧很着急,但是急也没用。 他既不能跳起来说一句反对的话,也无力改变爹娘做出的决定。 甚至于他都抵抗不了婴儿的本能,吃饱之后就睡过去了…… 再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 他躺在寝殿那边的摇床里,他阿耶跟阿娘在一起用早饭。 圣上神情平静,看不出心里边在想什么。 他阿娘的脸色看起来像是在给什么人出殡,但可能是喜丧,所以也不能流露出太多的伤感来…… 早膳用完,圣上就示意乳母把孩子给裹起来——他先把这小东西送到太后娘娘那儿,然后再去上朝。 德妃做了一晚上的心理准备,知道儿子今天就要被送过去,只是没想到这么早…… 只是说都说了,再拖这一时半会儿的还有什么意思? 她也就强笑着应了,带着点哭腔,勉强做出高兴的样子来,说:“也好,也好。” 好什么好? 一点也不好! 阮仁燧又开始叫了。 他阿耶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笑眯眯的,也不在意,就跟抱着个响亮的哨子似的,从容出门去了。 阮仁燧叫了会儿,看他毫不理会,自己也无从反抗,只觉得悲从中来。 这回,他是真的有点想哭了。 这会儿天气已经不算冷了,圣上大概是想走动一下,也没叫轿撵,怀抱着他徐行,间歇里轻柔地拍一拍他。 阮仁燧绝望又凄楚地叫他抱着,呆了好一会儿,忽然觉察出了几分不对劲儿。 走了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出披香殿范围? 那块太湖石,就在披香殿西边的荷塘那儿啊…… 他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又惊喜地看着他阿耶。 圣上不疾不徐地踱着步,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随之低头去看他。 阮仁燧在他乌黑的眼瞳里看见了自己小小的身影。 他咧开嘴:乐。 圣上笑吟吟地看着他,微微一歪头,露出思忖的样子来。 几瞬之后,他把阮仁燧举起来了,眯起眼来,自下而上地观察着他:“是错觉吗,岁岁,你好像知道我在做什么?” 阮仁燧:!!! 汗流浃背了家人们!!! 他一动都不敢动,连眼睛都不敢眨了,想了想觉得这反映不对劲儿,遂又咧开没长牙的嘴,蹬了蹬腿儿,傻乐起来。 圣上看得笑了,好像觉得这么逗小孩儿很好玩,重又将他抱住,自语般道:“应该是我想错了吧……” 又转头问大监:“我们出来多久了?” 大监上前一点,毕恭毕敬道:“陛下,快两刻钟了。” 圣上忖度着差不多了,当下隔着襁褓拍了拍儿子的屁股:“得啦,我们回去吧。” 假若将这一幕定格,那必然是一幅宫廷绘画,名叫《德妃在嚎啕大哭》。 为什么画面里没有德妃? 因为德妃在嚎啕大哭…… 怎么哄也哄不好那种。 嘉贞娘子侍立在侧,神情无奈,微有不忍,夏侯夫人也是默默地垂泪。 德妃哭得要把心肝脾肺都呕出来了。 孩子送出去了,怎么可能想见就能见到啊! 她一个月至多也就见太后娘娘三回! 腿长在她身上,随时都能去千秋宫请安,那也得太后娘娘愿意见她才行啊! 嘉贞娘子也没劝她,因为她知道,对于一位母亲来说,这时候任何言语都是无力且苍白的。 德妃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放声大哭,什么都不想管了。 这时候察觉到外边有个人在拽捂住自己的被子,猜想不是母亲就是嘉贞娘子,她也没理会,只是用力地纠紧了被角,继续再哭。 外头揪被子的那个人好像更用力了一点。 德妃哭得浑身无力,扯了几下没能扯过,满腔伤怀都变成了怒火,当下一把将蒙头的被子掀开,带着满脸的鼻涕和眼泪,勃然大怒:“干什么?没完没了了是不是?!” 圣上赶忙把怀里那个小人儿递还过去。 阮仁燧:笑.jpg 德妃怔在原地,又惊又愕又喜,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僵立了好一会儿,忽地回过神来,一把将孩子夺回来,搂着他放声大哭:“岁岁!” 又过了会儿,她反应过来了,抱着儿子,追着圣上打他,一边打,一边哭:“你就是故意的!故意看我的笑话,故意叫我这么难受!” 圣上溜得可快了,德妃硬是追不上。 她气极了,又有种珍宝失而复得的惊喜,顾不得形容,跌坐在地,埋脸在孩子的襁褓里,不受控制地抽搐着肩头。 圣上轻叹口气,也没在意形象,到她身边去坐下:“不骗你说要送过去,你怎么知道自己会这么牵肠挂肚,割舍不下?” 他替德妃把被眼泪糊在鬓边的头发拨开,说:“好啦,送也送了,哭也哭了,就到此为止吧,以后再不说这事儿了。” 德妃百感交集地“唉”了一声,吸着鼻子,眼睛红红的,说:“以后岁岁会不会怪我啊……” 被太后娘娘养大,跟被她养大,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圣上坐在她旁边,也百感交集地“唉”了一声:“不会的,我看他好像不是很聪明,就算是送过去了,太后娘娘也很难给雕出个花儿来,还是叫你养着吧……” 阮仁燧:“……” 啊??? 德妃眼泪刹住,勃然大怒:“你说什么呢?!他是我的儿子,怎么会不聪明呢?!” 她发了狠:“你看不起我们岁岁,我就非要让他成器给你看!” 阮仁燧:“……” 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阿耶看我的眼神好像有点同情呢。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五十个送红包~ 第11章 第11章 将皇长子送到千秋宫去教养这事儿,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落下了帷幕。 晚点忙完政务,圣上往千秋宫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到了庭院里,就见几个宫人正在侍弄花草,不时地将目光瞥向廊下。 他有点儿好奇,扭头去瞧,正对上那放着暖橘色光芒的夕阳。 圣上微微眯了眯眼,定睛细瞧,才发现廊下站着一只小小的狸花猫。 那小东西神气十足地仰着头,脖子上挂着一块小小的粗制木牌,牌子上用红漆板板正正地写了八个字。 我是坏猫,我会咬人! 武安大长公主的女儿小梁娘子手里边拿了一条木尺,一脸严肃地在旁边监督它罚站。 圣上看得乐了,叫小梁娘子:“琦华,这是怎么回事啊?” 小梁娘子这才注意到圣上过来了,一板一眼地行个礼,皱着小眉头道:“项链不乖!我给它洗澡,它不愿意,还咬我呢!” 项链,是那只狸花猫的名字,因为脖子上有一圈白毛,所以取名叫项链。 她让圣上看她的手,食指上明显地留了两个牙印:“太后娘娘说,动物天生就是有野性的,它又还很小,不教而诛谓之虐,不能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它——我正在教它呢。” 圣上长长地“哦”了一声,而后了然地道:“你忙吧,我找太后娘娘说话去。” 小梁娘子认真地点点头,转而一脸严肃地继续盯着那只小狸花猫了。 圣上往内殿里去见了太后娘娘,转而跟她说起了皇长子的事情:“德妃舍不得,孩子也离不开母亲,我实在不忍心让他们骨肉分离……” 太后娘娘神色平静地听了,而后淡淡道:“既然如此,便就此作罢吧。” 母子二人转而说起这次的春闱来了。 …… 披香殿。 德妃到底没熬到出月子,硬生生挺过十天,就叫人备水洗头洗澡了。 她实在受不了了:“我感觉我好像臭了!” 夏侯夫人哄她:“没有的事儿,你想多了!” 娴熟地就要往她油乎乎的头发上扑粉。 嘉贞娘子呵呵一笑:“娘娘,自信点,把好像去掉吧!” 夏侯夫人:“……” 德妃真的要抓狂了:“不管了,我要洗澡!” 夏侯夫人还要再劝,德妃忍无可忍:“阿娘,你别想那么远,我未必能活到老——就算是活到老了,要一颗不会痛的头也没什么大用!” 夏侯夫人:“……” 在德妃的强烈要求下,最终她还是洗上澡了。 嘉贞娘子叫人把地龙烧得热热的,暖炉也多点几个,等德妃从浴房里出来,赶紧穿上衣服,使人轮流替换着去擦头发。 德妃一边儿松快舒适,一边心疼自己的头发:“掉了那么多头发,还是洗晚了……” 又摸着自己的肚子:“以后把餐食再减一些,我怎么觉得整个人都是肿的?” 嘉贞娘子在旁边轻声道:“月子里吃得太少,脸会瘪的哦娘娘!” 德妃大惊失色:“啊?” 夏侯夫人很肯定地告诉她:“会的!” 德妃瞬间就老实了,再一转头,忽然瞧见先前圣上抱来的那束迎春花已经开了大半儿。 那明黄色的花朵绽放在垂柳般的细纸上,宛如一条亮色的春日瀑布,静静地澎湃在玉壶春瓶上。 她心里边一下子就美了起来。 真好呀! 经历了波折又动荡的几日之后,阮仁燧的生活终于平和安宁起来了。 德妃吃了几个不大不小的教训,又经历过亲生骨肉的失而复得,这会儿也老实了,安安生生地在坐月子,捎带着照顾自己新生的孩子。 反倒是嘉贞娘子明显地忙碌起来了。 阮仁燧听德妃等人数着日子,知道春闱已经结束了,过段时日殿试结束,又要有新人神都得意马蹄疾了。 本朝推崇才学之士,内宫里更看重女才,太后娘娘作为天后摄政时,经常于宫中设席,广宴天下女子中有贤才孝义者,诗、书、画、乐,甚至于剑舞、奇技亦可。 彼时天后政务繁忙,很多时候都是略坐一坐便离开,内廷当中又无皇后,真正主持宴饮的往往是诗书俱精的韩王妃、老闻太太、承恩公夫人、卓大家、靖海侯夫人和宁国公府的那位世子夫人等人。 在一场由天后召开的宫宴当中担当主持是莫大的荣耀,捎带着神都女眷们往这几位贵妇人家中去参宴聚会,也引为时尚。 另外两都乃至于天下各州郡的女性举子入京之后,也会想方设法成为她们的座上客,力求自己的名讳可以有幸出现在主政者的案头上。 那几位之后,逐渐开始主持这种宫宴的就成了为天后所宠爱的王莹王元珍,乃至于嘉贞娘子、小时女官这样以文才入仕的年轻女官了。 现下内宫之中有了皇后,这事儿也就当仁不让地成了朱皇后的责任。 等到新科进士们出炉,圣上赐宴琼林苑之后,皇后也会在内宫之中的凤凰阁上设宴款待女性进士,而除此之外需要举行的诗词场合乃至于宾客们的邀约,则就需要与嘉贞娘子这个从前经办过两回的熟手细究了。 德妃倒是知道这事儿,只是并不很放在心上,主要这跟她、跟整个夏侯家都扯不上什么关系。 很惭愧,他们家就没出过什么才女…… 倒是听说贤妃的妹妹借着这股东风定了亲事,未来妹婿是刚出炉的新科进士。 德妃听过也就算了,只是叫底下人记着,等到了承恩公府那个小娘子出嫁的时候,送份礼过去表个心意也就是了。 夏侯夫人倒是有点唏嘘,私底下不无感慨地同德妃说起来:“听说郑国公府的那位郎君读书很用心呢,再过几年,兴许也会金榜题名。” 她双手合十,许愿起来:“你如今诸事顺遂,生了皇子,你弟弟是个男孩子,年纪又还不大,婚事可以慢慢相看,等你妹妹再嫁出去,我肩上的差事就算是完成了!” 德妃听得撇嘴:“也不知道谁给你安排的差事,有俸禄没有?” 阮仁燧在旁听着,险些笑出声来。 “……”夏侯夫人被女儿嘴得恼怒起来:“小孩子家家懂什么?为人父母,长忧九十九!” 德妃不以为然:“急了!看起来好像也没有俸禄拿。” 夏侯夫人气急败坏。 德妃是家中长姐,下边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 她入宫的第一年,夏侯小妹便跟郑国公府的陈小郎君定了亲,那时候婚姻双方都还不到十岁,是纯粹的政治投资婚姻。 陈小郎君的母亲是郑国公府陈家的长女,郑国公夫妇怜爱这个女儿,没有让她出嫁,而是给她娶了夫婿,后来有了陈小郎君这个独子。 正经的公府嫡孙,匹配夏侯家的女儿,绰绰有余了。 对郑国公府来说,这也算是一场赌局。 现在回头再看,他们赌对了。 夏侯昭仪颇得圣宠,很快便有了身孕,而后成了正一品的德妃,还诞育了今上的长子。 夏侯小妹成了皇子的姨母,匹配公府嫡孙,两厢颠倒,也是绰绰有余了。 婚事已经定下,两家也就成了姻亲,逢年过节走动得不少,这回德妃产子,郑国公府也送了很厚重的贺礼来。 夏侯夫人当然是盼着陈家那位小郎君有出息的,那也是小女儿未来的体面。 德妃虽然对于母亲的“差事论”不以为然,但心里边也是盼着妹妹来日顺遂的。 作为宠妃,她还跟夏侯夫人打了个包票:“只要他能进殿试,我一定求陛下点他做探花!”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状元也行!” 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 夏侯夫人重又感动起来:“你有这份心,我就心满意足了。” 阮仁燧躺在旁边听着,颇有种预知一切的无奈感。 想了想,他小姨母现在还年轻,婚事也在几年之后,到时候看有没有什么法子给搅黄了吧…… 根据前世的经验来看,这婚事实在称不上善始善终,夏侯家膈应,郑国公府估计也挺糟心的。 因为就在朱皇后薨逝之后,郑国公府的女儿入宫做了贵妃,还给他生了一个弟弟…… 郑国公府自己有了皇子外孙,他小姨母也就成了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加之夫妻性情不合,感情也破灭得差不多了。 阮仁燧还记得那时候他好像也十六七岁了,刚结束御书房的课业,就被他阿娘叫过去,气势汹汹地支使着他出宫去郑国公府给他小姨母撑腰。 德妃虽然同这个小妹妹相处的年限不是很久,但还是很疼爱她的:“我还睁着眼呢,姓陈的就敢欺负我妹妹,等我死了,那还了得?” 阮仁燧跟小姨母也挺亲近的,听说她被郑国公府的人欺负了,当即就出宫杀过去了。 到了地方一看他小姨母鬓乱钗横的,显然是吃了亏,二话不说先把他小姨夫打倒在地了。 打完才知道他小姨母招了个唱戏的小生去郑国公府偷情,结果被捉奸在床了…… 阮仁燧:“……” 大脑放空.jpg 不是,小姨母你为什么要在夫家这边偷情啊,换个地方掩人耳目一点不行吗?(不是) 阮仁燧怀着最后一点希望问他小姨母:“是他们诬陷你的是不是?姨母你受苦了啊!” 夏侯小妹穷横穷横的:“我就不能找个人解解闷啦?谁知道他在外边有没有人!夭寿了,还有没有天理啦!” 那小生楚楚可怜地跪坐在他小姨母后边,可怜巴巴地掉眼泪。 夏侯小妹很社会地回头劝他:“没事儿,我外甥在这儿,不怕他们!” 阮仁燧:“……” 阮仁燧就把刚刚被他打倒在地的小姨夫拉起来,语重心长道:“婚姻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你忍一下,我忍一下,糊弄着过去了。” 他小姨夫:“……” 阮仁燧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苦口婆心道:“我看小姨母心里边还是想着你、想着这个家的,就是被那个小贱人给勾引了,一时糊涂才会这么做的。唉,这种事闹大了也不好听,传出去你脸上难道就有光吗?都是为了孩子……” 他小姨夫:“……” 最后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事情给压下去了,但这夫妻俩也算是彻底掰了。 唉。 往事不堪回首。 现在回头再看,这婚事是真没必要。 …… 为着凤凰阁宴的事情,嘉贞娘子近来连轴转,身上的女官服制看着都宽松了。 朱皇后体谅她辛苦,有时候也叫女官来披香殿议事,因不是什么机要事项,嘉贞娘子也不会避讳披香殿的人。 这天小时女官来找嘉贞娘子回话,手里边光文书就厚厚的一沓,眼下青黑,大概也是有些时日没能睡好了。 阮仁燧叫乳母钱氏抱着在殿内走动,间歇里听见身量丰腴、脸上好像还带着一点婴儿肥的小时女官跟嘉贞娘子抱怨:“好累啊嘉贞姐姐,我感觉都要熬干了,不想上班不想上班不想上班……” 嘉贞娘子低头翻阅着手里边的文书,头也没抬,语气倒是很温柔:“真的有那么累吗?” 小时女官噘着嘴,手指点在眼下跟她示意:“是啊,你看我这眼圈儿黑的……” 嘉贞娘子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她:“不想上班就去嫁人生孩子啊,这有什么难的?要我给你介绍人选吗?” 小时女官:“……” 小时女官开朗地笑:“哈哈,嘉贞姐姐,你知道我生来就爱开玩笑!其实我一点都不累,骗你呢,哈哈哈!” 嘉贞娘子失笑着摇了摇头。 她们俩走了,倒是钱氏听得有点迷糊了。 她知道,嘉贞娘子也好,小时娘子也好,都是以朝天女的身份入宫的。 而所谓的朝天女,则是本朝的一种选才策略。 地方州郡及三都的长官每年都要向神都进献年幼又有才名的孩子,并且吏部会将其作为考核指标,计入该地方长官的档案。 可以不进献,但不能滥竽充数。 而这些被进献入京的孩童在经由宰相们考校之后,将有幸面见天子,是以男童被称为朝天郎,女童则被称为朝天女。 嘉贞娘子和小时娘子都是朝天女。 在钱氏看来,她们都是很聪明、很厉害的人,起码,跟她这样靠肢体侍奉人的乳母是不一样的。 她也听说,有很多高官显贵愿意娶一个朝天女回去。 因为觉得聪明的母亲会生下聪明的孩子。 只是…… 钱氏迟疑了,怎么小时娘子一听嘉贞娘子说不想上班就去成婚生孩子,马上就改了说辞? 她怀抱着年幼的皇子,若有所思。 …… 满月那天,阮仁燧终于见到了他小姨母。 夏侯小妹这会儿才十一岁,已经显露出美人坯子的资质来了,身体抽条也很明显,阮仁燧记得,虽然是姐妹,可小姨母成年之后明显比他阿娘要高很多。 夏侯家的人都挺高挺结实的,这一点他也遗传了。 夏侯夫人从前还发愁小女儿身高,一直嘟囔说别长了别长了,再长就要比陈家郎君还高了。 现在回想,那其实是好事。 起码婚姻里没被丈夫欺负…… 夏侯小妹是带着八卦进宫的,大概是在心里边憋了许久,兴冲冲进门,第一句话就是:“阿娘,姐姐,你们一定猜不到新科进士里出了个什么奇葩!” 夏侯夫人与德妃面面相觑。 阮仁燧也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 崇政殿。 “真是斯文扫地啊,陛下!” 时任门下省侍中丁玄度几乎是怒发冲冠地把一份花花绿绿的小报拍到了圣上面前,同时愤声呼吁:“陛下应该夺了这贼子的功名,以儆效尤!如若不然,岂不是令所有今科进士与他一道蒙羞吗?!” 圣上不明所以,却还是先劝了一句:“丁相公,你先冷静一下,别动这么大的气,年轻人金榜题名,张扬一些也是有的……” 说着,他捡起了方才丁玄度拍下来的那张小报,打眼一瞧,继而眉毛狠狠一震,瞠目结舌! 小报上跳跃着一个耸人听闻的硕大标题。 新科进士,诚招富婆!!! 下边是具体的内容。 十九岁新科进士,处男,容貌端正,父母双无,无宗族亲眷,无不良嗜好,诚招富婆。 男方提包入赘,可改名跟妻姓,可去京兆府公证婚约,不要求有儿女。 要求女方个人家产至少五十万两,年龄在十七岁到三十八岁之间,一次性支付男方彩礼五万两,且愿意资助男方进行奢侈生活。 有意者请往××××联系…… 圣上:“……” 丁玄度像只上紧了发条的青蛙一样紧盯着他:“陛下,这只怕不只是‘张扬一些’的程度了吧?!” 圣上:“……” …… 别说是圣上,就连德妃这么个抽象人听夏侯小妹说完,都原地惊住了。 “这是谁啊,是不是疯了?!” 她瞠目结舌:“不要脸了吗?!” 再转头一看嘉贞娘子起初面露讶异,这会儿却已经面露笑意,不由得道:“嘉贞姐姐,陛下会革除他的功名吗?” 阮仁燧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这也太没下限了吧…… 话说这是谁啊? 这么鼎鼎大名的人物,如果真是还在神都的话,我没道理不知道啊? 他真想问问小姨母这个人的名姓。 那边夏侯夫人的脑回路倒是跟他一样,震惊不已地问小女儿:“此人姓甚名谁?” 夏侯小妹就告诉她们:“姓吴,叫什么名字我给忘了……” 阮仁燧在脑子里过了一圈儿,心想:我上辈子怎么没听说过这个姓吴的? 难道是阿耶把他的功名给革了? 夏侯家母女三人并一个外孙都叫这八卦惊得目瞪口呆. 嘉贞娘子过了起初的讶异劲儿之后,反倒自若起来:“圣上为什么要革除吴进士的功名?” 她说:“本朝也没有哪一条律例规定,新科进士不能去做赘婿啊。他出卖的是他自己,这东西愿者上钩,既不违背律法,也没有伤害别人不是?” 德妃下意识道:“可他这也太……” 转而不知道想到什么,她中途停住了,又问起另一件事来:“嘉贞姐姐,你觉得他能找到买主吗?” “这……能吧?” 嘉贞娘子的语气也有点不确定了,略微顿了顿,才思忖着说:“吴进士的卖点,在于他是新科进士,而新科进士虽不算是凤毛麟角,但也可以说是有数的俊彦了,且他又还很年轻。” 多少新科进士都超过三十岁了,还被捉婿呢! 一个十九岁的新科进士,容貌端正,愿意放弃自己的姓氏嫁人,还没有父母家族的牵绊,婚嫁市场上含金量还是很高的。 “勋贵是不会要这种女婿的,在他们眼里,进士并不算是很珍惜的东西,官员八成也不会要,因为吴进士身上的争议太大了,且官宦门第家的小娘子也很难有超过五十万两的身家……” 嘉贞娘子说到此处,柳叶似的细眉不由得往上一挑,豁然开朗:“吴进士心里门清儿呢,他就没打算赘进显贵人家里去。” 德妃下意识道:“那他想嫁去什么人家?” 嘉贞娘子不假思索道:“豪商啊!” 也只有豪商,既能掏得出令吴进士满意的钱财,也稀罕这新科进士的成色。 阮仁燧听到这里,忽然间福至心灵! 他知道吴进士是谁了…… 嘉贞娘子剖析得对极了。 上一世,他阿耶没有革除吴进士的功名。 且最要紧的是,到最后这家伙还真是吃上软饭了…… …… 对于内庭来说,吴进士试图广撒网傍大款的事儿只是一个乐子,耳边听过,议论几句也就算了。 可在前朝,这事儿却惹起了很大的风波。 吴进士被同榜的进士们抵制了,官宦集团对他也颇有微词,先前将那张小报拍到圣上面前的是门下省侍中丁玄度,是政事堂六位宰相之一。 吴进士还没有入仕,就成了宰相的眼中钉,对他来说,这决计不算是一件好事。 也就在这时候,卓大家组局,在自家凑了一场研讨会,讨论的就是近来甚嚣尘上的吴进士傍大款,朝廷是否应该革除他的功名一事。 参加的有卓大家的学生和故交,也有闻名神都的贵妇人,乃至于不同学派的中青代人物。 太后娘娘和朱皇后听说之后很感兴趣,也专程派了人去旁听。 德妃觉得这事儿太离奇了。 她都很奇怪太后娘娘和朱皇后为什么会对这场议论感兴趣:“这有什么好说的?我看,那个吴进士只是在哗众取宠罢了。” 嘉贞娘子的神色却有些凝重,回神之后,她轻轻告诉德妃:“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不是真的对这桩轶事感兴趣,而是因为……” 说到这里,她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德妃不解道:“因为什么?” 嘉贞娘子压低声音,悄声道:“是对于女人所能掌控的权力感兴趣。” 德妃面露茫然:“啊?” 这两件事,挨得着吗? 嘉贞娘子耐心地跟她解释:“吴进士想嫁个有钱人,这有什么错呢?他又没有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真正猛烈抨击他的,多半都是男人。” “因为不能接受男人也是可以卖身的,且还卖得那么干净,那么明码标价。” “祖宗的姓氏可以改,一家之主的尊严也可以拱手相让,甚至于连儿女都随缘,不求后代祭祀……” 嘉贞娘子的目光平和却有力:“婚嫁从来都是买卖,只有男人买女人的道理,女人怎么能买男人,这岂不是乱了他们的规矩?” “虽然也有贵女娶夫,但是她们都妆点得很矜雅,给足了男人颜面,现在吴进士居然自降身份,主动把自己卖个精光,真是斯文扫地!” 她脸上显露出嘲弄的神色来:“对那些男人来说,吴进士是叛徒,而叛徒就是要付出代价的,如果让人知道做叛徒可以不受惩处,反而得到好处,那以后做叛徒的不是会越来越多?” 长此以往,男人的地位岂不是就要跟女人一样了? 这日子可就没法儿过了! 德妃听得似懂非懂:“所以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让女官去旁听……” “这是千秋宫和中宫在对外彰显自己的态度。” 嘉贞娘子说:“事实上,卓大家主动发起这样一场讨论,本身就隐隐地存了声援这种行径的意思了。” 太后娘娘作为天后摄政时候有两架马车,首相唐红在朝,卓大家在野,以后者在士林当中的身份,愿意出声去讨论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倾向了。 她不是声援在吴进士这个人,只是声援男人也可以通过婚姻卖身于女人这件事。 怎么,女人可以卖,你们男人不可以? 德妃听明白了,继而唏嘘感慨起来:“嘉贞姐姐,你们都好聪明啊,我就想不了那么多!” 阮仁燧心有戚戚地附和:我也是! 因为嘉贞娘子的剖析,德妃对于此事的最终结果来了兴趣,她是个傻大胆,直接越过一切繁琐的过程,去问裁决判官了。 圣上前脚到了,才刚坐下,就被自己的爱妃拉住了。 扭头一看,德妃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他:“陛下会革掉吴进士的功名吗?” 圣上被她给逗笑了:“你怎么会对这事儿感兴趣?” 德妃才不会出卖嘉贞娘子——圣上他也是男人啊,男人肯定不会乐见女人背地里说他们坏话的! 她说:“我好奇啊!” 又晃动着圣上的手臂催问:“说说嘛,说说嘛!” 阮仁燧躺在旁边,老神在在地想:哈哈,我知道答案! 这就是做先知的感觉吗? 圣上见德妃真的好奇,也没有卖关子,笑着将儿子抱起,同时说:“他又没有违背法纪,为什么要革除他的功名呢?” 卓大家虽然并没有正式地出仕过,但仍旧可以被称为政客。 天后摄政时,她一日之内撰文数篇,替天后反驳士林当中的非议,提供女主临朝的法理支持,现下再去处置此事,岂不是杀鸡牛刀? 卓大家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男女,她始终咬住了一个字,那就是“法”! 吴进士没有违背本朝的法令,那就不能革除他的功名! 你丁玄度看不上吴进士卖身,就先去把朝中那几位法家宿老掰倒,再让中书省和大理寺重修律令,添上一条进士不得做赘婿的律令去! 这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朝廷的事情,就到朝廷当中去解决。 从前太后的侍从女官、如今的御史台侍御史王元珍则撰文一篇发在了邸报配套的朝廷报纸上。 大概就是说某些官员喜欢越级汇报,这是不好的风气,长此以往,恐怕会坏了朝廷纲纪,巴拉巴拉,说到最后忽然间神来一笔,上位者自上而下、越级去过问下位之事,恐也有微妙之处。 再没说别的,但幽微之处,实在惹人遐思。 堂堂政事堂的宰相,用物议去狙击一个末学后进,是谁先失了身份? 圣上眼见着丁玄度几日之间鼓起来一嘴水泡,被人看见,又强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圣上:“……” …… 依照嘉贞娘子与圣上的约定,皇长子满月之后的第二天,她正式同德妃辞别,预备着回尚仪局那边去了。 临行之前,倒是很郑重地给她举荐了一位女官来接替自己:“易娘子人虽年轻,性情却是老成持重,我走之后,娘娘可以倚重她。” 德妃脸上显露出一点讶异的神色来。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嘉贞娘子:“你居然要走?” 后者难免觉得奇怪:“这不是先前就说好了的事情吗?” 德妃抱着儿子,稍显郁卒地闷了一会儿,才说:“按理说,你不应该被我的真挚和这段时间以来的相处打动,选择留下来辅佐我吗,嘉贞姐姐?” 嘉贞娘子:“……” 阮仁燧:“……” 嘉贞娘子板着脸道:“娘娘,你当前的首要任务,是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都丢掉!” 德妃:“……” 德妃跟个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眉耷眼地说了声:“哦。”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五十个送红包~ 第12章 第12章 德妃出了月子,夏侯夫人也预备着出宫去了,倒是记挂着嘉贞娘子这边的事儿,专程叮嘱德妃:“可别薄待了人家,越是分别在即,才越应该厚赠呢。宫外的事儿我来办,宫里边的,你自己心里边可得有个谱儿。” 钱在花出去之前,就是废铜烂铁,不用它,要了做什么? 德妃身上的缺点像星星一样多,但架不住有个太阳一样的好处,那就是大方,舍得撒钱,待自己人亲厚。 该怎么酬谢嘉贞娘子,她早就有了主意。 满月宴当天晚上圣上往披香殿去的时候,德妃就专程央了他:“嘉贞姐姐替我做了这么多事,也够辛苦的了,从前侍奉太后娘娘也很尽心,宫里边原该有两位尚仪的,这会儿还空缺着一位,嘉贞姐姐现在是六品司籍,就让她补上去吧,好不好?” 尚仪是正五品,算是内庭女官的顶点了。 赏钱算什么啊,宫里头的红人,有几个缺钱的? 官位才是真的! 圣上迟疑了一下:“她还太年轻了吧……” 德妃抱着儿子,像只发疯了的黄鹂鸟一样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啊啊啊啊我不管不管!我都把牛吹出去了,办不到的话以后怎么见人啊?!不管不管不管!!!” 又开始晃悠圣上的肩膀:“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动动嘴就办到啦!帮帮忙嘛!” 阮仁燧两眼放空,心想:我阿娘有时候是有点抽象…… 圣上被她给逗笑了,倒真是点头应了:“行吧,尚仪之位,她原也担得起。”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敲定了。 第二日公布出去的时候,嘉贞娘子也已经跟德妃辞别完了,闻讯之后,她知道这八成是德妃的枕边风,心下五味俱全,悄悄问德妃:“是娘娘替我求的?” 德妃抬着下巴,骄横地哼了一声。 嘉贞娘子看她这副尾巴都要撅到天上去的得意像,感动之余,又觉得好笑:“昨天您怎么不说呢?偏等到我要走了才说。” 德妃听完这话,就得意不起来了。 她可后悔了,还有点委屈:“我不想挟恩以报啊,我以为能用人格魅力让你留在我身边呢!” 嘉贞娘子:“……” 德妃巴巴地说:“早知道就告诉你我专程给你求了尚仪之位了……” 嘉贞娘子很冷静地道:“就算我知道,怕也是不会留下来的。” 德妃:“……” 德妃怒视着她:“你这冷酷无情的女人!” 嘉贞娘子定定瞧了她几瞬,忽然间莞尔笑了。 “善自珍重吧,娘娘。” 她伸手过去,抚了抚德妃那如云般的长发,最后说:“我会想你的。” …… 嘉贞娘子结束了在披香殿的差事,照例去找大尚宫述职。 一是为了表示上一阶段的工作已经彻底完成,二来,也是为了顺理成章地接手新一段时期的工作。 大尚宫见到她,向来平和温柔的脸上不由得闪过了一抹讶异。 她也没有隐瞒,笑吟吟地看着嘉贞娘子,略有些吃惊地说:“我听陛下说,要升你做尚仪,还以为你会留在披香殿呢,听说你近来同德妃娘娘相处得很好,不是吗。” 嘉贞娘子郑重向她行了一礼,没有说话。 大尚宫明白她没有说出口的话,当下“啊呀、啊呀”两声,称赞起来:“现在的年轻人啊,可真是了不得,我到三十多岁才想明白的事情,你才二十出头就想明白啦!” 女人太容易被无所谓的感情和道德束缚了,像男人一样活着,会轻松很多的。 大尚宫也不是铁石心肠。 从前刚进宫的时候,有几个瞬间,她看着还是一个小小少年的圣上,也会想起自己的亲生骨肉。 有些人怀着讨好她的心思,也有些人怀着看她笑话的阴暗,陆陆续续将她入京之后夫家发生的事情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她的丈夫很生气,夫家也引她以为耻,她年纪与圣上相仿的儿子对于母亲的抛弃和钻营羞愤又恼怒,把她抄录的那些书籍,连同留给他的那架古琴一起扔到庭院里烧掉了…… 大尚宫知道之后,短暂地缄默了一会儿,很快又笑了:“小孩子,气性大,过两天就好了。” 天后对于她,或多或少都是有一些同病相怜的吧——在与儿子的关系上。 虽然这对母子都小心地掩饰掉了。 消息传来,天后私下里也问过她:“后悔吗?” 大尚宫如实地告诉她:“其实是有一点心痛的,但是并不后悔。” 她太了解男人了。 她的丈夫是男人,她的儿子现在还不算,但以后终究会成为男人。 男人是不需要教导就知道追寻利益的生物,如果抛弃妻子和儿女的负累,可以置换一个来到天子身边的机会,她的丈夫难道会怜惜她吗? 现在她的儿子还很年轻,不知道母亲做了天子身边的侍从女官对于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等他长大一些,长成一个男人了,会为利益所驱动之后,他会像全天下最孝顺的儿子一样上京来找她。 他会跪在地上,流着眼泪告诉她:母亲,您走之后,儿日日夜夜都在思念着您! 不来也没有关系,因为会有很多人愿意代替他,做大尚宫最亲近、最孝顺的儿子。 嘉贞娘子对于德妃,是存在感情的,但是这些感情,又不足以超越她的志向和野心。 德妃,亦或者说皇长子,很难成为最后的胜者,因为感情而绑定过去,会斩断嘉贞娘子先前十数年的努力。 她还这么年轻,又这么聪慧,且不乏当断则断的决绝。 大尚宫看着这个年轻的娘子,心想:或许在我之后,她会是下一任的大尚宫呢。 …… 嘉贞娘子离开了披香殿,德妃起初还有点不适应,然而伴随着孩子一日日地长大,她也就慢慢地将心思转了回来。 嘉贞娘子给她举荐的那位易女官如今也到了披香殿,取代嘉贞娘子先前的地位,操持起了德妃身边的一干大小事务。 怎么说呢,单单只谈头脑,德妃一定不算是聪明,可在某些方面,她又有种小动物似的直觉的敏锐。 换成贤妃,接纳一个新人到身边来替自己迎来送往,总览诸事,她一定会把这个人查个底朝天,再观察上一段时间才敢用的。 这也是正常人会有的反应。 但德妃不是。 德妃是在圣上往披香殿来了之后,毫不设防地问他:“嘉贞姐姐举荐了一位易娘子到我这儿来,说是很稳妥的人,我能用她吗?” 她这么问的时候,并没有存着在圣上这儿提前将易娘子与嘉贞娘子的关系挑明报备的心态,也没有什么刻意的目的,就是觉得圣上比自己聪明,看人也比自己准,得问问他的意见——那么靠谱的嘉贞姐姐不就是他送过来的嘛! 圣上看她披散着长发坐在榻上,不施脂粉,仰着脸看着自己,眼睛清澈地能映出人影来,就觉得她像只天真懵懂的小鹿一样可爱。 他忍不住伸手去捏了捏德妃的脸,而后笑着说:“嘉贞娘子推举的人,怎么会靠不住呢。” 又叫人赏赐了即将走马上任的易女官。 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 皇城之外。 吴进士登报寻求入赘的事儿还没来得及落幕,就被承恩公府的热闹给盖住了。 午后阮仁燧睡醒了,吃过奶之后,叫钱氏抱到德妃跟前去。 德妃拉着他的两只小手,笑盈盈地,像太阳底下一只在给自己崽崽舔毛的母猫:“我来看看,是谁这么可爱?唔唔唔——原来是我们的小岁岁呀!” 说完,又低下头用自己的鼻尖去碰儿子的鼻尖:“哇!” 阮仁燧躺在摇床里边傻乐。 这时候易女官从外边过来,打发了乳母和侍从们出去,悄悄告诉德妃:“承恩公府刘小娘子的婚事,怕是得打个问号了。” 德妃听得怔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先前春闱结束,贤妃的妹妹订了婚,男方是新鲜出炉的今科进士。 她对此并不很关心,听完也只是随口问了句:“出什么意外了?” 易女官眉头微蹙,低声告诉她:“原来那进士在老家是订过亲的,还是世交家的女儿,只是女方家里边已经有些落魄了,他一朝中榜,还被承恩公府相中,便起了悔婚的念头。那小娘子大为恼怒,千里迢迢上京来告他了!” 德妃就哼了一声,说:“这婚事不成,倒也不是件坏事。” “是呢,”易女官轻叹一声,附和道:“此人趋炎附势,不念旧情,更无信义,绝非良婿。” 德妃却说:“他爹娘一定很蠢,也很抠门!” 易女官听得茫然:“啊?这从何说起呢,娘娘?” 德妃特别享受这种教别人做人的感觉,当下洋洋得意道:“这个新科进士人还在神都啊,你又说他在老家订过亲,也就是说,同他订亲的小娘子必然也在他的老家了?” 易女官颔首道:“不错。” 德妃便顺理成章地往下说:“退婚可不是小事,在他老家,能拿这事儿主意的也就是他的爹娘了。承恩公府的女儿在神都勋贵门庭当中虽说不是炙手可热,但匹配他一个新科进士,也是他们家祖坟上冒青烟了。” 那可是贤妃的妹妹,太后娘娘的侄女! 说着,德妃忍不住直撇嘴:“他们家要退婚,要上赶着去娶承恩公府的女儿,那就麻利地把屁股给擦干净啊,死命砸钱,使劲儿给好处,低三下四地赔不是,这三条要是做到了,女方就是再不满,至少也不会把事情闹得这么大。” 能叫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千里迢迢上京来告状,可见两家在老家已经彻底撕破脸了,要不是实在难以容忍,对方是不会采取这种近乎鱼死网破的手段的。 易女官倒是说:“那小娘子真是勇气可嘉,家中高堂若在,想来也是开明人物。” “千里迢迢”四个字从嘴里说出来,上嘴唇都不必碰到下嘴唇,但是落到具体的行程上边,却远没有这么轻松。 德妃也认可这一点,只是同时也说了句公道话:“那位刘小娘子,这回也真是无妄之灾了。” …… 那上京来状告未婚夫的小娘子姓吉,名士海。 进京途中她就拟好了状纸,抵达之后寻了间客栈安置下,便往京兆府去投了状纸。 只是状纸投了,却也如同泥牛入海,再没有什么动静。 吉娘子起初还当是状纸中途被遗失了,再去投了一次,就有人往客栈里去找她了。 几个豪门家仆,身形剽悍,威逼胁迫,叫她别再做无用功了,赶紧滚蛋。 吉娘子见状,便知道京兆府这条路走不通了。 她也没有丧气,往书店去翻阅了积存的公务报纸,确定目标之后,带着同行入京的使女和老仆,三人一道往侍御史王元珍府上去。 这位王侍御史是朝天女出身,单名一个莹字,进入宫廷的时候只有六岁,天后很喜欢她,让她随从左右,稍长一点便开始侍奉文书,而后为她赐字元珍。 天后摄政后期,她进入前朝,起步就是从六品刑部员外郎,期满之后又改任御史台侍御史。 官位上虽然是平迁,然而御史台权重,只看从六品侍御史甚至于可以如同五品官一样升殿,便可见一斑了。 吉娘子看公务报纸上说王元珍在刑部核查天下州县要案卷宗时,揪出了好几桩冤案,其中有涉及到朝中要人的,也不曾姑息,颇得天后与今上看重,且御史台又主监察,便有了三分意动。 又想,这位王侍御史毕竟也是女郎,较之男子,应该更能明了她的难处。 吉娘子便决定去碰一碰运气。 王元珍的宅子在崇仁坊,神都城里,这是顶好的地段。 吉娘子到了王宅门外,心里边也有点迟疑——今天并非是休沐日,王元珍这会儿应该不在家,更不必说神都城里往来出入都需要名帖,她没有这东西。 在外边小小地打了几个转,王宅的门房便主动上前来说话了。 吉娘子虽然有些忐忑,但还是把来意讲了。 门房便请她往外院的倒坐房去休息。 仆人如此和气,便可以想见主人的风仪气度了。 吉娘子的心绪稳了,在房里等了约莫两刻钟的功夫,就听见门房来喊她:“我们娘子回来了。” 吉娘子赶忙领着老仆和使女去拜见王元珍。 她人也麻利,知道贵人事多,三言两语将事情阐明,而后双手递了状纸过去:“不敢隐瞒侍御史,原是该告到京兆府去的,只是去了两回,都没有音信,反倒有人上门威逼……” 王元珍看了她的状纸,又瞧了当初两家议亲时的婚书,点点头,应了此事:“这件事交给我。” 瞥一眼庭外守着的老仆和年轻使女,又问她:“你们是三个人一处上京来的?” 吉娘子应了声:“是。” 王元珍就叫人去把客房收拾出来,让她在这儿安置下:“以防万一,娘子还是在我这儿住上几天,等尘埃落定之后,再行离去吧。” 吉娘子郑重地对她行了个大礼:“王侍御史的大恩大德,小女没齿难忘!” 王元珍见她如此爽利,多少也有些惊异:“你倒是既来之、则安之呢。” 吉娘子见她行事果决,待人以诚,自然投桃报李,以诚相报:“不敢隐瞒侍御史,来此之前,我专程往书局里去走了一趟,看了许多关于您的公务报纸……” 王元珍刚从衙门回来,身上还穿着官服,这叫她显得过于端肃了一些,尤其是不言不语的时候,就显得格外冷凝。 这会儿听吉娘子说完,她盯着面前这女郎看了好一会儿,就在吉娘子有些忐忑不安的时候,她却忽的笑了起来:“你真是个很聪明、很有意思的人。” 吉娘子微露茫然之色。 王元珍却已经站起身,叫了自家的侍从来:“跟吉娘子一起走一趟,去把存放在客栈里的行李取过来。” 吉娘子再行一礼:“多谢王侍御史!” …… 披香殿。 几天之后,阮仁燧还是从易女官那儿听到了事情的结局。 承恩公府那位刘小娘子跟那新科进士的婚事,黄了。 易女官跟德妃说了后续:“元珍娘子操刀办的,很麻利。承恩公原先还想去寻那吉姓娘子晦气呢,只是她住在元珍娘子那儿,便作罢了,转而去把那进士狠打了一顿,听说胳膊都断了,还吐了血……” 如同亲近的人会称呼费尚仪为嘉贞娘子一样,因为王元珍在内庭行走过很多年,是以内庭的女官们还是习惯称呼她一声元珍娘子。 德妃顺嘴问了一句:“那吉娘子呢?” 易女官说:“判定那进士同刘小娘子的婚约不作数,维持他与吉娘子的婚约了。” 德妃听了,就有种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感觉。 不来告这一状吧,憋屈。 告了吧,又还得继续跟这个伪君子维持婚约…… 难评。 原以为这就是最终结果了,没想到过了半个来月,事情又有了新的变化。 吉娘子又把未婚夫给告了。 这回没找王元珍,而是直接去了京兆府——未婚夫对她的亡父出言不逊,身为女儿,不能眼见亡父受辱却无动于衷,她要求跟未婚夫解除婚约! 德妃一脸的“???”。 易女官倒是颇为唏嘘,唏嘘过后,又有点钦佩:“这位吉娘子,一开始就是冲着这个目的来的啊。” 她不是为了维持婚约而上京的。 她千里奔波的目的,就是要把那个男人搞臭,搞烂,让他再难翻身! 搞烂了他跟承恩公府的婚约还不够,连同这个人和他的仕途,也要一起搞烂! …… 京兆府现在的感觉就是烦! 先前吉娘子投了状纸来控告承恩公府的女婿,京兆府的人看见了,只是没有理会她,而是转头往承恩公府卖好去了。 吉娘子第二次再投状纸,也是如此。 承恩公并不很在乎自己的女儿未来如何如何,但是他很在乎自己的脸面——刚定下的女婿,就闹出这种事来,传出去岂不是惹人笑话? 这才叫人去警告吉娘子,让她闭嘴滚蛋。 哪知道后来又牵出了一个王元珍,直接把事情捅大了。 御史台和圣上不在乎一个新科进士背信弃义,中榜之后抛弃了未婚妻,要另娶高门女,他们在乎的是——你们京兆府居然阻塞上诉的途径,借此跟勋贵进行利益交换? 闹到最后,京兆尹纪文英在朝上被骂得晕头转向,找不着北。 纪文英自己还委屈呢,这事儿也不是我干的啊! 这不都是底下人自作主张吗? 回去把满肚子的火发给了下属们,骂得底下人找不到北,借机去勾搭承恩公府的那两个叫押出去打了三十板子,这会儿还在京兆狱里不知死活呢。 就在这档口,吉娘子又来了。 京兆府的人看她再不爽,也不能把她赶出去,只能捏着鼻子听她说了事情原委,然后客气又礼貌地宣布接收了这件案子。 不然难道让她再去找王元珍,再让京兆府丢一回人吗? 话是那新科进士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的,虽然那时候他喝醉了,但也的的确确是他说的,抵赖不得。 对女骂其父,吉娘子想要解除婚约,合情合理。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办了。 两桩案子牵扯上身,又是赶在新科进士们授官的紧要关头……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但神都遍地都是金子。 吉娘子心满意足地写信回老家,清楚地告诉母亲此事的最终结果,末了,还专门往信封里塞了京兆府出具的公文。 神都,以及老家,双向爆破前未婚夫的名声。 完美。 …… 吉娘子事变之后,就在阮仁燧差不多能抬头,继而因这一个小小动作而得到满堂喝彩的时候,先前那位在神都城掀起了极大风波的吴进士终于嫁出去了。 “是皇商车家,他们家可真是金玉满堂!” 夏侯小妹进宫的时候,兴致勃勃地告诉姐姐:“车老爷去见了吴进士,对他的相貌很满意,也查了他的籍贯和过往,所述属实,便找了中人,把婚事给定下啦!” “白花花的银锭子堆在箱子里,吹吹打打送过去了——车家豪气,吴进士要五万两,车老爷图吉利,给了六万六千六百六十六两!” 德妃听说是车家娶得了吴进士,颇有些出乎情理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感觉。 两家是打过交道的,毕竟夏侯家有个女儿在宫里做宠妃,而车家是皇商不是? 夏侯夫人知道得更详尽一些:“车老爷只有一个女儿,车家这么大的家业,怎么替她打算都只嫌不够周到的,娶个正经的进士回去,倒也不坏,至于衙门那边的协议,怎么制衡这个女婿,他自己心里边怕也有成算。” 想了想,又说:“车夫人已经故去了,只是车娘子还有舅舅呢,来日真有个什么,也能说得上话。” 德妃有点讶异:“这话是怎么说的?” 夏侯夫人便告诉她:“已故的车夫人是宗室女,虽然血脉上偏远了一些,但那个姓氏,还是很值钱的,娘家弟弟也争气,小有才名。” 德妃明白了。 阮仁燧心想,果然! 吴进士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车貔貅! 性子古怪,还贼爱钱! 他忍不住又想:话说车貔貅到底是什么时候有车貔貅这个绰号的啊? …… 集贤殿书院。 车进士和另外三名同科都被分到这地方来修书。 成婚之前,车老爷协同这女婿往京兆府去签署了相关的法律协议,成婚第二天,又去把姓氏给改了。 现在不是吴进士,是车进士了。 春二月的清晨,尤且有些寒意未去,然而车进士七品官袍外边还裹着纯黑不见星点异色的貂裘,那寒意也识趣,便远远地避开了他。 屋檐上的晨雨汇成一滴,落到他貂裘上,不破不分,滚动着坠到了地上。 车进士注意到同僚的目光,当下快活一笑:“哈哈,我太太给我买的貂裘,好贵呢,要几百两银子!” 同僚:“……” 默默地挪开了视线,抵制车进士,不想跟着拜金男说话。 车进士也不在乎,随意地把金手炉往桌上一放,预备着开始今天的工作。 注意到同僚的目光,他快活一笑:“哈哈,我太太给我准备的纯金手炉,好贵呢,毕竟是纯金打的!” 同僚:“……” 这回是真的不想再跟他说话了。 车进士也不在乎,一个人自得其乐。 等到了午间时分,同僚们齐齐在一处用饭,他迆迆然收拾东西,轻快离开:“哈哈,我回家吃饭,好贵呢,毕竟都是山珍海味!” 同僚:“……” 集贤殿书院的上官们:“……” 车进士旁若无人地朝他们摆了摆手:“回我太太的二环大宅去了,明天见呐您诸位!” 同僚:“……” 集贤殿书院的上官们:“……” 面目狰狞地捏紧了手里的筷子。 ……姓车的,你是真该死啊! 几个同科的进士联合抵制车进士,集贤殿书院这边的官员顾虑着车进士身上的风波,也没有贸然跟他搭话,除了正经的公务言辞,没有人与他言谈。 车进士也不在乎,以一己之力孤立了所有人,每天按时点卯,按时下班,浑然不在意外边那些议论和同僚异样的目光。 如是过了一段时间,反而有同科的进士主动去跟他说话了。 是跟他借钱的。 居神都,大不易,就从七品官员的那点俸禄,说实话付完房租和一个月的嚼用之后,也就消耗得差不多了。 可人还有交际往来,偶尔下下馆子,买买书什么的,没有钱怎么行呢。 这时候就叫人想起超有钱的拜金男了。 一直都没什么人搭理他,现下我肯纡尊降贵去跟他说话,替他开拓社交,作为交换,他给我回礼,这不是很公平的事情吗? 刚开始过去说话的时候,车进士倒还算客气,然而等知道对方要跟他借钱之后,他立时就变了一副嘴脸:“真是斯文扫地!圣人讲君子之交淡如水,你这么淡的嘴,是怎么说出这么恶臭的话的?” “不借!” 车进士气势汹汹,义正言辞:“我的钱,没有一个子儿是多余的,都有用!” 同僚:“……” 同僚破大防了,然后涨红着脸,开始人身攻击:“笑死,你以为我是真心想跟你借钱吗?我就是考验一下你,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你以为我是真缺钱吗?呵呵,你真有意思!” “你真是太好笑了,这也太自作多情了吧,哈哈!” 车进士呵呵一笑,轻巧地一抬下巴,用戴着宝石戒指的手捂着嘴,斜睨着他:“急了!” 同僚:“……” 围观同僚:“……” 这之后车进士就多了一个绰号,唤作车貔貅。 只进不出,一毛不拔。 车娘子那边知道了这事儿,倒是也有亲眷去劝她:“妹夫做人锋芒太露,不是什么好事,左右你也不缺这几个钱,略微从指头缝里边露出来一点,也能替他在同僚面前买几个好不是?” 车娘子也不理会:“哪有上赶着热脸贴人冷屁股的?他跟同僚关系不好,我瞒着他去送这送那,这不是蠢吗?肥了外人,倒是折损了他的面子。” 这话惹得堂嫂很不高兴:“咱们做生意的,讲究和气生财,现在叫他在外边把人都得罪光了,以后这生意还怎么做?” 又劝说车娘子:“人心隔肚皮,你也得防着他一点,改姓的丈夫远不如自家人靠得住,我跟你哥哥都牵挂着你,他一直都想给自家的生意帮忙,偏叔父还不许,唉,妹妹,你也劝劝叔父……” “嫂嫂,你想什么呢!” 车娘子不假思索道:“丈夫是外人,你也是外人,只有我阿耶才是自己人!我阿耶就我这一个女儿,他能害我吗?” 堂嫂:“……” 堂嫂脸上涨红了,霍然起身,怒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是把你当亲妹妹看才说这些的,如今倒成了小人!” 又说:“你们这些小丫头什么都不懂,叫男人骗得倾家荡产了,我看你去哪儿哭!” 车娘子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嫂嫂,你放心吧,我还留了一笔保命钱呢,谁都没告诉……” 堂嫂原以为她这笔钱是留着东山再起的,没成想车娘子猝不及防,杀了她一个回马枪:“真有那天,我就买上十几套盔甲藏家里边,上街上大喊黄天已死、车氏当立!争取咱们一大家子团团圆圆,一起去菜市口哭!” 堂嫂听得瞠目结舌,好半晌过去,才失声道:“你是不是疯啦?!” 车娘子自若道:“人早晚都是要死的啊,死前轰轰烈烈一回,史书留名,挺好的。” 想了想,又说:“也见见家里边的亲戚,从前祭祖的时候还会有人因故来不了,见不齐全,到时候估计全齐了……” 堂嫂:“!!!!” 车貔貅就是这时候回来的。 她深感这个堂妹是神经病,也有心叫这该死的拜金男知难而退,当下就道:“你知道她刚才说了些什么吗?” 车貔貅平静地听堂嫂说完,而后很认真地跟车娘子说:“真有那天,记得走东门,那边离朱雀街近,去哪儿喊话,能闹得更大……” 车娘子记下了:“好!” 堂嫂看着这夫妻俩,活像是见了鬼。 你们俩能过日子是有原因的…… 她狼狈离去。 …… 每天清晨在二环大宅里醒来,吃早饭,去上班,一个人孤立所有同僚,中午下班之后回家跟太太吃午饭。 休假的时候随意地花花钱,买买东西,夫妻两个去近郊野炊,或者去车家的庄子里小住几天。 车貔貅的生活,就是这么枯燥,富裕,且乏味。 价值千金的骏马达达从门前经过,马上的年轻人半阖着眼睛,途经之处,鸣珂作响,不绝于耳。 有知道的人悄声说:“那就是嫁进豪商车家的那个车貔貅!” 旁边布店的老板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只见那骏马油光水滑,体态轻盈矫健。 她一边磨着剪子,一边啧啧出声:“真有钱!” 隔壁的老板娘津津有味地跟她说八卦:“米太太,你可能不知道,车家给了车貔貅整整六万六千六百六十六两白银做彩礼呢,白花花地堆了好几口箱子!” 米太太手里的剪子掉在了地上。 “什么?!” 她又惊又怒,失声道:“这车貔貅的口口难道是金子打不成?怎么给他这么多钱!” 隔壁老板娘细细地品味着她的震惊,只觉得心满意足了:“哎呀,毕竟那是进士嘛,一个愿意嫁人的进士,就值这么多钱!” 米太太脸上流露出思索的样子来。 第二天她叫了自己还在念书的儿子来,让他看车貔貅乘肥衣轻,富贵逼人,而后语重心长道:“儿啊,你要是能考中进士,也能嫁得跟他一样好!” 米太太的儿子有点茫然:“……啊?嫁出去的话是不是要改姓啊娘?” 米太太深情地看着他:“你要是觉得心里边有负担的话,娘可以跟你一起改!算娘背弃祖宗,跟你无关!” 看儿子还不太明白金钱的力量,遂专门关门一日,带着他去看了车家的钱庄、米庄和二环大宅。 米母三迁(不是)。 “!!!”米太太的儿子面色振奋,极受鼓舞:“大丈夫当如是也!” 作者有话说: 算是跟上一本书的一点联动,大赘婿唐口的奋斗起始点…… 评论抽五十个送红包~ 第13章 第13章 初春算是一年当中比较舒服的时节了,万物复苏,花红柳绿。 德妃出了月子,终于回到了从前的生活状态,分外用心地开始妆扮自己了。 尚宫局和皇商们供给宫廷的东西也往往适应时节,譬如说内宫里,春夏多有玉饰,秋冬多有金饰,而所用服制衣料,也是春夏明快鲜妍,秋冬雍容庄重。 阮仁燧这天一觉睡起来,就见寝殿里已然成了彩虹色的海洋。 成匹的衣料被挂在屏风上,茜色,绯红,鹅黄,柳青,月白…… 他阿娘像只蝴蝶似的,快活地在其中翻飞着。 此时她肩头上围了一片鲜嫩的青绿,里头铺的却是嫩色的浅粉,红绿映衬,分外鲜活。 乳母钱氏看他看得目不转睛,便将他抱起来上前一点。 德妃瞧见他了,还问他呢:“两种相反的颜色一起穿,格外好看呢,岁岁,你说是青绿色在外边好,还是浅粉色在外边好?” 阮仁燧还在想哪个好,然而德妃压根也没有指望他给出回应,她就是顺口问一句罢了。 掌衣女官含笑侍立在旁边,眼瞧着德妃欣然地对着镜子转了好几个圈儿,而后快活不已地道:“两种样式都做一件!” 宫里边人的喜好都是不一样的。 太后娘娘很少会耗费心思在衣着上,每年都是千秋宫的女官们依照旧例操持。 圣上这一点倒是像了母亲,也不是很看重这些。 贤妃喜欢清淡雅致的颜色。 德妃偏好鲜妍。 朱皇后喜爱华贵明丽。 到了三月,飞鸟开始鸣叫的时候,凤仪宫的宫人们发间都多了一支响铃金簪,行走时如清泉泠泠作响,相隔数步就可以听到。 德妃心里边有亿点点酸,悄悄跟儿子嘀咕:“她可真有钱!” 金簪给了宫人们,就算是赐下了,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凤仪宫那么多人呢,朱皇后不仅赐了宫人们,同时也厚赐了内侍,略微一算,就知道这是个多么庞大的数目了。 因为这笔钱不是宫里出的,而是朱皇后自掏腰包,也没人能说什么闲话。 德妃也有钱,但跟出身定国公府的朱皇后比起来,还是差得远了。 阮仁燧对德妃的话深以为然——因为朱皇后就是挺有钱的。 高皇帝开国时,设置了十二家公府,世袭罔替,其中头四家镇、安、宁、定的地位格外尊崇,又被称为皇朝四柱。 朱皇后出身的定国公府虽然排行第四,但却是四柱公府当中最令人向往的一家。 因为定国公府出美人,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哎。 阮仁燧想到这里,思维不由得发散了起来,该说不说,长得好看真的很占便宜啊。 前世他选王妃的时候,朱皇后的弟弟朱正柳也在,满场的千金小姐好多都在看朱正柳…… 他阿娘跟朱皇后这么不投契,每次行宫宴见到朱皇后父母的时候,也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哎! 春日里的衣裳轻薄柔软,质地迥异于秋冬时节的布料,那色泽也明媚轻盈,穿到身上,无端觉得松快。 宫妃们依据身份,在尚宫局那儿有着一定的衣料配给,天下各州郡尤其是江南地区也会进献宫廷,而三都城内的皇商,哪一个不需要向内宫妃嫔们表一表敬意? 高位妃嫔宫里的衣料,都是只嫌多,不觉少的。 德妃那儿的最多。 她爱漂亮,又得宠,私底下收到的进献之多,朱皇后都比不过她。 圣上也宠爱她,自己的那一份,往往任由她取用。 德妃每个时节都叫人裁制春衣,也不是只给自己做,她还给圣上做。 同一匹料子她用来做外衫,也拿去给圣上做衣袍,亦或者是裁一截给圣上做腰带,两个人一起成双成对地穿,温存款款,情意绵绵。 今年又添了个孩子,德妃就捎带着分了点边角料给儿子,又有点遗憾:“可惜我们岁岁还不太用穿衣服……” 一家三口穿成套的衣裳,多好玩呀! 阮仁燧躺在榻上,笑眯眯地看着她。 德妃做鬼脸儿吓唬他:“哇!” 阮仁燧一点也不害怕,躺在那儿傻乐。 德妃埋脸在他的襁褓里,闻着他身上的奶香味儿,觉得自己都要化开了:“我们岁岁是全天下最最最可爱的小孩儿!” …… 阮仁燧满月了,稍微大了一点,就开始显露出跟其余婴孩不一样的地方了。 他不磨人,也不会无休止地哭闹,便溺之后才会叫几声,旁的时间不是睡觉,就是百无聊赖地躺着想事情。 德妃是第一次做母亲,并不知道孩子这样有多难得,但是喂养他的两个乳母知道,私下里悄悄议论着,说:“小殿下比寻常孩子好带多了。” 这话说完,两人不约而同地恍惚了一下。 回神之后,四目相对,又是了然又默契的一笑。 四月莺飞草长,是个美妙的时节。 朱皇后请了佛道名宿入宫讲书,间歇着举办了两场读书会。 小时女官叫同僚拉着去听大师讲经,听大师说爱人如爱己,忽的想起来今天还没来得及爱己,于是美美地往肚子里放生了一只烤鸭…… 阿弥陀佛! 花朵盛开,尚宫局开始张罗着制今年的胰皂,不只是宫里的贵人们使用,圣上也会赏赐给勋贵要员,一时之间,空气里仿佛也浸润着或浓或淡的香气。 德妃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又捡起从前的爱好,闲暇时候叫人剪了春日里各色各样的花来插瓶。 说来也奇怪,就诗书一道,德妃并不精通,然而在插花一道上,却有些无师自通的灵光,即便是经受过专业训练的女官,往往也不能及。 圣上喜欢花,自己侍弄,也喜欢看德妃插瓶装饰。 现下德妃出了月子,他在披香殿留宿得就多了,政务不忙的时候,便坐在东殿暖炕上,让人摆一张炕桌,德妃插瓶,他来作画。 这日钱氏奉令抱着皇嗣过去给父亲请安,正逢帝妃二人赏花作乐,阮仁燧探头瞧了一眼,就见桌上紫檀托盘里摆着几枝胡红牡丹,并一段稍显崎岖的松枝。 那胡红牡丹很美,是亮色的、明媚的粉,花瓣重重叠叠,姿态鲜妍,婀娜动人。 德妃手里攥着一把花钳,正修剪松枝,一边游刃有余地打量几眼,一边说:“单单只用牡丹,不免显得过分妩媚,再加一截松枝中和,看起来便要均衡得多。也不能选用寻常花瓶,不然脚下压不住,又要俗了,用一只乌色圆肚泥瓮,就很庄重大气……” 因为是在后妃宫里,圣上只穿了常服,姿态上也很随意,德妃讲,他含笑在听。 看钱氏带了儿子过来,他向前一伸手:“来。” 钱氏闻声,赶忙抱着怀里的皇子上前,继而小心地递了过去。 圣上将儿子接到怀里,继而坏笑着伸手在旁边调色盘里蘸了一下,在他额头上按了一个红点…… 阮仁燧心说:阿耶,你可真无聊! 他面无表情,毫无反应。 圣上没想到他会毫无反应,讶异极了,又把他举起来晃了两下,好像在调试一件坏了的电器(不是):“岁岁?” 阮仁燧这才给他一点面子,咧开嘴笑了一下。 圣上也笑了,转而察觉到什么,扭头一瞧,就见钱氏正朝这边探一点身子,聚精会神,看炕桌上摆着的那张牡丹图。 侍从察觉到了,咳嗽一声。 钱氏为之惊醒,慌忙就要跪地请罪。 圣上倒是很和气,叫她起来,又问:“你读过书没有,也会画画吗?” 钱氏没想到圣上会跟自己说话。 她吓了一跳,惶恐不已,低声道:“奴婢只是略微识几个字,从前在家的时候,会画衣裳上的花样。” 圣上来了一点兴趣,叫人把炕桌挪过去一点,让她画来看看。 阮仁燧没想到会遇上这事儿,也很好奇地在看。 德妃瞟了一眼,倒是不怎么在意,继续自己手头上的事情。 钱氏说“略微识几个字”,显然并不是谦虚的说法。 宫人递了墨笔过去,她执笔的手也很生硬,末了还是放下,告罪之后,改用炭笔在纸上画了几枝花,外加几个入宫之前常画的纹样出来。 阮仁燧对于绘画一道并不是很精通,看钱氏画的东西,也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倒是圣上有些讶异,不无赞许地说:“你是有天赋的。” 叫人去取了本画谱赏赐钱氏,又额外赐了她一些纸张和颜料。 钱氏既兴奋,又感怀,涨红了脸,人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德妃看她得脸,也觉得是自己的体面,倒是也赏赐了她一些东西。 贤妃知道之后还说呢:“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啊。” 德妃还算亲近地回应:“是呢。” 德妃同贤妃之间曾经亲热过,后来又逐渐冷淡下去,只是自打皇长子出世之后,竟重又热络了起来。 原因无他,阮仁燧降生之前,宫里边就只有大公主一个孩子,又只比皇长子大两岁,年岁相仿,可参考性太高了。 德妃时不时地使人去九华殿那边问问,大公主是什么时候抬头的,什么时候学会翻身的,什么时候能坐起来,什么时候会爬的? 除此之外,还要问贤妃都给乳母们安排什么吃食,孩子约莫什么时候长牙,什么时候可以给他吃点东西,有没有什么小儿须得避讳的谶纬…… 贤妃养孩子很精细,大公主很少生病,在同龄的孩子里边,算是很健壮的那一种了,在德妃眼里,当然是很好的学习对象。 这天外边夏侯太太不知从哪儿得了一筐羊桃(猕猴桃),品相极好,自己没舍得吃,让人进到宫里去了。 德妃听了不由皱眉,让人出去传话:“我这儿不缺吃喝,外头家里得了什么,先自己尽着吃用了,再来想我也不迟。” 又让人把先前圣上赏赐的衣裳料子和宫花送出去给妹妹:“弟弟也就罢了,女孩儿是得多见见东西的。” 对着那筐羊桃端详了会儿,还是让人分了几份,太后娘娘那儿,圣上和朱皇后那儿挨着送了。 末了,又想到这段时间没少去麻烦贤妃,就让人也送了些过去。 宫人去了一趟,不仅带回了贤妃的感谢,还带回了九华宫的热闹。 “贤妃娘娘那么好性子的人,少见地也生了气呢。” 德妃不由得支起耳朵来:“怎么,出什么事儿了?” 宫人说:“大公主从梳妆台上偷拿了盒胭脂,把贤妃娘娘养的那只白毛狗给染红了……” 贤妃倒不是真的很生大公主的气,毕竟女儿只有两岁,缺少对于世事的认知,更多还是气保母们一味地纵容公主,过分地顺从她。 阮仁燧在旁边支着脖子听动静,这会儿八卦听完,也就心满意足地躺了回去。 德妃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小孩子嘛,顽皮一些也是有的,哎,贤妃姐姐也是,这么大的人了,还看不开……” 阮仁燧不由得扭头去看了他阿娘一眼。 别笑话人家啊。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等我再大一点,阿娘你肯定比贤妃娘娘好笑…… 阮仁燧快六个月的时候,就能稳稳地坐起来了。 德妃很高兴——比大公主早哎! 也是在这之后,他第一次被德妃带着,往千秋宫的参加了一次家宴。 这回算是小家宴,人数不算多,摆的是铃兰桌。 太后娘娘坐在最上首,在她左手边设了一张小案,坐的是武安大长公主的女儿小梁娘子。 太后娘娘很喜欢这个外甥女,经常留她在自己宫里小住。 小梁娘子之后才是朱皇后,朱皇后之后,就是德贤二妃了。 右手边第一个当然是圣上,圣上旁边是齐王和他的伴读卢梦卿。 阮仁燧叫乳母抱着,看看小梁娘子,再看看卢梦卿,颇有种时移世易的感慨与唏嘘。 小梁娘子大概与朱皇后很要好,两回见面,两人都很亲近,再去想后来她成年时候的风范与华贵奢丽的妆扮,大概也是受了朱皇后的影响吧? 而卢梦卿…… 这位后来名震海内的三都才子,此时还是个稚气少年,正跟齐王聚头说话,眉飞色舞,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 圣上在跟太后娘娘说话,他亲政的时间还不算很久,政事上多多少少还需要太后娘娘的指点。 小梁娘子则跟朱皇后小声说着话。 贤妃含笑不语,德妃左右看看,正准备跟她说两句话,就见大公主松开保母的手,买着小步子,坚定又决绝地往上头去了。 她是去找朱皇后的,寻到人之后挨着朱皇后的腿一屁股坐下,就不肯挪动了。 贤妃很不好意思,轻声叫她:“仁佑,回来。” 朱皇后不以为意,亲昵地扶住了大公主小小的肩膀:“没事儿,叫她在这儿吧。” 圣上余光瞥见,也笑了:“这是家宴,没那么多规矩。” 德妃心想:这小丫头,可真会往上钻。 再看一眼自己的好大儿,心说等岁岁会走以后我也这么干,让他去找他阿耶坐! 这场家宴进行地无波无澜,并没有发生什么变故,阮仁燧一不能参与,二还不能说话,很快就觉得没意思了。 他准备着打个哈欠,到时候乳母钱氏瞧见,必然会告诉德妃,他也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往偏殿去躺下,晚点等他阿娘揣着他回宫了。 他叫乳母抱着,位置也高,就在那个哈欠要被酝酿出来的时候,忽然瞧见大公主警惕地往贤妃那边张望了一眼。 阮仁燧心头一动,心想,大姐姐这是想干什么? 那边贤妃好像察觉到了女儿的视线,再看一眼她面前摆着的烧制成小熊模样的餐盘,微笑着告诫她:“仁佑,你现在还有一点咳嗽,太医给开了食养的方子,不可以把萝卜挑出来不吃哦。” 大公主松鼠一样圆嘟嘟的小脸一下子就耷拉了下去。 她用叉子戳着汤碗里的萝卜,郁郁地说了声:“哦!” 阮仁燧:乐。 难怪不想挨着贤妃娘娘,而要去找朱皇后呢。 原来是想偷偷把萝卜挑出来不吃! 大姐姐小时候还怪可爱的! 那边德妃还在跟贤妃说话,期间大公主苦大仇深地把汤碗里几块稍小些的萝卜吃了,到最后只剩下一块最大的了…… 松鼠公主看起来更苦大仇深了。 就在这时候,旁边伸过来一双筷子,动作迅速地夹向了那块萝卜…… 是朱皇后。 松鼠公主看朱皇后的眼神,好像是看见了一棵挂满坚果的巨树! 就在这时候,贤妃将要转头,眼见着就要瞧见这一幕了! 松鼠公主手足无措,面露惊慌,关键时刻,阮仁燧大叫一声:“啊!” 满殿的人都看了过来。 德妃赶忙站了起来,伸臂抱他:“怎么啦,岁岁?” 贤妃也随之将目光投了过来,没能瞧见方才那萝卜的最终归属。 阮仁燧起初还在欣慰于替大姐姐转移了贤妃娘娘的目光,哪知道下一秒他就被放在一张清空的桌子上当众扒光了…… 阮仁燧:“……” 他放空了眼神,木然地看着屋顶的龙凤彩绘。 这可真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啊! …… 家宴上的事儿,最后是虚惊一场。 德妃松了口气,也没多想——这孩子就是这样,有时候忽然间大喊大叫,有时候还会一个人傻乐。 想到这儿她忽然间一顿:怎么感觉跟傻子似的? 手臂上浮起来一片鸡皮疙瘩,她摇摇头,赶紧把这个荒唐的念头甩了出去。 这怎么可能呢! 松鼠公主把自己圆圆的腮帮子往朱皇后那儿靠了靠,小声问她:“朱娘娘,弟弟刚才是不是在帮我?!” 朱皇后少见地有点迟疑。 这功夫,大公主已经自顾自得出了答案:“一定是这样的!” 阿娘马上就要发现她少吃了一块萝卜,弟弟却在这时候大喊一声,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不是帮她,是在帮谁? 松鼠公主小小地反省了一下自己:弟弟这么帮我,之前我还不想带他玩,真是太不应该了! 第二天上午,她就背上心爱的小包包,叫保母们陪着,预备着往披香殿去探望自己那很讲义气的弟弟了。 贤妃看她一副要出门的样子,还纳闷儿呢:“上哪儿去?” 松鼠公主中气十足地说:“我去看看弟弟!” 贤妃更不明白了,怎么忽然间想起这一茬来了? 又不能让她一个人去,再看外边天气不错,索性便当成郊游,领着她往披香殿去了。 阮仁燧茫然地坐在榻上,眼见着大公主从她背着的小包里一样一样地掏出来好多小玩意儿。 一枚装有昆虫的黄色琥珀,一片蝴蝶形状的叶子,一枚蝉蜕,末了,还从保母手里边提来了一只用竹编笼子装着的黄蛉虫…… 她小手伸过去拍了几下,好像打开了什么开关似的,那黄蛉虫便悠扬轻柔地叫了起来。 阮仁燧:哇! 德妃有点不放心呢:“它跑不出来吧?不咬人吧?” 松鼠公主忙里抽闲地看了她一眼,心想:这些老老的大人可真扫兴! 贤妃在旁边轻轻说:“这笼子很结实的,你放心吧。” 倒是叮嘱保母们:“在意着那些小东西,当心让他们给吞了。” 大公主叽里咕噜地跟弟弟说着话,末了又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瓶,嘟着嘴吹起了泡泡,还拿着只竹蜻蜓到院子里放飞了几圈儿。 见弟弟看得眼睛都不眨,当下义薄云天地跟他说:“岁岁,等你也长大了,我带你一起玩!” 德妃听得好笑,不由得道:“长大是多大呀?” 大公主挺了挺胸膛,骄傲地说:“像我这么大,就是长大了!” 殿里的人都抿着嘴笑。 贤妃都忍不住问了句:“那我跟你德娘娘呢,我们不是大人吗?” 大公主瞧了瞧她,再瞧瞧德妃,诧异地说:“你们都是老人了!” 众人再忍不住,一下子笑开了。 松鼠公主被她们笑得不高兴了,鼻子里哼了一声。 没见识的老人们! 她重新又回到唯一一个能共鸣的人身边,嘟囔着跟弟弟睥睨所有人:“等她们长小了,就知道我说的话多有道理了!”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五十个送红包~ 第14章 第14章 快八个月的时候,阮仁燧就能爬得很快了。 或许是他的天赋点在了体质上? 上辈子他的身体一直都很好…… 德妃还记得圣上先前说自己儿子的坏话呢,说他不聪明! 这怎么能行? 他越是觉得自己的儿子不灵光,她就偏要让儿子学出个样子来给他们看看! 阮仁燧能爬之后,就被德妃带去九华殿蹭大公主的课了。 是的,虽然大公主这会儿也才三岁,但是宫廷女官们已经开始带着她上课了。 课程表还是嘉贞娘子给定的。 在皇宫东边,太后娘娘专程分隔出了一个很大的园子,里边种植了不同的植物,同时也豢养了许多动物,一是为了叫宫里贵人们散心,二来也是预备着给皇嗣们上课用的。 大公主今天要上的课很简单,女官领着她去园子里找到一小片狗尾巴草,在地上铺了席子坐下,温声细语地告诉她:“公主看,这棵草有什么特征?” 等大公主说完,又找了一棵谷子:“公主再看看它呢?” 末了,又告诉大公主:“它结出来的果子,就是您今天早晨吃的小米呀!” 她指着那棵谷子,耐心地跟大公主讲解,告诉她如今的谷子就是由狗尾巴草驯化而来的,这两样东西看起来很像,但其实是不一样的。 历代诗词文赋当中讲“粟”的很多,只是因为大公主年纪尚幼,女官便没有细数。 只是额外告诉她:“本朝所有的作物很多,然而宗庙祭祀时,以粟为第一。” 课程很短,也很简介明了,比较符合三岁孩子的认知水平。 结业考试会在狗尾巴草和谷子成熟之后进行,大公主要在一片混种了两种植物的地方,分别找十棵狗尾巴草和谷子出来,不能弄混。 如果能够顺利结业的话,就能得到一张圣上出品的画签。 阮仁燧对于自己上一世的童年,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从前的课业更是枯燥乏味,现在重新再来一遍,倒是觉得很有意思了。 果然,就该让精力充沛的小孩儿去上班,让大人来读书! 德妃很关注儿子的状态,不时地低头看看他,见儿子听得聚精会神,虽然不知道听懂了没有,但也觉得很欣慰了。 “就是这样,岁岁,”她踌躇满志地摸着儿子圆溜溜的脑袋:“现在把基础打好,以后你再学起来可就轻松啦!” 阮仁燧:“……” 阮仁燧敏感地察觉到亲娘对于自己仍旧怀着一点不切实际的野望,当下哈哈一笑,矫健地开始满地乱爬。俪鎶 德妃:“!” 德妃急了:“岁岁!” 过去按住他,重又把他抱回到坐席上,让他继续听课。 阮仁燧毫无心理负担地开始大喊大叫。 授课女官原本还在讲“良莠不齐的‘莠’指的就是狗尾巴草”,听到皇长子哇哇大叫,扰乱课堂秩序,当下目光疑惑地投了过来。 贤妃倒是没说什么,德妃自己脸上就有点挂不住了。 大公主皱着眉头来,超大声道:“岁岁,我在上课哎!你不要叫!” 阮仁燧毫无心理负担地继续大喊大叫。 大公主生气了,说:“德娘娘,你管管他呀!” 德妃俏脸涨红,待不下去了,抱起这个倒霉孩子,朝女官最后点一下头,狼狈离去。 出了门口,阮仁燧就不叫了。 德妃诧异地停下脚步,试探着,转身再走回去…… 阮仁燧又开始大喊大叫! 如此往复两次,德妃明白了,火冒三丈:“你就是故意的,是不是?!” 阮仁燧老神在在地看着天。 德妃气个倒仰,又拿他没办法,憋了一肚子气,郁卒不已地回宫了。 正巧第二天夏侯夫人进宫,她就跟母亲抱怨:“真是不听话,专门惹我生气!” 夏侯夫人反倒很高兴:“他才多大?你别揠苗助长啊。” 又说:“你想,他才刚会爬,就知道怎么拿捏你不去上课,说明骨子里就带着聪明劲儿啊,这不是好事,什么是好事儿?” 德妃眼睛一亮:“是哎!” 再看儿子吃着手傻乐的样子,俨然是一个思考人生的智者,便也就将那一茬儿放开了。 圣上来的时候,还美滋滋地跟他分享儿子的日常:“你说他有多聪明,故意跟我捣乱呢,才多大呀,再大点那还得了?!” 圣上听了觉得很有意思,也劝她:“到底还小呢,过去也是看个热闹,等他大一点再说吧。” 德妃美滋滋地答应了。 阮仁燧因她心血来潮而进行的蹭课活动,至此宣告结束。 快九个月的时候,阮仁燧就能扶着东西站起来了,德妃起初还在因为儿子的进步而高兴,只是等太医来诊脉之后,却告诉她:“孩子走得太早,未必是什么好事,还是让小殿下多爬,再大一点的时候再试着站和走更好一些……” 德妃听得很认真,当下严肃地点点头。 阮仁燧也听得很认真,赶忙弯下了膝盖,松开手,重新以四爪着地的姿势出现在了垫子上。 太医又看了看他的口腔,说:“再过两个月,小殿下就要到能说话的时候了,娘娘别把他照顾得太周到,如若一伸手、一个动作就知道他要干什么,小殿下反而就不那么迫切地想要说话了。” 德妃一板一眼地记下了。 阮仁燧心想:这事儿倒是没必要那么认真地执行了。 这天晚上贤妃带着大公主来玩,他睡得晚了些,捎带着第二日起得也晚了,再一睁眼,就见自己已经换了个环境。 好像是他阿耶在含元殿的便殿哎。 他阿娘不知道去哪儿了,乳母钱氏和几个保母们陪着他。 阮仁燧打个哈欠,活动了一下手脚,忽然间听见了大公主的声音。 噢噢噢,原来大姐姐也在这儿! 他一下子来了精神。 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就是专门为他这种爬行生物准备的。 阮仁燧挣扎着扭动了几下,钱氏感受到手上传来的力度,就知道他想自己爬,也没迟疑,轻轻将他放下,阮仁燧就相当矫健且灵活地开始向前驱动了。 面前的那扇门是半阖着的,所以才能这么清晰地传进来声音。 我要去吓大姐姐一跳! 阮仁燧这么想着,不由得眉飞色舞起来。 他桀桀桀地怪笑起来,快速地阴暗爬行,快速地爬过低矮的门槛,破门爬入——哇哇哇哇哇! 大叫数声! 室内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他阿耶,朱皇后,贤妃,大公主,韩王夫妇,嘉贞娘子,还有德妃…… 怎么这么多人啊! 阮仁燧大惊失色,赶忙掉头阴暗爬走。 大公主一眼认出了弟弟,快活又亲热地叫了一声:“岁岁!” 圣上:“……” 德妃:“……” 德妃:一睁眼天都塌了! …… 德妃觉得,自己的儿子好像有一种薛定谔的聪明。 说他笨吧,也不是,在偷奸耍滑这方面,他极其地具备天赋。 但要说他聪明…… 他又总是会做出一些抽象的事情。 她在心里边劝自己:再等等吧,大一点就好了。 只是看着大公主已经能很流利地背诗和唱歌,背着书包去上课,又忍不住觉得有点焦虑。 毕竟两个孩子年岁上只差了两岁而已。 德妃焦虑,阮仁燧可一点都不焦虑。 他觉得现在的生活可有意思了! 话说上辈子怎么没发觉当小孩儿这么好玩?! 大公主上课上得多了,有时候还会偷偷来跟弟弟嘟囔几句,想偷个懒儿,而阮仁燧自己从前对儿时也没有太多的记忆,现下重新做了小孩儿,再次接受皇室儿童的幼年教育,反倒有了另一种不同的感悟。 前世他成年的时候,朱皇后早已经薨逝,圣上又没有再立继后,以至于他对于皇后职权的认知,过于单薄了一些。 事实上,朱皇后作为中宫,有以嫡母身份教导皇嗣的责任,又作为国母,同样有着辅弼天子、泽被天下女子的重任在肩。 阮仁燧能说话的时候,就开始跟大公主一起接受乐舞教育了,因为姐弟俩都还是孩子,所以并不需要系统地学,只感受就足够了。 朱皇后协同内庭的女官们重新编纂了前代遗留下来的乐舞,并将《诗经》作为皇嗣们的启蒙教材。 这部著作的传唱度很高,其中提及到的植物和动物也多,很适合用来教导孩子。 嘉贞娘子如今做了尚仪,也受令来给大公主和阮仁燧讲课。 “《礼记》中讲:乐至则无怨,礼至则不争。揖让而治天下者,礼乐之谓也。乐,是礼仪当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着灯笼裤的宫娥们腰肢纤细,长袖轻挥,伴随着奏乐的鼓点翩翩起舞,男女乐师跪坐在殿宇两侧,口中唱的是《采薇》。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授课结束,嘉贞娘子向两位皇嗣行礼,皇嗣向作为老师的嘉贞娘子还礼。 朱皇后旁听了全程,而后又指着嘉贞娘子告诉这姐弟俩:“尚仪局执掌内庭的礼乐起居,费尚仪身后的两名女官,就是司乐和典乐。” 又向他们示意身着官服的男子:“外朝里,这是太常寺的差事,那两位协律郎,就是隶属于太常寺的官员。” 几人躬身行礼。 大公主懵懵懂懂地应了声:“朱娘娘,我知道了。” 阮仁燧心想:原来后边皇嗣们的课程安排,都是朱皇后时期敲定的…… 他有点明白为什么后来朱皇后故去之后,阿耶没有再立继后了。 心里边这么想着,脸上也很乖地应了声。 乐舞结束,嘉贞娘子随从德妃与贤妃一起离开,带着两个学生去见了今日刚刚唱过的杨柳,看大公主感兴趣,还专门给她折了一枝下来。 “东都城外的长堤处一步一柳,送别之人时常折一枝柳条相赠,所以折柳也有挽留不舍之意呢……” 大公主嘟起嘴,看似了然地“哦”了一声。 阮仁燧叫乳母抱着,皱着眉头看着那一排柳树,心想:我超讨厌柳絮的! 总是往人鼻子里钻! 杨絮也烦! 都烦! 德妃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倒是很喜欢今天听到的曲子,晚上阮仁燧洗完澡让保母擦头发的时候,听见她在哼唱《采薇》。 德妃的声音很清脆,乐感也很不错,《采薇》的调子又不算难,她唱得婉转动听,并不逊色于专门培训过的宫人。 一段曲子唱完,阮仁燧很捧场地用力鼓掌。 德妃自己也有点小小的得意,过去抱起他来:“我唱得好听,是不是?” 阮仁燧用力点头:“嗯!” 第二日圣上来了,她又唱给圣上听。 彼时正值春日,白天风和日丽,到了傍晚,夕阳也温柔。 冬日里厚重的用来隔风的帘子早已经被收起,取而代之的是江南进献入京的轻纱。 也不知他们是如何钻研出这样的工艺,蝉翼一样的轻薄,日光下泛着一层璀璨的金,奢华靡丽,傍晚的微风轻轻地吹拂着,连带着德妃的歌声,好像也融化在了天际绚烂多彩的晚霞里。 上行下效,宫廷里的风吹到了宫外,很快,神都城里许多人家都唱起了《采薇》。 朱皇后奏请圣上,与民同乐,是年上巳节于神都城外水边选定了地方,令宫廷乐府从《诗经》中拣选了十余首通俗易懂的在外传唱,一时蔚然成风。 而后此事成为神都定例,这就是后来的事情了。 德妃发觉儿子对上课这事儿其实是感兴趣的,只是他的兴趣很独特,只对好玩的那些感兴趣,稍稍偏学术的那些则是敬而远之。 强抱着他去听,他就吱哇大叫。 慢慢地,她也算是摸到这小子的脉了,忖度着这节课他会喜欢,那就带他过去,如果他感兴趣的话,就会很老实。 譬如说今天,还没去呢,她就知道儿子肯定会喜欢的。 阮仁燧这时候已经能走了,也能简短地说几个字,被带过去的时候还有点不耐烦——谁家好人大早晨不睡觉跑去上课啊! 到了地方一听,又觉得有意思了,不由自主地把嘴里边的几颗牙呲出来了。 今天来上课的并不是嘉贞娘子,而是小时女官,课程也很简单。 她提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大羊。 叫两位皇嗣看了,又按照从上到下的顺序颠倒了,将这两个字摞在一起,而后告诉他们:“大羊为美,吃一只大羊,真是一件美事——记住这个‘美’字,今天的课就结束啦!” 尚食局的人就张罗着抬了一只大羊过来,现场肢解烹制,有的部位用来烤,有的部位用来炖煮。 阮仁燧早起的那点厌烦早就烟消云散了——这才是我应该上的课啊! 旁边有个人发出了跟他如出一辙的感慨:“这才是人应该上的课啊!” 阮仁燧:嗯? 他扭头去看,就见他十来岁的叔叔齐王和他的伴读卢梦卿已经旁若无人地坐了过来。 大概是察觉到自己侄子的视线,齐王还很热情很体贴地摸了摸他的头:“岁岁,你还小,不能吃带盐的东西,也怕烟熏火燎,但叔叔皮糙肉厚,不怕这些,你躲远点,让叔叔替你被熏一下……” 卢梦卿义正言辞地附和他:“没错,是这样的!” 阮仁燧:“……” 阮仁燧:“????” 阮仁燧大声反驳:“不!不不不!!!” 我人都来了,凭什么不能吃? 喝口汤也好啊! 我受够没盐的东西了! 齐王语气诧异地“哎?”了一声,转而问德妃:“他是不是不想在这儿待着啊?我听说这小子鬼精鬼精的,不会又不想上课吧?” 德妃警惕地看着儿子:“是吗?” 阮仁燧憋出来两汪眼泪,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亲娘,再看看旁边的烤肉:“喝汤!” 大公主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女官们也没有拘束她,专门为她堆了个灶台,叫人陪着,让她自己转动签子烤串。 贤妃在旁边瞧着,也听见了阮仁燧那句“喝汤”,当下又惊又奇,失笑道:“仁燧咬字够清楚的呀,真厉害,仁佑在他这个时候,只会模模糊糊地叫阿耶阿娘!” 侍从女官们也在附和。 阮仁燧听得有点心虚。 德妃却是心花怒放。 她被儿子可爱到了,想伸手去碰一碰他嘴里那几颗小牙齿,又想到自己没洗手,便作罢了,当下哄着他说:“好,我们喝一点汤,我再让她们找一块炖得烂烂的羊肉给岁岁吃!” 阮仁燧特别清晰地叫了一声:“盐!” 德妃有点犯愁,虽说也快满周岁,能说话了,但毕竟也还不算大不是? 她顿了一下,而后笑着哄他:“好好好,给你的羊汤加盐。” 阮仁燧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德妃说:“不骗你。” 等到了羊汤开锅的时候,她眨眨眼,宫人便会意地用汤匙盛了一点白糖放进阮仁燧的汤碗里。 阮仁燧又不是真的小孩儿,哪能被这点把戏糊弄住,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拿起宫人放下的汤匙舔了一口——甜的! 阮仁燧气得满地乱爬。 德妃心虚地看着他满地乱爬。 过了会儿,阮仁燧站起来,生气,跺脚:“盐!” 德妃头有点大:“御医说了,小孩儿不能吃盐,等你再大点再说。” 阮仁燧大声指责她:“骗子!” 德妃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赧然道:“我……” 早知道糊弄不过去,她就不应承那话了。 阮仁燧继续指责她:“骗子!!” 他嗓门也大,惹得周围人都看了过来。 当着小叔子和贤妃乃至于女官们的面儿被儿子这么指摘,实在叫人难堪。 德妃没办法了,强撑着道:“岁岁,阿娘也是为了你好……” 阮仁燧继续指责她:“骗子!!!” “……”德妃的耐心被消耗得七七八八了,柳眉倒竖,板起脸来:“阮仁燧,我给你脸了是不是?!” 阮仁燧:“……” 阮仁燧顽强不屈地又喊了一声:“骗子!!!” 齐王在旁瞧着,没想到真给惹出一场小风波来了,他有点懊悔,赶忙去劝:“岁岁还小呢……” 卢梦卿在旁,倒是说:“可这是德妃娘娘自己答应皇子殿下的啊。” 做不到的事情,为什么要去承诺呢? 阮仁燧头一次觉得这家伙是如此地和蔼可亲,他用力地附和:“没错儿!” 德妃气急败坏,怒指着他:“再说,信不信我揍你?!” 阮仁燧顽强地叫她:“骗子!” 德妃脸上涨得通红,心里边那堆木柴“噌”一下子着起火来了。 她二话不说,过去一把将他按倒,抬手啪啪两下,拍在他屁股上! 齐王有心拦她,又碍于叔嫂之别,只能叫贤妃:“您赶紧给劝一下吧!” 贤妃过去的时候德妃已经打完了,她在旁边瞧着,也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再看德妃脸上的神色,恼怒,羞愤,还有点懊悔,只怕比她还要手足无措呢。 事情倒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儿,只是到底不好看不是? 女官们面面相觑。 因为自己也育有皇嗣的缘故,贤妃甚至不太好说什么,只能叫皇长子的乳母:“愣着干什么,去把仁燧扶起来啊。” 那孩子还在地上趴着呢。 乳母钱氏回过神来,就要上前,只是都没等她过去,阮仁燧就先有了动作。 他向来身体好,因为灵魂里是个成年人的缘故,脸皮也厚。 这会儿当众被打了,也不在乎,如同一只顽强的蟑螂似的,被拍了之后原地短暂地僵滞几瞬,而后无所谓地抖抖触须,从容爬走。 阮仁燧到那为了授课简易搭建起来的灶台前,瞧了瞧里边熬成乳白色的羊汤,旁若无人地命令道:“盐!” 尚食局的女官有些犯难,悄悄去看德妃的脸色。 德妃脸色青红不定,盯着儿子看了几瞬,终于别过头去,胡乱地摆了一下袖子:“给他吧!” 到最后,阮仁燧还是喝到了加盐的羊汤。 作者有话说: 后天入V啦,评论抽五十个送红包~ 第15章 第15章 阮仁燧跟德妃在冷战。 具体表现为,娘俩谁也不理谁了。 阮仁燧心里边憋着一点愤慨,还有一些委屈:阿娘,是你答应我可以往羊汤里加盐的哎,真的到了该加盐的时候,你又用糖糊弄我! 我说你是骗子,委屈你了吗? 你还破防打我! 怎么,你还有理啦?! 德妃想的是:难道我是为了我自己吗? 还不都是为了你好! 而且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非得大喊大叫! 吵死了! 丢死人了! 当着那么多人,尤其是贤妃的面说我是骗子,叫我多尴尬! 她也知道自己不该动手,打完了也觉得后悔,只是再看那小子梗着脖子一脸“虽然被打了,但是我不服!”的表情,心里边又不由得窝火起来了…… 大公主旁观了整个过程,还替弟弟抱不平呢:“德娘娘,你干嘛打岁岁,是你自己说可以给他加盐的呀!” 德妃强忍着没有瞪她一眼。 贤妃有点尴尬,拉了女儿一把,低声告诉她:“别说话。” 大公主有点不高兴了:“小孩儿犯错了,要被大人教训,大人犯错了,小孩儿就不能说,是不是?” 她觉得可不公平了:“你们大人真不懂事!” 贤妃更尴尬了。 假如贤妃的尴尬是一,那德妃的尴尬就是十,童言无忌,实话才格外地扎心。 她面红耳赤,待不下去了,往旁边走了几步,又板着脸回头,没好气地叫人:“走了!” 阮仁燧坐在小凳子上喝汤,权当是没听见。 德妃更恼火了,连名带姓地叫他:“阮仁燧!” 看他不做声,又叫乳母:“你们傻了吗?去抱他走!” 钱氏迟疑着近前…… 阮仁燧扭头看德妃,大声说:“不走!” 德妃的火气彻底上来了:“那你就在这儿待着吧!”说完也不看他,拂袖而去。 她这会儿做的其实是假动作,就是想着孩子还小,估计也离不开母亲,看自己走,应该会追过来。 走出去十几步,德妃悄悄回头去瞧,就见那小王八蛋在凳子上坐得稳稳当当,一点忐忑不安的样子都没有…… 这下子她是真的生气了,铁青着脸,头也不回地走了。 阮仁燧自己心里边也赌着气,硬是没有回头去看。 大公主在旁边宽慰弟弟:“岁岁,你跟姐姐回九华殿去!” 贤妃暗叹口气。 她倒不是怕麻烦,只是,还真不能带皇长子回她的宫室去。 疏不间亲,人家娘俩即便是闹了不愉快,也是亲生母子啊。 易地而处,她跟女儿吵了架,女儿掉头就去了德妃宫里,她心里边又该是什么滋味呢? 贤妃转过头去,略带一点央求地看向齐王,后者心思灵透,马上就叫:“岁岁!” 他说:“我们一起去划船玩儿吧,去钓鱼,还能摘菱角!” 阮仁燧毕竟也不是真的小孩儿,明白齐王此时的好意,便也就一歪头,麻利地应了声:“好。” 贤妃暗松口气。 大公主听得向往不已,眼巴巴地看过去:“叔父,我也想去!” 齐王来者不拒,笑眯眯道:“好,都去!” 贤妃知道他虽年少,但行事是很稳妥的,且又有诸多侍从跟着,倒也不担心,如是等那只名叫“大美”的羊被吃完,叮嘱之后,便眼瞧着齐王和卢梦卿带着两个孩子往千秋宫去了。 她又使人去给德妃送信:“皇长子的乳母和保母们都跟着呢,别担心。” 德妃在寝殿里怄得肝疼,一个人歪在榻上,闻声冷笑:“谁管他怎么着!” 过了会儿,又犹犹豫豫地坐起来,叫人去捏两个可爱的小糖人来。 易女官就知道她是存了一点给孩子道歉的意思,笑着应了声。 …… 说起来,这还是阮仁燧头一次在没有德妃陪伴的前提下往千秋宫来。 太后娘娘的近侍女官瞧见他和大公主,也有点讶异呢,下意识往后边瞧了瞧:“德妃娘娘和贤妃娘娘没有来吗?” 齐王洋洋得意地大笑一声,好像是一个绑票成功的劫匪:“他们俩现在是我的啦!” 忽地瞥见一只小狸花猫趴在廊下假寐。 他想了想,就着院子里养荷花的水缸打湿了手,蹑手蹑脚地过去,逆着狸花猫的毛一路摸了上去。 小狸花猫猝不及防,原地跳了起来,发觉他干了什么之后勃然大怒,喵喵喵,愤怒地叫了起来。 齐王贱兮兮的,一举手:“对不起啊小猫猫,我是故意的~” 阮仁燧瞧得分明,那只小狸花猫尾巴上的毛都炸开了,怒叫着从窗台跳进了内殿里边。 如是过了一小会儿,小梁娘子杀气腾腾地出现在窗边,叫大公主:“仁佑,往这边来!” 大公主有些茫然地往旁边站了站。 下一秒,小梁娘子一杯茶泼在了齐王脸上:“让你总是作弄我的猫!” 大公主:“……” 阮仁燧:“……” 卢梦卿抄着手在旁边笑出声来。 齐王“哎呀”一声,抬手抹了把脸:“你怎么这么凶啊,琦华!” 小梁娘子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活该!” 哼完才有点纳闷儿地问他:“怎么是你带着两位小殿下?” 齐王一边用帕子擦脸,一边道:“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表兄妹俩在这儿说话,卢梦卿在旁懒洋洋地站着,也不参与。 大公主视线漫无目的地四处巡视着,瞧到某一处时,忽然间亮了一下:“猫猫!” 阮仁燧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就见先前被齐王逆着毛摸的那只小狸花猫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窗台上,蹲坐在上边,稍显焦虑地在给自己舔毛…… 小梁娘子见状,就从怀里掏出来一把小梳子,蹲下身去,三两下轻柔地帮它把被揉乱的毛梳齐了。 大概是听见大公主的叫声,它扭头看向两个孩子。 阮仁燧又惊又奇!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狸花猫,还是小梁娘子养的! 这这这! 这是他上辈子的同事啊! 他们一起共过事的! 再一想,又觉得不对劲儿。 正常情况下,猫能活多久来着? 话说这只猫的寿命是不是太长了一点?! 大公主明显对小猫猫很感兴趣,只是很遗憾,小猫猫对她好像不怎么感兴趣,朝小梁娘子叫了一声,便跳到屋内去了。 大公主跑过去,踮着脚向里张望:“猫猫呢?” 在她没注意的地方,小梁娘子和侍从们齐齐松了口气。 小梁娘子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宽慰她说:“项链有点怕生呢,来的人太多,它害怕,就跑掉啦!” 大公主有些悻悻:“好吧……” 阮仁燧满心惊奇地听她们俩说话,忍不住叫了声:“项链?!” 小梁娘子是这么称呼那只小狸花猫的。 大公主扭过头去,很懂地告诉弟弟:“因为猫猫脖子上有一圈白毛毛,所以就叫项链哦!” 阮仁燧应了一声,同时心想:真是我上辈子的同事啊! 活了起码三十年,还很矫健的狸花猫——难不成是成精了? 上辈子的经验使他认识到,那可不是只会怕人多的猫猫,之所以会走,多半还是小梁娘子让这么做的,再去想自己和大公主的不请自到…… 八成是故意要避开年幼的皇嗣,以免生出什么争端或者不美来。 先前贤妃娘娘还没有张口,齐王叔就主动要带他玩了。 阮仁燧看了一眼小梁娘子,再看看齐王,忽然间有一点淡淡的忧伤。 为什么别人这么小的时候,就能这么灵光啊…… …… 披香殿。 德妃看着面前的两个小小糖人,隔三差五地去瞟旁边座钟上的时间。 到最后,她自己也有点烦了,索性叫了人来:“去看看,现在他在哪儿呢?” 宫人去探听了,又来回话:“咱们小殿下还在千秋宫里呢,大公主也在那儿。” 德妃心烦意乱:他还真是呆得住! 又忍不住想:小没良心的,一点都不挂念我! 竟有点羡慕贤妃了:还是女儿贴心,香香软软的! 如是等阮仁燧回来了,就见他阿娘板着脸坐在正殿那儿,面前还竖着两个小糖人。 看他回来,也不正眼瞧,用余光瞟了一下,而后以一种“嗟,来食”的语气敲了敲桌子,毫无起伏地叫他:“过来吃吧。” 阮仁燧才不吃! 这种好像是在喂鸡的语气,我没有尊严的吗! 他转身往自己住的寝殿那边去了。 钱氏战战兢兢地看了德妃一眼,赶紧跟了上去。 德妃勉强调节好的心态又一次崩了。 她叫儿子:“阮仁燧!” 阮仁燧回头看她。 德妃指着那两个糖人,问他:“你吃不吃?!” 阮仁燧说:“不吃。” 德妃怒道:“你不吃拉倒,我吃!” 自己沉着脸塞了个糖人进嘴,嘎嘣一声给咬碎了。 阮仁燧梗着脖子走了。 晚上圣上过来,看德妃阴着脸跟儿子面对面坐着,娘俩谁也不理谁,先自笑了半刻钟。 德妃被他笑得恼了:“有什么好笑的?” 又觉得委屈,不由得红了眼眶:“好像我是后娘似的,辛辛苦苦生养他下来,一点好都没讨到!” 圣上已经知道了事情原委,闻言忍俊不禁道:“你做不到,应承他做什么?” 阮仁燧深以为然:“就是!” 德妃暗地里磨了磨牙,又想抽他了。 “我没想到没能糊弄住他啊!” 对着圣上,她倒是说了句实话:“这小子,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不该聪明的时候倒是聪明起来了!” 阮仁燧:“……” 阮仁燧怒目圆睁! 圣上笑得停不住,好一会儿过去,才掉头去说阮仁燧:“你呀,也有不对的地方,大庭广众之下那么说你阿娘,让她多下不来台。” 德妃深以为然:“就是!” 阮仁燧急了,恼怒起来,觉得阿耶是在拉偏架:“阿娘骗人!” 圣上就说:“家务事多半都是糊涂账,哪儿能真的算得清清楚楚?” “你阿娘也是人,肉体凡胎,并非圣人,难免也会有做到不够周到的地方,撒谎是不对,但她本心里并没有什么恶意的。” 阮仁燧愤怒地瞪着他,不说话。 圣上就问他:“你觉得撒谎不对,是不是?” 阮仁燧板着脸,怏怏地点了下头。 圣上笑眯眯地问他:“如果你能保证以后做一个诚实的人,一个谎都不说,我就让你阿娘给你道歉。” 德妃听得蹙起眉来,脸上老大的不情愿,意欲开口。 圣上一抬手,示意她不要做声。 阮仁燧面露思索,继而微露向往。 圣上笑吟吟地瞧着他,就在他将要开口的时候,恶魔一样,徐徐地道:“你确定你以后一个谎都不会撒吗?” 他说:“说个最简单的例子,你再大一点的时候,肯定不会装病逃课的,是吧?” 阮仁燧:“……” 阮仁燧醍醐灌顶。 阮仁燧豁然开朗。 噢! 噢噢噢!!! 阮仁燧若无其事地将视线挪回到面前的桌案上,想了想,终于板着脸,学着他阿娘先前的样子,十分倨傲地敲了敲桌子。 他面无表情地招呼他阿娘:“算了,你也来吃饭吧。” 德妃:“……” 德妃两眼冒火地盯着他,又觉得自己的手开始痒了。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五十个送红包~ 第16章 第16章[VIP] 不说德妃母子俩后来的冷战, 单说那节课,其实是很成功的。 起码,大公主真的记住了那个“美”字, 再见到圣上的时候,还用小手指蘸了水, 像模像样地写给他看。 她还喜欢用“大羊”来指代“美”字, 见到朱皇后的时候, 大公主还特意过去, 语气向往地说了一句:“朱娘娘,你是一个大羊人!” 贤妃不由得扶额:“仁佑,不能这么说人……” 朱皇后倒是觉得很有意思, 忍俊不禁道:“噢,我们仁佑也是个小羊人。” 大公主就很认真地纠正她:“朱娘娘,大羊才是美, 小羊不是!” 说着,还拉着朱皇后的手,在她掌心里写给她看。 殿里边的人都笑了, 太后娘娘饶是向来冷峻, 这时候脸上也不由得流露出几分笑意来。 德妃在旁边看着,也忍不住笑,笑完之后忧伤又一次浮上心头,她开始忍不住想:其实有个女儿也挺好的…… 这么可爱! 儿子就不行, 跟冤种一样,好像是来索命的。 这么想着, 她转头去看自己被乳母钱氏抱着的儿子。 阮仁燧注意到了她的视线。 阮仁燧心想:什么情况, 我阿娘这是需要夸夸吗? 好吧,宠你一次! 阮仁燧活动一下脖颈, 看着她,果断又响亮地叫了一声:“大羊人!” 德妃怔了一下,回过神来,不由得笑了。 她伸出手臂,钱氏见状,就把孩子递到她怀里了。 阮仁燧被转交到了他阿娘怀里,看他阿娘看似若无其事,实则眼角眉梢透着一点得意的样子,他咧开嘴一笑,又叫了一声:“大羊人!” 贤妃又一次捧了场:“我先前还说呢,仁燧真的灵光,还没有满周岁,话居然就说得这么清楚了!” 朱皇后含笑附和一句:“是啊,真是难得。” 德妃嘴角疯狂上扬,同时还要假模假样地谦虚一下:“是吗,真的有那么聪明吗?哈哈哈哈哈,我觉得还好吧。” 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地笑。 等宫宴结束,她抱着儿子坐到轿撵上回披香殿,仍旧觉得春风得意。 小孩子身上温度高,热热的,阮仁燧又格外敦实,靠在她怀里睡着了,像一个温暖的秤砣。 德妃伸手过去,原本想戳一戳他肉乎乎婴儿肥鼓起来的腮帮子,将要触碰到的时候,看他全心全意地依偎在自己怀里,又舍不得惊扰他了。 再回想起自己先前的想法,她脸上笑意顿住,不知怎么,心里边生出了一点酸涩的、微妙的歉疚。 大公主再好再可爱,也是贤妃的孩子。 只有岁岁,是属于她的。 他就该是她最好的孩子。 易地而处,如果岁岁觉得自己有贤妃那样的母亲就好了,那她该多难过啊…… 德妃回忆起自己之前的想法,忽然间觉得很对不起孩子。 等阮仁燧一觉睡醒,就发现自己回到了披香殿,他阿娘不知道是怎么了,在用一种特别柔情似水的目光注视着他。 阮仁燧狐疑地看着她,问:“怎么啦?” 德妃看着她,柔情脉脉地说:“没事儿,阿娘就是想看看你。” 阮仁燧:“……” 行吧,看,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 宫里边是有抓周习俗的,且也算是皇嗣们年幼时候比较隆重的一件事了。 养到周岁,孩子就算是初步立住了,当然是值得庆贺的事情。 德妃特别用心地在筹备这件事情,事先还再三拉着儿子排练,教导他抓什么东西,结束之后去找他阿耶抱。 阮仁燧也都应了。 倒不是真的信这个,权当是哄他阿娘开心了嘛! 又不会少块肉。 因为是大日子,皇亲国戚们也都进宫来了,阮仁燧陆陆续续地见了不少人,收了许多礼,这还只是宫里边,宫外夏侯家收的更多——皇长子三个字往外一摆,毕竟还是有分量的。 阮仁燧坐在太后娘娘身边,竖着耳朵,听皇室的亲戚们话家常。 武安大长公主的女儿、小梁娘子的姐姐订亲啦。 这位大梁娘子是武安大长公主和安国公的长女,以后要承袭爵位的,所以没有出嫁,而是娶亲,夫婿是宁家郎。 母亲是皇室大长公主,父亲是皇朝四柱之一的安国公,算是顶级显赫的出身了,阮仁燧恍惚记得,上一世记忆的终点,这位少国公被外放出去做了封疆大吏…… 太后娘娘的语气有些唏嘘:“一眨眼的功夫,孩子们都长大了。” 承恩公夫人在旁边含笑附和:“是呀,岁月匆匆如流水,就这么过去了。” 韩王妃也说:“小的时候觉得日子过得慢,一天天掰着手指头数,觉得太难熬了,可等到成年之后,就‘嗖’一下子快起来啦。” 阮仁燧忍不住多看了她们俩几眼。 他对于承恩公夫人和韩王妃并不算很熟悉,记忆里,这两位夫人的寿数都不算很长…… 这时候再看,倒是能察觉出几分征兆来了。 承恩公夫人脸色有些苍白,像一朵失了大半色彩的海棠,倒是举止娴雅从容,颇有大家风范。 韩王妃是个细长脸颊的美人儿,手里边捏一把泥金折扇,身子看着就有些单薄,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柳条一样地柔和。 阮仁燧记得,韩王妃颇擅文辞,一度代替太后娘娘主持过凤凰阁宴。 他正这么思忖着,冷不防面前忽然间出现了一张大脸:“哇!” 阮仁燧不轻不重地给吓了一跳,不由得抖了一抖。 紧接着就听“啪”一声响,韩王妃一扇子拍在韩王脑门儿上:“你这是做什么?当心惊着孩子。”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没好气地瞪着面前人。 韩王也不在意形象,半蹲下身,笑眯眯地看着他:“哎呀,生气啦,对不住啊小岁岁,是叔爷爷不好,你吃糖不吃啊?” 阮仁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捏紧了小拳头。 面前这个讨厌的大人,是我皇爷爷的弟弟,我阿耶的叔叔,论辈分,我该管他叫叔爷爷。 他的封号是韩王,因为辈分高的原因,从及冠开始,就在做九卿之一的宗正寺卿了。 可实际上,这家伙身体不算太好,一天班都没上过,一点活都没干过! 但是照常在领俸禄! 他不光是领宗正寺卿的俸禄,作为亲王,还有一份俸禄! 逢年过节,我阿耶还要厚赠这个叔叔。 呵呵,我最讨厌这种游手好闲、光吃不干,整日无所事事,别人还拿他没办法的米虫了! 如果你让我过这种生活…… 哈哈,那就当我没说! …… 进了腊月之后,阮仁燧得到了一个出宫的机会。 起初是德妃私底下跟自己的心腹易女官嘀咕:“真不公平!” 她愤愤道:“凭什么贤妃的父亲过生日,陛下还要带着贤妃和大公主出宫去替他庆贺?我阿娘过生日怎么没有这份礼遇!” 她也想来一个富贵归乡啊! 易女官克制着白她一眼的冲动,有气无力道:“可能是因为贤妃娘娘的父亲是太后娘娘的胞弟、圣上嫡亲的舅舅吧……” 德妃:“……” 德妃又开始郁闷了。 等圣上到了,就见她耷拉着脸,一副郁郁的样子。 他觉得很好玩儿,也不去问,就等着看德妃能郁郁多久。 德妃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自己破功了。 她半是撒娇、半是埋怨:“你就是偏心……” 想说圣上这是偏心贤妃,又觉得论据不足,易女官之前不就把她给怼回来了吗? 是以她眼珠一转,把话题扯到了孩子身上:“大公主可以出宫去外家玩,我们岁岁都没能去过呢!” 圣上就笑了:“不是去仁佑的外家,是去我的外家啊。” 德妃听明白了。 圣上的意思跟易女官一样——不是因为恩待贤妃,所以才去的,而是因为那是他的外家,所以才要去! 大公主和贤妃,其实是捎带着的。 她马上就说:“那也带岁岁去吧,说起来,那也是岁岁的舅祖父啊!” 圣上想了想,竟也应了:“倒也不是不行。” 于是这事儿就此敲定了下来。 德妃美美地叫人给承恩公准备寿礼。 他们俩说这话的时候,阮仁燧并不在那儿,等他知道的时候,事情也已经敲定了。 他当场就懵住了。 啊? 去承恩公府,给承恩公过寿?! 德妃还很高兴呢:“不能只叫九华殿那边攀这个关系啊,本来嘛,你也得管承恩公叫舅祖父的!” 阮仁燧心说:阿娘,你这是拍马屁拍马蹄子上了啊! 太后娘娘心里边可讨厌承恩公府的人了! 你猜猜为什么太后娘娘的父母在她成为皇后之后没多久就双双故去了? 再猜猜太后娘娘那个英年早逝的哥哥是怎么没的? 远的看不到,近的难道也看不到吗? 太后娘娘连贤妃这个侄女都不亲近…… 再说,承恩公府那帮人的德行,也实在叫人不敢恭维。 他前世倒是也跟这家人走动过,不过那是为了给大公主添堵,可这辈子就没必要再跟他们扯上关系了吧…… 阮仁燧知道这是个无用功,但是又没法说出来。 德妃都不知道的事情,他怎么会知道? 他只能默认了这个结果,自我劝慰一下:行吧,就当是出去玩玩了。 德妃想让儿子出去露露脸,起码在圣恩上不能输给大公主,但在这件事情上,贤妃是真的无心跟她争,她不想去! 对她来说,承恩公府那个烂泥窟,几乎没有任何值得怀念和留恋的地方。 她巴不得跟那边断开关系,但是又不得不承认,若非身上流有刘氏的血脉,她根本就没可能进宫。 世事就是如此的奇妙。 到最后,她只能告诉女儿:“除了你外祖母,别的人都不用太认真理会。” 大公主听得有点懵懂,但是她知道弟弟的外祖母是德娘娘的阿娘,如此说来:“外祖母是阿娘的阿娘吗?” 贤妃看着她稚嫩的脸庞,心里边有些难过。 她抱了抱自己的女儿,很久之后,才告诉她:“那是我的嫡母,但并不是将我带到人世间的那个阿娘,我的亲生母亲已经故去很多年了。” 贤妃摸着女儿的脸:“她要是能见到你,一定会非常非常地喜欢你的!” 虽然她脸上在笑,但是大公主还是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儿。 她小小的眉头蹙起来一点,很心疼地凑过去吹了吹:“阿娘,我给你呼呼~不痛了!” 贤妃猝不及防,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她把女儿抱得紧紧地,泪如雨下:“不痛了,不痛了……” …… 到了承恩公生日那一天,德妃又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多那个嘴了。 因为腊月里天气真的很冷。 她有点担心孩子受凉。 只是话都说出去了,到底也没法往回收。 德妃只能叮嘱乳母:“好好看顾着他,裹得严实一点,到了室内别急着脱外边的厚衣裳,等他缓和了再脱。” 钱氏点头应了。 德妃又说:“记得给他喝水呀,要温热的,凉的可不成!对了,虽说厨房那边有宫里的人盯着,但你们也上点心,到了之后先去盯着烧一壶水备上,免得要喝的时候拿不到……” 这么说着,她又开始后悔了。 孩子还太小了,都不到两岁呢。 承恩公府,那可是贤妃的娘家啊! 这要是有个万一,她哭都来不及! 德妃想了想,不由得打起了退堂鼓,从钱氏怀里把儿子接过来,走几步到里边去避开人,小声问他:“岁岁,你热不热?” 这小子太重了,她抱着有点吃力,索性再往前走几步,把他放在罗汉床上,摸摸他的额头,暗示着问:“是不是有点发烧?” 阮仁燧:“……” 德妃看他不灵光,顿时急了,悄悄捏了他耳朵一把,说他:“你热,是不是?我看好像是发烧了!” 阮仁燧:“……” 不是,你早干什么去了? 他有点无语,但是这又是亲娘…… 阮仁燧只得顺势躺倒,叫道:“阿娘,热,疼!” 德妃真心实意地夸了一句:“我们岁岁真是聪明!” 转而让人去禀报圣上,儿子有点不舒服,怕是去不了了。 没过多久,圣上就带着太医过来了,还宽抚德妃:“没事儿,小孩子发烧很常见,你别担心。” 德妃:“……” 德妃心虚地想:我不担心啊…… 又没法这么说,只能硬着头皮,揉出一副柔弱又无助地样子来,半靠着他,可怜巴巴地点点头:“嗯。” 圣上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转而叫太医:“去看看孩子,昨天还没事儿,怎么忽然就发起烧来了?” 阮仁燧百无聊赖地躺着,眼睛忽然间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 他扭头去瞧,就见太医捏着特别长(!!!)特别粗(!!!)的银针过来了。 摸了摸他的脉,而后又扒开他的眼皮看了看,最后很肯定地说:“陛下,小殿下发的是急热,扎几针就好了!” 阮仁燧:“……” 急急急,急你爹个头啊! 该死的庸医!!! 他大惊失色,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了,大叫一声:“不!” 圣上一把把他给按住,叫他重新躺下去,同时关切不已道:“岁岁,不要淘气,扎两针就好了,不疼的。” 阮仁燧惊恐不已:“不!” 他求救地看向德妃。 德妃同样惊恐不已,结结巴巴地说:“不,不行啊!” 圣上讶异地看着他们母子俩:“可岁岁生病了啊,怎么能讳疾忌医呢……” 阮仁燧:“……” 德妃:“……” 圣上又叫太医过来:“朕按着他呢,你过来施针吧。” 太医应声上前。 阮仁燧急了,喷壶一样,“噗噗噗”朝他吐口水。 间歇里大叫:“不!不不不!” 太医:“……” 脸上笑嘻嘻,心里口口口。 该死的熊孩子! 阮仁燧急,德妃也急,本来没什么事儿呢,扎几针下去,说不定就有事了! 她脸色涨红,欲言又止,憋屈了好一会儿,终于给气哭了。 德妃原地跺脚,像一只被陷阱困住了、手足无措的小鹿:“不管不管不管!你就是故意的,故意的!” 阮仁燧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盯着他阿耶看了几眼,明白过来,气得哇哇大叫! 圣上再忍不住了,大笑出声。 笑完他说:“不是你想让岁岁去的吗,怎么又反悔了?” 德妃哭着说:“天气太冷了,承恩公府又……” 她到底还是有一点分寸的,知道不能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承恩公府的是非来。 那不仅仅是贤妃的母家,也是太后娘娘的母家,劈竹子很容易带到笋。 德妃没把话继续说下去,但是圣上却很明白她的心思。 他叹口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仁佑比岁岁大两岁呢,那又是她的外家,你争这个长短做什么?争到了你又反悔!” 德妃红着眼睛,上前一步,可怜巴巴地摇晃他的手臂:“是我不对,我那时候没想那么多……” 圣上就板着脸说:“下次可以多想一点。” 而后示意赏赐了太医,又叫人取了外出的衣裳来给孩子穿上。 德妃期期艾艾,有点犹豫:“……真的要带他去啊?” 圣上笑着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靠近一点。 德妃见状,还以为是有门儿,一个大步上前,乐颠颠、傻乎乎地凑过去了。 圣上毫不犹豫地给了她一个脑瓜崩儿,好响的一声:“这么冷的天,都没冻住你脑子里的浆糊!” 德妃:“……” 德妃捂着脑门儿,委委屈屈:“哦……” 圣上面无表情,又扭头去看儿子。 阮仁燧异常灵活地坐了起来,摆出一副随时可以出发的乖巧姿态,咧开嘴灿烂一笑,露出里边的小米牙。 圣上冷笑一声,顺手也给了他一下:“笑什么笑,你也有份!” 阮仁燧:“……” 阮仁燧萎靡下去,委委屈屈:“哦……”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的支持~评论抽五十个送红包~ 第17章 第17章[VIP] 老实说, 往承恩公府去走的这一趟,其实也没那么可怕。 因为是腊月,天寒地冻, 圣上是乘坐轿撵去的,阮仁燧叫乳母钱氏抱着, 跟贤妃和大公主坐在一起。 他们是上午过去的, 可实际上, 宫里边的侍从昨天就去准备着了, 等到了地方,承恩公协同夫人费氏在外迎驾,阮仁燧粗略地扫了一眼, 乌压压一片人头。 记忆里头发斑白的承恩公,如今还是中年模样,相貌么, 只能算是比较周正。 想想也是,记忆里刘家好像就没出过什么美人。 承恩公夫人较之先前他满周岁的时候,好像枯萎得更厉害了, 因为脸色过于苍白, 倒显得脸上的妆容跟肌肤隔了一层,虚虚地浮着,不甚真切的样子。 偏她身形也单薄。 说句不太恰当的话,像个纸人。 叫红光满面的承恩公对比着, 更显得暗淡了。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承恩公夫人也姓费, 论辈分, 该是宫里边费尚仪的堂姑…… 圣上与承恩公往前厅去,那边还有别的宾客预备着见驾, 贤妃知会圣上一声,领着两个孩子往后边去了。 屋子里暖和,还有点淡淡的凛冽的香气,阮仁燧有点困倦,打个哈欠,睡着了。 再醒过来之后,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 他左右瞧瞧,就见大公主嘟着嘴巴,躺在旁边呼呼大睡,他的乳母钱氏和大公主的保母们守在一边。 承恩公夫人正在跟贤妃低声叙话,大概是察觉到他的视线,随之看了过来,四目相对,起初一怔,而后微微地笑了一笑。 她向贤妃示意一下,后者看了过来,钱氏见状,便近前去将孩子抱了起来。 先喂他喝了一杯温水,又隔着衣裳摸一摸他的肚子,问他:“饿不饿?” 阮仁燧如实说:“饿了。” 承恩公夫人就叫人把早就备下的吃食端过来,一样样摆上,让钱氏喂皇嗣用饭。 别的倒是还好,有一味桂花糖芋头,实在是很好吃。 芋头软糯得刚刚好,桂花糖呢,又不算特别甜。 等回了宫,他还跟看见儿子平安回来之后松一口气的德妃讲:“芋头好吃!” 德妃嘀咕道:“你倒是胃口好。” 再问了钱氏之后,就说:“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叫小厨房做来吃也就是了。” 只是等真的做出来,阮仁燧又觉得不是那个味道了。 要么甜了,要么淡了。 德妃是不会在这点吃喝小事上说自己孩子的,又不愿去走贤妃的门路,倒是知道嘉贞娘子与承恩公夫人有亲,便使人去给她传话,很客气地说了这事儿。 过了两天,嘉贞娘子就替承恩公夫人送了方子过来,德妃送的东西,那边也收下了。 德妃就有些惊奇:“承恩公夫人看着娇娇弱弱的,行事倒是落落大方。” 一个吃食方子不算什么,她不愿意因此欠下人情,承恩公夫人大概也明白她的心思,是以坦然地收下了披香殿的东西。 一来一回,互不拖欠。 德妃喜欢这样爽利的人。 阮仁燧吃着桂花糖芋头,倒是有些忧心:“承恩公夫人看起来不太好。” 德妃讶异道:“你吃着人家的方子,还说人家不好?” 阮仁燧就知道她是误会了,用力摇摇头:“身体不好!” 这事儿上,德妃就无能为力了。 承恩公夫人是太后娘娘的弟媳、圣上嫡亲的舅母,宫里边能用的御医,她也是可以用的,药材补物么,想必也不会缺。 承恩公夫人的事情,阮仁燧前世隐约听说过一点,这回眼看着一个人如花一般即将凋零,心里边也有些恻然。 他说:“是承恩公不好。” 德妃默默一会儿,最后说:“这我就更没办法了……” 承恩公再不好,那也是圣上的舅舅,她作为宫妃去评点圣上的长辈如何如何,就太轻狂了。 更别说那还是贤妃的父亲。 朱皇后治下宽和,但是在有些地方又很严厉。 她入宫开始就定下了规矩——过去的事情就是过去了,不许再翻旧账,她不提,底下的妃子也不准提。 是以德妃从来不说承恩公府那些不堪的是非,贤妃也不会拿德妃父亲的旧事说嘴,朱皇后自己也是这样。 虽然德妃先前僭越无礼过,但她已经惩处过了,那事情就结束了,以后也不能再搬出来指摘人。 德妃虽然不喜欢朱皇后,但还是比较信服她行事的,后妃之中少了攻讦口舌,也是好事。 阮仁燧也知道这事儿,此时明了母亲的难处,也就不好再说这事了。 德妃很关心自己的孩子,因阮仁燧说过,便一直记得这事儿。 到了第二年的年底,忽的跟他说:“你还记得承恩公夫人吗?” 殿里烧了地龙,侍从们又铺了厚厚的羊毛毯,阮仁燧坐在上边折纸玩儿。 钱氏先前画了几笔画,得到圣上夸赞,深以为勉励,私底下是用了很多心思的,易女官见她真的好学,私底下还教她读书,画技更是眼见着长进了许多。 手巧的宫人教皇长子折蝴蝶,钱氏则提前在纸上上色,等叠起来一看,色彩斑斓,鲜活灵动,比真的蝴蝶还要漂亮。 阮仁燧正在啧啧称奇,冷不丁听母亲说起这事儿,倒是一怔,转而下意识道:“她不好了吗?” 德妃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你怎么不想人家点好?” 阮仁燧还没等再说什么,她就自顾自地给出了答案:“我昨天听贤妃说才知道,她又有身孕了。” 略微算了算,说:“已经满三个月了,估计到夏天就生了。” 阮仁燧在脑海里对照了一下前生的记忆,会意到了这个孩子是谁。 德妃又说:“今上午才让人去送贺礼,说夫人看着比从前有精神了,也丰盈了一些。” 阮仁燧就明白过来,这话是说着叫他放心的。 他这时候也还不满三岁,去年这时候,连两岁都没有。 难为她一个不算有多细致的人,却一直记得一个小孩子说的话,事过许久,还记得再说一句后续让他安心。 阮仁燧想到此处,但觉心内热流滚滚,毫不犹豫地放下手里边的折纸蝴蝶,黏黏糊糊地凑过去了:“阿娘,你真好!我以后一定孝顺你!” 德妃抱着他,只觉得熨帖极了,笑眯眯道:“好好好,这话我可记下了,你不能反悔啊!” …… 宫里的日子,要说一点跌宕都没有,那是假的,但真的过起来,倒也算是平和。 阮仁燧快要满三岁了,这期间倒也发生了几件值得一提的事情。 第一件,是他终于有了正式的封号。 跟前世一样,楚王。 大公主也是差不多在他这个年纪有了封号,跟前世一样,昌华。 只是日常生活当中也没什么人会去叫罢了。 披香殿也好,九华殿也罢,侍从们都如从前一般“公主”亦或者“殿下”的称呼着。 而对内庭影响最大的一件事,大概就是他阿耶身边有个姓田的宫人有了身孕。 朱皇后知道之后,跟圣上商议,给了田氏美人的位分,正四品。 不算高,但也不算低了。 阮仁燧起初还有点担心,倒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阿娘。 他阿娘进宫这几年,后宫里其实都没怎么添过人…… 大概是因为过于忧心忡忡,反倒叫德妃有点不放心他了。 德妃就安慰他,说:“就算再有个弟弟,也越不过你去。” 她理所应当地道:“你可是长子!” 阮仁燧觑着他阿娘的神色,小声说:“我是不放心你……” 德妃怔了一下,而后回过味来,冷笑一声:“我有什么好担心的?田氏也配跟我比!” 其实在大多数情况下,被偏爱的人是能够意识到自己被偏爱了的。 都是有孕未产,夏侯氏越过了出身承恩公府的贤妃被晋为仅次于贵妃的德妃,田氏却只是美人,难道还不够明确吗? 阮仁燧知道田氏怀的应该是位公主,实际上,他担心的也不是这个。 这会儿听他阿娘说完,他稍有点犹豫,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我怕你会伤心……” 德妃面露讶然,终于明白过来,先是熨帖,转而哑然失笑:“你阿耶要是得一辈子守着一个人,那还有我们娘俩什么事?人不能既要又要啊!” 说的不好听一点,德妃自己就是以妾侍的身份进宫的,转而因为作为天子的丈夫又纳了别的妾侍而觉得天都塌了——这得多拎不清啊! 朱皇后这么想想也就算了,人家真的是正妻,出身也好,有那个身份,她算老几啊,敢这么想! 德妃说自己儿子:“我看你就是太闲了,过几天去上学就好了!” 阮仁燧:“……” 阮仁燧因这句话而戴上了痛苦面具。 不想上学…… 谁家好人想上学啊…… 上学的时间被定在了三月初一,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阮仁燧觉得三月之前的每一天,好像都变得短暂了_(:з」∠)_ 春日午后的太阳照在身上,是舒适的暖。 阮仁燧吃了一碗荠菜鲜肉小馄饨,略消了消食儿,就被督促着去午睡了。 德妃没什么困倦,便坐在旁边陪着他,这功夫易女官打外边进来,叫钱氏和张氏两个乳母往外边去歇着,尝一尝初春新下的樱桃。 二月时节,樱桃还是稀罕物,二人谢了她,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等人走了,易女官才低声说:“有件事,还得娘娘来拿主意才是。” 德妃想起她方才的举动,有所会意:“是钱氏和张氏有什么不妥?” 易女官微微摇头:“外边来报,钱氏的女儿病了,似乎有些不好,您看,是不是要叫她早一点出去?” 宫里边的规矩,乳母们会照顾皇嗣到三岁。 这个三岁,可以是刚满三岁,也可以是三岁零十一个月,并没有十分具体地规定时间。 阮仁燧这会儿快满三岁,平日里早已经不吃奶了,只是德妃看两个乳母照顾得很尽心,孩子也亲近她们,加之马上就开蒙读书了,要去一个不熟悉的环境,就更不愿意急急忙忙把人迁出去了。 她盘算着,等孩子适应了御书房的生活,再叫乳母们离宫也不迟。 只是这会儿…… 德妃自己也是母亲,很能明白母亲的心思,当下便道:“既然如此,就给她包二百两银子,让她早点回去吧,这钱算是额外给她的,再叫家里给她个铺子,以后细水长流吃租过日子,毕竟喂养了岁岁一场,不能薄待了她。” 想了想,又说:“用我的名义,找个太医去瞧瞧,那女孩儿只比岁岁大一岁吧?总也算是缘分。” 易女官应了声。 又问:“现在就去办?是否要叫钱氏跟咱们殿下辞别?” 德妃道:“说一声吧,陪了他那么久的人一下子走了,要真是不声不响的,他怕也不适应。” 易女官又说:“那张氏呢,一起离开,还是过段日子再走?” 德妃说:“过段时间再叫她走,别一下子两个人都走了,岁岁不适应。” 于是等到阮仁燧午睡结束,钱氏便微红着眼睛来跟他辞别。 她说不出什么十分深刻的大道理,只是翻来覆去地嘱咐他:“多听娘娘的话,好好读书,好好照顾自己……” 阮仁燧其实也有些舍不得她。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并不是真的婴孩,知道这几年钱氏待他是很用心的,虽然这其中多多少少都有些她对于亲生女儿的移情,但是凡事论迹不论心,钱氏已经是个很好的乳母了。 这会儿听她絮絮地叮嘱,也就乖乖点头应了。 钱氏很舍不得他,再三抱了又抱,最后临走之前,又说了一句:“娘娘的脾气,有时候是急躁了一些,但也是为了殿下好,不是亲娘,谁肯废这个心?” 她摸着阮仁燧的头,小声道:“皇后娘娘和贤妃娘娘再如何好,也不是您的亲生母亲。” 阮仁燧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倒真是惊了一下,略有些讶异地看着她,惹得钱氏微微一笑。 她低声道:“殿下刚出生,我就在喂养您了,知道您聪明,能明白这话,所以才说的,以后要跟娘娘互相扶持着好好过啊。” 阮仁燧听得心头酸涩,用力地抱了她一下,点头说:“嗯!” 想了想,又跟她承诺:“钱妈妈,等我再大一点,就出宫去看你!” 钱氏笑眯眯地伸出一根手指,跟他拉钩,末了,又叫人领着去给德妃行礼,而后才带着诸多赏赐出宫了。 …… 钱氏走了,阮仁燧觉得身边好像也空了一块。 倒不是说人手上缺失,亦或者有什么不便,而是情感上空白了一个角落。 乳母张氏其实也算尽心,只是跟钱氏比起来,到底有些不如。 德妃看出来了,还宽慰他:“你放心吧,钱氏那儿我叫人照应着呢,不会有事的。” 哪知道这话才说完没几天,夏侯夫人就进宫了。 还是为钱氏的事情来的。 到了披香殿之后,就见女儿正带着外孙吃饭,好大一个肘子,色泽诱人,炖得烂烂的,搅碎了拌到饭里,外孙自己拿着一只银匙,大口大口吃得极为卖力。 夏侯夫人暂且将钱氏的事儿搁下,慈爱又欣慰地跟德妃感慨:“这孩子长得真好,知道的说是三岁,不知道的,说是四、五岁也没人会奇怪。” 他不是胖,而是壮实。 德妃听得高兴:“他生下来的时候产婆就说呢,说他骨头大,会长个大个子,还真是!” 夏侯夫人神情怀念:“是呀,跟你不一样,你小时候跟只小鸟似的,就是不爱吃东西……” 小时候的事儿德妃早忘了:“您这回入宫,不是说有急事吗?” 夏侯夫人回过神来,唉声叹气道:“钱氏家里边出事了,她夫家的人闹到我们家门外了,倒不是收拾不了他们,只是钱氏到底是皇子的乳母,牵扯甚多。” 夏侯家作为显赫外戚,收拾个小人物是手拿把掐。 但要是闹大了,亦或者叫有心人得了机会,把事情捅到御史台,再扯到皇长子身上,说皇长子的乳母和外家倚仗着他如何如何,那可就太糟心了! 德妃听得皱起眉来:“钱氏怎么了,难道是叫夫家人欺负了?” 阮仁燧在边上听了一耳朵,也觉得着急,丢掉手里的哨子跑过去:“钱妈妈的女儿还好吗,之前不是说生病了吗?” 夏侯夫人迟疑着该不该叫外孙听见这话。 阮仁燧心急如焚,催促她:“外祖母,你快说说啊!” 夏侯夫人眉头皱着一点,迟疑着说起了事情原委:“……钱氏这两年在宫里,大抵也攒了些金银在手里,她虽没读过书,但头脑是很好使的,每个月让人给夫家支三两银子家用,另外贴二两喂养女儿,每月共计五两银子,并不让他们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钱。” “她的夫家因而心生不满,只是忌惮着她在宫里侍奉皇嗣,所以不敢发作,倒是对待钱氏的女儿,并不十分尽心……” “先前钱氏出宫,我照着娘娘的意思给了她一间铺子,她专程去给我磕头,那时候言谈的时候,她脸上就带了点不快活,说她入宫之前,女儿是很白胖的,也爱笑,入宫三年,每月二两银子贴补过去,孩子倒是越贴越瘦了,看着也没精神。” “这事儿是真的——我是说入宫之前她女儿白胖这事儿。” 夏侯夫人说:“因是要喂养皇嗣的乳母,入宫之前也要看她的奶水好不好,她自己的孩子是否康健,我身边的人去瞧过,说钱氏养自己的女儿很仔细,那孩子也好,胖胖的,很精神,所以后来才报上去的。” 她叹口气:“现在想来,那时候说起这事儿,大概也是在给我透一点风声了,只是我没想那么远,唉!” 德妃真正有交情的是钱氏,又不是钱氏的夫家,哪里会站对方,这时候不由得面露怫然:“吃着钱氏给的嚼用,还不好好照顾她的女儿,那家子人是怎么办事的?再说,那女孩儿不也是他们自家的骨肉吗?!” “是啊,”夏侯夫人说:“遵娘娘的令,太医也去瞧了,那女孩儿这会儿已然痊愈,不过我听左邻右舍说,那时候钱氏回去,跟夫家人大闹一场,把夫家能喘气的人都给骂了一顿!” 德妃听得有些讶异。 因为在她面前,钱氏一直都是很温柔小意的。 她忍不住笑了:“她倒是有气性呢,好得很。” 夏侯夫人理所应当地道:“钱氏毕竟是皇嗣的乳母啊,那家人哪敢真的跟她硬碰硬。” 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更不必说今上的长子了! 德妃一时间有点闹不明白了:“那他们还敢去夏侯家闹事?” 夏侯夫人沉默了一下,而后说:“钱氏不喜欢夫家人的做派,在宫里待的久了,见得都是风流人物,愈发觉得丈夫猥琐浅薄,不能匹配自己,就自己带着女儿搬出去住了。” “钱氏的夫家不甘心,还要再闹,钱氏索性递了状子,要跟丈夫和离……” 一家子人花着我赚的钱,还苛待我的亲生骨肉,脑子没问题吧你们?! 在京兆府那儿,这只是个小案子,钱氏又有宫里的关系,不看僧面看佛面不是? 她塞了点银子过去,很顺利地把事情办妥了。 和离了,女儿也带走改姓了。 这下子事情真的大发了。 那家人要是再不闹,就真的得鸡飞蛋打了!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就跑到夏侯家门外盘桓不去,哭诉皇长子的乳母抛弃原配丈夫,富贵忘本…… 夏侯夫人打老鼠又怕伤了玉瓶,就递了牌子,进宫来问德妃的意思了。 德妃思索着这件事情。 阮仁燧在旁,却是摩拳擦掌。 他真的不在乎什么名声啊! 坏点就坏点呗,反正他也不想当皇帝! 没道理为了所谓的狗屁名声,叫钱妈妈受委屈啊! 再说,在外边名声坏一点,说不定能打消他阿娘的鸡娃想法,以后跟他一起躺平呢! 是以这会儿他阿娘还在宕机,他果断开口:“找京兆府的人,让把闹事的统统抓到京兆狱里去关几个月,领头的打二十板子,他们就老实了!” 夏侯夫人没想到自己还不满三岁的外孙如此流利地给出了处置结果,甭管是好主意还是馊主意,她都有点被震惊住了。 夏侯夫人惊叹不已:“我们殿下真是天资聪颖,不同凡响啊!” 又神色狐疑,有点恍惚地说:“我记得你跟你弟妹三岁的时候说话都没这么利索啊……” 德妃在旁被亲儿子滤镜糊住了眼睛,特别用力地附和她:“是吧?岁岁就是很聪明!” 她一点都没觉得不对劲儿,还不无得意地跟她嘀咕:“大公主都五岁了,说起话来都不如岁岁呢!” 可不是吗,前世加今生,阮仁燧都三十多了,嘴皮子再不麻利,那不是完蛋了? 他欣然领受了外祖母和母亲的评价,而后说:“外祖母让人去京兆府走动一下吧,就说是宫里边的意思。” 脑海里回忆了一下现任的京兆尹好像政绩平平,没过几年还因为涉案被他阿耶下令砍了,就觉得这事儿更靠谱了。 能违法乱纪到被砍的京兆尹,怎么可能不给皇长子的母家这个面子呢! 夏侯夫人有些迟疑:“要是让御史们知道了……” 阮仁燧不假思索道:“那是好事啊!” 夏侯夫人和德妃母女俩对视一眼,俱都有些茫然:“好事?” 阮仁燧以倒数第三的身份,给倒数第二和倒数第一讲课。 他娴熟地糊弄她们:“你们想,钱妈妈可是我的乳母,又是前不久才出宫的,是我们的人——自己人被欺负了,身为皇嗣,都不敢吭声,毫无担当,以后谁敢靠近我?” 阮仁燧特别肯定地告诉她们:“就得把那家人收拾了,别人才知道我有事儿是真的上啊!” 夏侯夫人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想了想,用力地点头道:“这很有道理啊!” 德妃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想了想,也附和道:“没错儿,这很有道理!” 阮仁燧当即拍板:“就这么办吧!” 那母女俩再度对视一眼,由衷地吹起彩虹屁来了:“岁岁,你真是太聪明啦!”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五十个送红包~ 第18章 第18章[VIP] 夏侯夫人怀揣着“我外孙是个天才”的想法出了宫, 回去之后第一时间就叫人去京兆府走动了。 这本也就是个小案子,京兆府更没理由不给夏侯家面子,这边递了话过去, 后脚那家子人就叫抓进京兆狱了。 事情一出,钱氏是第一个知道的, 晓得夏侯家乃至于皇长子这次是叫自己牵连了, 赶忙又往夏侯家去请罪。 夏侯夫人想着千金买马骨, 待她也很客气, 抚恤着说了几句,又道:“是小殿下的主意,你待他用心, 他也记挂着你呢。” 钱氏听着,不由得红了眼眶,三年照顾下来, 感情怎么可能不深呢。 她再三谢了夏侯夫人:“您再进宫的时候,替我转告小殿下吧,我记得他的恩情呢, 只可惜没什么能帮到他的地方。” 钱氏在神都城里赁了房子, 也找了个妇人洒扫做饭,另有车夫和门房,只是相处的时间还不算久,不放心把女儿交付给他们, 到底请了娘家母亲来照看。 这会儿事情了结了,再回到新赁的房子里, 她脸上的神色显而易见地轻松下来。 钱母觑着女儿的神色, 也松口气:“解决了就好。” 又忍不住絮叨起来:“有亲戚说闲话呢,说你在宫里待了几年, 也算是长足了见识,心气比天还高……” 钱氏听着,脸上不由得流露出怔楞和落寞的神色来。 钱母见状,就自觉地刹住了嘴:“哎,你也别多想,手里有钱,比什么都强!” 对于普通人来说,钱氏已经是天花板了。 她有钱,有一间铺子,还有世人可望不可即的关系。 一点酸话,有什么好在乎的。 只是钱氏自己心里边有些难过,因为暗地里的那些指摘。 说我心气比天还高…… 她心里边很不是滋味地想:可是我真的见过天啊! 连圣上都夸奖过我呢! 因为我从前是个平头百姓,我就不能心气高吗? 我不配心气高吗? …… 说起来有点遗憾——至少阮仁燧心里边是这样想的。 因为钱氏前夫家的事情就这么停了,那之后再也没传出过什么动静来。 并没有发生那家人去找御史,而后夏侯家亦或者德妃、皇长子被弹劾的事情。 其实仔细想想,这才是正常的吧…… 更遗憾的事情还在后边——三月到了。 阮仁燧要开始上学了…… 虽然他真的很不想去,然而上学这事儿是不以他想与不想决定的,年纪到了,都得去! 大公主知道弟弟也正式要开始读书了,还很兴奋呢——终于要有个伴儿了! 皇嗣们虽说也会有伴读,但这姐弟俩现在都还太小,远没到该有伴读的时候呢。 因为心里边有了事情记挂的缘故,这天大公主起得远比平时早。 贤妃都还没起呢,就听见偏殿那边乒乒乓乓地有动静了。 她脑袋晕晕地睁开眼,只觉得有种没睡够的头疼,脑仁儿里边有根弦儿,一抽一抽的。 再瞟了眼座钟的时辰,还不到卯时(清晨五点)。 贤妃看着头顶的帐子,生气又无奈:“阮仁佑,我真是要让你烦死了……” 大公主背着手过来叫母亲起床,连遮阳的小帷帽都戴上了,帷帽上的轻纱被掀上去,用明黄色的小雏菊绢花别住了。 她说:“一点也不早,太阳都要升起来了,我还得去叫上岁岁,我们俩一起去御书房呢!” 贤妃披着头发坐起身来,有气无力地问她:“都没吃早膳呢,早早把帽子戴上干什么?” 大公主原地迷糊,小脸上的表情也顿住了——她自己其实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会这么干。 是啊,都没有吃早膳呢,为什么要早早地把帽子戴上? 贤妃瞧着她脸上纳闷儿的神情,不由得笑了起来。 …… 这天早晨,阮仁燧被叫起来的时候,心情沉重地像是要去上坟。 要开始上学了…… 要上好多年呢…… 德妃倒是很兴奋,很有种我家有儿初长成的感觉,一遍遍地检查书包里的东西,衣裳虽然是昨天就挑选好了的,但这会儿也重又看了几遍。 还叮嘱他:“要好好学呀,认真听课,给阿娘争气!” 阮仁燧生无可恋地坐在凳子上,只觉得嘴里的馄饨都没味儿了。 这时候外头的侍从来报:“娘娘,大公主过来了。” 德妃跟阮仁燧对视一眼,娘俩都有点懵。 大公主的声音从窗外传过来,清凌凌、脆生生,如同一颗饱满多水的萝卜:“岁岁,岁岁!我来接你一起去上学!” 德妃到窗边去一瞧,就见大公主穿了一条藕粉色的小裙子,头戴小小帷帽,身上还像模像样地斜挎着一个小包,活力充沛,跟外边东方天际的那轮太阳似的。 德妃眉毛拧个疙瘩,心绪复杂地看看她,再看一眼跟晒蔫了的茄子似的儿子,面容不受控制地扭曲了一下! 这这这…… 这才是我理想中孩子去上学时候的状态啊! …… 三月的天气,已经很暖和了。 出了披香殿的门,一路往御书房去,要经过一条很长的宫道,石板路两边种的是樱花,这时候树上的花苞已经陆陆续续绽开了一些。 大公主今年五岁了,正是小孩子精力充沛的时候,贤妃倒是叫人备着轿撵,但她也不想坐,自己背着书包,稳稳当当地向前走。 阮仁燧想着活动一下,也没有乘坐轿撵,跟着姐姐,亦步亦趋。 侍从们瞧了眼时间,看完全来得及,也就没有出言劝阻。 两位皇嗣都还年幼,课程其实并不算繁重,甚至于可以说是浅显,但是圣上和朱皇后对于时间把控得很严格——可以学得不好,但是不能迟到。 大公主走在前边,倒是知道照应弟弟,特意放慢了步子。 对比着路边的两棵樱花树瞧了会儿,她很纳闷儿地问弟弟:“岁岁,你说为什么这一头樱花树开得多,那一头就开得少呢?” 阮仁燧没忍住:“一头樱花树,哈哈哈哈哈!” 大姐姐,你还不会用量词啊! 这也太可爱了吧! 大公主生气了,停下来,瞪着他:“你笑什么?” 阮仁燧笑得喘不过气来:“一头樱花树,是不是还有一条马,一辆狗,一张人?” 大公主皱着小眉头,看着他,很严肃地说:“再笑,我就揍你!” 阮仁燧:“……” 阮仁燧:不笑.jpg 大公主小脸上透着一点郁卒,转过头去,闷闷地往前走:“岁岁,你不可爱了……” 哎呀! 阮仁燧忽然就觉得自己的罪过真是太大了! 他赶忙迈着小短腿儿追过去,自顾自接上了之前那个话茬:“是不是有人给开花多的那一头浇水,但是没有给开花少的那一头浇?” 大公主很快也忘了先前那点不愉快,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我想也是!” 宫道旁种植的是专为赏花的樱树,开起花来,自然漂亮极了,重叠的,淡雅恬静的粉色,如同春日里的一场美梦。 大公主一路看着,心情很快好了起来,还告诉弟弟:“岁岁,如果御书房的太太们夸奖你的话,阿耶就会给你画一张花签,你可以让他画樱花,多好看啊!” 想了想,觉得弟弟可能不明白,所以她就事无巨细地告诉他:“这个‘太太’,可不是你想的那个太太哦!” 大公主流露出一点思索的样子,阮仁燧觑着她的神色,猜测她八成是在背诵一个概念:“太太指的可不只是女子,受人尊敬、在某个领域处于先驱地位的男子也能被称为太太,这是高皇帝留下的规矩!” 她还问弟弟:“你知道高皇帝是谁吗?” 没等阮仁燧说话,大公主就把答案告诉他了:“就是我们的先祖啦,也有人会叫他‘圣人’,其实都是一个人!” 阮仁燧虽然早就知道,但为了配合姐姐,还是装出好像头一次听说的样子,以一种原来如此的语气道:“是这样啊!” 大公主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嗯!” 阮仁燧跟她说了会儿话,忽然觉得上课其实也挺有意思了。 皇嗣被御书房的太太们夸奖了,就能得到一张圣上出品的花签,这事儿前世其实就有了,只是到了今生他才知道,原来那也是朱皇后定下的成例。 理由是圣上是皇嗣们的父亲,即便政务繁忙,也该挤出来一点时间参与和了解孩子们的课业。 圣上也应了。 阮仁燧的祖父,也就是先帝,从年轻时候就喜好丹青。 圣上这一点很像父亲,也喜欢作画,两代帝王共同扩充了宫廷画院,引领画坛一时风尚。枂謌 而齐王则更像太后娘娘,擅长书法。 到了阮仁燧这一代,大公主喜好上像圣上,工笔花鸟画十分精细富丽,阮仁燧于此道倒是并不很感兴趣,他更擅长书法。 只是很遗憾,并没有成为书法大家,留下什么惊才绝艳的作品。 倒是上辈子当牛马打工的时候,用学到的这点东西,提着漆桶,满神都地描过界石,姑且也算是一种成就吧…… 阮仁燧乱七八糟地想着,终于同大公主一起来到了御书房。 近几十年来,这地方好像就没怎么热闹过,而在圣上这一朝,真正热闹起来,也要等到数年之后了。 历朝历代,教导皇嗣读书,都算是个不错的工作。 尤其现下圣上膝下只有两根苗,更是眼见着的未来可期。 皇嗣们小的时候,叫内庭女官们教导着也就罢了,稍大一点要开蒙读书,外朝官员们就开始打破头想抢一抢这个职位了。 有资格就此事发表意见的只有三个人,圣上,太后娘娘,乃至于朱皇后,只是最后圣上圈定出来的授课老师们的人选,连太后娘娘和朱皇后都有点讶异。 倒不是说选的不好,只是较之入选人中的当朝宰相、学术大家来说,太过于年轻稚嫩了。 譬如说今日来教导皇长子读书的杜崇古,此时无官无爵,只是国子监里的一个学生。 德妃甚至于都懒得叮嘱儿子一句“好好在太太面前表现”。 因为杜崇古太年轻了,也没什么建树。 阮仁燧有种看透了一切,但是又没法告诉周围人的感觉…… 这是小三十年后的太常寺卿啊…… 原来这时候阿耶就很看好他了吗? 不过说真的,教小孩子启蒙读书,其实也没必要非得找什么大家来,杜崇古一人足矣。 开学第一课,学的是《关雎》,时辰一到,负责授课的杜崇古提着鸟笼进来了。 笼子里装了一只雎鸠,本来被关起来就烦,还要当成教材展示…… 更烦了! 它看起来郁卒又暴躁的样子。 杜崇古年轻的时候真的很年轻,温文尔雅,举手投足之间,颇见风仪。 这会儿见到年幼的皇长子,也是不慌不忙,神色从容。 先递了片草叶儿过去让他逗鸟,然后又说起前几日听宫中乐人奏唱的《关雎》,末了,才引申到今天要上的这节课上…… 阮仁燧也无意为难他,从头到尾听得认真。 最后一节课讲完,杜崇古便笑吟吟地将那只鸟笼递给他了:“算是给殿下的见面礼吧。” “哎——” 阮仁燧有些意外,想了想,倒是没有拒绝。 雎鸠又称为王雎,是很威武的一种鸟禽,此时困居笼中,难免显得可怜了。 阮仁燧伸手去晃了晃笼子,惹得笼子里那只雎鸠愤怒地鸣叫起来,他笑了笑,叫侍从来,说:“放它走吧。” 侍从应声,提着笼子出去了。 杜崇古神情中含着一点笑,轻轻道:“殿下宅心仁厚,怜悯生灵。” 阮仁燧爽朗地笑:“哈哈,确实是。” 杜崇古:“……” 杜崇古叫他这过分直白的回应小小地惊了一下,回过味来,脸上的笑容倒是真切了许多。 师生俩一起从门内出去,室外春光正好,清风吹了桃花的花瓣来,落到阮仁燧衣襟上,杜崇古见状,便伸手去替他取下来了。 这时候打旁边抄手游廊里拐过来一个中年文士,见到杜崇古,微露讶色,旋即笑道:“我刚想着去找你呢。” 这才注意到旁边矮矮的小孩子,瞬间意会到这是谁,赶忙躬身行礼:“殿下。” 阮仁燧看他衣着,知道是教授大公主课业的老师,当下笑眯眯道:“这位太太,客气了。” 杜崇古在旁,低声同他介绍:“这是我的师叔,太学博士张茂远。” 阮仁燧于是又称呼了一声:“张太太。” 张茂远还礼。 杜崇古笑着问了句:“师叔找我,不知有何吩咐?” “也没什么,”张茂远道:“我入宫之前碰见你老师了,她让我转告你明天开组会,别迟到了……” 杜崇古:“……” 杜崇古:“!!!!” 杜崇古瞠目结舌,大惊失色,而后大汗淋漓,原先挺直的腰也不自觉地弯了下去,卑躬屈膝道:“啊?啊!好的,好的,好的……” …… 头一节课学的是《关雎》,学完之后这天的课业也没结束,内仆局的人领着皇长子去御马苑选马。 倒不是说现在就叫他修习骑射,而是给他顺顺趟儿,培养一点兴趣。 本朝尚武之风颇盛,勋贵门庭出身的郎君娘子多能骑射,内宫里的后妃们也能跑马。 阮仁燧对于读书一道只能算是资质平平,倒是骑射上颇有些天赋,胜过其余皇嗣诸多。 内仆局的人领着他过去,并没有直接进马厩,而是叫人把年纪合适的小马们牵出来溜溜,叫皇长子瞧瞧,看哪一匹合眼缘。 阮仁燧一眼就认出了自己上辈子选定的那匹菊花青马,这一回,也仍旧毫不犹豫地选了它。 文雅些的说法,这该叫玉骢(cong)马的,只是阮仁燧私心觉得菊花青马更有意思,所以一直就这么叫了。 他这会儿也还矮矮的,那匹小菊花青马也不算高。 一人一马对视了一会儿,阮仁燧果断地一挥手,霸道地安排下去:“给所有被牵出来的马加苹果,小菊花青加两筐,记我账上!” 内仆局的人起初一怔,而后笑着应了声:“是,谨遵殿下之令。” 头一天的课业到这里,就算是顺利结束了,课后作业也简单,把《关雎》的前四句背下来就成了。 毕竟皇长子也才三岁,要是过分揠苗助长,反而容易在启蒙之初,就消磨了孩子的学习兴趣。 …… 披香殿。 阮仁燧往御书房去上课,德妃自己一个人在寝殿里坐着,总觉得心里边空落落的。 孩子这东西好像都是这样的,总是在身边缠着,觉得他烦,等他真的走了,当母亲的心里头又好像空白了一块地方。 德妃站起来走一会儿,又坐下,抬腿想去御书房看看,又觉得这太不合规矩。 坐到绣架前去刺了几针,也觉得兴致索然。 末了,她终于往偏殿去更衣,往贤妃宫里边去拜访了。 贤妃正在寝殿里打络子,听人来报,道是德妃来了,略一思忖,就知道是为了什么。 她也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这会儿当然知道德妃所思所想,等人进来,就笑着劝她:“头一天课业不重,御书房的人有分寸的,又有乳母保母跟着,不会有事的。” 看德妃神色怏怏,又说:“你要是实在觉得无聊,不如预备着陪仁燧复习一下功课,开蒙的东西都是一样的,第一课是《关雎》。” 德妃还真不知道这事儿,此时诚心发问:“要把全篇都背下来吗?” “哪能让小孩子背那么长啊,”贤妃失笑道:“头四句能背下来就成了。” 德妃转了转眼珠,试探着问她:“仁佑当时背了几句?” 虽然已经过去了两年,但贤妃还是记得很清楚:“她呀,我领着背了两遍,睡觉前又熟悉了一遍,第二天清早能背六句。” 她脸上浮现出一种生动又柔和的笑意:“倒是还记得第七句是‘窈窕淑女’,可让她说第八句是什么,她就记不起来啦!” 德妃嘴上说:“哦,能背六句,已经很厉害啦!” 心里想:背六句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们岁岁能背八句! 不,背十句! 打探完竞争对手的情况,德妃踌躇满志地预备着回去鸡娃。 等阮仁燧回到披香殿,见到的就是一位十分亲切、十分和蔼、十分温柔的阿娘。 先叫他过去:“岁岁,过来叫娘抱抱!我可想你了!” 阮仁燧就哒哒哒,像一匹小马似的,小跑着过去了。 德妃搂着儿子亲亲热热地说了会话,而后迂回着把话题绕到了今天的第一堂课上:“授课的太太好不好?他讲的你都明白吗?” 阮仁燧还真觉得这节课挺有意思的:“好,明白!” 挨着回答完,又跟德妃说:“杜太太还带了只雎鸠鸟给我,看起来凶凶的,还怪好玩的!” 德妃左右看看,问他:“鸟呢?” 阮仁燧理直气壮道:“放走了啊,我看它被关在笼子里,太可怜了!” 德妃也不在乎一只鸟,试探完了,迂回得差不多了,终于图穷匕见:“你们杜太太有没有布置什么课后作业呀,岁岁?” 阮仁燧不假思索道:“他让我把《关雎》的前四句背下来,说是明天要检查的!” 他毕竟是德妃生的,娘俩又相处了好几年,对于他的语气和神态,德妃简直太了解了。 这会儿觑着儿子的神情,她心脏就跳得快了,脸上倒是没有显露出来,只作出不在意的样子,很随便地问了句:“那你背下来了吗?” 阮仁燧理所当然地道:“我背下来了啊!” 他只是资质平庸了一点,又不是弱智! 德妃就用一种怀疑的神情看着他:“真的吗?我不信!” 阮仁燧微觉无语,嘴上倒是没有迟疑,很流利地背了前四句出来。 德妃心里边美得不行,脸上装出来一点疑惑:“后边的还会吗?” 阮仁于是又随口背了两句。 就这么水灵灵地齐平了大公主的成绩! 德妃心花怒放:我们岁岁果然是天才! 她搓搓手,循循善诱:“还真背下来了呀?真是让阿娘刮目相看,那后边的你会背吗?肯定不会了吧?” “……”阮仁燧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儿。 略微顿了一下,他仰起脸来看向自己亲娘,语气极其诚恳地道:“没错儿,后边的我就不会了,阿娘。” 德妃:“……” 坏了,他怎么没中计? “……”德妃继续循循善诱:“我们岁岁能背过前六句,已经很厉害啦,现在我们一起来学习一下后边几句,好不好?” 阮仁燧果断摇头,说:“不要。” 御书房的太太规定背几句,他就会背几句,绝不会用自己快三十岁的脑袋打肿脸充胖子,一气儿把整篇《关雎》都背下来。 他很清楚自己并不是天才。 就算短暂地冒了尖儿,他也没有办法维持住。 何必呢。 相较之下,躺平虽然可耻,但是真的舒服…… 德妃万万没想到会出师不利。 她讶异极了,倒是还耐得住性子,柔声道:“岁岁,阿娘跟你一起学,好不好?我们来看一下后边的那几句……” 阮仁燧也觉得奇怪呢:“你跟我一起学?你都这么大了,还跟我这个三岁小孩儿一起学?” 他眼神清澈,特别不理解地看着德妃:“你没有羞耻心,都不害臊的吗?” 德妃:“……” 德妃脸上的笑容僵硬了几瞬,而后继续温柔道:“不是跟你一起学,是阿娘带着你学。” 阮仁燧疑惑地“嗯?”了一声:“阿娘,你教的很好吗?比御书房的太太们教得还好?” “念书的时候拿过第一名吗,为什么不考进士呢?” 他眼神清澈,特别不理解地看着德妃:“是不想金榜题名,中状元吗?” 德妃:“……” 德妃微笑着拧住了他的耳朵,叫了他的全名:“阮仁燧,我给你脸了是不是?!” 阮仁燧:“……” “哈哈!”阮仁燧开朗地笑:“你早这样不就好了嘛!” 真是的,那么温柔,搞得我都不适应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上夹子啦,更新时间挪到晚上~~ ps:评论抽五十个送红包~ 第19章 第19章[VIP] 德妃拽着儿子到书案前, 忍着怒气,板着脸翻开书,说:“跟我念,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阮仁燧就说:“阿娘, 我不想学。太太说的, 只要背下来前四句就行了啊, 我都背下来六句, 超额完成了哎!” 他看向窗外,满脸向往:“我想出去玩儿,想去做风车!” 德妃看他这副烂泥糊不上墙的样子, 只觉得心里边一阵一阵地冒火。 她已经不敢指望这混账东西背十句了,好声好气地跟他商量:“我们就背八句,行不行?” 她说:“我都打听过了, 你大姐姐当初背了六句,你比她多两句就行!” 阮仁燧没有掉进这个陷阱里边儿去。 他仰起脸来,以一种活泼开朗的语气, 特别天真地问德妃:“我听人说有句俗语叫龙生龙、凤生凤, 老鼠的孩子会打洞!” 德妃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间说这个,但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是有这么句话……” 阮仁燧继续活泼开朗地问她:“我还听说,父母应该做孩子的榜样!” 德妃迟疑着应了声:“……是啊。” 阮仁燧就叹口气,语重心长地看着她, 说:“我跟大姐姐是同父异母的姐弟,阿耶都是一样的, 入学开蒙的年纪也是一样的, 不一样的不就是阿娘了?” “大姐姐开蒙的时候背了六句,我刚刚也背了六句, 再往下就背不动了,是不是该找找孩子之外别的原因呢?” 他皱着小眉头,神情严肃,主动向上管理:“阿娘啊,你平时不要只知道吃吃喝喝,穿漂亮衣服,戴好看的首饰,你心里边得有点紧迫感,要知道上进啊!” 德妃:“……” 阮仁燧恨铁不成钢:“你进宫几年了,上一次位分晋升,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你还记得起来吗?” 德妃:“……” 阮仁燧又说:“皇后的位置上坐着朱娘娘,可朱娘娘下边、你上边,不是还有个贵妃之位吗?你倒是用点心啊!” 德妃:“……” 阮仁燧指着面前摊开的课本,语气加重:“这些都是小节,不顶什么的!” 又苦口婆心道:“有时间要多去阿耶那儿表现一下,时不时地去侍奉一下太后娘娘,多跑跑关系,别只知道在宫里摆弄花草插瓶,那管什么用啊!” 德妃:“……” 德妃挨了几发连击,瞠目结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阮仁燧!” 她原地怒了:“你在教我做事?!” 阮仁燧心平气和地看着她,“嗨呀”一声:“我知道你要急,但是你先别急——好好想想,我说的是不是也有道理?” 他还振振有词呢:“凤凰才能生下凤凰来啊,你自己进宫几年,位分还跟贤妃娘娘一样,这会儿让我去超越大姐姐,这不合理啊——你都没办到的事儿,怎么能指望我办到?” 德妃:“……” 德妃面红耳赤,恼羞成怒:“你懂什么?!我跟贤妃——我跟贤妃那是一回事吗?!” 她结结巴巴地跟孩子解释:“贤妃是承恩公府的女儿,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啊!我跟她位分齐平,难道还不算赢吗?!” 又说:“贵德淑贤,论这个序次,我还在她前边呢!” 阮仁燧就把小脸一板,露出失望的神色来:“阿娘,英雄不问出处,咱们不跟别人比出身,只跟她们比成就!” 他语重心长地道:“说句不好听的,贤妃娘娘进宫几年了,位分就没动过,平时也不怎么往太后娘娘面前去,可见是个不知道上进的,不争气!阿娘你能跟她学吗?你不能!” 又说:“阿娘,你得跟好的比,你看人家朱皇后,比你小好几岁呢,人家都是皇后了,你看在眼里,心里边一点都不急?我都替你急了!” 德妃:“……” 最后,阮仁燧小手一挥:“就这么着吧,等你哪天做了贵妃,超越了贤妃娘娘,再来督促我超越大姐姐也不迟!” 德妃脸颊上的肌肉抽搐一下,攥紧拳头,盯着他,流露出想打人的神情来。 阮仁燧:“……” 阮仁燧见状,赶忙叹一口气,给自己找补了一句:“唉,你自己好好想想吧,阿娘。” 他还语重心长地说呢:“俗话讲忠言逆耳利于行,我要不是你的亲儿子,要不是真的关心你,会跟你说这些?我怎么不去跟贤妃娘娘这么说?” “实话好说不好听,我也是为了你好!” 德妃被他教训了这么一长篇,目瞪口呆,继而脸色铁青:“你个混账东西,难道我不是为了你好?就为了不想背书,居然还编排起我来了!” 他不领情,德妃还不想教了呢,抓起摊开的那本书随手丢掉,又撵着他出去,没好气道:“玩儿去吧!你不是想玩吗?那就出去玩个够!” 阮仁燧麻利地应了声“好”,一溜烟跑出去了。 德妃气个半死,趴在窗户上骂他:“有种你就别回来了,去找个有出息、懂上进的娘养你!” 阮仁燧充耳不闻,跑得更快了。 他在前边,乳母张氏跟在后边,走出披香殿一段距离,她瞧着小殿下脸上的神色还算轻松,这才小声说:“娘娘督促殿下读书,是为了殿下好,她是殿下的生母,不会害你的。” 阮仁燧说:“张妈妈,我知道。” 只是他不想给德妃不该有的希望。 他知道自己不是天才,甚至于也不从属于聪明人序列。 倚仗着自己快三十岁的头脑,顶多也就是背书快一点(因为从前背过),写字上手快一些(因为从前练过),但是他没有属于天才的悟性和灵光。 一个人一直拉胯,某天忽然间灵光一下,会让人觉得惊喜。 可一个人小时候聪明,越长大越完蛋,最后泯然众人……就等着被笑话吧! 阮仁燧毫无心理负担地选择了第一条路。 他不想去负担自己负担不起来的希望了。 只是……此时此刻,该到哪里去呢? 贤妃娘娘那儿,肯定是不成的,朱皇后那儿也一样…… 阮仁燧短暂地思忖了一下,终于有了主意——阿娘这儿不收容他,可以去找阿耶嘛! 到了前朝那边,说不定还能遇见上辈子的熟人呢! 想到这儿,他马上就掉头往崇勋殿去了。 说起来,这还是阮仁燧这一世头一次自己往崇勋殿去。 崇勋殿在前朝那边,后宫的嫔御们未经传召是不能擅自过去的,但是皇嗣可以。 张氏听皇子说要去找圣上,还不轻不重地给吓了一跳,有心要劝,偏也劝不住他。 她毕竟只是乳母,不是生母,不敢对皇嗣用强,只能一边让人回去给德妃送信,一边陪着他在外边闲逛。 张氏想的是拖延时间——反正皇长子也不知道崇勋殿在哪儿,该怎么走,糊弄一会儿,等披香殿来人也就是了 可阮仁燧毕竟不是真正的小孩儿,他不需要人领路,知道该怎么去。 张氏见状也是无奈,只得跟了过去。 阮仁燧到了地方,外边的天子近侍瞧见,脸上薄薄地显露出一点惊色来。 起初他以为是因为没想到自己会一个人过来,等进去之后,才知道原来大公主也在这里。 无巧不成书,她才跟贤妃吵了一架,是来找圣上告状加倾诉委屈的。 阮仁燧进去的时候,就见大公主哭得脸都红了:“为什么要打我!凭什么要打我!” 她哭,小半是因为委屈,大半是因为生气,捏着小拳头,气得满地乱转:“坏阿娘!坏阿娘!” 阮仁燧:“……” 圣上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拉住她,柔声细语地说:“这是出什么事啦?快别哭了,看你,汗都出来了……” 再看见长子过来,也有些惊奇:“岁岁,你怎么也来了?” 又下意识往他身后瞧了一眼:“你阿娘呢?” “……”阮仁燧只得说:“我是一个人来的。” 圣上眉头微动,而后又问了一次:“你阿娘呢?” 阮仁燧哽了一下,看一眼哭得满头大汗的大公主,还是如实说:“阿娘带着我背书,我背不下来,又多说了几句,惹得她生气,把我撵出来了。” 圣上:“……” 大公主抽泣着听见了这段对话,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岁岁,你也跟德娘娘吵架啦?!” 阮仁燧想了想,说:“……算是吧?” 大公主眼泪汪汪地问他:“德娘娘打你了没有?” 阮仁燧:“……那倒没有。” 大公主气得直跺脚:“我阿娘打我!坏阿娘!” 又开始自我内耗:“你能把德娘娘气得赶你出来,姐姐不行,被阿娘打了,好痛!呜呜呜呜!” 啊? 阮仁燧心想:贤妃娘娘一直不都挺温柔的吗? 原来私底下也打孩子啊…… 他忍不住问:“为什么打你啊,大姐姐?” 大公主茫然又生气:“我也不知道!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呢!上山的时候也好好的!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用树枝打我!” 想了想,她眼睛红红的,特别大声、特别愤怒地道:“有话不能好好说吗?打小孩,真讨厌!” 圣上蹲下身去,摸了摸她的头,很怜惜地叹了口气:“别哭啦,看你,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又扭头,问询似的,去瞟跟大公主一起过来的保母。 保母很尴尬,局促地低着头,小声说:“前几日我们娘娘回禀了皇后娘娘,想在亡母生辰这日,带着公主出宫去祭拜,午后出了宫上山去,一个没看住,公主跑到一个没立碑的坟头上了,一边跳,一边说,我比你们所有人都高……” 圣上:“……” 阮仁燧:“……” 保母的声音更小了:“娘娘急了,让公主下来,公主跳得高兴,不肯下来,娘娘就折了跟槐条赶了两下,按着公主,叫给那孤坟行礼,又让人烧纸祭奠致歉……闹到最后公主生气了,娘娘也生气了……” 圣上:“……” 阮仁燧:“……” 大公主还很不理解,同时也很愤怒:“为什么那个小山不能跳啊?阿娘说里面有人,可我都没看见有门啊?里边的人怎么出去?” 又开始跺脚:“打小孩真是很坏很坏的!很坏很坏的!” 圣上:“……” 阮仁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的支持,从明天开始调整更新的时间,改成上午9点了哈~ 特别注意:明天上午9点发下一章~ 评论抽五十个送红包~ 第20章 第20章[VIP] 德妃听人送信, 知道儿子往崇政殿去了,立时就慌了。 她担心这小子嘴上没门儿,把娘俩私底下说的那些话秃噜给圣上听。 有些事情自己心里知道, 圣上也知道——宫里边现下就只有两个孩子,大公主与皇长子又只差了两岁, 必然是要争的。 但要是光明正大地把这话摆出去, 叫人知道了, 那就未免有失手足之情了。 她想到这儿, 也就顾不上生气了,暗地里磨了磨牙,想着怎么着把那个混账东西给提溜回来。 偏一时之间, 又无计可施。 皇嗣可以去前朝,但后宫妃嫔是不可以的,内庭里的事情, 圣上会纵容她,但是前朝那边,绝对不行。 德妃想到这里, 真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德妃急, 贤妃其实也急。 带着女儿去拜祭亡母,本来是挺好的一件事情,怎么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女儿懵懂无知,在坟头上又蹦又跳, 贤妃就折了根槐条撵她下来,那时候真没打她, 就是赶了两下。 结果大公主生气了, 反骨紧跟着冒出来了,故意跟母亲对着干, 四下里疯跑找“小山”跳,然后就真的被打了…… 从前母女俩也不是没闹过小情绪,只是都说通了,但这一回不行。 大公主觉得很委屈——为什么打我! 贤妃自己还生气呢,小孩子一旦胡搅蛮缠起来,圣人都得原地冒烟——别说你可以,没带过熊孩子的都没有发言权。 那种时候单纯讲道理是讲不通的,打一顿是最简单明了的办法! 再听说大公主跑到崇勋殿去了,她又气又无奈,身份所限不能前去,只好使人往凤仪宫去求朱皇后出马,把孩子给带回来。 朱皇后听九华殿的女官说了事情首尾,也觉好笑,起驾往崇勋殿去,到了地方才知道原来皇长子也在这儿。 也是跟德妃闹了不愉快跑出来的。 她与圣上对视一眼,俱是忍俊不禁。 德妃跟皇长子是怎么吵起来的她不知道,所以也不急着干涉,只先说自己知道的。 朱皇后就跟大公主解释:“那可不是小山,那是坟墓,死去的人躺在里面,仁佑,你跑到上边去又蹦又跳,是很不礼貌的……” 大公主听得似懂非懂:“可是我都没看见有门啊,里边怎么会有人呢?” 朱皇后顿了一下,才说:“里边的人已经死了,不会再出来了,所以当然也就不需要门了。” 大公主听得惊奇极了:“真奇怪,天气好的时候,他不会想出来走走吗?” 朱皇后:“……” 朱皇后就说:“他死了呀,死了的意思就是动不了啦,他出不来了。” 大公主的思路完全歪到了另一个领域,怏怏的,很忧郁地说:“躺着不能动,那得多难受啊,我阿娘总让我午睡,我躺着不能动,就很难受……” “……”朱皇后顺着这条思路解释不下去了,只能说另一件事:“我都听说啦,你阿娘不是故意要动手的,起初她只是想催你下来……” 大公主原先情绪还算稳定,听到这儿,霎时间恼火起来:“不是的!” 她撸起袖子来,想找点证据给朱皇后看。 掀起来一看没什么证据,又不由得扭动着身体,想让朱皇后看看自己的屁股和脊背,尝试无果之后,只得作罢。 但因为这个“无果”,她更生气了,满屋乱转:“这真是,真是……” “真是”了半天,大公主终于想起来这叫什么了:“真是强词夺理!” 这是她今天上午才刚学的一个成语,这不,马上就用到了! 圣上与朱皇后看过两个皇嗣的课业计划,知道这成语是才刚学的,原来还聚精会神地在听她说话,听到这儿,心里的感觉都有些微妙。 本来还能忍住的,四目相对看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大公主张大嘴巴,看看圣上,再看看朱皇后,气急败坏:“你们都笑话我!” 圣上与朱皇后赶忙控制住面部表情,强行挤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来。 大公主看着他们俩,心里边很生气,更多的还是委屈:“我的天都要塌了,地上也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洞!” 她用力跺脚,难以置信,匪夷所思:“这么大、这么糟糕的事情,你们居然笑得出来!” 圣上用力地咬着自己的腮肉,控制着不要笑出声来。 同时,还一脸严肃地附和她:“天呐,真是太恶劣了!” 圣上特别认真地问她:“这么大的事情,有人去禀报给太后娘娘了吗?政事堂那边怎么说?!” 朱皇后再忍不住了,肩膀抖动着,用手里的宫扇拍他:“你干什么啊!” 自己也忍不住别过头去笑。 大公主是真的伤心了。 她原先过来,还指望阿耶能跟自己站到一起去呢。 哪知道阿耶笑她,朱娘娘也笑她! 对于一个才五岁的小姑娘来说,这真的是很严肃很严肃的事情。 大公主不想跟他们说话了。 想了想,她哽咽着丢下一句:“我要去找皇祖母——你们都是坏坏的大人!” 走出去几步,忽然想起来什么,又掉头回去:“岁岁,你也来!” 她觉得自己跟弟弟同病相怜,大人根本不明白小孩儿的苦! 阮仁燧:“……” 大公主眼睛红红的看着他,吸着鼻子说:“岁岁,你也觉得我不占理吗?” 呃…… 阮仁燧没法回答这个问题,所以他选择避开了。 他主动去拉住了大公主的手:“我们一起找皇祖母去!” 才刚跟阿娘吵了一下,马上掉头回去,也太逊了吧! 留在崇勋殿这儿呢,又不现实。 去找太后娘娘,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大公主很感动,小小的手拉着弟弟更小的手:“我就知道,你肯定能明白我的。” 姐弟俩扭头就要走。 朱皇后就在背后咳嗽一声,说他们俩:“没礼貌,要走的时候该怎么办来着?” 大公主眼睛里又憋出来两汪泪,气愤地掉头回去:“朱娘娘,我以后再不说你是大羊人了!” 阮仁燧:“……” 朱皇后:“……” 而后大公主松开了拉着弟弟的那只手,朝圣上和朱皇后福了福身,吸着鼻子,很委屈地说:“孩儿告退了……” 阮仁燧也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 圣上好笑又无奈地朝那姐弟俩摆摆手:“去吧去吧,路上慢一点。” 姐弟俩这才拉着手往外边走了。 他们前脚走出去,都没迈过门槛呢,就听见圣上在后边笑,还是特别夸张的那种笑,笑得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朱皇后小声埋怨他:“你就差这一会儿功夫啊!” 大公主只觉得天都是黑的,也不说话,拉着弟弟,闷头往外走。 她倒是个负责任的姐姐呢,觉得不能只顾着自己的事情,虽然哭着脸,但也很关心地问弟弟:“岁岁,你为什么跟德娘娘吵架?” 阮仁燧想了想,就把能说的给说了:“我阿娘一个劲儿地催我念书,明明我都把太太布置的课业完成了,她还要再加。” 大公主从鼻子里往外哼了一声:“大人可真讨厌!” 阮仁燧一五一十道:“有时候是很讨厌!” 大公主又嘟囔一句:“还爱不讲道理!” 这一回,阮仁燧就要共鸣多了:“总想着拔苗助长!” 大公主又说:“一点都不懂小孩儿的难处!” 阮仁燧叹口气,由衷地唏嘘起来:“现在的大人啊,说不得啦,一说,他们就恼了!” 大公主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跟着姐弟俩的侍从们:“……” 等到了千秋宫那边,还没进去,就有人来迎了。 为首的是个年轻的小女官,脸颊圆而红,笑容甜甜的,像是一枚玫瑰花馅的月饼。 大公主认识她,叫了声:“小时女官。” 小时女官应了一声,笑眯眯道:“太后娘娘让我来接两位殿下呢。” 她蹲下身来,先从宫人手里接过巾帕替大公主擦了擦脸,而后又问他们:“饿不饿?炉上还煨着冰糖燕窝粥呢,热乎乎的,有没有人想喝一碗?” 大公主连哭带跳,这时候真是又累又饿,当下果断地点了点头。 小时女官去扭头去看皇长子。 阮仁燧也有点饿了:“要吃一大碗!” 小时女官领着他们俩往里走。 大公主一板一眼地跟弟弟说:“得先去跟皇祖母请安。” 小时女官“嗐”了一声:“太后娘娘说啦,不用专程过去,咱们先吃饱了再说。” 大公主应了一声,又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小时女官,你身上香香甜甜的!” 阮仁燧其实也闻到了。 那不是宫里边时兴的花香或者果香,倒像是淡淡的糕饼点心的香味儿,闻着暖暖的,软软的,有种云朵一般的蓬松感,很舒服。 小时女官自己倒是有点诧异,下意识地闻了闻衣袖:“嗐,可能是我厨房去得多了,也就沾染上味道了吧。” 她实在是个很会吃的人。 阮仁燧进去吃了一碗粥,就有点明白太后娘娘为什么让小时女官来招待他和大公主了。 宫里边冰糖燕窝粥并不算是稀罕物,但是要把火候掐得刚刚好,甜度和口感也刚刚好,就很考验功底了。 不只是他,大公主也说呢:“小时女官,你这儿的冰糖燕窝粥甜得一点都不甜!” 小时女官自己也很骄傲:“因为我很会吃嘛,河鱼还是养殖的鱼,味道上泾渭分明,菜是不是第二次回锅的,我一尝就知道!” 她这儿好吃的也多,酥蜜食、荔枝膏、梅子姜,还有金桔、龙眼、枣儿、梨等各式果干,在精巧的果盘和小罐子里摆得整整齐齐。 大公主觉得房间里的一切都很新奇。 小时女官还拿了些香药果子给这姐弟俩,又用小银匙取了些玫瑰花酱,用第二次冲泡出来的口味清淡的绿茶水兑了给他们喝。 阮仁燧也觉得新鲜,喝了一小口,而后道:“好像跟宫里边的玫瑰花酱不是一个味道!” 小时女官笑道:“这是先前我一位笔友送来的年礼,用的是西北那边出产的玫瑰,我自己吃着,觉得比宫里边的风味更好一些。” 大公主重复了一遍:“笔友!” 小时女官知道她单独把这个词儿点出来,就是不明白的意思,当下很耐心地跟她解释:“就是在某个领域有着共同的爱好,没见过面,但是会互相写信交流的朋友。” 略一思忖,又从房中书架上抽了份报纸,展开来叫他们瞧:“每隔半月,都会有一期,这份是神都版本的,有人在神都城里吃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就可以去投稿,报社那边觉得可以,就刊登出去。” 大公主了然道:“你也投过稿吗,小时娘子?” “是啊,我投过不少呢。” 小时女官应了声,而后道:“就是因为投得多了,所以就在这上边交到朋友了嘛!说起来还得感谢王妃娘娘呢,是她居中牵线,我们俩才联系上的。” 她屈指敲了敲那瓶玫瑰花酱:“我这位友朋也是爱吃之人,家里有人在西北那边儿,归京的时候送了好些玫瑰花酱给她,她又匀给了我一些,叫尝尝鲜。” 阮仁燧知道,小时女官所说的“王妃娘娘”,指的是韩王妃。 此时宗室稀疏,神都城里倒是不只有一位亲王,但是娶了王妃的,就只有韩王了。 韩王妃喜好诗书,她名下的书店和新声出版社,算是官方之下首屈一指的了。 当天晚上,阮仁燧和大公主就预备着在千秋宫睡下了。 宫里边的孩子跟寻常人家的不一样,都是乳母带着睡的,即便离了亲生母亲,一日两日的也不太打紧。 太后娘娘并不是会含饴弄孙的那种人,见了他们姐弟俩,也只是略说了几句,让安心住下,有事只管找小时女官便是了。 两人也都应了。 太后娘娘这儿还有几位官员在,看官袍的服色,品阶不低,但是去看面貌,倒是有点脸生。 大公主对这些不太在意,脸上笑眯眯,眼睛亮闪闪地朝着小梁娘子去了:“小姐姐!” 她可喜欢跟比自己大的孩子玩儿了:“我们来躲猫猫叭!” 小梁娘子都十多岁了,老实说,对躲猫猫并不很感兴趣。 只是看大公主眼巴巴地瞧着自己,也就暗叹口气,应了声:“好。” 小梁娘子捂住眼睛,说:“你们藏,我来找,不能出便殿哦,数完二十个数我就去找你们~” 说完,就开始倒数:“二十,十九,十八,十七……” “糟糕!” 大公主一下子就急了:“怎么只有二十个数?!” 又急急忙忙地叫阮仁燧:“岁岁,快去藏呀!” 阮仁燧扭头跑掉了。 大公主跑到了相反的另一边儿去。 小梁娘子还在倒数:“九、八、七……” 阮仁燧忽然绝望地发现他腿太短了,几个数的功夫,根本迈不过那道门槛…… 小梁娘子的倒计时还在继续。 太后娘娘坐在上首,瞧着几个孩子玩耍,微微含笑,神色少见地有些温和。 坐在她下首处的红袍官员大抵是瞧出了阮仁燧的为难,一弯腰,掀开旁边垂下来的桌布,笑吟吟地朝他招手。 阮仁燧赶紧小跑着过去了。 小梁娘子的倒计时结束了,只是还捂着眼睛没有把手放下来:“都藏好了没有呀?” 阮仁燧一骨碌钻进了桌子底下,就听见大公主在隔壁特别响亮地应了一声:“藏好啦!” 阮仁燧:“……” 你这是藏了个寂寞啊,大姐姐!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五十个送红包~ 第21章 第21章[VIP] 阮仁燧只有三岁, 大公主也才五岁,男女也是七岁才不同席呢,为了照顾方便, 晚上姐弟俩睡在一起。 吃过晚饭之后,阮仁燧就看他大姐姐坐在罗汉床上, 叫人摆了一张小几, 趴在上边预习第二天的功课。 阮仁燧:“……” 这也太卷了吧大姐姐! 他忍不住说:“你看这个干什么啊大姐姐!” 大公主瞧见他, 眼睛一亮:“岁岁, 你也来学!” 阮仁燧:“???” 大公主脸上流露出一点气恼的神情来,倔强地捏着小拳头,说:“我们今晚上不睡觉了, 一起看书写字,熬到明天天亮,让她们后悔一辈子!” 阮仁燧:“……” 这是鸡给黄鼠狼拜年啊大姐姐! 小时女官在外间用一只紫铜五更鸡烤红薯, 闻声不由得抿着嘴笑。 “大姐姐,你这是适得其反啦!大人们巴不得看你夜以继日地学习呢!” 阮仁燧顺势往塌上一瘫,同时很娴熟地指点她:“你得逃课, 得晚睡晚起, 得使劲儿出去玩……” 小时女官在外边干咳一声,恰到好处地打断了他的话:“红薯烤得差不多啦,有没有人想来尝一尝啊?” 阮仁燧跟大公主对视一眼,吸了吸鼻子, 齐齐地跑过去了。 新烤出来的红薯香气扑鼻,底下靠近炭火的地方有些焦黑, 小心地刮掉那层黑壳儿, 底下就是焦黄之中微微泛红的红薯肉了。 小时女官叫人拿了两个竹编的托盘来,用铁夹子夹着把烤红薯搁上, 让在那儿给凉一凉,先吃跟红薯一起烤的芋头。 蘸糖吃。 姐弟俩一人一个。 大公主有点讶异:“只有一个!” 小时女官听得笑了:“待会儿还有红薯要吃呢,时辰又晚了,肚子里吃得太多,睡觉的时候会难受的。” 阮仁燧还是头一次吃烤芋头,也觉得新奇:“从前没这样吃过!” 小时女官莞尔道:“不是什么能登大雅之堂的吃法,不过私底下试一试,还是很有意思的。” 她叫人拿了碟子来,另外备了红糖、白糖,还有些蜂蜜,预备着叫两个孩子用来蘸芋头。 同时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做一方菜,荔浦县的芋头有名,那儿的人也格外会吃芋头,我也是看荔浦县出身的朋友这么吃,才有样学样的。” 大公主不无好奇地“咦?”了一声。 阮仁燧也听得很有意思。 小时女官见他们俩感兴趣,便就着夜色,娓娓道来:“神都富贵,山珍海味应有尽有,然而单论细与精,还是作物原产地的人更擅长一些。” “简州的横县盛产茉莉,每到收获时节,连风都是香的,那儿的人就会以茉莉花入菜调茶,亦或者用来做点心,馈赠亲朋。” “应州的紫皮蒜有名,那边做的腌蒜就格外爽脆可口,那儿的油糕也好吃,做油糕的黄米同样闻名天下……” 她看起来温吞,人也年少,然而毕竟是以朝天女身份入宫的,读书涉猎之广,远非两个孩子能比,说起当今天下各处的作物和成产洋洋洒洒,信手拈来。 大公主大睁着眼睛听她说完,也有种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的感觉。 阮仁燧听得心里边痒痒的,脑子再一转,忽的想起来:“教我读书的杜太太,好像就是应州人!” 小时女官哈哈笑了两声:“是啊,那边人爱吃面食,听说杜太太家做的焖面好吃!” 阮仁燧心思浮动起来,眉毛一抖,诚挚又热切地跟她商量:“小时娘子,我们去杜太太家吃面吧!” 小时女官的笑声戛然而止。 小时女官:“啊???” 小时女官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迟疑着说:“……不请自去,不好吧?” 阮仁燧镇定自若:“哈哈,我的想法是比较冒失,但是厚厚的脸皮又弥补了这一部分……” 小时女官:“……” …… 皇嗣出宫是大事,小时女官自己拿不了主意,看大公主和皇长子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也是无奈,只得叫他们暂且等待片刻,自己去请示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听说之后也有些诧异,倒是没有拒绝叫他们出宫,只是说:“早就过了晚膳的时间,现在过去,倒要叫杜家人仰马翻。且杜崇古毕竟是皇子的老师,做学生的事先没有投递拜帖,就冒昧登门,未免有失敬重。” 她说:“虽说是个没有官职在身的年轻人,但也不该轻看他。” 小时女官侍立在旁,闻弦音而知雅意:“那我带两位殿下往夜市上去逛逛瞧瞧,看个新鲜景儿,也就是了。” 太后娘娘微微颔首:“叫人跟着,凡事小心些,也仔细着宫门落钥的时辰。” 小时女官恭敬地应了。 阮仁燧倒是没想到,这事儿真的能被通过,听小时女官说了太后娘娘的意思,不由得讶异住了。 再一扭头,旁边大公主已经兴奋得脸都红了。 小孩子就是这样,对于熟悉的地方不感兴趣,但要是有机会去个没去过的地方,倒有种往异世界去探险的新奇感。 小时女官叫保母给他们姐弟俩换了衣裳,剪了一点碎银子揣着,一起乘坐马车,经由承天门,再过朱雀大街,顺顺当当地出宫了。 神都城的夜晚,是喧嚣而热闹的,尤其是主吃喝的一条街,更是烟火气十足,相隔很远,就能闻到香味儿。 小时女官大概曾经来过这儿,这会儿领着这姐弟俩,轻车熟路地走进了巷子里,而后四下里瞧了瞧,忽的眼睛一亮:“咦?什么时候又多了一家猪肚汤!” 阮仁燧瞟了一眼,起初也没在意,再一想,忽然间察觉到了几分异样,不由得转过头去,重又将目光投注到那正在同客人言笑的老板脸上。 她瞧着约莫二十来岁,脸颊红润,头发束得整整齐齐,袖子用襻膊麻利地绑了起来,看起来爽快又麻利的样子。 阮仁燧在心里边小小地感慨了一下——原来还真是三十年老字号啊! 前世瞧见老板挂的招牌,他还怀疑过来着…… 话说老板你年轻的时候是真年轻啊…… 大公主鼻子嗅了嗅,问弟弟:“什么是猪肚汤?好喝吗?” 阮仁燧回想一下前世品尝过的味道,点点头:“好喝的!” 姐弟俩说话的时候,小时女官不动声色地迅速环顾了一下整个店面,视线挨着扫了一遍,又伸手在桌子上摸了一下,而后招呼着他们落座:“尝尝看吧,这位老板做生意还是很诚恳的。” 阮仁燧心下大奇,一边跟大公主挨着坐下,一边问:“怎么就看出来老板做生意很诚恳了呢?” 小时女官就很详尽地跟他解释:“桌子擦得很干净,店面放眼看过去也没有冗余的杂物,柜台那边挂着写余菜的看板,上边有涂改的痕迹,旁边也搁着粉笔,但老板的手却很干净,没有一点白痕,这说明她做事很细心,而且人也爱整洁。” 又说:“你们看,她身上穿的衣衫已经有些旧了,袖口和手肘处只有磨损的痕迹,却没有脏污,指甲也剪得短短的,便可以佐证前一点。最重要的是……” 小时女官吸了吸鼻子,悄悄告诉他们:“我闻到花椒的味道啦!虽然多半只是一点粉末,但那都是花椒了,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花椒价贵,一两花椒一两金,半点都不夸张。 老板舍得往汤锅里加一点花椒调味,哪怕只是一星半点,也足以彰显诚意了。 大公主面露了然。 阮仁燧啧啧称奇。 话说这位老板生意的确做得挺成功来着,上辈子他在京兆府当值的时候,人家都鸟枪换炮,开上连锁酒楼了…… 这边小时女官领着他们坐下,后脚老板就笑吟吟地过来了,看一眼在他们旁边坐下的一桌人,不动声色道:“娘子与两位小客人想吃些什么?” 小时女官要了三碗猪肚汤。 老板响亮地应了声,转身往后厨去了。 店里边的人不算少,熙熙攘攘,颇为热闹。 窗外还有用背篓背着玉兰花枝的少女在叫卖。 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在忙前忙后,操持着店里边的事务,间或替人送酒,亦或者是添茶。 大公主先前没见过这样的场景,觉得很有意思,店里边的使女送了一壶廉价的竹叶茶来,她也喝得津津有味。 不多时,猪肚汤送过来了。 汤水浓白,香气扑鼻,上边还飘着枸杞。 小时女官用汤匙拨弄了一下,见里边还有莲子和山药,不由得微微点头。 她尝了一小口汤,而后向老板道:“真不错!” 老板笑着谢了她。 阮仁燧不是头一回吃这东西了,前一世他吃过很多次,只是或许是年纪变小,味觉更加灵敏了的缘故,却觉得比从前吃过的好吃。 大公主也蛮喜欢的,吃了七八条猪肚下肚,又用汤匙慢条斯理地喝汤。 一碗猪肚汤下肚,身上也跟着暖乎乎了。 小时女官叫老板来付了钱,对方客气地送他们出门,同时也问:“娘子觉得店里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吗?” 小时女官微觉讶异,回头看她。 那店主神色诚挚地看着她。 小时女官见状笑了,告诉她:“你的猪肚汤很好吃,店面的选址也很好,不过,你如果真的想继续把生意做下去的话,最好还是让家中二老回去。” 她说:“上了年纪的人总想着俭省一些,那二位一个在那儿盯着客人少取用茶叶,另一个督促着吃完了的赶紧给外边的人腾位置,太赶客了。” 老板听得怔住,而后涨红了脸,一叠声地谢她。 小时女官笑眯眯地摆了摆手:“不必啦,猪肚汤还是很好吃的!” 如此出了门,大公主尤且还在回味:“猪肚汤真好吃!” 忽然间又想起来:“我阿娘没吃过,我要带一些回去给她吃!” 说完,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还在跟坏阿娘生气呢! 大公主便为难起来。 小时女官问她:“还给不给带猪肚汤回去呀?” 大公主想了想,到底还是很大气地摆了摆手:“算了,小孩儿不跟大人一般见识,给她带一份吧!” 小时女官听得忍俊不禁,让人去再买一份,晚点带回宫去给贤妃娘娘。 同时还问阮仁燧:“您也要带一份回去吗?” 阮仁燧心想:我阿娘不喜欢吃猪肚啊。 不只是猪肚,所有动物的内脏,她都不吃。 再说,就算喜欢,带回去也凉了。 他摇了摇头:“不用。” 小时女官记得太后娘娘的吩咐,一直仔细着时辰,猪肚汤吃完,热闹瞧过,便带着两位皇嗣坐上了回宫的马车。 进了宫门之后,还专程又问了一句:“两位殿下,咱们今晚往哪儿去睡?” 大公主迟疑了。 一副又想念母亲,又拉不下脸来的表情。 阮仁燧就主动说:“算啦,姑且原谅她们这一次,也回去看看,她们知道错了没有?” 大公主背着手,严肃地“嗯”了一声:“岁岁,你说得有道理!” 小时女官忍着笑应了声,就近先把大公主送到九华殿,而后又送皇长子回披香殿。 德妃这会儿还没睡,倘若是阮仁燧自己回来的,多半得嘴他几句,只是这会儿见了小时女官,反倒不好开口了。 不好当着外人的面说自己孩子的。 阮仁燧也明白她的心情,进门之后笑嘻嘻打声招呼,见德妃跟小时女官说话,自己便一溜烟往寝室去,麻利地脱掉鞋上床睡了。 等德妃把小时女官送走,再想找他晦气的时候,他早已经睡着了。 德妃暗地里磨了磨牙,到底也没再把他给拎起来。 第二天母子俩一觉睡起来,德妃倒是还记得那茬儿,板着脸叫他把《关雎》前六句背出来听听。 阮仁燧也乖觉,声音清脆、老老实实地背了出来。 德妃就点点头,又伸手去替他整了整衣襟:“吃饭吧。” 阮仁燧咧着嘴乐,知道昨天的事儿这就算是过了,吃完饭之后,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 继续学昨天没学完的那首《关雎》。 他还跟杜崇古说呢:“杜太太,昨天我跟大姐姐出宫去了,原先还想着去你家吃面呢,只是太后娘娘说,学生没有投拜帖就去老师家很不礼貌,这才算了!” 杜崇古听得讶异,十分感念——为太后娘娘对他的尊重。 教皇子读书是个美差,皇子肯出宫去自家做客,也是颜面。 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还没有入仕的学生,教的也是最浅显的东西。 太后娘娘却肯把他当成正经的皇子老师来看待。 杜崇古心头滚热,转而笑着同皇长子道:“殿下要是想吃面,我随时都欢迎,只是得您想办法写一张拜帖出来,再征求到长辈们的同意啦!” 阮仁燧心想这也不算是什么难事,当下痛快地应了:“一言为定!” 这边上完课,他又叫人领着,脚步轻快地往御马苑去给自己选中的那匹菊花青马喂苹果。 他喜欢这个活儿。 保母专门为他准备了一只小篮子,里边放三个苹果,跟菊花青马在一起的那些马也有份,只是只有一个苹果。 这边有人把马厩的门打开,阮仁燧挎着篮子进去,整个马厩的马都开始兴奋地哒哒哒踢门。 吃苹果啦! 愉快的两场课程结束,等阮仁燧回到披香殿之后,就发觉德妃的状态不对。 很像个大阴阳师。 阮仁燧背着小小的书包(空的)回去,进门之后喊了一声:“我回来啦!” 德妃像远山一样的眉毛往上挑了一下,觑着他,阴阳怪气道:“哟,您回来了啊。” 阮仁燧这会儿还没发觉到德妃转了职业,放下书包,一边脱鞋,一边问:“阿娘,我们待会儿吃什么啊?” 德妃阴阳怪气道:“反正不是吃猪肚汤!” 阮仁燧:“……” 阮仁燧想到昨天大公主让人带回来的那份猪肚汤,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阿娘,你是生气了吗?” “生气?我怎么敢生气?” 德妃阴阳怪气道:“人家贤妃的女儿出去吃了好东西,还记得给亲娘带一份回来,我养的那个吃饱了抹抹嘴就走了,我怎么敢生气呢!” 阮仁燧:“……” 夭寿啊! 我阿娘在我完全没想到的地方生气了! 他有点头大,还有点茫然:“可是阿娘,你不是不喜欢吃内脏的吗?” 德妃阴阳怪气道:“是啊,我哪儿配吃猪肚汤啊,我不配,我就配喝西北风!” 她心里边都要气死了! 问题在于猪肚汤吗? 在于人家的女儿记挂着亲娘,你个没心没肺的都不知道给我带点东西! 不是猪肚汤的问题,是态度的问题! 阮仁燧:“……” 阮仁燧放弃挣扎,不再解释,走到德妃面前去,一秒切换到窝囊废赛道上。 他“啪”一下跪倒在德妃面前,紧抱着她的腿,大声求饶:“阿娘,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恶贯满盈,罪孽滔天,我让你在贤妃娘娘面前丢脸了!” 阮仁燧声泪俱下:“求求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德妃:“……”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五十个送红包~ 第22章 第22章[VIP] 大公主还挺喜欢吃猪肚汤的——或许并不是真的喜欢, 而是因为在宫里得不到,所以才喜欢。 贤妃看她想吃,倒是也叫小厨房试着去做了两回, 材料都是差不多了,大公主尝过之后, 却说不如宫外吃过的好吃。 贤妃就明白她的心思了, 故意叹了口气, 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来:“唉, 看这样子,只好请小时女官再带你出去吃一回啦!” 大公主煞有介事地跟着点了点头:“唉,真是没办法呀!也只好这样了!” 一个孩子是带, 两个孩子也是赶,没过几天,小时女官又带着两位皇嗣出宫了。 到了那家猪肚汤店, 从外边往里一瞧,小时女官不由得露出一点讶异来。 大公主察觉到了,仰着脸, 好奇地问她:“怎么啦, 汤锅里没有花椒了吗?” 她跟小时女官说:“我今天自己带了!” 特别骄傲地打开自己背着的小包,再从里边掏出一个小荷包来,打开一看,里边全是开了壳儿的花椒。 一两总是有的。 小时女官:“……” 阮仁燧都给惊住了:“大姐姐, 你带这个来干什么?” 大公主就觉得他们的反应好奇怪:“不是说汤里要有花椒才好喝的吗?老板放得少,我多带一点给她呀!” 小时女官看得忍俊不禁, 倒是没有阻止, 笑着说了句:“尽倾汤锅里,赠饮天下人, 也是件好事。” 阮仁燧还记得先前小时女官那一怔,又问了一问:“店里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吗?” 小时女官语气里带了点欣赏:“她真的把那两个人给请走啦!” 挺难得的。 做女儿的,硬生生拗过了父母。 阮仁燧倒是不觉得奇怪。 他理所当然地想:所以后来老板发财了嘛! 一大两小进了门,那老板竟也还记得他们,见了小时女官,极热络地上前来打招呼:“又见到娘子了。” 小时女官笑眯眯道:“是啊,有日子没见啦!” 又主动问:“您怎么称呼?” 老板听得精神一振。 贵客肯主动问一句如何称呼,其实就是对她感兴趣的意思了。 她先道了句“娘子太抬举我了”,而后才笑着道:“我姓崔,因是中秋生的,所以都管我叫十五娘。” “哦,”小时女官叫了一声:“十五娘子。” 崔十五娘含笑应了,又问:“您几位今天吃点什么?” 大公主看她们说完话了,在旁边现学现卖,叫了声:“十五娘子!” 崔十五娘不能低头俯视客人,便蹲下身去,与她视线齐平,笑问道:“小娘子有什么吩咐?” 便见大公主很认真地解下自己背着的小包,从里边掏出荷包来,递给老板,叫她把花椒加到汤锅里面去。 崔十五娘下意识接过荷包的时候,还不知道里边装的是什么,等知道之后,不由得诚惶诚恐起来。 在外做买卖的人,眼力见总是有的,面前虽然是一个年轻小娘子带着两个幼童,但她岂会看不出旁边两桌都是同行的侍从? 而神都城里,最不缺的就是贵人了。 崔十五娘也知道这一两多花椒对于面前年幼的小娘子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她不愿赚这个便宜——花椒事小,要是叫小娘子家里的长辈觉得外人利用孩子不懂事的机会来撺掇着她牟利,事情就大发了! 还是小时女官替她拿了主意:“没事儿,收下吧,碾碎了加到汤锅里去就是了。” 崔十五娘见她作声,心便定了,应声之后,又说:“以后您几位到这儿来吃猪肚汤,可不许再给钱啦!” 小时女官也不与她客气,笑着应了声:“好。” 她点了菜,仍旧是三碗猪肚汤。 不多时,崔十五娘亲自送了过来,还额外赠了一碟小菜、一盘酱鸡爪过来,神色当中略带着点迟疑。 小时女官就明白了:“你是有什么话想问我吗?” 崔十五娘先是向她致歉,而后才犹豫着道:“我愚钝,遇上事情容易糊涂,娘子是聪明人,或许可以替我拿个主意?” 小时女官道:“但讲无妨。” 崔十五娘便用手巾揩了揩额头上的汗珠,慢慢说:“不瞒娘子,现下这处铺子,原是我赁下来的,并非我所有,这几日才知道房主打算卖掉了。我攒了些钱,又额外借了一点,打算把这间店面跟后边的院子给买下来。” “这地方外边市价约莫是一百七十两,只是近来铺面的价格有些浮,实际上成交,约莫在一百三十两,我犹豫着该怎么跟房主定价……” 小时女官听了,先说:“不要跟房主谈感情,你们没什么感情,要谈钱。” 要是指望拉一拉过去赁房子的感情,就能让房主降价的话——你怎么不想着出于过去的感情,加价买人家的房子? 崔十五娘应了声,而后又说:“也有人建议我开一个低点的价格试一试房主的底线,留出砍价的余地来……” 小时女官好奇道:“有多低?” 崔十五娘小声说:“一百两。” 小时女官哈哈大笑。 崔十五娘被她笑得不安起来,明明比她还要小几岁,这时候看起来反倒像是个局促的后辈了。 小时女官笑完之后,告诉她:“不要跟傻子来往,会把你也带傻的,这个人虽然懂得些利益关系的皮毛,但是不懂人心。” 继而又告诉她:“作价一百七十两,实价一百三十两的房子,你去出价一百两,只会激怒房主,他宁肯九十两卖给别人,也绝对不肯一百两卖给你!” 崔十五娘听后面露豁然之色,起身向她行礼:“还请娘子教我!” 小时女官说:“实价约莫一百三十两,那你开一百五十两吧。” 她向崔十五娘示意现下这间铺面:“你从里到外收拾好,耗费了多少心力?这段时间,又结识了多少熟客?要是买不到这铺子,再去挪窝的话,须得消耗的,可就不止差价里的二十两了。” 崔十五娘目露思索之色。 小时女官见状,又多说了一句:“十五娘子,你能拿出一百多两来买铺子,也算是小有身家了,不要为了省小钱而耗费你的精力,要开始尝试着用钱来换取精力。” 崔十五娘听得错愕,转而若有所思,很郑重地行礼谢过了她。 几个人在店里吃得很饱,终于挺着肚子,预备回宫了。 这一回阮仁燧长了记性,额外让人包起来一份,带回去给德妃尝尝。 小时女官忍着笑问他:“带回去自己吃吗?” 阮仁燧发现了:“小时娘子,你坏坏的!” 他说:“上一次大姐姐要带猪肚汤回去的时候,你怎么不提醒我呢?” “我问了呀,”小时女官笑容和蔼,宛若一个白切黑的汤圆:“是你说德妃娘娘不喜欢吃动物内脏的嘛!” 阮仁燧:“……” 你们这些聪明人都有种狐狸似的奸猾感。 几个人都吃撑了,便也就没有乘坐马车,步行着走在街上,捎带着消消食儿。 这回他们是白天出宫的,街道上正是热闹的时候,软红香土,虹桥熙攘,大船的白帆在远处风中招摇,虹桥上下皆是摆摊兜卖各式货物的小贩。 因是春日,还有人在卖树苗和果苗。 阮仁燧过去瞧了瞧,想着距离自己长大还有很多年,完全有时间等待树苗长大,遂让人买了几棵樱桃树苗,预备着栽到自己的院子里。 他喜欢吃樱桃。 那桥头上有个老翁在卖竹编的背篓,大公主不由得贪看了几眼。 她其实对背篓不感兴趣,只是很喜欢那老翁摆在脚边的几个小篮子。 约莫只有成人手掌大小,很难真正地用来承载什么,但要是拿来给小孩儿玩过家家,就刚刚好了! 小时女官看大公主感兴趣,便领着她近前去问价。 阮仁燧也跟着过去,只是没看竹编的小篮子,倒是在绕着几个稍大些的竹篮打转。 德妃喜欢插花,素日里用来插花的器具也多,各色各样的陶器和瓷器,他想着,或许也可以用竹篮来试试看? 姐弟俩蹲下来开始准备扫货,那老翁见状,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了。 他当然看得出来这两个都是富贵人家的孩子,随便从指头缝里露出来一点,他都不虚此行了! 正在此时,喧嚣与叫嚷声从另一边桥尾传过来了,夹杂着高昂的催促声和马蹄声,迅速往这边逼近。 阮仁燧茫然地扭头去看,便见虹桥上已经是人仰马翻,好几个行人被撞倒在地,另有几个摊子也被掀翻了。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满面骄横,骑着马从桥上疾驰而过,后边还有侍从慌里慌张地在追。 那老翁摆摊的地方在桥头,倒是没有受灾之嫌,此时朝那边张望一眼,不由得暗暗咋舌。 阮仁燧就感到一阵风从自己身边刮过,再定睛去瞧,那少年已经越过自己几丈远了。 他看着虹桥上的一片狼藉,皱起眉来,只是都没等说话,旁边大公主已经超级愤怒地叫了起来:“把他给我抓起来!” 阮仁燧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意会,大公主已经气呼呼地原地跺脚起来:“我的猪肚汤!” 阮仁燧愕然回头,就见自己几人后边提着猪肚汤的侍从已然成了那少年纵马过借的受害者,汤罐破裂,汤水撒了一地,正顺着倾斜的地势,徐徐往河间去…… 随行的扈从听令前去拦人,阮仁燧回过头去,对着身后的满地狼藉看了一会儿,忽的转头去看小时女官。 说起来,自己一行人当中,她才是真正有能力拿主意的那个人。 察觉到他的目光,小时女官看了过去,旋即半蹲下身,告诉他:“好像是颍川侯府的世孙呢。” 啊? 颍川侯府的世孙? 啊! 是他啊。 阮仁燧脑子里宕机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才反应过来——此世孙非彼世孙。 现下小时女官口中所称的“世孙”,其实是多年之后他熟知的颍川侯世子。 想到这儿,阮仁燧心下纳闷儿起来。 记忆里,那位不是这么骄狂的性格啊! 颍川侯府的世孙催马在前,侍从们紧跟在后,只是追了许久,都没能撵上他。 原因倒也简单,世孙年少气盛,有所依仗,敢在神都街头纵马,侍从们哪有他的底气? 一来有所闪躲,二来眼见有人受伤,亦或者翻了摊子,还得留下个人来替世孙收拾残局,出钱给赔上。 如是一路缀在后边,跟着上了虹桥,眼见着世孙越走越远,而变故就在此时发生了。 世孙原本还在催马向前,不曾想街边一个劲装汉子腾空而起,半空中人影一闪,下一瞬,稳稳地落在马背上世孙的身后。 缰绳被他夺到手里,勒紧之后,终于停下了这匹骏马的脚步。 飞驰当中忽的有人贴近,世孙着实吃了一惊,被勒住马,而后拎着下来之后,更是又惊又怒:“你是何人,你怎么敢——” 他是少年狂妄,侍从们却知道深浅,神都城里的贵人何其之多,对方眼见世孙乘肥衣轻,还敢上前阻拦,必然是有所倚仗的。 领头的管事赶忙上前去见礼:“兄台见谅,见谅!可是有亲朋方才被我家郎君伤到了,要不要紧,可需要我随从去请大夫来瞧?” 那大内高手并不言语,后退一步,让开道路,请两位皇嗣上前来说话。 那侍从便眼见着从后边走出来一个脸颊丰润的小娘子,并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出来。 他并没有因而心生轻视,态度上反而愈发地和煦起来。 因为成年人可能会权衡利弊,但小孩子不会。 最要紧的是,很多事情如若发生在成人之间,可能大家笑一笑就过去了,但你要是伤到了对方的孩子,那这个仇会结很久很久的! 他问小时女官:“这位娘子有何见教?” 小时女官含笑道:“不是我,是我们家小娘子有话要说呢。” 侍从楞了一下,旋即将目光挪到大公主脸上,问询似的看了过去。 大公主没有看他。 她看的是世孙,语气不悦:“你这个人,怎么毛手毛脚的,都把我的猪肚汤撞撒了!” 世孙不耐烦地站在一边,听见那个小娘子指责自己,倒是也没有出言不逊。 他伸手去摸自己的荷包,抓住一块碎银子,就准备扔出来。 侍从见状暗道不好,几乎是扑着过去,把他的手臂给按住了! 对面那小娘子难道缺这么点银子吗? 真的把钱扔出去了,反倒会激怒对方! 世孙出门的时候就憋了一肚子气,半道上被人勒住马停下,就已经很不快了,方才叫一个小娘子当众诘问,没发作出来,是在自持身份。 现下再见这侍从居然还敢违背自己的意思,一直压制着的火气便再也按捺不住了,抬手一鞭子抽过去,毫不客气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对我指手画脚?” 他冷笑一声,指桑骂槐:“你们这些出身卑贱的人都是一般货色,最喜欢拿着鸡毛当令箭!” 阮仁燧听得摇头:“你们颍川侯府的人,好像真的都不怎么会说话。” 大公主毕竟年幼,没怎么听明白世孙这席话的意思,还有点奇怪为什么他忽然间把自己人给打了。 她问小时女官:“他刚刚想干什么?” 小时女官平静地告诉她:“他想从荷包里取一些钱出来,扔在地上,充当那罐猪肚汤的赔偿。” 这句话大公主听得很明白,脸上随即流露出愠怒的神色来。 这下子,她是真的生气了。 阮仁燧随从在旁,眼见着周围人越聚越多,不由得暗暗摇头。 大公主现在还太小了,但是她所掌控的能量又是巨大的,若是受情绪操控,下达了什么不得宜的命令,反倒容易影响到自身。 想到这里,他便凑了过去,悄悄叫了声:“大姐姐!” 大公主疑惑地看了过来:“怎么了,岁岁?” 阮仁燧朝她伸出了手指,作势拉钩:“把这件事儿交给我来办吧,最后的结果保管让你满意!” 大公主将信将疑。 阮仁燧就说:“我能让他在你面前大喊十声‘我是小狗’!” 大公主眼睛一亮,跃跃欲试:“真的?!” 她觉得这是可凶可凶的惩处了! 阮仁燧向前伸了伸手,很肯定地说:“真的!” 小时女官:“……” 大公主倒是很高兴,洋洋得意地瞥了一眼世孙,一脸“你完蛋了”的表情,跟弟弟勾了勾手指。 阮仁燧又伸手去拉小时女官的衣袖,等对方蹲下身去之后,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小时女官不由得面露讶异,了然之余,微松口气。 那边颍川侯府那侍从好言相劝,百般替世孙周全,反倒挨了一鞭,心下实在悲愤难言,不只是他,同行的几个侍从,也颇有兔死狐悲之感。 世孙尤嫌不够,还要再骂,这时,却见对面那行人当中走出来一个年轻女郎,向前几步,而后从袖中取出一枚腰牌,递到了那挨打的侍从手里。 “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颍川侯。” 她看了满面桀骜的世孙一眼,很平静地说:“颍川侯会好好教教世孙,以后该怎么说话的。”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五十个送红包~ 第23章 第23章[VIP] 颍川侯世子怎么也没想到, 儿子跟妻子吵了一架,负气出走,居然在外边惹出这么大的祸事来! 先前在那虹桥之下, 侍从自那女郎手里接过那枚腰牌,定睛一看, 见上边刻的竟是尚仪局女史的身份明证, 立时就知道这回踢到铁板了! 是宫里边的人! 尚仪局的女史是有品级的, 如今却如同侍从一样, 跟随在那两个孩童身边,既然如此,那两个孩子又会是什么人? 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也不管世孙如何不情愿,强硬地叫几个同行人把世孙扭送回府,自己没敢直接去拜见颍川侯, 而是先去见了世子。 颍川侯世子一看那枚腰牌,就知道事情不好,再听亲信说了事情原委, 更觉得心惊肉跳。 宫里边现下就两个孩子, 五六岁大的女童是大公主,小一点的男童,必然是皇长子了! 别人想见等闲都见不到,自家这个孽障倒好, 一次性得罪了两个! 颍川侯世子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倒是不敢拖延, 先是下令厚赐了今日去追赶世孙的侍从们, 而后又叫人去料理残局,该赔偿的赔偿了, 又赶忙去拜见父亲,与他协商此事。 …… 披香殿。 德妃很少跟贤妃同仇敌忾的,但这回竟也少见地站到一起去了。 “颍川侯府怎么教孩子的,在街上横冲直撞,伤到人怎么办?!” 德妃柳眉倒竖,满面愠色:“这是他们姐弟俩运气好,撞到的只是罐子,这要是把人给撞了呢?” 贤妃轻声说她:“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德妃反应过来,赶紧“呸呸呸!”,如此过去,又不安地说:“我盘算着是不是得找个人来念念经?小孩子身体弱,万一给吓到了呢?” 贤妃平日里不怎么搞这一套的,只是涉及到孩子,她也觉得小心无大错:“也好。” 嘉贞娘子这会儿也在旁边,轻声跟两位宫妃说了今天这事儿的首尾:“世孙的脾气,向来都有些骄纵,午后又跟世子夫人吵了一架,负气出门,先前在街上说什么‘出身卑贱的人都是一般货色,最爱拿着鸡毛当令箭’,不是在说两位殿下,是在指摘世子夫人呢。” 小时女官是朝天女出身,过目不忘,听过的话也能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嘉贞娘子也差不多,是以此刻说给德贤二妃听时,一个字都不会错的。 世孙骄纵,德妃比他更骄纵,听完就是一声冷笑:“依我看,世子夫人的脾气就是太好了,这种敢对着母亲指桑骂槐的东西,就该狠狠给他点教训,让他长长记性!” 又不满道:“颍川侯夫人怎么教孩子的?把孙儿惯成这样,不知天高地厚!” 贤妃听了也说:“这孩子是有点骄狂了,指摘世子夫人出身卑贱——这话就连颍川侯都不敢说呢。” 世孙能跟世子夫人闹成这样,当然不是亲生母子。 世孙的亲生母亲裴氏夫人出身英国公府,是世子的原配发妻,在世孙年幼的时候病故了。 如今的世子夫人,是在那之后,由彼时执政的天后亲自做媒,许给世子的。 这位唐氏夫人跟随了母亲的姓氏,天后时期一直到如今,在坐政事堂第一把交椅的首相唐红,是她嫡亲的姨母。 这桩婚姻的缔结,并不很合颍川侯府里某些人的心意,因为唐氏夫人在此之前,曾经在老家嫁过一次。 后来她的姨母唐红得到天后看重,起势发家,便让人去老家接回了自己的外甥女和亲生女儿,勒令她们与前夫和离,而后缔结了新的婚事。 唐氏夫人被天后指给了颍川侯世子,唐红的亲生女儿、唐氏夫人的表妹小唐氏则被天后指给了靖海侯世子。 唐氏夫人的父亲虽然也是官宦,但品阶并不算高,先前又嫁过一次,颍川侯府的人就觉得她不太能匹配自家的世子。 只是县官不如现管。 颍川侯府虽然有着世袭的侯爵名位,而唐氏夫人的姨母听起来只是正三品的宰相,看起来好像低于侯府,但略微有些脑子的人都该知道,这只是“好像”。 更别说这桩婚事是天后指定的。 别说是侯府了,天后摄政的时候,宗亲都给杀了个七七八八,难道还会在乎区区一个侯府? 的确有人敢不给天后面子,但那种人多半都一大家子在地府整整齐齐了,颍川侯府不想步前人的后尘,就老老实实地认了这桩婚事。 唐氏夫人倒是不觉得自己配不上颍川侯世子。 我是嫁过一次,但你们颍川侯世子难道就是个清白无暇的处男? 你是侯府世子,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是宰相外甥女呢,光是高皇帝功臣,就有十二家侯府,可是政事堂里总共才几位宰相? 配不配得上的,这不都凑一块儿了吗,那就是配得上! 天后赏脸,那她就大大方方地兜着,高高兴兴地谢恩。 颍川侯府里有些人看不起她,那她也不会上赶着热脸贴人家冷屁股,日子是自己过的,管别人怎么说呢! 今天这事儿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本朝的平州墨向有美名,也是宫廷贡品之一。 前年平州才刚遭了灾,这两年进献入京的墨条只有往常年的三分之一。 太后娘娘喜欢书法,所以这些平州墨进献入宫之后,多半都供给给了千秋宫,太后娘娘又赐了一些给自己的爱臣唐红。 唐红分润了一些给女儿和外甥女。 这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是以唐府侍从往颍川侯府去的时候,也没有遮遮掩掩。 唐氏夫人收了姨母送来的平州墨,知道这东西宝贵,就叫人登记入库,全数留给自己的女儿曾二娘子了。 她知道女儿喜欢书法,也喜欢好墨。 颍川侯夫人就觉得儿媳妇小气,没有侯门主母的气度。 世孙也是你的孩子,还是二娘子的长兄,都是姓曾的,你难道还不能一碗水端平? 就算不是一人一半,你多多少少送一点过去,也显得有慈母心怀不是? 颍川侯夫人暗示了几句,唐氏夫人置若罔闻,到最后颍川侯夫人没法儿暗示了,只能明说:“世孙也是你的儿子!” 唐氏夫人就觉得烦死了! 她刚嫁进颍川侯府的时候,也是想做个好母亲的,可世孙是怎么对她的? 口口声声乡野之女,当着满院子亲朋好友的面,大哭着说她是狐狸精,是来抢他父亲的! 一直到九岁多,知道要去太常寺走程序,确定世孙身份了,才想起来这位继母的姨母是当朝宰相,唯恐唐红给他使绊子,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称呼她一声“母亲”! 唐氏夫人毫不客气地跟丈夫说:“这是在干什么,表演苦情戏吗?” “希望我唾面自干,任劳任怨,百般蒙辱也丝毫不放在心上,像奴婢一样关怀他、爱护他,耗上几十年心血来感动他,换取他真心实意地把我当成母亲?” “怎么,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有这个心力干点什么不好,凭什么要耗在一个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身上?! 我自己有孩子,不指望他给我养老送终! 颍川侯世子无言以对。 唐氏夫人打开天窗说亮话:“他敬我一尺,我敬他一丈!他看不起我,我还上赶着去贴,我是脑子有病吗?” 这回的事情也一样。 那是姨母给她的东西,她没有资格决定怎么分吗? 平州墨是顶好的东西,世孙喜欢,可她的女儿也喜欢啊! 难道要为了一个从来都仇视她的继子,去委屈自己的亲生女儿吗? 那她才真是上赶着犯贱! 唐氏夫人跟婆母呛了几句,惹得颍川侯夫人生了一场大气,偏也不敢真的把这个儿媳妇怎么样,只能一个人怄得心口疼。 世孙知道之后勃然大怒。 他倒不是真的想要平州墨,而是觉得这个继母太狂妄了,出身卑贱,却倚仗着唐红,在府里如此张狂,连颍川侯夫人这个正经的婆母都不放在眼里。 母子俩聚在一起,理所应当地吵了一架。 世孙说唐氏夫人不孝。 唐氏夫人冷笑一声:“你希望别人做到什么,最好自己也能做到!婆母是我的长辈不假,可我难道就不是你的长辈?” 她说:“咱们这一大家子,上梁不正,下梁也不正,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有什么好奇怪的!” 唐氏夫人毫不客气地骂他:“小兔崽子,给我滚出去!不然我就传家法来收拾你!” “我有做首相的姨母护着,不逊一些也就罢了,怎么,你姨母也是首相吗?!不服气也给我忍着!” 世孙说不过她,反倒被教训了,气个倒仰,还真不敢跟她对耗,怒气冲冲地跑出去了。 这才有了后边的事情。 现下世孙惹出了事来,颍川侯夫人倒是记得去找儿媳妇了。 唐氏夫人的姨母是太后娘娘的爱臣,如若唐红愿意去说一句情,德妃娘娘也好,贤妃娘娘也罢,都不会不给她老人家情面的。 唐氏夫人听完真是给气笑了:“我算老几啊,敢去教太后娘娘做事?” 德妃向来骄狂——跟世孙比起来,这位是真的有骄狂的本钱。 贤妃呢,虽然向来好性子,但她也是一位母亲。 世孙冒犯了贤妃,说不定她就一笑置之了,可世孙冒犯的是贤妃的女儿,那这件事情,肯定是没有办法轻轻巧巧揭过去的! 她也听姨母说过,宫里边圣上教导大公主是很用心的,因为是第一个孩子的缘故,正式的待遇甚至于比皇长子还要高一点,可见是存了政治上的指望。 如果此时对上一个侯府世孙都要退避,大公主颜面何存? 唐氏夫人才不会去趟这个雷! 《继子平日里对我冷言冷语,很不客气,关键时刻,我不计前嫌,仗义出手……》 这剧本谁想要谁要,反正我不要! 唐氏夫人忙着呢。 她的女儿曾二娘子已经中了举人,就等着再去参加会试了。 姨母唐红也看过曾二娘子的文章和功课,说是还差了点火候,就算能中进士,估计也是吊车尾。 唐氏夫人想着女儿还很年轻,不必急于下场,先让她钻研两年,磨磨性子再说。 倒是可以着手准备着相看婚事了。 她打算给女儿娶一房丈夫回来,做她的贤内助…… …… 小时女官带着两位皇嗣回了宫,便先去给圣上请安,回禀今日之事。 昔年高皇帝开国,设置公府九家、侯府十二家,颍川侯府便是其中之一,也算是老牌勋贵了。 现下侯府世孙冲撞了大公主,好好歹歹,都得叫圣上知道才是。 圣上听她说了事情原委,神色倒是很平静,只是问了一句:“是仁燧跟你商量着不要把事情闹大,先回宫再说的?” 小时女官毕恭毕敬道:“是。” 圣上心想:他倒是真的友爱手足呢。 皇室有心收拾一个勋贵子弟,是很简单的事情,事后把人提溜进宫里来,想怎么收拾都行。 但是以事发当时的环境来看,及早脱身,是完全正确的选择。 一来彼处人多,很容易生出是非来。 二来嘛,大公主毕竟还小,对于权力的认知还有些懵懂,若是被孩子的本性驱使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无形当中就会折损她的政治形象。 圣上膝下现在也只有两个孩子,田氏虽然有孕,但毕竟还没有生下来不是? 他很慎重地在维护两个孩子的声望。 这边小时女官把话回完,没过多久,颍川侯父子便提着世孙入宫请罪来了。 颍川侯才刚进门,便郑重拜倒,满脸惭色,愧声道:“臣有负圣恩,实在无颜来见陛下!” 后边世子和世孙早已经跪了下去。 颍川侯又开始阐述今日之事,道是世孙少年顽劣,心性未定,在外纵马伤人,亏得恰逢大公主与皇长子微服私访,爱民如子,打抱不平,出声呵止,如若不然,还不知会酿成什么祸事来! 说完,又流着眼泪开始请罪…… 圣上静静听了,心想:颍川侯行事还是很老辣的,怎么世孙就不长脑子? 相较于意气用事的孙儿,颍川侯就要成熟多了。 有些事情大家都知道,但是没必要翻出来。 他从头到尾都没提世孙和世子夫人之间的矛盾。 提了干什么? 家丑外扬,叫人取笑颍川侯府家宅不宁,捎带着触怒唐红这位权相吗? 他也不说世孙撞翻的那罐猪肚汤——真要是说了,传将出去,万一有人觉得大公主小气呢? 别管这话是谁说的,只要外边有了这样的风声,这笔账就得记在世孙头上! 稍稍修改一下事实,改成大公主路见不平,仗义执言,为民请命,这就很好。 从小处说,颍川侯府并没有推卸世孙身上的责任,大公主德行完美无缺。 往大处说,如若以后大公主真的有了前程,这就是记述在本纪开篇的一桩小事,公主少有仁德,为民请命…… 颍川侯在朝中多年,很明白该如何做人做事——不能叫上边的人吃亏! 如若不然,你不倒霉谁倒霉? 圣上见他这样识趣,果然十分地和颜悦色,瞟一眼旁边跪坐着的史官,看对方正奋笔疾书,便轻叹口气,温和道:“好在没有造成伤亡,如若不然,事情就真的难以收场了。” 颍川侯唯有再谢。 世子在后见圣上神色缓和下来,这才膝行上前两步,徐徐开口,道是侯府已经赔偿了受伤的人和摆摊的几个商贩,又询问大公主是否有闲暇,世孙好向她当面请罪。 圣上还记得先前小时女官说的话,当下朝她招了招手,让她领着世孙去披香殿见大公主。 “哎?”小时女官微露茫然之色:“陛下,是叫世孙去向公主行礼请罪吗?” 圣上瞧了她一眼,眉梢微挑,附和了先前阮仁燧的说法:“仁燧说得真是一点不错,你有时候就是坏坏的。” 小时女官又一次露出了白切黑的笑容。 圣上也笑了,看颍川侯父子微有不安,遂道:“管教孩子,是颍川侯府的差事,朕不必越俎代庖,只是先前皇长子对姐姐有所承诺,不好叫他失信于人的。” 颍川侯父子听得面露茫然,满心不解,倒是不敢违逆,当下齐齐称是。 世孙叫小时女官领着,身后跟着诸多宫人内侍往披香殿去,心想:皇长子对大公主承诺了什么? 总不至于是砍了我吧? 他也知道自己这回是给家里惹了祸事,看祖父一把年纪如此卑躬屈膝,心里边也不是不愧疚的。 世孙就想:要是大公主要打我一顿,那也是应该的,我认了。 然后就到了披香殿外。 小时女官就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我们皇子殿下之前劝公主回宫的时候,承诺了会收拾一下世孙呢。” 世孙已老实,低眉顺眼,当下毕恭毕敬道:“但凭太太处置。” 小时女官脸上的笑容便更加地亲切起来:“哎呀,你把宫里想成什么地方啦,龙潭虎穴吗?不会打你的。” 她语气轻飘飘地说出了对一个青春期少年而言相当恐怖的话:“世孙去公主面前大喊十句‘我是小狗’就好啦!” 世孙:“……” 世孙:“不能改成打我一顿吗?” 小时女官笑眯眯道:“放心吧,等您出了宫回去,颍川侯会打的。包打。” 世孙:“……” 小时女官还追着捅了一刀:“这下子如愿以偿,双喜临门,高兴坏了吧?” 世孙:“……”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五十个送红包~ 第24章 第24章[VIP] 世孙去了披香殿, 在大公主面前大喊了十声“我是小狗”。 肢体虽然还活着,但青春期少年的魂魄已经死了大半。 而后被颍川侯父子带出了宫。 贤妃对这个结果是满意的,倒是德妃有点不高兴呢, 见了嘉贞娘子,跟她嘟囔:“就这么放过他啦?” 嘉贞娘子轻轻说:“娘娘, 朝堂之上很少会有大开大合的阵仗。世孙有错, 是错在行事不检、纵马伤人, 可要是因为这个罪过而打杀了他, 就太过了。” “如若圣上因此下令杖杀了他,那这件事情本身,可要比世孙纵马伤人严重得多得多了。” 这是不仁。 寻常人的不仁无足紧要, 但是圣上是天子,他不可以不仁。 如现下这样的结果就很好,大公主得到了好名声, 颍川侯府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受伤受损的人得到了足够的赔偿,世孙也认了错, 君臣相得, 多么和谐的场面? 嘉贞娘子说:“到这里,事情就差不多快要结束了。” 德妃蹙着眉头,有些微妙地不满:“这也太便宜他了吧!” 嘉贞娘子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怎么可能便宜他呢?” 她说:“我一直说的都是事情‘差不多’要结束了呀!” “差不多”要结束,就是还没有结束的意思。 事情发展到现下, 只差着最后的一环了。 圣上出于对皇室仁德形象的守护将此事轻轻放过,是为了大局考虑, 可颍川侯府要是也学着圣上的样子在侯府内部将此事轻轻放过, 那就是不识抬举了。 你们家把孩子养成这样,惹出事来, 还冒犯了两位皇嗣,真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再则…… 嘉贞娘子心里边有所明悟,转头看向前朝所在的方向。 圣上不会真的跟世孙置气。 一来他没有真的伤害到大公主和皇长子,二来,说到底,在他面前,那也只算是个小孩儿。 圣上只会跟京兆尹生气。 因为勋贵纨绔在神都街头纵马,是京兆尹失职! 这个罪责,可比世孙身上的要严重多了! 只是对于德妃来说,反倒是京兆尹这边的事情,显得无足轻重了。 说着,她将视线转向了窗外,不无好奇地道:“殿下那是在干什么,种树吗?” 四下里观望了一下,又迟疑着说:“这地方种树,枝繁叶茂之后,怕不美观吧?” 宫廷里的庭院布景,都有专人操持,宫妃们可以出于个人的爱好适当加以调节,但主体上的结构,其实没太有变动的空间。 是以这会儿嘉贞娘子见皇长子带着人在院子里热火朝天地挖树坑,还有人提了水在候着,就觉得有点新奇。 德妃在不触及到某些敏感区域的时候,对孩子是很宽容的。 这会儿听嘉贞娘子问了,就以一种看似不在意、实则炫耀的语气说:“他知道我喜欢花木,专门在外边买了几棵樱桃树回来呢,一番孝心,我也不好辜负他的嘛!” 又让嘉贞娘子看她用来插花的竹篮,假惺惺地责备说:“真是的,宫里边什么东西没有?要他专门从外边给我带!” 嘉贞娘子明了她的心意,先是夸了皇长子的孝心,而后转目去瞧德妃的插花。 她脸上的褒赞愈发真切起来:“娘娘的手艺真好,高低错落,花草有序。时人多用名花插瓶,富贵雕琢之气过盛,反倒失了质朴天真,娘娘却别出心裁,点缀了两枝雪柳,真是妙趣横生!” 同样是夸奖,某些没文化的岁岁小孩儿只知道说“阿娘,你插的花真好看!”和“太漂亮了!”,但是人家嘉贞娘子,就能夸到人心坎里去! 因为这几句夸奖,德妃一整天都美滋滋的,走路都带着风。 嘉贞娘子的夸奖并不是出于社交上的礼貌,而是真心实意。 先前她也在德妃宫里待过,只是那时候德妃有孕,很少再去触碰花草之类的东西,虽也知道德妃颇擅长此道,但到底很少有机会见到她施展。 这会儿见了,不免惊叹不已。 后边到了凤仪宫,还忍不住夸奖呢:“德妃娘娘若是不做宫嫔,也足以做个花博士,为宫廷供奉了。” 这个“供奉”,指的就是凭借某项技艺在天子身边侍奉的人。 有擅长弹琵琶的供奉,还有会斗鸡的供奉,到了先帝那一朝,身边多有画院的供奉,虽无品秩,然而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是天子身边的人? 朱皇后很少听她这样夸人,尤其夸的还是德妃,倒是真的怔了一下:“真有那么好吗?” 嘉贞娘子就详细地形容了一下给她听:“真是灵性见秀,英华外发!” 朱皇后近来在协同内庭女官们编纂女子用来启蒙入学的书籍,闻言倒是起了一点心思:“过几日我有空,或许也可以去瞧瞧,德妃若是有闲暇,也有天分,倒是可以写一本讲述瓶花的书籍……” 内宫当中多有贤媛才女,朱皇后作为国母,除去操刀皇嗣们的教养之外,也延续了天后时期的作风,鼓励她们撰书立说,刊印出来的诗词文赋传出宫去,作为盛世宫廷文学的代表,风靡一时。 现下起意叫德妃去写一本瓶花录,既可以宫嫔修身养性,也可以向天下人展示宫廷的文化与教化,于后人而言,也算是一种记述和宣扬。 嘉贞娘子笑吟吟道:“您还真别说,单讲瓶花此道,宫里头就没人能越过德妃娘娘去。” …… 颍川侯府。 颍川侯毕竟老辣,前脚带着儿孙出了宫,回府之后第一时间就让人把孙儿按到了条凳上一顿狠打。 颍川侯夫人心疼孙儿——前儿媳妇早逝,这个孙儿是她手把手带大的! 她说:“不是已经请过罪了吗?怎么还要打呢!” 颍川侯冷笑一声:“现在还只是挨打,不叫皇室真的把这口气出了,以后丢掉性命都不奇怪!” 他厉声吩咐侍从们:“打!” 世孙给打得起不来身,最后是被抬回房的。 颍川侯夫人在旁边看着,不住地流着眼泪。 唐氏夫人也在,她是纯粹来看热闹的。 家里有大事发生,还闷在房里不闻不问的,叫人看着不是那么回事。 颍川侯夫人原本还在哭呢,看儿媳妇不痛不痒的样子,活活把眼泪给气没了,跟丈夫说:“你看她心多狠,一滴眼泪都不掉!” 颍川侯:“……” 颍川侯心烦意乱:“你也别哭了!” 思前想后,又往世孙床前去了。 “你不是天子,这世界不会绕着你转,改变不了的事情,就只能接受它!” 他苦口婆心地说:“你母亲去世的时候,只是放心不下你,久久不能合眼。你口口声声惦念着她,又把日子过成这样,怎么对得起她?” 还说起唐氏夫人来:“平日里你们母子俩不合契,外人也分辨不出孰是孰非,但这回的事情难道还分不出孰是孰非?是她按着你的脖子,让你去街上纵马伤人的吗?还不是你自己惹出来的祸事!” 世孙默然不语。 第二日,世孙的外祖母英国公太夫人也派了人来问候,希望等世孙好转之后,往外家去陪伴外祖母住一段时间。 这就是想好好劝一劝外孙,让他转转性子的意思了。 颍川侯也应了。 唐氏夫人跟表妹小唐夫人和友人王元珍一处吃饭,席间说起此事来,眉宇间嗤笑之情丝毫不曾掩饰:“早干什么去了!”泺閣 她这话不是单单是在说英国公府,也是在说颍川侯府的人。 现在知道得好好教孩子了,从前怎么不教? 她饶是性情豁达,此时酒过三巡,说起此事来,也不免气苦委屈:“说到底,无非是看不起我罢了!” 从前世孙在府里几次三番与她争执,当着亲戚的面下她这个继母的面子,那些人都在说什么? 说做母亲的不要跟孩子计较,说他从小就没了生身母亲,真是可怜啊,你是长辈,多包涵他几分吧! 现在世孙出去撞上大公主了,怎么不敢跟大公主这么说? 别去跟圣上请罪啊,也跟在她面前似的,跟圣上打感情牌,道德绑架一下圣上——这孩子从小就没了母亲,别跟他计较! 小唐夫人哼笑一声,给表姐斟酒道:“颍川侯敢这么说,圣上能把他头拧下来!” 另外两人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第二日王元珍往千秋宫去拜见太后娘娘,还说起这事儿来了。 只是她并没有评说颍川侯府的事情,而是把它当成引子,谈到了前朝那边:“圣上生了大气呢,纪京兆这回怕是要糟了。” 纪京兆指的是现任的京兆尹纪文英。 太后娘娘听得很平静,只是问了句:“闻俊杰怎么说?” 王元珍道:“闻相公不置一词。” 纪文英是闻相公的女婿。 太后娘娘点点头,没再说这事儿,而是看着她若有所思:“你在中枢待得太久了,或许该到地方上去历练一下了……” …… 总而言之,这件事就算是到此为止了。 几天之后,宫妃们协同皇嗣在凤仪宫行宴,德妃还在说呢:“早知道会这样,就不叫你们出去了。小时女官也是,撺掇着孩子出去,把心都玩野了!” 她还是有点心有余悸。 孩子那么小,要是真的遇上点什么,都反应不过来! 大公主坐在贤妃旁边,却说:“可是德娘娘,要是我们不出去,他以后还会那么横冲直撞的,肯定还会再有人受伤啊!” 朱皇后也说:“禁中有人跟着呢,不会有事的,叫孩子们出去走走看看,长长见识,知晓民情,是好事。” 德妃心想:那是因为两个孩子都不是你生的,你不心疼! 大公主就很好奇地问她:“德娘娘,为什么你的眼睛总是会这样啊?” 说着,她两只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学着德妃惯常的样子,提着眼皮,往上翻了个白眼。 德妃:“……” 阮仁燧没忍住,一口酸梅汤喷了出去! 朱皇后:“……” 贤妃有点尴尬地敲了女儿一下:“别做鬼脸!” 说完了又反应过来不太对——这不是说德妃之前就是在做鬼脸吗? 有心解释一句吧,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只得颇为尴尬地沉默了。 德妃简直要气死了,回去的路上还在说:“她们就是故意的,故意想让我难堪!” 阮仁燧知道,这时候阿娘不需要儿子教她做事,只需要有个人理解她的情绪,站在她这边儿。 亲近的人相处起来,有时候需要的不是评说,而是站队和理解。 他同仇敌忾地附和了德妃:“没错儿,她们就是故意的,故意想让阿娘你尴尬,真是太过分了!” 德妃就老调重弹,以怨报德,又一次开始鸡他:“你要给我争气啊,岁岁!” 阮仁燧:“……” 晚上圣上过去,德妃余怒未消,知道圣上喜欢大公主,所以就避开她不提,只说贤妃:“刘姐姐笑话我呢,说我爱做鬼脸……” “嗯?”圣上就好奇地问她:“所以你做了没有?” 德妃:“……” 德妃撒着娇抱怨他:“讨厌,你也笑话我!” 两个人洗漱安置了。 第二天阮仁燧起个大早,往寝殿里去的时候,德妃还在梳妆。 圣上坐在梳妆台前,执笔替她勾勒面上的斜红。 阮仁燧在旁边瞧了一眼,心说:阿耶画的比宫人们画的好。 本来也是嘛,擅长书画的人,下笔原本就格外地稳当。 这么短暂地一个功夫,他忽然间想起离宫了的乳母钱氏来了。 也不知钱妈妈近来如何。 她还在画画吗? 宫人们送了早膳过来,也将他从思忖当中唤醒,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开始用饭。 阮仁燧吃得比两个成年人少,很快就结束了,无需德妃示意,便有宫人送了净手的温水来。 阮仁燧还没来得及把手伸进去,就听大公主的声音在外边响起来了,露水一样,清冽又有精神:“岁岁!岁岁,我来喊你去上学啦!” 德妃就觉得输了。 趁着圣上不注意,她开始鸡自己儿子:“明天早点起,你去喊她!” 阮仁燧:“……” 阮仁燧如实道:“往那边走绕路啊,阿娘!” 德妃瞪他一眼,强忍着拧他耳朵的冲动:“你能不能上进一点?” 阮仁燧就诧异地看着她,语气谴责地说:“你进宫都好几年了,连个贵妃都没混上,这么不争气,还好意思催我上进?” 德妃:“……” 德妃就觉得有点手痒,打孩子的想法在脑子里生到一半,忽的想起圣上还在这儿…… 她只得暂且作罢,伸出一根食指,狠狠地点了点他:“你等着!” 下午回来我再收拾你! 圣上面前,她面带微笑,语气轻柔地招待了大公主,而后亲自送两个孩子出去:“去吧,路上慢一点,要好好听太太们的话呀!” 阮仁燧回头朝她招手,笑得阳光灿烂:“放心吧阿娘,我一定会搞砸的!” 德妃:“……” 德妃捏紧拳头,表情不受控制地狰狞了一个瞬间。 圣上:“……” 圣上默默地转过头去,继续吃自己那顿没吃完的早膳了。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五十个送红包~ 第25章 第25章[VIP] 因为先前与嘉贞娘子谈的那席话, 朱皇后一直记挂着得空往德妃宫里去瞧瞧这件事。 她跟德妃的关系不算十分和睦,不好贸然登门,这日得空, 便约了贤妃一起,往披香殿去坐坐。 德妃听人来报, 道是皇后和贤妃一起来了, 心里边还纳闷儿呢, 平白无故的, 皇后怎么会过来? 她有点心虚:难道是我在外边犯了什么事? 按理说最近也没怎么着啊…… 微有点忐忑地迎了人进来。 朱皇后进了待客的前殿,打眼便瞧见了摆在显眼位置的一瓶紫玉兰。 朱皇后协同贤妃一路过来,路上也曾经见到成片的紫玉兰树, 茂盛又鲜妍,郁郁葱葱地点缀着宫廷的春天。 那是很能开花的植物,花头聚集在一起, 轻易就能让人觉得茂密。 德妃选了一根稍粗的花枝,调整了角度固定住,又自行修剪过过多的花朵。 那枝干苍劲有力, 枝头却是轻盈的, 俏生生地点缀着几朵将开不开的玉兰,果然极为动人。 殿中还有别的瓶花,处处花红柳绿,逞妍斗色。 朱皇后挨着看了, 倒真是对德妃刮目相看了。 啧啧称奇之后,又问德妃:“我看你在此一道很有天分, 现下皇长子也开蒙读书了, 无需你过多地消耗精力,你是否有闲暇和心力, 写一本关于瓶花录出来?” 她说:“先前韩王妃入宫做客,还曾经说起这事儿来,本朝有香道、花道、茶道,文人逸士写另外两种的多,倒是写花道的很少。” 韩王妃还未出嫁便有才名,韩王又是小说家的金主之一,夫妻俩兴趣相投,成婚之后韩王妃自己开了几家书铺,另设有印刷厂,专门帮自己喜欢的作品出版。 又因为天后时期她作为宗室长辈主持过数次贤媛宴,结识甚广,捎带着参宴之人与内宫的女尚书们有了诗词文赋,也喜欢找她帮忙出版。 无心插柳柳成荫,一来二去的,这生意也就做大了。 虽然士林当中也有人指责某些作品过于华贵糜艳,多有脂粉之气,但客观来说,也的确产生了许多可以流传于世的作品。 尤其天后之后,以唐红、王元珍等人为首,禁中女官们逐渐形成一股全新的政治势力,入京的许多人出于政治上近水楼台先得月的考量,往往都喜欢了解一下宫廷内部的风向,也会特意前去购置几本,私下研读。 怎么说呢,相较于外朝的官员,禁中女官们有一个得天独厚的好处——她们离圣上和太后娘娘太近了。 朝臣们和那些有意入仕的人可以不刻意地去结交她们,但是最好不要让她们对自己心生恶感,不然兴许对方在圣上和太后娘娘耳边说一句话,就有可能阴差阳错地改变他们的命运。 朱皇后这话说完,德妃当场就愣住了。 愕然良久,才回过神来。 德妃真的很想发一个表情包给朱皇后。 写书? 谁,我吗??? 苍天可鉴呐,我们夏侯家几代人都没出过能写书的才女! 她简直怀疑朱皇后是来捧杀她的! 德妃迟疑着推拒道:“这,只怕是容易贻笑大方吧……” “怎么会?” 朱皇后道:“圣上说你的瓶花好,嘉贞娘子说你的瓶花好,现下我也亲自来看了,的确是精巧无双,丽质天成,一个人这么说,可能是哄你,两个人、三个人难道也是吗?” 看德妃神色懵懂,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当下又宽抚她说:“至于贻笑大方,就是自己吓唬自己了——又不是你写出来,第二天马上就拿去刊印,广而传之。” 朱皇后娓娓道来:“写书也是有格式的,开头怎么写,结局怎么收,各部分怎么组合,前人于此道有什么记述,你的书里边又有什么迥异于前人的东西,引用了什么书籍,哪儿能真的让你随便去写?” 她知道德妃同自己之间有嫌隙,所以并不直接去管这事儿,而是说:“我叫嘉贞娘子来协助你,她跟你讲一讲写书的格式,后边你写完了,再让她来验收,最后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再请韩王妃来瞧瞧。” 德妃原本还觉得这事儿不靠谱来着,哪知道听朱皇后详细地说了,又感觉好像有门儿? 听起来,也没那么难的样子。 且要是皇后负责盯着的话,德妃会担心她会不会趁机给自己使绊子,但是叫嘉贞娘子来协助自己,总不会有这些问题吧? 德妃心里边还有点小算盘。 瓶花哎,宫里边不就只有她跟圣上喜欢捣鼓这事儿吗? 到时候,她就有理由光明正大地使人去请圣上来说话,闲暇时候凑在一起了! 德妃想到这儿,就觉得这事儿好像可以做,间歇里瞧一眼贤妃,顺嘴问了句:“贤妃姐姐要不要也找个什么来写一写?刚好咱们一起作伴。” “哎哟,”贤妃给吓了一跳,赶忙笑着推拒了:“我哪儿是那块材料啊!” 她倒是坦诚,当下直率道:“我那点长处呀,都在手上,给仁佑做件衣服、缝个小包,亦或者折个纸兔子,多得是比我强的人呢。” 德妃在花道上的先天条件,其实是很得天独厚的。 她的身份在那儿摆着,想要什么花儿,就能得到什么花儿,琢磨个对应的花器,马上就能得到。 实在找不到的,还能专门吩咐下去,让人开炉给她烧一个出来。 她也有足够的地方去安置自己的瓶花作品,且还有身边的人源源不断地为她提供精神上的愉悦和满足感。 圣上欣赏她的爱好,阮仁燧见到就夸夸夸,侍从们就更不必说了。 最最要紧的是,她也有这个天赋。 德妃早先听朱皇后说完,就已经有所意动了,这会儿再听贤妃坦诚地承认自己写不了书,腰杆立时就直起来了。 贤妃姐姐,真是不好意思,那你输了哦~ 那个小兔崽子不是说我一直跟贤妃齐平,不上进吗? 我现在可比贤妃强了! 她不能写书,我能! 德妃光是这么想着,气势上都开始攀升了。 她还反过来安慰贤妃呢:“哎,天分这东西,也不是谁都能有的,姐姐看开一些,也就是了。” 贤妃就觉得德妃这个性格其实也有一点可爱,不怪圣上喜欢她呢,跟一桶清水似的,一眼就能看到底。 她也没有呛声,顺势又夸奖了德妃几句,从未来的角度,给德妃画了个大饼:“妹妹要好好写呀,将来流传出去,刊印得多了,朝野民间引为风尚,你可就是本朝花道的开山鼻祖啦!” 开!山!鼻!祖! 这么一顶高帽砸下来,德妃整个人都熏熏然了。 这边把话说完,朱皇后和贤妃离开之后,她一个人捧着脸坐在桌前,笑眯眯、美滋滋地对着案上的那瓶紫玉兰端详了大半个下午。 心里边慷慨激昂地回荡着四个大字。 开!山!鼻!祖! 懂不懂这四个字的分量啊! 因为太过于高兴的缘故,等阮仁燧下学回去,她都把今早晨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只是矜持地坐在官帽椅上,问儿子:“岁岁,你知道今天下午谁来了吗?” 阮仁燧哪儿知道谁来了? 倒是看出来阿娘的心情不错,眉宇间都带着得意呢。 他想了想,试探着说:“是外祖母进宫来了吗?” 德妃摇头。 不是外祖母? 阮仁燧又问:“是阿耶过来了吗?” 德妃稍有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觉得儿子可真不开窍! 她摇头说:“不是。” 那能是谁啊? 阮仁燧猜不出来了。 德妃看他这副榆木疙瘩似的样子,想一想“开山鼻祖”四个字,也不稀罕跟小孩儿计较了,当下美美地告诉他:“是皇后跟贤妃来了!” 阮仁燧:“……” 打死他,他也想不到这个答案啊! 话说阿娘你不是跟朱皇后有仇的吗,怎么她来了,你还这么高兴? 德妃就把今下午发生的事情慢慢悠悠地跟他说了,末了,又抬着下巴,洋洋得意地等他的反应。 阮仁燧很上道,也是真的替她高兴:“天呐,阿娘,你好厉害啊!” 德妃就像只被挠到了脖子的小羊似的,骄傲地把下巴抬得高了一点。 阮仁燧还在说:“你怎么这么了不起?你要出书了哎!” 他欢欣鼓舞,雀跃不已:“朱皇后没能出书,贤妃娘娘没能出书,连阿耶都没出过书,但是你要出书了哎!” 德妃就用手里边的宫扇轻轻地拍了他一下,假模假样地嗔怪道:“小声点,这么大惊小怪的,叫人笑话!” 自己也没忍住,乐不可支地跟他说:“是开山鼻祖哦!” 阮仁燧大声道:“又不是丢人现眼的丑事,为什么要小声点?这么大的喜事,应该广而告之嘛!” 他替德妃盘算着:“可以先在宫里边请请客,第一波儿请阿耶和太后娘娘、朱皇后、贤妃娘娘她们来。” “第二波儿呢,可以请韩王妃来,再请嘉贞娘子作陪!你们要谈出版的事情嘛!” “最后还可以请外祖母进宫来坐一坐,让她知道,夏侯家出大才女啦!” 德妃笑得合不拢嘴,嘴上还说:“哎呀,是不是太张扬啦?” “哪有?”阮仁燧说:“这可是出书哎,整个宫里边才几个人出过书?” 又说:“后代人说起本朝来,第一有名的内庭宫妃一定是阿娘你,你出过书,是大才女哎!” 德妃笑眯眯地捧着他的脸,心花怒放,低头重重地亲了他脑门儿一口:“我们岁岁就是大才女的儿子!” 阮仁燧大声叫她:“大才女!” 德妃美滋滋地叫他:“大才女的儿子!” 侍从们:“……” 圣上从外边过来,还没进门,就听里边那母子俩热火朝天地彼此吹捧着,以至于他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穿越了时空。 德妃那本书的确还没有开始写,而不是已经顺利出版,功成名就了吧?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五十个送红包~ 第26章 第26章[VIP] 德妃虽然还没能把书写出来, 但这时候已经开始有一代宗师的架子了,见圣上来了,便十分矜持地迎上去, 并没在第一时间跟他分享自己成为一代宗师的好消息。 阮仁燧反倒没控制住,快活地告诉圣上:“阿耶, 阿娘她要出书了哎!好厉害的!” 圣上虽然已经知道了, 但此时见状, 还是故作讶异, 配合地惊呼一声:“是吗?” 阮仁燧用力地点头,说:“是呀!” 德妃假惺惺地说他:“都没正式地开始写呢,你这孩子, 也真是藏不住事儿。” 阮仁燧围着她“大才女、大才女”地叫,德妃到底没忍住,重又笑盈盈地展颜起来。 圣上也挺高兴的, 拉着德妃的手跟她一起进去,而后说:“有这样的本领,不传诸于世, 岂不是太可惜了?” 还说呢:“动笔之后, 缺什么、少什么,都只管问尚宫局要,不必俭省。” 又开始数算着时间:“今天太晚了,明天么, 我也有事,那就后天吧, 就在披香殿设宴, 让皇后和贤妃都来聚一聚,也请韩王妃和大尚宫来, 哦,嘉贞娘子也来……” 德妃脸颊微红,拉着他的衣袖,期期艾艾道:“这,是不是太隆重了一点?都没开始写呢……” 圣上就略带着点惊奇地看着她,说:“哪里隆重了?” 又理所应当地道:“现在还没有开始写,但以后总是会写,也会写完的嘛!” 德妃见他看重自己,心里边当然是高兴的,当下被激起了写书的热情,拉着他往书房去,像只快乐的兔子似的,路上还不由自主地蹦了两下。 圣上笑吟吟地叫爱妃拽着,两人一前一后过去了。 阮仁燧还要跟过去呢,中途却被易女官给拦下了。 她半蹲下身,笑眯眯道:“殿下,我让人给您送点吃的过来吧?”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是嫌弃我碍事呢。 他心想:我还不愿意跟着他们呢! 便也就应了声:“好。” 这边圣上把行宴的事情安排下去,后脚就有人去知会相关人员了,尤其是朱皇后——得由她去邀请韩王妃入宫。 彼时嘉贞娘子也在凤仪宫,闻声不由得微微侧过脸去,不动声色地去看朱皇后脸上的神色,却见对方神态从容如常,并没有显露异色。 嘉贞娘子因为在心里短暂地感慨了一下。 离开凤仪宫之后遇见小时女官,两个人说起这事儿来。 小时女官就说:“圣上还是很宠爱德妃娘娘呢。” 嘉贞娘子点点头:“是啊。” 她们俩说得有些语焉不详,但是因为都是聪明人,所以不需要把话说透,就都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小时女官说圣上宠爱德妃,不是说专程为她而请皇后和韩王妃往披香殿去凑个局,而是说他真的有为德妃的以后做打算。 德妃的性子,嘉贞娘子是亲自领教过的,小时女官虽然与她交际得少,但也有所耳闻。 先前德妃还指摘过她呢——都怪她带皇嗣出宫去,把两个孩子的心给玩野了。 小时女官只能在心里边叹气。 这事是她自作主张去做的吗? 要不是太后娘娘和圣上点头,她敢带着圣上膝下仅有的两位皇嗣擅自出宫? 可这么浅显的道理,德妃就想不明白。 而依照德妃的性子和疏懒,对写书这事儿三分钟热度,而后半途而废,是最合理的发展趋势了。 但是圣上这会儿让她设宴请了朱皇后和贤妃,还把韩王府这位宗室长辈和大尚宫请去,一是替她走动关系,二来也是用这些人来预防她打退堂鼓。 你要面子,那就给你面子,皇后给了,贤妃给了,韩王府和大尚宫都给了,结果人家给完面子,你又说不干了? 这怎么可能呢! 这是用这些尊客倒逼着德妃把这本书写下去。 嘉贞娘子也好,小时女官也罢,俱都看得明白,这本书写成了,对德妃有百利而无一害。 扬美名于外,既能缓和外朝对于夏侯氏的非议,也能通过与朱皇后和韩王妃的往来交际,遮掩住从前发生过的不快。 甚至于连皇长子也可以在母亲的树荫下乘凉。 只是,前提得是德妃真的能好好地把这本书写出来才行。 小时女官有所预感,略有点幸灾乐祸地道:“嘉贞姐姐,你以后怕是要有的忙了呢!” “……”嘉贞娘子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的道:“小时,你最近是不是又胖了?” 小时女官勃然变色,下意识摸了摸脸:“哪有的事?我最近很认真在减肥的,晚上都只吃菜叶!” 嘉贞娘子“噢”了一声:“那可能是我看错了吧。” 然后专门等到了晚上,使人去给小时女官送了一整只烧鹅做宵夜。 小时女官:“……” 小时女官披着衣裳,一边吃,一边郁郁不已:“嘉贞姐姐的报复心也太强了点……” …… 德妃那本书还没有开始动笔,满宫里的人就都知道她要写书了。 大公主知道之后,还问母亲呢:“阿娘,德娘娘要写书了,你不写吗?” 贤妃无奈道:“我哪儿有那两下子?” 大公主可郁闷了:“岁岁的阿娘能写书,你怎么不行啊……” 贤妃就用狗尾巴草给她扎了一个小兔子,笑眯眯地逗她:“阿娘不能写书,可是德娘娘也不会扎小兔子呀!这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大公主新奇地看着那只绿兔子,重又开心起来。 德妃现在的状态就是膨胀,非常膨胀。 一代宗师! 开山鼻祖!! 名垂后世!!! 这种膨胀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嘉贞娘子领着她往集贤殿书院去。 那是外朝所在,为此,还专门叫彼处当值的外官回避了。 德妃没到过这地方,倒是觉得很新鲜,阮仁燧饶是上辈子来过这地方,今生再次看见,也仍旧觉得震撼异常。 所谓的集贤殿书院并不是单独的一座殿宇,而是一整片建筑群,里边收录了高皇帝至今以来的经史子集等各类藏书,书院之大、收纳书籍之广,甚至于都不是汗牛充栋所能形容的了! 阮仁燧与德妃跟随嘉贞娘子到了一层之后,就被那一眼望不到边际的书架震惊住了。 嘉贞娘子显然不是头一次过来,到此之后,显得轻车熟路。 书架上详细地标注了书籍的种类和年代,以方便来人取阅,嘉贞娘子走在前边,一本接一本地往下抽取,侍从在后,默不作声地将其收起备用。 德妃起初还很兴奋,像条小尾巴一样跟在嘉贞娘子后边,亲热地跟她说着话。 慢慢地,眼瞧着侍从们手里的书越来越高,脸上的笑容也就逐渐消失了。 “……嘉贞姐姐,怎么拿这么多啊,”德妃强颜欢笑:“你也要拿一些回去看吗?” 嘉贞娘子回头看了看她,温柔又慈祥地笑了笑。 没说话。 继续从书架上抽取书籍。 德妃忍不住从袖子里掏出手绢儿来擦汗了。 再到后边,嘉贞娘子抽一本,她心脏就哆嗦一下,心里边还忐忑不安地数着呢——这都三十多本了! 到最后,嘉贞娘子终于在某个地方停住了。 德妃一张俏脸耷拉着,满脸的生无可恋。 阮仁燧看着自己阿娘的神情,都觉得她怪让人心疼的。 德妃有气无力地问:“我要看这么多书吗,嘉贞姐姐?” 嘉贞娘子看着她,略有点歉意地笑了一下,抬手示意:“还有这些。” 嗯? 德妃不明所以,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神色茫然:“还有哪些?” 嘉贞娘子微笑着拍了拍面前的书架:“这些。” 德妃:“……” 德妃看起来好像是要碎了。 嘉贞姐姐,你三十七度的嘴,怎么能说出这么冰冷的话啊! …… 德妃木然地看着侍从们把书填满了她的书架。 还没有真的开始看,就已经觉得辛苦了。 嘉贞娘子知道她不懂这方面的事情,便事无巨细地告诉她:“娘娘,您要做的,是系统地写一本书,而不是心随意动,写一本如何插花的随笔,事先阅读前人的相关著述是很有必要的。” 她从书架上挑选了一本,铺到书桌前,跟德妃解说该如何看这本书:“看书要用心,不能走马观花,合上书之后什么都不知道。” “您要看作者是谁,去了解他的生平和生活时代的背景,看他是怀着怎样的感情写下了这本书。” “这本书主要讲的是什么?分多少个章节,结构如何?看完之后,您心中又作何感想?” 嘉贞娘子看了眼这本书的页数,而后道:“只有三百页,不算长。” 她顺势给德妃安排了接下来的任务:“一天看一百页,这任务不算重吧?三天就能看完啦,很简单的!” 嘉贞娘子语气轻快:“娘娘要认真点哦,看完每天的一百页,都要写不少于八百字的观后感悟,不止我会看,圣上和皇后娘娘有空的话,也是会看的哦~” 德妃:“……” 阮仁燧在旁边给她鼓劲儿:“一代宗师,开山鼻祖!” 德妃一听这八个字,嘴角就不受控制地疯狂上扬。 她因而短暂地打起了精神来:“好!” 她慷慨激昂:“看就看,有什么好怕的?!” 我可是要成为一代宗师的女人! 德妃有了正经的事情要忙,相对地就没那么多心思耗费在儿子身上了。 第二天阮仁燧下学回去没见到人,就知道肯定是在书房里,过去踮着脚隔着窗户往里边瞄了眼,果然见他阿娘正皱着眉头,聚精会神地读书。 这是上辈子没发生过的事情,他其实挺为母亲高兴的。 人死无痕,能在这世上留下一点东西,也是很美妙的一件事情。 到了晚膳的时候,嘉贞娘子过来,预备着验收德妃今天的读书笔记。 德妃脸上自信满满,只是目光稍有点飘忽,泄露了几分忐忑的痕迹。 阮仁燧多了解她啊,见状就知道那读书笔记里边肯定有鬼。 果不其然,嘉贞娘子接到手里从头到尾迅速看了一遍,就客气地叫保母:“先领着殿下出去透透气吧。” 这是不想在孩子面前指摘德妃的意思。 阮仁燧眼底不由得流露出一点同情来。 他很乖地跟保母出去,见后边没有大队人马跟着,又杀了个回马枪,示意保母噤声,自己趴在窗户外边向里张望。 就听见嘉贞娘子随意地从德妃出具的那份读书笔记里边抽了几句念,而后问她:“娘娘是觉得直接抄录原文,我不会发现的,是不是?” 她也不生气,反倒还夸奖德妃呢:“您可真是聪明呀,能人所不能,别人肯定想不到这么好的法子!” 德妃:“……” 太,太阴阳怪气了嘉贞姐姐! 德妃满脸心虚,垂着眼皮,悄咪咪地掏出手绢来擦汗。 嘉贞娘子又念了几句出来。 这回德妃却是理直气壮了:“这真的是我自己写的!” 嘉贞娘子微笑道:“是啊,仙鹤身上长了条鸡腿——这段话就是那条鸡腿。” 德妃:“……” 嘉贞娘子走了,只留下德妃一个人在那儿发呆。 阮仁燧从外边回来,还想着要不要去劝慰阿娘一句呢,哪知道德妃刚瞧见他,眉毛就皱起来了:“你……” 阮仁燧有点茫然:“啊?我怎么了?” 德妃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边特别地愤懑——人忙了一天之后忽然间看见另一个人东游西逛跟个没事人似的,就很容易不爽。 她板着脸,问:“……你今天的功课做了吗?” 阮仁燧就特别爽快地说:“做完了啊。” 他就是个才刚开蒙的小孩儿,上课也就是读一读诗经,第二天去背几句就能过关。 德妃被他那轻盈的语气和松快的状态刺痛了。 你都三岁了啊岁岁! 还不给我紧迫起来! 你阿娘我一天看一百页书,还要写八百字的读书感悟,你看看我,再看看你,你怎么睡得着的?! 她一把把人抓过来:“跟我一起去看书!这么不知道上进,以后还怎么做大才女的儿子?!” 阮仁燧:“……” 阮仁燧弱弱地说:“阿娘,可是我还不识字……” 德妃一点都没被难住:“那就叫人给你讲历史故事,听完之后给我概括一下都讲了些什么,你听了又有什么感悟!” 阮仁燧:“……” 第二天晚膳时候嘉贞娘子再过去,就见德妃咬着笔头,痛苦地在写读书笔记,旁边皇长子神情麻木,在听女官讲史。 母子二人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痛苦,宛如两个绝望的文盲,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手段…… 嘉贞娘子:“……”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五十个送红包~ 第27章 第27章[VIP] 德妃看了两天书, 连带着人都有点恍惚了。 前几天她还在说让阮仁燧早起一会儿去喊大公主上课,这会儿也不再提了。 今天还有一百页的读书任务和八百字的读书感想。 有种两眼一睁就欠了债的美感。 易女官见状,就嘱咐人换了早膳的食单, 捎带着让她换个心情,叫做了虾仁焖面, 配了一碟盐腌的玉兰片调剂, 又用虾油拌了素干丝来吃。 皇嗣们的厨具都是专用的, 跟宫嫔们使用的不一样, 尚宫局的人画出样子来,叫皇嗣和皇嗣之母挑了,再开窑去烧制。 大公主选的是小熊和小兔子的, 阮仁燧自己挑了一套白鹤的,德妃替他挑了一套百花形制的。 这会儿吃虾仁焖面,用的就是白鹤盘。 阮仁燧一向不挑嘴, 虾仁焖面送到面前来,他捏着那副同样特制的筷子,开始大口大口地吃饭。 德妃为读书笔记所苦, 倒是仍旧没什么胃口, 托着腮问:“是不是快到鳝鱼肥的时候了?” 她有点想吃鳝鱼了。 易女官就说:“还得再过两个月呢。” 这边随意地说了几句,外边宫人神情稍有点古怪地过来了,进殿之后行个礼,悄声道:“娘娘, 昨天晚上圣上在九华殿用晚膳,田美人身子有些不适, 专程请了太医过去, 还让人把圣上请过去了,那时候圣上和贤妃娘娘都已经歇下了……” 德妃冷哼一声:“田氏还真是一朝得志就飘起来了!” 不就是有身孕吗, 跟谁没怀过似的,瞧把她给猖狂的! 看儿子在旁边一脸懵懂,还跟他说呢:“身子不适,那就去找太医,怕出事,就使人去告知皇后娘娘,找陛下去干什么,难道陛下会诊病吗?” “还是说心里边害怕,想找个依靠?可我瞧着陛下也不怎么宠爱她啊,怎么叫她宽心?” 德妃特别懂地跟易女官说:“她就是故意要争,好叫宫里边的人知道她田氏怀着孩子,正是最金贵的时候!我当时就是这种想法!” 易女官:“……” 该说不说,娘娘你倒是还挺坦荡的…… 但同时德妃也说:“你们都说我不聪明,要我看呐,田氏还不如我呢!” 德妃不懂那么多的弯弯绕绕,但是她懂男人啊。 男人那儿很少有母以子贵这种事,除了实在生不出孩子、要死要活只有一根苗的特例之外,多半都是子以母贵的。 德妃自己也知道自己怀着孕的时候经常说不舒服,让圣上来陪这点小伎俩所有人都能看明白,但是她才不在乎别人能不能看明白呢! 圣上宠爱她,愿意哄着她,那这小伎俩就永远都不过时! 可田氏是这么回事吗? 她要是觉得宫里边前两个诞育皇嗣的宫妃都做了正一品妃,自己顺利把孩子生下来之后,剩下的那个淑妃之位就是她的囊中之物的话,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贤妃能做贤妃,是因为她姓刘! 就凭这个姓氏,别说是贤妃了,做皇后也没人能说什么。 德妃能做德妃,是因为圣上喜欢她! 田氏既不得圣上宠爱,又没有家世背景,还要干倚仗着皇嗣截胡高位妃嫔的事儿,现在她怀着身孕,圣上可能还会忍她一下,等生了孩子呢? 不过啦? 说完,又冷笑道:“算她乖觉,知道贤妃是个软柿子,性子好,要是敢捏到我头上来,我要她好看!” 那宫人也说呢:“圣上去坐了坐,听了太医的回禀就走了。” 并没有留下陪伴田美人。 德妃心说:多简单的事儿? 那就是不高兴了嘛! 朱皇后那边知道这事儿,也是蹙眉。 田氏有孕,身体有恙不禀报给皇后知晓,却越过她去寻圣上,这实在不算是很妥当的行径。 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后不贤,以至于有孕的宫妃身体不适都不敢叫她知晓呢。 传了大尚宫来问,大尚宫默然几瞬之后,低声说:“倒是也有女官在侍奉田美人,只是她并不十分倚重,倒是很亲近从前一处当值的几个宫人……” 朱皇后顿了顿,又问:“太医怎么说,皇嗣可有妨碍?” 大尚宫轻叹口气:“田美人初次有孕,很是忐忑忧虑,昨天晚上忽然有一些腹痛,她心内难免惊惧……太医瞧了,说并无大碍,田美人身体向来康健,只给开了剂补药先吃着。” 朱皇后便说:“侍奉田美人的女官失职,不能规劝,革她一个月的俸禄!” 又说:“田氏不懂宫里的规矩,再差遣一个女官过去,把相关的宫规翻出来,念三遍给她听。” 命令下达过去,田美人处当值的郑女官实在是很委屈,私下里同嘉贞娘子说起此事来:“我平日里连寝殿都进不去,哪知道她们在里边说什么?田美人只亲近从前相熟的宫人,跟我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就连昨天晚上田美人使人去请圣上,她都是等圣上到了之后才知道的! 想要阻拦,却也晚了。 嘉贞娘子也是无奈:“你得硬气一些啊。” 郑女官真是跟吃了黄连似的,嘴里一阵一阵地发苦:“我怎么跟她硬气?” “田美人看着就柔柔弱弱的,倒是不是跋扈的人,只是性子软,又敏感多疑,现下还怀着皇嗣,我要是把话给说重了,惊着她,不定要生出什么是非来呢!” 嘉贞娘子又好言宽慰了她几句,而后道:“再看看吧,且瞧田美人此后如何应对。” 别管是否是蓄意为之,她的确都下了皇后和贤妃的面子,从前还可以说是不懂,现在都有人专门去讲解宫规了,再说不懂,就是装傻充愣了。 朱皇后派了人去给田美人念完那三遍宫规,田美人自己也惶恐不已,当下便要往凤仪宫去向朱皇后请罪。 她身边的宫人劝她:“美人昨日的确是身体不适,又不是装的,何必如此诚惶诚恐?” 又把德妃的例子拉出来了:“先前德妃娘娘怀着皇长子殿下的时候,皇后娘娘的确从头到尾都没管过呀,有这样的先例摆着,美人会错了意,也不奇怪不是?怎么能怪您呢!” 郑女官在旁听着——朱皇后的命令下来,她再往寝殿去,就没人敢阻拦了。 她就事论事:“美人有孕的情形同先前德妃娘娘怀皇长子时候的情形,岂能一概而论?” 郑女官细细地向田美人阐述这段过往:“德妃娘娘有孕之后,因着先前披香殿与中宫不睦,圣上才托了费尚仪前去顾看,皇后娘娘不曾插手,也是为了避免瓜田李下之嫌,跟美人如今的情形,可不是一回事啊。” 先前说话那宫人听了,脸上的神情便显露出些许不忿来,正待开口,却被田美人拦下了。 她黯然神伤:“我怎么配跟德妃娘娘比呢。” 叫人侍奉着梳洗,要往凤仪宫去向朱皇后请罪。 那宫人劝她:“美人身子还没好呢,昨天又觉得不舒服,宫里的繁文缛节,难道比您腹中的皇嗣还要紧吗?” 田美人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得迟疑住了,捂着肚子,犹豫着看向郑女官。 郑女官轻轻道:“昨日太医来瞧了,不是说美人身体康健,适当走动一下是好事吗?” 那宫人马上就不悦地叫道:“郑女官,你自己也说是‘适当’!怎么能……” 郑女官微笑着看向她,道:“我与美人说话,你为什么总是喜欢插嘴呢?你又是以什么身份,屡次抢在美人前边发话的?” 声音落地,那宫人涨红了脸,羞愤不已。 田美人见状,赶忙道:“郑女官,玉芝她只是关心我,没什么别的意思,有不周到的地方,你多担待一些……” 郑女官抬眸看了她一眼,再看看旁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玉芝,微笑着说了声:“美人这么说,真是折煞我了。” 到最后,田美人也没挪动,只是请郑女官替她去向朱皇后和贤妃赔罪。 郑女官:“……” 哈哈,超喜欢打工的! 就喜欢这种同事搬弄是非、领导还稀里糊涂的感觉!! 无事撵我走,有事我顶雷,这种感觉真是太美妙啦!!! 郑女官遵从田美人的意思往凤仪宫去走了一趟,把该说的说完,就听朱皇后短促地笑了一声。 而后问她:“这是田美人的意思?” 郑女官一五一十地把先前田美人寝殿里发生的事情讲了。 朱皇后听后就说:“田美人既然身上不好,那就叫她安生养着吧,别出门了。宫人搬弄是非,不修口德,拉出去打她十板子,撵去舂米!” 郑女官毕恭毕敬地垂下头去。 凤仪宫的侍从领命,往田美人处传讯去了。 朱皇后处置了田美人处的事情,这才转头去看郑女官,语气和煦下来,歉然道:“先前罚了你一个月的俸禄,也是无奈之举,你是大尚宫派遣去的女官,有指正宫中嫔御不当举止的职责,田美人行事不妥,只能问责于你。” “我也知道,宫妃任性起来,女官们是管束不了她们的,只是田美人是宫人出身,并不很明白这些事情,又怀有身孕,所以我待她就要宽宏一些,给她一个修正的机会,只是委屈了你。” 郑女官听得心下感佩,慌忙道:“臣不敢,娘娘太抬举臣了。” 朱皇后微微摇头,倒是没再说别的什么,使人厚赐了郑女官,而后道:“你不要再回田美人处去了,我看你言行举止很有章法,去费尚仪那儿,跟她一起修书吧。” 郑女官着实松一口气,十分地觉察出这位年轻皇后的体贴与周全来了。 不管她的行事是否正确,在将玉芝的言辞和行径和盘托出之后,都很难再在田美人处继续待下去了。 顺势离开,挺好的。 郑女官郑重地向朱皇后行了一礼,将要离开的时候,忽的想起来另一事:“贤妃娘娘处,是否还需要臣再去走动?” 朱皇后听得笑了,神清气茂之余,又有些无奈:“气气我就得啦,别再让贤妃也跟着气闷了。” 向来都是高位者派遣使者去慰问低位者,这是上对下的施恩,哪有低位者让人去慰问高位者的? 真难为田美人想得出来。 …… 朱皇后的口谕传过去,田美人是真的吓了一跳,她没想到事情居然会有这么严重! 倒是有心去跟朱皇后请罪,只是朱皇后早就吩咐下来了,说她既然身子不爽利,不能出门,就只管在宫里边静养着。 玉芝被带走了,剩下两个田美人微时的小姐妹都有些瑟缩。 再看到田美人已经微微隆起来的肚子,复又重新有了胆气,没人的时候,悄悄给她鼓劲儿:“圣上和太后娘娘看重皇嗣,等你顺利地把皇嗣生出来,就能晋位做正一品的淑妃了!” 从前玉芝也是这么跟田美人打气的。 都是这样的呀! 圣上此时儿女稀少,大公主的母亲是贤妃,皇长子的母亲是德妃,等田美人顺利生产了,晋成淑妃又什么稀奇的? 只是此时此刻,田美人已经不太敢相信这个话了。 她有点悲哀地感悟到,或许那只是海市蜃楼,看得见,摸不着…… 这天晚上,阮仁燧跟他阿娘一起吃饭的时候,就见底下人在外边朝里探头,瞧见他还在那儿,就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下去了。 德妃有所领悟,也没发问,一直等儿子叫保母带着去洗漱了,才问了句:“怎么了?” 心腹悄悄告诉她:“就在刚刚,田氏又传了太医。” 德妃听得很不耐烦——怎么没完没了了? 她当初虽然也玩弄过这样的小心机,但也没搞得这么频繁啊! 差不多得了! 德妃问:“怎么,她又让人去请陛下了?” “那倒没有,”心腹有些迟疑,顿了顿,才说:“不过,这一回,她好像是真的动了胎气了……” 德妃听了一耳朵,短暂地思绪抽离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关我屁事啊!” 她没有多余的同情心消耗在田氏身上——每天要看一百页书,还要写该死的读书笔记,她觉得自己比田氏可怜多了! 相较于前一日晚上的鸡飞狗跳,当狼真的来了以后,反倒没能激起什么水花。 朱皇后赐了许多补品下去,又让太医常驻在田美人处,随时顾看她和皇嗣。 这就是仅有的水花了 太后娘娘从头到尾都没作声,德贤二妃也始终缄默。 消息报到崇勋殿去,圣上也只是说了句“知道了”。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 到了晚上临睡觉前,德妃像是捧着自己的精神图腾似的,满脸憧憬地在翻月历。 阮仁燧起初还没明白过来:“阿娘,你看什么呢?” 德妃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慈祥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告诉他:“后天是清明,有三天假,不用看书,也不用写读书笔记。” 阮仁燧:“……” 德妃:“我喜欢放假,放假使我快乐!” 阮仁燧:“……” 阮仁燧忍不住道:“阿娘,你之前不总是跟我说,你小时候没我这个条件,所以不能好好读书吗,现在有了,怎么又这么不知上进?” 他叹口气,惋惜地皱着小眉头:“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德妃慈祥地抚摸着手里的那本月历,微笑着同他说:“阮仁燧,不要让我在这么快乐的时候扇你。” 阮仁燧:“……”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五十个送红包~ 第28章 第28章[VIP] 《周礼》讲四时变国火, 即所谓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枣杏之火,季夏取桑拓之火, 秋取柞之火,冬取槐檀之火。 到了本朝, 清明节与寒食节几乎合二为一, 捎带着两个节令的相关活动和庆典, 也逐渐融合到一起去了。 每到清明时节, 禁中取榆柳火以赐要臣和贵戚们,也是固有的仪式之一。 只是那就是外朝之人须得关注的事情了,内宫里边, 反倒没怎么有人在乎。 该有的总会有的嘛,这点情面,圣上还是会给的。 朱皇后出身的定国公府是一定会有的, 德贤二妃就更不必说了,不为了她们,也得为着皇嗣呢, 怎么好折皇嗣外家的情面。 这日虽然不需要读书和写读书笔记, 但德妃也起了个大早,虽说是假日,但因是大日子,宫里边从早到晚怕都不得闲。 作为后宫嫔御, 她得先去给朱皇后请安,而后叫朱皇后领着去拜见太后娘娘, 再一处往宗庙去祭拜皇室的历代先祖。 不只是她们, 宗亲们也得去。 祭拜结束之后也还没完呢,宫里边还要行宴, 中午款待的是宗亲,晚上更热闹,外戚们也会来。 德妃自己倒是挺喜欢热闹的,只是怕小孩子精力不济,亦或者觉得这些事儿没意思。 今天就破天荒地亲自替儿子穿衣裳,同时还哄他说:“晚点我叫人在外边小花园里给你扎个秋千,秋千,知道那是什么吗?” 这话说完,阮仁燧还没有答话,她自己倒是有点恍惚了。 “哎,我还在娘家的时候,每年清明,你外祖母都叫人给我扎秋千,闺中的小姐妹们里边,就数我荡得最高……” 阮仁燧还是头一次听她说起自己的闺阁时代,对此倒是很感兴趣:“我只见过小姨母和二姨母哎!” 小姨母说的是德妃一母同胞的妹妹夏侯小妹,二姨母指的是德妃的堂妹夏侯二娘子。 因为家中姐姐做了贵人,所以两位夏侯娘子都有机会入宫来增长见闻。 德妃听他这么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的嗤了一声,不屑道:“说来也是好笑,当初说我贪慕虚荣,品德败坏,不屑于与我为伍,她清高,有种就清高一辈子啊,我倒还高看她一眼。怎么后边还低三下四地来求我,写信说从前跟我如何如何要好?” 她冷笑着“呸!”了一声。 阮仁燧听得云里雾里:“阿娘,你说谁?” 德妃扭头看他,脸上的神情重又神气起来:“嗐,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不说她!” 又说:“我倒是有个还算交好的手帕交,丈夫现在仿佛在尚书省当差?你要是感兴趣,哪天我让她进宫来给你见见。” 阮仁燧忍不住说:“……阿娘,你这么颐指气使的,你们俩还能当朋友啊?” 德妃极其mean且不假思索地道:“我飞黄腾达了嘛,那她捧着我不是应该的吗?说起来,她丈夫的官儿还是我求你阿耶给晋的呢!” 她有一种理直气壮的蛮横感。 不想跟我来往,那就称病不入宫嘛,难道我还会上赶着想跟你来往? 堂堂正一品妃,爵视亲王,膝下又有皇长子在,招招手,有得是人愿意来! 就是因为惦念旧情,才把给我当跟班的机会给你呢! 德妃张狂,但是她也的确有张狂的本钱。 阮仁燧知道她就是这么个性子,也好命进了宫廷,得到了成全她这个性子的环境,对此不做评价。 倒是想起来另一事了——是时候找个机会,把小姨母跟郑国公府的婚事给搅黄了…… 清明节的固定活动就那么几样,前世阮仁燧经历过无数次,现下已经不觉得新鲜了。 大一些的就是祭祖,乃至于大宴勋贵宗亲和外戚们,小一些的就是放风筝、荡秋千,蹴鞠比赛和射柳。 据说在高皇帝开国前后,清明节和寒食节是分开的,寒食寒食,过寒食的那两天要禁火和吃生食,只是这习俗被高皇帝下令改了。 说是一来禁火于百姓不便,二来吃生食容易得病。 据说是生水、生食里边容易有虫? 非得叫烧开、煮熟了才能吃喝。 前世阮仁燧小的时候还很好奇,专程叫人打了生水来看,只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也没瞧见里边有虫。 问御书房的太太们,对方也有些不太确定,最后只能说:“或许是高皇帝时期水里边有虫,时移世易,到今世,就渐渐地没有了?” 阮仁燧还很唏嘘:“那时候可真够不容易的啊……” 总而言之,至今宫廷乃至于民间都还延续着高皇帝时期的习俗,少吃生食,不饮生水。 捎带着,连寒食节也逐渐落寞,成了清明节的附属物。 阮仁燧叫德妃领着到了凤仪宫,跟贤妃母女俩几乎是同时到的。 大公主梳了两个小揪揪在头顶,还别了两个珍珠发卡。 她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包里边掏出了两枚腌制好的珍珠李,一枚给弟弟,另一枚送到了自己嘴里:“我阿娘叫人腌的,可好吃了!” 阮仁燧知道贤妃心灵手巧,一向爱鼓捣这些东西,送进嘴里含着尝了尝,眼睛不由得亮了起来:“是很好吃!” 是甜的,但又不是那种叫人腻歪的甜,里边还残存了一点点酸,叫人忍不住想流口水,可又不至于酸得受不了。 大公主很喜欢吃肉,只是吃完了有时候会觉得腻,贤妃就钻研了几本医药方子,也问了太医,专程拣选了几味中药,腌了珍珠李来叫她解腻吃。 侍奉阮仁燧的保母悄悄问大公主的保母:“去掉果核了吗?” 唯恐皇嗣误食,亦或者卡住喉咙。 大公主的保母说:“都是去掉了的,只有果肉。” 那保母这才放下心来。 殿外种了西府海棠和红玉海棠,一粉一红,两色相映,正是婀娜艳丽的时候,侍从铺了坐垫,姐弟俩聚头在一起开始说话。 殿内的氛围反倒没这么和畅。 德妃与贤妃一起往待客的前殿去,进门打眼一瞧,就见田美人已经到了,她穿得简朴,大概也是不想引人注意,正跟底下几个位分较低的宫嫔说话。 虽说先前朱皇后叫她别出宫门,但清明节是大日子,再不露面,也不是那回事。 这会儿田美人见德妃与贤妃过来,慌忙迎上前去行礼,又说起前事来:“贤妃娘娘,妾身从前不知宫中规矩,冒犯了您,实在愧疚难当……” 德妃瞟了她一眼,也没说话,先跟贤妃一起向朱皇后行礼请过安之后,才毫不客气道:“哪有你这么干的?见到人就凑过来说话,难道贤妃姐姐在给皇后娘娘行礼之前,还得先跟你把话说明白不成?” 贤妃原就有些拿田美人没办法,这会儿德妃直愣愣地把话说破,看田美人都要哭了,就更没法儿评述了。 她只能说:“皇后娘娘早已经处置过了,这事儿也过去了,别提啦。” 又向田氏道:“坐吧,你还怀着身子呢。” 田美人哽咽着应了声,小心地往贤妃下首处坐了。 朱皇后在上边瞧着,也没作声,只是问身边的女官:“长辈们都已经进宫了吗?” 她作为皇后,也要斟酌着领人往千秋宫去的时间,要是到得太早,宗室长辈们还没过去,倒显得对方失了敬重。 女官低声回话:“大长公主与韩王夫妇都已经过了武德门,现在过去,时辰上刚刚好。” 朱皇后微微颔首,叫上宫妃们,起驾往千秋宫去。 阮仁燧跟大公主跟着各自的母亲过去——向来这个时候他们都只是搭头的,今次却破了例。 韩王妃专程很关切地问德妃呢:“德妃娘娘的书写得怎么样啦?” 大长公主略有些诧异地看了过来,想是第一次听说这事儿。 德妃万万没想到放假期间还会有人问这话,偏也不能不答,尤其她能感觉到,连太后娘娘都看过来了! 德妃强笑道:“目前还在阅读前人的相关著述,没来得及动笔呢,叫王妃见笑了。” 韩王妃却说:“这才是治学的态度呢,非得胸有成竹才下笔,娘娘行事很有章法,胜过世间多少心烦气躁之人。” 又说:“我那儿也有几本可能相关的著述,晚点叫人送进宫来,给娘娘瞧瞧。” 德妃受宠若惊,叫她夸得有些心虚,又有点奇妙的,被人认可了的感动。 她真的很认真地在做前期准备啊! 德妃原本没想说的,这会儿见韩王妃态度亲切,便也就说了:“我还在看前人讲述陶瓷二器的书籍呢……” 简单地提了提,又沿着自己前日写的心得,从里边抽了两句来谈。 还带着点小虚荣心,把嘉贞娘子的评语一起给搬出来了。 这下子,不只是韩王妃,连太后娘娘脸上都显露出几分赞赏来:“能有这样的感悟,可见是真的用了心了。” 叫人拿了今年新供的平州墨来给她,又与了许多别的赏赐。 德妃猝不及防,一下子就成了殿内的中心。 她飘飘然地起身来谢了恩,心里边既激动,又骄傲,还有些难以言表的感触…… 太后娘娘是个很冷淡的人,别说是她了,连贤妃都没在她老人家那儿受过这种嘉奖呢! 德妃受宠若惊,一直到祭祖结束,往万春殿去行宴,心里边那股混杂了兴奋与骄傲的热气都没能散尽。 她在心里边给自己鼓劲儿,一定得把这本书写出来! 中午请的是宗亲们,到了午后,勋贵和外戚们陆陆续续地进了宫。 演武场那儿在举办蹴鞠比赛,殿前还专门清出了一片区域,用以射柳。 这也是先古时候留下来的风尚,起初该是与“柳”有关的,只是沿袭至今,就只剩下一个“射”字了。 阮仁燧跟大公主一直在外边跑跑跳跳,玩累了就往圣上脚边一坐,开始看勋贵外戚之家的人各显神通。 至于为什么要坐在圣上旁边——因为他所在的地方是最佳观赏点嘛! 圣上就叫人去选两个好看的彩制饽饽热了,拿过来给两个孩子吃。 又问朱皇后:“王娘娘那边儿,都安排好了?” 朱皇后颔首道:“早早就打发人出宫送了彩饽饽过去。” 圣上听得微微点头。 过了会儿,大公主惊奇不已地瞧着摆在自己盘子里的那头小牛,说:“它这么小!” 再看看弟弟盘子里那头小牛,问送饽饽来的宫人:“它们俩也是姐弟吗?” 童言可爱,惹得圣上和周围人都笑了。 “这也是高皇帝留下来的风俗之一。” 笑完之后,圣上温和跟两个孩子解说这事儿:“最早的时候,祭祀须得人殉,要杀许多的人,后来人觉得有伤天和,就用泥俑取代了人,又改用五畜祭祀。” “到高皇帝时,他觉得五畜有灵,同样也是性命,就更改了这个祭祀规则,改用面食制成五畜,祭祀天地和先祖,那之后就一直延续下来了……” 祭祀用过的彩制饽饽会用来赏赐群臣,也有吃过之后能身体康健,百病不侵的说法。 大公主笑盈盈地看着盘子里那头小牛,说:“高皇帝他好可爱哦!” 又问弟弟:“岁岁,你说是不是?” 阮仁燧听得挠头:“……嗯,可爱。” 这时候旁边不知道是谁惊呼了一声“开始了!”,四下里的目光便随即转到别处去了。 本朝尚武之风浓烈,女郎修习骑射的比比皆是,武安大长公主的女儿梁大娘子下场射箭,发发箭中红心,惹得满堂喝彩。 圣上就叫人往楼下撒金钱,内侍高呼:“为梁大娘子庆!” 底下人哄抢成了一团,极其热闹。 梁大娘子之后,陆陆续续又有许多人下场,先后撒了几次金钱下地,最后将氛围推上顶峰的,是朱皇后的父亲、定国公府的少国公。 朱皇后的美丽,是没有人会提出异议的,能生出这样的女儿,父母自然也不会逊色。 毫不夸张地讲,朱少国公下场的时候,满楼贵妇当中,起码有八成下意识地前倾了身体,还有人掏出了望远镜。 宁国公府杨家的世子夫人韦氏原本还在给刚刚下场回来的丈夫擦汗,因为贪看美男子,失手把手帕按倒了丈夫后脑勺上。 杨世子:“……” 杨世子看看妻子,再看看满楼上向下张望的贵妇们,无助之余,还有点妒忌。 他面容扭曲,不由得道:“他有这么好看吗?” 韦氏夫人生怕看漏了哪个瞬间,举着望远镜,头也没回,胡乱摆了摆手:“你吃吧,我还不饿……” 杨世子:“……” 朱少国公使人在百步外悬挂水桶,引弓发一箭,中水桶。 杨世子就撇撇嘴,说:“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能!” 拔掉正中水桶的那支箭,桶内的水循着箭孔迅疾流出,朱少国公又使人将水桶再往外挪二十步,重新注满水。 而后再发一箭,水不复流。 满堂喝彩! 杨世子就听有人在他身后哼了一声:“怎么不说话了,这你也能吗?” 杨世子:“……” 他又惊又气,回头去看,只见到满楼贵妇都在鼓掌,压根不知道那话是谁说的。 再看妻子激动得脸都红了,站起身来,一个劲儿地叫好鼓掌,忍不住扒拉了她一下:“……你矜持点啊。” 韦氏夫人回过头去,神情气愤,理直气壮地说他:“你心胸能不能开阔一点?大大方方的!” “你看看满楼这么多人都在喝彩,人家的丈夫有说什么酸话吗?只有你在说!” “真是的,叫我的脸往哪儿搁?!” 杨世子:“……” “对了。”韦氏夫人忽的想起另外一事来,赶忙美滋滋地跟丈夫交换了个位子。 本朝向来以高皇帝所置功臣“镇安宁定”四家公府为皇朝四柱,排名第三的宁国公府跟排第四的定国公府一向都是挨着的。 韦氏夫人兴奋不已地坐到了靠近朱少国公的位置,还不忘谴责一句:“你粗枝大叶的,在这儿坐得明白吗!” 杨世子:“……” 他还在那儿emo呢,那边韦氏夫人已经美滋滋地开始跟朱少国公的夫人搭话了:“朱姐姐,你可真好看,跟画里的人似的!你家里有侄女没有?其实我有个儿子……” 朱氏夫人侧眸看了过去,淡淡一瞥,风华绝代。 韦氏夫人短暂地看呆了几瞬,而后自己就略显忧伤地否决了先前的说法:“唉,算了,他不配……” 作者有话说: 大家新年快乐 评论抽五十个送红包~ 第29章 第29章[VIP] 射柳结束之后, 节日的氛围被推上了顶峰。 圣上神色松快,与几位老牌勋贵聚在一处说话,宗亲们则多在太后娘娘处聚头。 还有些私交好的, 这会儿便三三两两地凑成堆儿,就着春风, 说几句悄悄话。 午后夏侯夫人带着小女儿入宫了, 不只是她们母女俩, 夏侯家二房的人也来了。 阮仁燧被德妃叫过去见一见外祖母和小姨母, 问候结束之后,他又有点发愁。 他小姨母跟郑国公府那位郎君的婚事,估计就在这两年了, 他倒是想找个法子把这事儿给搅和了,可拆一桩婚哪有那么容易? 没有人能事先预料到几年之后朱皇后会难产离世,而后郑国公府的女儿入宫做了贵妃。 以当前的局势来看, 这桩婚事对郑国公府和夏侯家而言,是双赢的好事。 郑国公府同皇长子构建了足够紧密的联系,夏侯家在高皇帝功臣后裔当中寻到了可靠的盟友。 也正因为两家都明白这是双赢的好事, 所以都给予了相当的诚意。 相较于陈家郎君的年纪, 夏侯家其实有着年岁更契合的女郎,但最后选出去的,还是德妃的同胞妹妹夏侯小妹。 同样的,陈家郎君的相貌和才干, 也的确都是人中翘楚,德行上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正是因为这桩婚事此时看来太合适、太得当了, 所以即便它是因为阮仁燧而缔结成的, 却也不可能因为他一句话而被取消。 说到底,他现在也才三岁呢, 能拿这么大的主意吗。 再则,郑国公府不是小门小户,这婚事也早就人尽皆知了,夏侯家平白无故地要退人家的婚,必然得有个说法的,否则真闹起来,也是会大伤颜面的。 阮仁燧犯了难。 嘉贞娘子替大尚宫处理了两件事情,今日宫宴,便来得晚了,这会儿还没进门,就见披香殿的几个保母侍立在廊下。 她心有所感,近前去探头一瞧,果然见皇长子坐在坐凳栏杆上,小小的眉头蹙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嘉贞娘子觉得小孩子流露出大人的神情来,实在是很可爱。 她就上前去,笑吟吟地问了句:“呀,我们殿下怎么一个人闷在这儿?这是有心事呀!” 阮仁燧看着她,眼睛忽然间亮了一下。 他想不出主意来,可以让聪明人替他想嘛! 阮仁燧特别亲热地叫她:“嘉贞姐姐……” 嘉贞娘子“哎哟”一声:“可别这么叫我,差着辈儿呢!” 又半蹲下身来,问他:“殿下是遇上什么难事了吗?” 阮仁燧就伸出一根手指,作势跟她拉钩:“你可不能跟别人说!” 嘉贞娘子伸出一根手指来,却没有跟他拉钩,而是点着自己的下巴:“这我可不能应承您。” 她笑着说:“要是危险的事情,我是一定会告诉德妃娘娘的。” 阮仁燧见状,不由得松了口气,又有些动容。 如果嘉贞娘子真的还没听就满口答应,反倒是没诚意的表现。 她并没有因为自己是小孩儿,就随口糊弄人,诓自己开口,而是很坦诚地在跟自己谈话。 阮仁燧放心了,就小声问她:“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有一件一定要做的事情,但是身边人都反对,我又一定要做,那该怎么办呢?” 嘉贞娘子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着实怔了一下,回神之后,她很认真地问:“您是出于什么目的,一定要做成这件事情呢?” 阮仁燧就说:“如果做不成,就会发生很不好的事情,所以我一定得那么做。” 嘉贞娘子一点就透:“但是您没办法详细又具体地跟身边的人解释这件事情,是不是?” 阮仁燧有种酷暑天喝了一杯凉井水的感觉! 怪不得大家都喜欢聪明人呢! 他用力地点头:“对,就是这样!” 又目光迫切地看着面前的人:“我该怎么做啊,尚仪……” 嘉贞娘子莞尔一笑,伸手去替他整了整衣襟,而后道:“殿下还是个小孩子呢。” 阮仁燧听得皱起眉来——他以为嘉贞娘子要拒绝他,捎带着说教几句。 哪知道却听嘉贞娘子说:“小孩子依靠父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她注视着阮仁燧的眼睛,诚挚地告诉他:“陛下是很疼爱您和大公主的,至少现在是这样,而这宫里的事情,也没什么能瞒得过陛下的眼睛。” 只是有些事情他懒得管,所以不予理会罢了。 嘉贞娘子由衷地建议他:“或许,您可以试着跟陛下讲一讲这件事,您费尽千辛万苦都做不到的事情,对陛下来说,也许只是举手之劳。” 嘉贞娘子离开了好一会儿,阮仁燧都还在思索她说的那些话。 把这事儿告诉阿耶…… 这能行吗? 阮仁燧心里边有点小小的害怕。 不是为了夏侯小妹和陈家郎君的婚事害怕,而是如若真的将这件事告诉圣上,就会迫使他去直面他曾经短暂思考过的那个问题。 阿耶他,好像知道我身上有古怪啊…… 在他刚出生的时候,还很小的时候,圣上或有意、或无意地说的一些话,做的一些事,甚至于眼神和语气,都隐隐地透露出这一点。 阮仁燧察觉到了,只是不敢去戳破,更不敢主动问出来。 万一阿耶把他当成孤魂野鬼,拉出去烧了呢! 到时候阿娘一个人多可怜啊! 要是她因为生了一个怪胎再被阿耶厌弃,那自己岂不是不孝之子? 怎么对得起她呢。 阮仁燧选择做了三年的鸵鸟,不去接触这个问题,现在因着夏侯小妹的婚事,又犹豫着要不要从沙子里边把头伸出来…… 阿耶这几年对我还是挺好的,是吧? 他可能猜到我身上有古怪了,但是还对我很好,是不是说明我身上这点事,其实没什么危险? 阮仁燧有点意动,还有些忐忑。 他心想:再看看,这几天有机会的话,也多旁敲侧击一下,试探试探阿耶的态度! 只是阮仁燧没想到,这个试探的机会来得居然有那么快! 因为加了勋贵和外戚的缘故,晚膳远比午膳热闹,人多嘛! 阮仁燧坐在德妃身边,听她矜持又难掩快活地跟其余人说着话——这大抵是她经历过最快意的一次宴饮了。 叫读书笔记打压了数日之后,她终于有机会挺胸抬头,再次一展瓶花界未来开山鼻祖的风范了。 对于德妃来说,身份上所能得到的荣耀,早在入宫之初被册封为昭仪的时候就得到了,在这之后,她真正渴求的,就是社交时别人由衷地亲近和尊敬了。 这种精神上的需求,侍从给不了她,跟班也给不了她,只有身份上与她大致齐平的那些人才能给她。 德妃一整晚都春风得意,从没觉得跟韩王妃等人这么投契过。 阮仁燧看她高兴,自己也跟着傻乐。 宫宴上的菜式还不错,他格外喜欢吃炙驼峰和炙炊饼脔骨,心情愉悦,不免就吃了个沟满壕平。 往嘴巴里填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吃饱了之后,就觉得腻腻的。 桌上有时鲜的樱桃,他摘了一个吃,又觉得不解腻,思绪略微一转,忽的想起今早晨大公主给他吃的樱桃李了。 小孩子的胃口较之成人要小,尤其他们几乎没有交际,成年人反倒隔三差五地要说句话,没法聚精会神到吃饭这件事情上。 是以这会儿阮仁燧虽已经预备收尾了,但对于殿中其余人来说,这还算是才开始呢。 他肚子里边饱饱的,也懒得动弹,视线瞧着坐在自己这一席对面的贤妃与大公主那边儿:盯.jpg 就这么瞧了一会儿,大公主没注意到,可照顾大公主的保母瞧见了。 她弯下腰低声提醒一句,大公主便有些惊奇地看了过来。 阮仁燧就提起自己腰间的荷包向她示意,而后摘了一颗樱桃送进嘴里,做出吃的动作来。 大公主明白了。 岁岁想吃阿娘让人腌的樱桃李! 大公主是很豪爽的性格,会意之后,马上就解下腰间荷包里那个放置着樱桃李的瓷瓶,叫人给弟弟送过去。 圣上好整以暇地坐在上首,瞧见这姐弟俩之间的眉眼官司了,低声吩咐了旁边内侍一句,惹得朱皇后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桌上有道香煎鸭脯,虽比不得阮仁燧喜欢吃的那两道菜,但也算是不俗了。 他想着马上就能有樱桃李解解腻,遂又用银叉子叉了一块摆到面前的小盘子里。 咬一口,嚼嚼嚼。 好香哦! 一整块嚼完了又觉得不对劲儿,就这么短的路程,怎么还没送过来? 再一抬头,大公主的保母已经到了近前,踯躅着递给他一只玉瓶。 阮仁燧起初也没多想,打开塞子往外倒了一下,惊觉这瓶子是空的! 空的! ……大姐姐给了我一只空瓶? 阮仁燧下意识抬头去看大公主,却见大公主此时并没看她,而是有点气愤地在看上首的人。 圣上托着腮朝她微笑,大大方方地朝她挥一挥手,嘴里还在嚼嚼嚼。 大概是察觉到阮仁燧的视线了,他顺势看了过来,颇友好地朝他笑了笑,同样大大方方地挥挥手,而后继续嚼嚼嚼。 阮仁燧:“……” 大公主:“……” 跺脚.jpg 你真讨厌啊阿耶! 阮仁燧气坏了,也没什么闲心在意周围人怎么看了,跟德妃说了一声,哒哒哒跑过去跟大公主聚在一起,同仇敌忾地开始说圣上的坏话了。 贤妃听见,起初有些忐忑,下意识瞧了圣上一眼,见他神情和煦,微微含笑,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也就放下心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向前,酒过三巡,太后娘娘看韩王妃精神有些不济,又顾虑着承恩公夫人身怀有孕,脸色也稍显苍白,便先自离场,领着她们往偏殿去歇息。 如此开头之后,陆陆续续地开始有人离席。 德妃今天晚上特别兴奋,与韩王妃聊得热火朝天,吩咐照顾儿子的保母一声,一起往偏殿去了。 贤妃见她走了,便留下来顾看两个孩子。 女眷们走得多了,圣上也单独同几位要臣议事去了,男人们喝了大半场,醉意逐渐上涌,说话的声音不自觉地大了起来。 大公主就忍不住跟弟弟抱怨:“他们怎么那么吵啊,像两只聒噪的鸭子!” 她说的是承恩公跟杨七郎。 承恩公是贤妃的父亲,她的外祖父。 杨七郎是宁国公世子的胞弟。 这两位也算是忘年交,都有点混不吝在身上。 阮仁燧听了,下意识去看贤妃的神色,却见她脸上神情淡淡的,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偶尔不着痕迹地瞥过去一眼,短暂地泄露出一点烦闷来。 阮仁燧起初也没在意,最基础的人情世故他还是懂的——有些话大公主这个外孙女可以说,但他说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结果承恩公不知道是不是就喝得多了,声音越来越大,毫无顾忌,说起自家的私隐之事来:“成天板着张脸,也不知道是摆架子给谁看,费家教的好女儿,骄横善妒,连个婢女都舍不得给我……” 这话他愿意说,周围人却未必愿意听,有心阻止,碍于他是圣上的舅父,却也没那个身份。 倒是杨七郎醉得趴在桌子上,在旁边笑嘻嘻地附和了一句:“夫人看起来落落大方的,行事怎么这么小气……” 大公主听得有些懵懂,阮仁燧却是清楚明白,当下都惊住了。 朱少国公还在席间,瞥了他一眼,冷淡道:“承恩公,你醉了,别说了。” 承恩公冷笑一声,对上他的视线,毫不客气道:“怎么着,我的女人,还用你心疼?” 他对于定国公府一直都存着一点怨恨——要不是朱氏横插一杠,刘家或许是可以延续两代后族的传奇的。 明明他是太后娘娘的弟弟、圣上嫡亲的舅父,旁人都不做声,姓朱的却敢充大头来教训他,还不是觉得他的女儿是皇后,自己的女儿只是贤妃? 再想起去年的事情,就更加恼火了。 他跟费氏不睦已久,基本上已经没了热乎气,倒是发觉费氏身边的一个使女长开了,有几分颜色,便去索取,不曾想却碰了个钉子。 费氏拒绝之后,当天就把人送回娘家去了。 再记起之后的事情,他怒气更盛。 醉意减弱了理智,朱少国公不让他说,他偏要再说:“晦气!我娶了她,算是倒了八辈子霉,在床上像条死鱼一样,硬邦邦的……” 这话就太龌龊,太不堪了! 贤妃那么冷静自持的人,都忍不住尖声道:“承恩公!” 她霍然起身,厉声道:“你喝醉了!” 贤妃脸色铁青,叫左右的侍从:“把他搀出去,往脸上泼一盆水,好醒醒酒!” 承恩公勃然大怒:“你也是个没心肝的东西,一朝得志,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贤妃怒得浑身都在哆嗦,指着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不知道打哪儿飞过去一只茶杯,一声闷响,撞到承恩公肋骨上了! 他怫然变色,左右张望:“是谁?!” 阮仁燧坦然地站了出来:“是我!” “……你!” 承恩公看着面前那个还没有自己腰高的孩子,一时间不由得给噎住了,好半晌过去,才没好气道:“小殿下,我是你的舅公,是你的长辈,你怎么敢用茶杯砸我?” 旁边人眼见事情越闹越大,赶忙过来劝和:“消消气,消消气,都别说了……” 还有的去劝阮仁燧:“殿下,承恩公喝醉了,口不对心,您别跟他计较。” 阮仁燧冷笑一声,指着这和稀泥的人,口吐芬芳:“你是傻×啊,他要是真喝醉了,为什么只敢骂贤妃娘娘,不敢骂太后娘娘?” 贤妃入宫之后,几乎与承恩公府断绝了来往,太后娘娘难道就很亲近这个弟弟吗? 承恩公要是连贤妃娘娘带太后娘娘一起骂,那就是真醉了,如果没有,就是在这儿借醉撒野呢! 这王八蛋心里边门清儿,骂贤妃这个女儿几句,最后可能就不了了之,但要是骂了太后娘娘,前脚骂完,后脚她老人家就能把他吊死! 承恩公那点阴暗的小心思叫他给戳破了,脸上不由得难堪起来,红着鼻头,愤愤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阮仁燧二话不说,又把大公主面前的茶盏夺过来,一甩手砸到他肋骨上了。 又是一阵叫人发麻的闷痛。 这下子,承恩公是真恼了:“我不跟小孩儿计较,你还敢再砸我?” 阮仁燧嗤笑一声,指着他,无所谓道:“我就是想让你这个傻×知道,皇室里不全都是贤妃娘娘这样温良恭谦让的人,也有我这样的极品!” 而后他背着手,很冷静地道:“先君后臣,你在我堂堂皇长子面前狗叫什么?过来,给我跪下!”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第30章 第30章[VIP] 过来, 给我跪下。 这话说出口,别说是承恩公,就连殿内其余人也给怔住了。 侍奉阮仁燧的保母有些不安, 蹲下身去,小声叫了句:“殿下, 承恩公毕竟是长辈, 您不能这样对他……” 阮仁燧扭头去看她——不只是看她, 也是在看自己身边其余的侍从们:“好了, 你们已经劝过了,算是尽了自己的本分,就此打住吧。” “谁要是再开口, 马上就给我滚蛋!” 他仰着头看诸多侍从,声音不算大,但是没有人能忽视他言语里透出来的意思:“你们要是觉得我做不到, 那就试试看!” 侍从们听他这么说,哪里肯用自己好好的仕途来追随承恩公? 当下便眼观鼻、鼻观心,再不出声了。 阮仁燧压住了自己身边的人, 这才看向承恩公, 抬着下巴,傲然道:“承恩公,你是没有听见本殿下说的话吗?要我让殿外的武士来请你才行吗?” 承恩公见皇长子猝然发难,酒意便去了大半。 只是见着乳臭未干的小子居然如此张狂, 他一时之间,实在觉得难以置信:“我可是你的舅公, 陛下尚且称呼我一声舅父, 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 阮仁燧旋即便向不远处已然瞠目结舌的殿中侍御史道:“本朝规制,到底是先君后亲, 还是先亲后君?” “如承恩公所言,先前他过来的时候,我阿耶这个小辈居然都没有过去给他这个舅父磕头,你们怎么不吭声指正?都是干什么吃的!” 殿中侍御史听得冷汗涔涔,却也晓得这是很严肃的政治问题,当下果断道:“先君后亲,哪有天子向外戚见礼的道理?殿下慎言!” 阮仁燧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再看承恩公那老王八还在那儿愕然地站着,只觉得心里边的火气“噌”一下又上来了。 他两手插腰,怒火中烧,没有技巧,全是感情:“你干什么,听不懂人话,蓄意装死是吧?!” 承恩公僵在那儿,像一只受惊了的老猴儿,已经不知道手脚该怎么安放了。 贤妃身边的宫人看事情闹大了,有些担心皇长子。 皇长子的保母先前有句话说的其实还算中肯——承恩公毕竟是长辈。 她低声叫贤妃:“娘娘……” 贤妃看她一眼,微微摇头。 事情已经闹起来了,满殿里这么多人瞧着,现在去按,难道能按得住吗? 且皇长子毕竟是为自己出头的,现在去拦下这事儿,去和稀泥,就太对不住这孩子的一番心意了,无形当中,也折损了他的颜面。 满殿里这么多人,贤妃是唯一一个有身份压制皇长子的——她不仅仅是长辈,也是皇妃,只是现下她不开口,旁人又有什么身份去制止? 承恩公还在那儿僵着,阮仁燧却不客气,当下环顾左右,大声道:“承恩公借酒装醉,公然辱蔑后妃,满殿这么多人,难道就没有一个忠正之士将其拿下?” 这话才刚说完,就有人在承恩公后边往他腿弯上踢了一脚。 承恩公猝不及防,膝盖一软,扑倒在地,挣扎着想要起身,身后却有两个人一左一右扭住了他的膀子。 阮仁燧没想到真有人办事这么麻利,不无讶异地看过去,转而又释然了。 扭住承恩公左边膀子的是朱少国公。 他是皇后之父,定国公府又是勋贵门庭的中流砥柱,他有底气这么干。 扭住承恩公右边膀子的是从五品户部郎中韩少游。 官位虽低,但只看他一个五品官却能出入这场皇亲国戚才能参与的夜宴,就知道必然有些不凡之处。 这位是他阿耶在东宫时的伴读,性情耿介,一向嫉恶如仇。 且这位天克承恩公——要是没记错,上辈子就是他忍无可忍,一笏板敲过去,最后把承恩公送走了的…… 承恩公自持身份,向来矜傲,这会儿却像只待宰公鸡似的被人按在地上,当着满殿勋贵和外戚的面儿,尽显狼狈之态。 别说是他的面子,祖宗的面子都给丢光了! 他脸上再看不出一点醉意,煞白一片,倒是还硬着脖子跟阮仁燧放狠话:“你等着!” 又挣扎着扭头回去,说按住自己的两个人:“你们也给我等着!” 阮仁燧抄起案上的银盘,哗啦一下倒掉里边的干果,而后毫不犹豫地给他一下:“叫?!” 承恩公勃然大怒:“你怎么敢打我?!” 阮仁燧毫不犹豫地又狠给了他一下:“再叫?!” 承恩公当时鼻血就流出来了。 承恩公终于不叫了。 阮仁燧单手提着那只银盘,一指他:“磕头。” 承恩公梗着脖子,坚决不肯。 阮仁燧零帧起手,“咣”一声,银盘拍在他脸上:“磕头!” 承恩公梗着脖子,坚决不肯。 阮仁燧抬手又是一下! 朱少国公和韩少游按着他的膀子,都觉得手臂上震动了一下。 承恩公两眼一翻,身体软软地倒下去。 他晕了。 他装的。 再不装晕,估计就很难收场了…… 因为皇长子先前那一下打得太用力了,韩少游没意识到这一点,但是朱少国公看一眼就明白。 他浓眉微蹙,正要说话,就见皇长子旁若无人地解开腰带,往承恩公跟前来了…… 朱少国公:“……” 朱少国公不由得拉了韩少游一下,往后退了一点,保持着一个既不会被溅到,承恩公暴起发狂也能来得及阻拦的距离。 【呲水声】 【呲水声】 【呲水声】 殿内的围观众人:“……” 贤妃:“……” 装晕的承恩公:“……” 脸上热热的.jpg 眼睛里好像也有什么热热的东西在往外流。 有的人看起来好像还活着,但其实已经死了。 就此醒来,还是继续装晕,这是个问题…… 只有大公主又惊又奇,语气里还有点谴责:“岁岁,你真不害臊,怎么在这儿尿尿!” 这么多人看着呢! 装晕的承恩公:“……” 围观众人:“……” 贤妃眼前有点发黑,心里涌动着好几种情绪,动作倒是很快,一把捂住了女儿的嘴,小声嘱咐她:“别说话!” 大公主很委屈:“唔唔唔唔!” 她也没说错呀! 先前皇长子对着承恩公发难,就有人去知会圣了。 等圣上过来,见到的就是茫然的群臣,倒地的舅。 仰着下巴,嘴角疯狂上扬、好像霸道龙王的儿子。 还有旁边坐着的神色踌躇的贤妃,以及脸色更古怪的女儿。 殿内一片寂静。 大公主郁郁地叫了声:“阿耶!” 圣上招了招手,叫她过来,而后单手搂着女儿的脊背,随意道:“怎么啦,仁佑。” 大公主就有点不高兴地道:“岁岁真不害臊,刚刚当众往承恩公脸上尿尿,我说他,阿娘还不许我说!” 圣上:“……” 贤妃:“……” 满殿的围观群众:“……” 重点搞错了吧,公主! 问题在于皇长子当众尿尿吗? 在于他尿尿的地点不太对吧? 圣上都不由得宕机了几瞬。 而后他叫阮仁燧:“仁燧,你也过来。” 阮仁燧挺胸抬头,似乎若无其事地看着他,只是停在原地没动,而是很警惕地问了句:“不会打我吧?阿耶。” 圣上:“……” 圣上被他给气笑了,笑完之后,倒是真的点了点头,说:“不打你,过来吧。” 阮仁燧就理直气壮地过去了。 圣上这才问他:“怎么回事?” 阮仁燧就说:“他也太猖狂了,人在宫里边还没个忌讳,借醉装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还骂贤娘娘呢!” 他一抬下巴,一歪头,活脱儿学到了德妃的样子:“我就是看不惯他这副轻狂样!” 想了想,又往承恩公身上扣了个大帽子:“一点为人臣的本分都没有,还敢等着阿耶你这个外甥去给他磕头呢!” 承恩公听他夸大其词,往自己身上扣屎盆子,再装不下去了,一骨碌坐起身来,愤怒不已道:“我不是,我没有——这句是你自己说的!” 朱少国公和韩少游离他最近,这会儿承恩公猛地坐起身来,脸上还有不明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流。 两人不约而同地又往后退了一步,察觉到对方的动作,心有灵犀地对视了一眼,颇有些同病相怜。 阮仁燧听他如此言说,反应倒快,立时便道:“那你现在马上给我磕一个!” 承恩公实在拿他没办法,只能求救似的去看圣上:“陛下,你看他……” 贤妃在旁,躬身请罪:“妾身没能规劝皇子,实在有罪……” 又不咸不淡地说承恩公:“皇长子还是个孩子呢,才几岁大,大过节的,你跟他计较什么?一点长辈的样子都没有。” 承恩公脸上这会儿还湿乎乎的呢,听这个女儿拉偏架,登时怒从心起,几乎就要破口大骂的时候,忽的想起来这是在御前,终于紧急刹车,给忍住了。 贤妃并没有同圣上解释之前的经过。 承恩公说的那些下流无耻的话,她没法原封不动地给复述出来,如此一来,反倒会减轻他的罪责。 她不说,圣上就会去问殿中省在此的内侍,对方知无不言,相较于她,便要方便多了。 事实也正如她所想。 圣上听了事情原委,不由得微微皱一下眉,而后向承恩公道:“舅父也有了春秋,行事怎么还是一点章法都没有?” 承恩公很委屈,颇觉愤愤:“陛下,人非圣人,孰能无过?我也是无心的……” 圣上看他就跟一块烂肉似的,一点盐都不往里进,丝毫没听明白自己的言外之意,脸上的神色不易察觉地淡了一点。 阮仁燧叉着腰站在旁边,眼尖瞧见贤妃低着头,嘴角很轻微地向上翘了一点,而后又恢复如初。 他心想:看起来,贤妃娘娘是真的很不喜欢承恩公这个父亲了。 再一错眼,忽然瞧见韩少游也在微笑。 很轻微的。 只是他看的不是承恩公,而是圣上。 大概是因为视角的缘故,叫阮仁燧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韩少游不是在笑承恩公触怒了圣上,而是在笑话圣上本身呢…… 他有点迷糊了。 承恩公向来得圣上敬重,年前做寿,圣上还专程出宫去拜会他呢。 这会儿看外甥不接茬儿替自己主持公道,不由得不平起来:“陛下,您也管管他啊!” 他指的是阮仁燧。 又怏怏不服地说:“德妃平时都是怎么教孩子的?让他学出这副做派来!” 阮仁燧听他还敢指摘德妃,登时火冒三丈,宛若超雄,抄起手里的银盘,“Duang”一声拍到承恩公脸上! 承恩公眼前零星地冒出来几个星星,白眼一翻,真的晕过去了。 圣上:“……” 其余人:“……” 还是韩少游先反应过来,当下“哎”了一声:“承恩公也真是没礼貌,不看看地方,倒头就睡。” 又招呼殿内的侍从:“夜里风冷,给他拿条毯子来盖上。” 毯子拿到之后随手让承恩公身上一丢,就叫人把他裹起来,赶紧给抬出宫了。 朱少国公也给打了圆场:“唉,承恩公行事无状,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有这两位打头,剩下的人见圣上默不作声,就知道他也是默许了这个结果,当下不再去提前事,附和地说了起来。 圣上盯着地上那摊水迹看了会儿,而后转目去看儿子,站起身来,叫他:“你跟我来。” 阮仁燧心想:去就去,你能把我怎样? 打死我? 雄赳赳、气昂昂地跟上了。 如是走出去一段,前边圣上忽的停下了,蹙着眉头,回头道:“你们俩跟着过来干什么?” 阮仁燧楞了一下,回头去看,就见大公主跟韩少游像是一小一大两条尾巴,神情担忧,不远不近地在后边跟着。 他心里边霎时间暖热起来。 大公主脸上有点不安,但还是快跑了几步跟过来,拉住了弟弟的手,吸着鼻子说:“阿耶,你不要打岁岁……” 阮仁燧有点没出息地想哭。 他感动坏了,小声叫了句:“大姐姐!” 大公主听他叫了一声,先一步哭了,把他护在身后,一边哭,一边说:“阿耶,不要打岁岁,那只老鸭子就是很讨厌啊!” 阮仁燧听她哭了,自己也忍不住掉了两滴眼泪,再听见大公主管承恩公叫老鸭子,登时就破了功,忍不住低下头,遮掩住不受控制表现出来的笑。 圣上见这姐弟俩的样子,也是无奈,几步过去,蹲下身道:“我什么时候说要打他了?” 大公主尤且有些不放心,眼睛红红地道:“大人可不能骗小孩儿啊!” 圣上叹口气,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头:“不骗你。” 又扭头去看韩少游,神色便没那么和善了,没好气道:“你跟过来做什么?” 阮仁燧就觉得有点奇怪。 韩少游是圣上的伴读,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到他成年的时候,这位都已经位居宰辅了,可见是一直都很得他阿耶信重的。 今晚上的事儿跟他也没什么关系,怎么阿耶的语气这么不好? 不太像是阿耶一贯的作风。 韩少游轻轻道:“今晚的事情,错在承恩公,不在楚王殿下,您不要责难他。” 圣上冷笑一声:“你终于看了我的笑话,该得意坏了吧!” 韩少游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圣上怫然道:“怎么,你哑巴了?” 韩少游于是便再看了他一眼,慢腾腾道:“我要是说实话,你又要急,还是不说了吧……” 圣上:“……” 圣上深吸了口气,没再理他。 转而跟阮仁燧道:“今晚的事情,算是承恩公自取其辱,只是你羞辱他羞辱得太过了。” “他毕竟是长辈。我会让人去告诫他,你也见好就收吧。明天出宫去给他道个歉,叫声舅公,事情就过去了。” 阮仁燧就梗着脖子说:“我不去。我没有做错,为什么要去给他道歉?” 圣上忍不住伸手去捏了捏这小子的后脖颈:“他是有错,你不也打他了吗,大庭广众之下,还叫他下跪了!” 阮仁燧就很奇怪:“阿耶,你既说他有错,又因为我收拾他而让我去给他道歉,所以他到底有错没错?你这是自相矛盾啊!” 圣上:“……” 圣上真是奇了怪了,怎么会说不通呢? 他故意把事情的后果讲得严重了许多:“承恩公有错,你让他低头,让他道歉,都还在情理之中,你往他脸上撒尿干什么?” “今晚上在这儿的都是勋贵和外戚,没有人会说什么,明天这事儿传到御史台那儿,你就等着被弹劾吧!” 阮仁燧像头死猪一样,油盐不进地问他:“然后呢,被弹劾了会怎么样?” 圣上:“……然后你的名声就会变得很坏很坏。” 阮仁燧不痛不痒地问他:“再然后呢?” 圣上:“……” 圣上意味深长道:“你没有想过以后吗?” 阮仁燧坦然地摆烂给他看:“完全没有啊,我才三岁呢,想那个做什么!” 圣上:“……” 圣上盯着他,陷入沉思。 大公主旁听了整场谈话,再想想讨厌的老鸭子和可爱的弟弟,心里边冒着形形色色的情绪气泡。 这会儿看阿耶和岁岁都不说话了,就主动来到两个人中间。 先跟圣上说:“阿耶,你给我一点时间,我来劝劝岁岁!” 又拍着胸脯,跟阮仁燧说:“给姐姐一个面子,我们一起商议一下怎么解决这件事!” 父子俩对视一眼,虽然茫然,倒是也没有多想。 第二天圣上才刚跟韩少游一起吃过早膳,就听人来报:“两位皇嗣一起出宫,往承恩公府去啦!” 圣上了然地点点头,心想,仁佑跟她弟弟不一样,办事还是很牢靠的嘛!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有人慌里慌张地来报——赶紧找个能做主的人去看看吧,大公主带着皇长子往承恩公府门前泼了两桶大粪! 圣上:“……” 怎么回事,眼前忽然间一阵一阵地发黑。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第31章 第31章[VIP] 昨天晚上阮仁燧跟圣上说了一场, 最后父子俩谁也没说服谁,还是大公主讲和,暂且将承恩公的事情给搁置了。 圣上协同韩少游一道离去, 阮仁燧则跟着大公主往便殿那边去找贤妃和他的保母侍从们。 到了地方,他很诚恳地向贤妃行礼:“贤娘娘爱护我, 我都知道的!” 大公主毕竟也才五岁呢, 一时之间, 想不了那么多。 她可能会因为担心弟弟而下意识地跟过去, 但是依照她的性格,是不会那么容易就哭出来的。 当时之所以拉着他掉眼泪,多半还是贤妃教的。 为了什么, 当然是给他解围了。 贤妃听他这么说,不免讶异于这小小孩童的灵光,只是也不肯居功:“你之前主动站出来, 不也是为了我?” 又笑着宽抚他,说:“陛下其实不怎么生气,你别太担心。” 就圣上的本心来说, 他其实并不喜欢承恩公的做派, 而承恩公本身,就更无法与一位皇嗣的重量相较了。 先前大公主对上颍川侯府的那位世孙,圣上很用心地在保护大公主的声名,现下到了皇长子这儿, 也不会坐视因承恩公那张破嘴而毁坏皇长子声誉的。 他只有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又都还年幼, 贤愚未定, 都存在着未来的指望——单单只是这个可能本身,对于他, 也对于这偌大的帝国来说,就要比承恩公珍贵多了。 这次的事情,圣上会压下去的。 阮仁燧其实也不怎么担心。 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御史想弹劾,那就弹劾呗,名声不好——他要名声有什么用? 他又不想当皇帝! 依照他的身份和在皇嗣们当中的齿序,只要他不谋反弑君,那不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他倒是有点担心贤妃呢:“贤娘娘,你的脸色看起来太差了……” 宫宴时候,贤妃妆容严整,又饮了酒,脸上应该更红润些的,只是这时候就着灯光看起来,也是一片惨白,血色寡淡。 贤妃听后勉强笑了一下。 她心绪的确有些乱,也想找个人说说话,叹口气,有些无力地说:“我有点担心费氏夫人。” 贤妃同这位嫡母不算亲昵,但也绝对不疏远,年节里如常走动着,有时候也能说说贴心话——毕竟她们都是承恩公府的人。 贤妃现在不是了,但曾经是过。 她知道费氏夫人的身体一直都不算太好,现下六个多月的身孕,肚子也大了起来,要是叫她知道承恩公今晚说的那些鲜廉寡耻的话…… 贤妃实在难以安心。 大公主今年也才五岁,其实并不太明白为什么母亲会生那么大的气——在老鸭子出言辱骂母亲之前。 她还以为他们俩跟她一样,都觉得那只老鸭子太吵了。 这时候听母亲说起费氏夫人,再想起承恩公之前说的话,不免觉得疑惑:“人怎么会跟鱼一样呢,是成精了吗?” 贤妃很严厉地看着她:“仁佑,那些话都给我忘掉,以后不许再提了!” 大公主有点委屈,只是看母亲真的生气了,也没敢再说话,很老实地应了声:“噢。” 只是心里边实在很讨厌承恩公。 因为贤妃对于承恩公府一向的疏远,她对于“外祖父”这三个字很冷漠,今天晚上亲眼目睹承恩公当众呵斥自己的母亲,就更恼火了。 现在还因为他的缘故,惹得岁岁遇上了麻烦…… 大公主眼珠郁卒地转了转,先前心里边涌动着的那个主意,又一次冒出来了。 …… 太后娘娘早先领着韩王妃和费氏夫人等人往别处去歇息,正殿那边才乱起来,又因为涉及到承恩公,就有人去给她报信了。 她听后默然了几瞬,不知想到什么,唇边忽的浮现出一抹稍显讥诮的冷笑,转而又问:“皇帝知道了吗?” 亲信低声道:“已经报过去了。” 太后娘娘应了一声,便没再说什么,只是目光在瞧见费氏夫人的时候,无声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等这边人再听见消息的时候,正殿那边的乱子就已经结束了。 对外做出的解释是承恩公醉酒闹事,昏睡过去,已经被圣上下令送出宫了。 费氏夫人听得心里一阵烦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觉得难堪,不得不起身去向太后娘娘谢罪:“外子行事无状,实在惭愧……” 太后娘娘叫人把她给搀扶起来,好生宽抚了几句,最后说:“与你无关,不要责备自己。” 最后宫宴散了,宗亲贵戚们各自归家。 韩王妃坐在马车里边,还跟丈夫说呢:“郁金也真是可怜,嫁了这么一个人,换成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郁金是费氏夫人的闺名。 又忍不住叹息着感慨:“女儿家真是太苦了,不慎所托非人,一辈子都吃黄连。承恩公年轻的时候也人五人六的,年纪越大,就越龌龊……” 韩王缄默着听完这席话,欲言又止。 韩王妃察觉到了他的犹豫,还当他是有所异议,不由得抬高了一点声音:“难道我说得不对?” “倒也不是,”韩王神色踯躅,几瞬之后,终于靠近妻子耳边,低声道:“其实,那时候在正殿那边……” 他小声把事情的经过给说了。 韩王妃原先还稍觉疲乏地靠在车厢上,闻言不由得火冒三丈,直起身来,难以置信道:“什么?这个畜生,这种话他都说得出来!” 床笫之事都拿出来说嘴,还说得这么卑劣不堪! 她简直不敢想象要是叫费氏夫人知道,会有多伤心悲愤! 韩王妃忍不住咳嗽了两声,韩王伸手去帮她顺气。 韩王妃怒气冲冲地拨开他的手:“你那时候不是在那儿吗,怎么也不说话呢?!” 韩王轻叹口气:“我那时候也呆住了,不只是我,仿佛所有人听见之后都呆住了……” 谁能想到有人会在宫宴上说这种话? 又说:“我也不是什么都没干啊,是我把他给踹倒的……” 韩王妃哼了一声,倒是对皇长子刮目相看了:“那么大的正殿,只有三个半男人,皇长子算一个,朱少国公算一个,韩少游算一个,你算半个!” 韩王:“……” 喜报,归来半生,成阴阳人啦! 韩王妃人虽柔弱,性情却是很要强的,原就看不过承恩公,这会儿再知道了事情原委,就更觉得心内五味俱全了。 她左思右想,末了,又低声问丈夫:“你说,要不要把这事儿告诉郁金?” 韩王有些迟疑:“这……” 他倒不怕得罪承恩公,太后娘娘的亲弟弟怎么了,我还是先帝的亲弟弟呢! 他只是有点担心:“我看她身体也不算太好,又怀着身孕,万一给气着了,有点什么,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 想了想,又悄悄道:“宫里的费尚仪,是费氏夫人的侄女,这事儿能瞒过别人,但一定瞒不过她。”γυе謌 说与不说,都叫人家自家人来斟酌吧。 韩王妃也觉得他这话有理,只是物伤其类,实在很心疼费氏夫人:“你别觉得我多事,我就是觉得她委屈,要是再给蒙在鼓里,稀里糊涂地跟承恩公过日子,就更委屈了……” 又忍不住抱怨起来:“太后娘娘都不怎么把这个弟弟当回事,圣上倒是亲近舅舅,生把他给捧得那么高,如若不然,他敢这么张狂吗?!” 韩王叹口气,小声道:“这可就不能随便说了……” 韩王妃冷笑道:“怎么,他做得,我说不得?” 韩王见事不好,赶忙改口:“说,使劲说,他都能容得下他舅舅,还能容不下他叔叔?” 韩王妃其实也明白:“归根结底,还是圣上跟太后娘娘之间有心结。” 韩王听得默默,良久之后,才道:“这就真不是我们能管的事儿了。” …… 崇勋殿那边,侍从们退去之后,韩少游也在跟圣上说这件事:“虽然知道你不爱听……” 圣上没好气地打断了他:“知道我不爱听,那你就别说了。” 韩少游被打断施法,短暂地憋了一会儿,而后道:“不行,还是得说。” 圣上:“……” 韩少游看他脸色不豫,便委婉地转了话头:“先前,我在兴州的堂妹给我写信,觉得未婚夫太温吞了,缺乏男子气概,可最开始她之所以点头认可这个未婚夫,就是因为对方和善细心,性情温柔。” 他说:“要这个人温存轻柔,那就不能要求他果决犀利,如若不然,岂不是缘木求鱼?” 圣上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我好像没让你去教导皇嗣读书吧?” 韩少游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当下失笑,顿了顿,才轻轻道:“我就是想说,您给了承恩公不该有的荣宠,也养大了他的心思。您想用他去平衡千秋宫,那就得接受他的愚蠢,并且容忍他的愚蠢所带来的恶果。” 朝堂里有蠢人,但是却没有如承恩公一样蠢得冒汁的。 随随便便挪一个人过来,在惹出那么一场乱子之后,再看圣上不站在自己这边,就该知道见好就收了。 但是承恩公不知道。 他太蠢了。 蠢到圣上自己都拿他没办法。 他听不懂那些幽微含蓄的话,也不会看人脸色。 除非你把一切掰开,当着他的面破口大骂,让他明白你的态度。 但要真是如此,叫人看见圣上把他骂的一文不名,那之后他对圣上来说,怕也就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所以圣上憋气,但是又没办法。 贤妃先前笑,是因为她看明白了,韩少游笑,也是同样的道理。 圣上先前面有怒色,听到这儿,反倒平和下来了,他问韩少游:“你觉得我不该这么做吗?” 韩少游缄默了几瞬,还是说:“是的,我觉得您不该这么做。” 圣上的语气仍旧很平和:“别人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你也不知道吗?你不知道她从前是怎么对我的吗?” 韩少游抬起眼眸,对上了他的视线,同样平和地说:“我知道,但是天后即便落败,也保持了政客的风度,陛下。” 圣上笑了笑,而后问他:“如果换成你来承担这个后果,豁免可能会有的后来的危机,你愿意吗?” 韩少游说:“为什么会不愿意呢?” 圣上为之默然。 良久之后,忽的扭头看他,声音很低地说了句:“对不起。” 韩少游轻轻一笑,那笑容里有理解,也有豁达与坦然。 他语气温和如初:“没关系的。” …… 韩王府。 夫妻俩回到自家王府,韩王妃倒是还记得自己之前许诺给德妃的事情,要往书房去找那几本书出来,使人送到宫里去。 韩王知道她一向体弱,进宫喧闹了一整日,怕也疲乏。 就说:“你别去了,我过去找找,都是些什么书?” 韩王妃听得心下一柔,握着丈夫的手,如数家珍,徐徐说:“我书桌上有一本,还有几本在东边丁字号书架上,从上往下数第三排,你把左边头七本一起取下来,跟书桌上那本一起包裹好,叫人送去就成了。” 韩王应了声“好”,叫使女陪着妻子先回去歇息,自己往书房去了。 到了地方,隔着一段距离呢,还没进门,就见书房的灯居然亮着。 韩王吃了一惊,再看外边有人守着,就明白了:“希龄在那儿?” 侍从说:“县主过来有段时间了……” “这孩子!” 韩王禁不住嘟囔一声:“才刚退烧呢,来看什么书?” 成安县主前几日偶感风寒,还发了烧,今天早晨瞧着倒是好多了。 只是韩王不愿意叫女儿跟着折腾,就没让进宫,叫安安生生地在家猫着。 哪成想这也不老实,居然跑到书房看书来了。 韩王也没多想,背着手过去了。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成安县主从外边淘换来了本奇书,据说是一本囊括了凶杀、涩情、两代人之间爱恨情仇的男男故事。 韩王妃不让她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就偷摸着看。 在自己房里看,容易叫乳母和使女们发觉。 成安县主就很巧妙地拆了另一本书,把那个相当正经的封面换给了这本书,然后悄悄塞到书房里,大大方方地跑过来摊开看。 不时地在上边划上几笔,啧啧几声,注意隔一段时间蹙起眉头,做出思考的样子来。 没有任何人发现异样。 直到韩王从外边进来,神色无奈地说她:“不是叫你好好歇着?书什么时候不能看啊。” 成安县主吓了一跳:“阿耶,你什么时候来的?” 韩王就说:“刚过来呢,怎么了?” 成安县主赶忙摇头,说:“没什么,你忽然出声,吓了我一跳。” 这几句话的功夫,她简单地平复了一下心情,脸不红、气不喘,神色自若地将手里边那本书给合上了。 就好像自己之前在看的是经史子集里任意的一本书似的。 韩王也没发觉。 主要是她演得太真实了,一点都不夸张做作。 他一边往丁字号书架那边儿走,一边督促着女儿回房去:“这都什么时候了?回去歇着去,等精神好了再来看书也来得及。” 成安县主乖乖地“哦”了一声,拎着那本书,神色安宁地要往外走。 韩王把她给叫住了:“把手里边那本放下——本来就才刚好,还想拿回房里去点灯熬油地看?” 成安县主心里边“咯噔”一下,倒是还沉得住气。 觑着父亲脸上有点急色,就试探着问了句:“您这风风火火地过来,是要干什么?” 韩王一边按照韩王妃的说辞,从书架上抽了那几本书出来,一边回答了她:“你阿娘找几本书用,我给她拿过去……” 成安县主这么一听,也就放心了。 阿耶明显就是在这儿待一会儿,拿完书马上就走嘛! 这本书放在这儿,并不危险。 明天起得早点,来收起来就好了。 成安县主就大大方方地把书搁在书案上,顺势叮嘱了一句:“阿耶,你也早点睡呀!” 韩王朝她笑了笑,语气温柔:“知道了,赶紧回去吧!” 成安县主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韩王从书架里抽了那七本书出来,又招呼人去找包书的纸张和丝带来,这空档里把桌上那本书拿起来瞧了眼。 《以辨亡论为引,剖析吴国灭亡之根由》 好端肃的书名! 好正经的封面! 不愧是我们王妃看的书。 不愧是我们小县主喜欢看的书。 韩王心里边充斥着一股浓郁的骄傲之情。 他随意地翻开瞧了几眼,还没等看出个所以然来,侍从就取了包书纸过来。 韩王就把那本书合上,亲自动手,将那7+1本书包裹在一起,用丝带扎起来,叫人送到宫里去,转交给披香殿的德妃娘娘。 侍从从令而去。 韩王办完了一件差事,颇觉松快,哼着歌儿,晃晃悠悠地回正房去了。 韩王妃已经洗漱完,散开头发躺下了,见他回来,就问:“都办完了?” 韩王哈哈一笑,自矜地朝她眨了下眼:“我办事,你放心!”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第32章 第32章[VIP] 等到事情结束之后, 德妃才从别人嘴里知道事情经过。 阮仁燧太知道怎么应对她了,先说:“承恩公还敢指摘阿娘你呢,他以为他是谁!” 把承恩公谴责德妃的那句话给说了。 德妃果然听得恼火:“王八蛋, 他以为他是谁?!” 再去听别的那些,情绪上便要能接受得多了。 我儿子把他给打了! 好样的! 打了他好几次! 好样的! 还往他脸上撒尿了! 好样的……不是, 你先等等。 德妃有点打怵:“是不是做得过了点?” 阮仁燧很娴熟地跟她分(忽)析(悠):“阿娘, 你说在阿耶心里, 是我重要, 还是承恩公重要?” 德妃不假思索道:“当然你是重要啦,这还用说吗?” 阮仁燧又问她:“在朝中,是承恩公影响更大, 还是费氏一族的影响更大?” 德妃不假思索道:“当然是费氏一族的影响更大了!” 承恩公虽然有个公爵之位在手,但实际上对于政治能够施加的影响,其实接近于无。 他唯一能打的一张牌, 就是《我是皇帝他舅》。 但费氏家族枝繁叶茂,费氏夫人的父亲现居正四品中书侍郎,还有位伯父在做封疆大吏, 入仕者颇多。 在朝局上能够发挥到的影响力, 可要比承恩公大多了。 阮仁燧再问她:“单说宫廷里边,是承恩公在太后娘娘面前得脸,还是费尚仪在太后娘娘面前得脸?” 德妃下意识道:“当然是费尚仪啦!” 转而明白过来。 费氏夫人跟嘉贞娘子虽然不是至亲,但血缘上并不算远。 费氏夫人是嘉贞娘子父亲的堂妹, 她们有着共同的姓氏。 今晚宫宴上发生的事情能瞒过别人,难道还能瞒过嘉贞娘子吗? 同为费氏的女儿, 她怎么可能不厌恶承恩公呢! 阮仁燧就掰着手指头数给她听:“阿耶那儿, 我赢,这是一胜, 朝堂上,可以得到费氏家族的好感,这是二胜,最后,内宫里还可以得到嘉贞娘子的好感,这是三胜——我们大获全胜啊!” 德妃是个笨蛋美人,脸蛋漂亮,脑袋稍逊一筹。 这会儿就被他忽悠地找不着北了,迷迷糊糊地说:“好像真的是这样哎!” 阮仁燧很肯定地加重语气:“对,就是这么回事!” 德妃被彻底地说服了,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大力地夸奖他:“岁岁,你真是太聪明了!” 这晚阮仁燧睡得很好,没有任何的心理压力。 德妃倒是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傻白甜,专程叫人来,私底下问了一问,那边宫宴上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 她是正一品的德妃,又极得圣上宠爱,多得是人想要给她卖好,轻而易举地便打探到了。 连承恩公那几句龌龊不堪的话,也原封不动地知道了。 德妃反胃之余,破天荒地有点心疼贤妃了。 摊上这么一个父亲…… 德妃的父亲虽然去的不好听,但那是被女儿连累的,倒是没什么人指摘过他的德行。 且只看德妃如今这副脾性,就该知道她在闺阁里还没出嫁的时候,是很受宠爱的。 而贤妃…… 算了,不提也罢。 这时候易女官亲自提着一包书从外边过来,跟德妃回禀:“王妃娘娘使人给您送了好些书来,都在这儿了。” 德妃有种被尊重了的温暖感。 韩王妃真的看到了她的努力,也欣赏她的努力。 那并不是客套,而是出于真心。 她禁不住盈盈一笑,问易女官:“打赏来的人了吗?” 易女官赶忙道:“您放心吧,都做好了。” 德妃应了声,叫宫人找了把拆书刀来,自己心绪轻快地将这包书拆开了。 之后瘫在桌子上数了数,一共八本。 德妃捧着脸美了一会儿,就叫人找了个小本本来。 她挨着统计了一下这八本书的页数,预备着均分之后,做一个小小的计划表,预备着每天看多少页…… 计划表还没有画完,身后就浮现出一道影子来。 圣上瞧了一眼铺满书的桌案,有点讶异:“哟,夏侯博士,这么忙呢?” 还指了指其中封面特别严肃的一本书,说:“你什么时候对这种书感兴趣啦?” 德妃一听那句“夏侯博士”就笑开了,回首打了他一下,娇嗔道:“你真讨厌,笑话我呢!” 圣上也笑了。 这晚圣上就在这儿安置下了,第二天用过早膳之后,还从德妃这儿顺了本书:“我看完再给你。” 德妃有点着急地叮嘱他:“你要小心点看呀,这是人家借给我的,可不能弄坏了!” 圣上应了声:“好的,好的!” …… 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叫德妃格外唏嘘,对于贤妃也平添了几分怜惜。 因为这个缘故,第二天大公主照常背着一只小包来找儿子去上学的时候,德妃的态度便格外地亲近友好。 小孩子摊上这样的外祖父,也是够可怜的了。 阮仁燧叫大公主领着走出去,大公主还很奇怪地跟他说呢:“平日里德娘娘好像没这么热情啊……” 阮仁燧随口给打了个补丁:“因为我阿娘知道昨天你保护我了嘛!” 大公主听得特别骄傲,感觉自己作为姐姐,被肯定了。 同时她也说:“岁岁也保护我阿娘了呀!” 阮仁燧叫她领着走了一段,忽的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他迟疑着回头瞅了瞅,而后道:“这,这好像不是去御书房的路吧?” 大公主捏着自己那只小包的背带,告诉他:“我们要出宫,去承恩公府!” 阮仁燧大觉狐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去那儿干什么?” 大公主笑眯眯地朝他摆了摆手:“哎呀,等你到了就知道啦!” …… 半个时辰之后。 阮仁燧呆若木鸡.jpg 他看着应该被打上马赛克的承恩公府正门,木然道:“大姐姐,你这么干,贤娘娘知道吗?” 大公主挺胸抬头,很骄傲地告诉他:“我阿娘不知道!” 阮仁燧又问:“阿耶知道吗?” 大公主挺胸抬头,很骄傲地告诉他:“阿耶也不知道!” 阮仁燧还要再问,然而大公主很麻利地打断了他的施法:“岁岁,你别问啦,没人知道——她们都以为我是带着你出宫来给老鸭子道歉的,哈哈!” 她两手插腰,洋洋得意地笑。 阮仁燧的心情特别复杂。 倒不是说不想看承恩公倒霉,只是有些事情他做一做也就算了,毕竟他是立志要摆烂的人,但是大姐姐她不一样啊! 她是有志于那个位置的,所以良好的声望对她来说,就是很要紧的事情了。 承恩公对她而言不仅仅是舅公,也是外祖父。 阮仁燧用手帕捂着鼻子,想了想,跟她说:“到时候阿耶问起来,你就说是我要这么干的,跟你没有关系!” 没想到大公主却很诧异地看着他,说:“傻岁岁,阿耶现在只有我们两个小孩儿啊!” 她伸出手去,安抚似的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你惹了老鸭子,我也惹了老鸭子,如果昨天为了你一个人,阿耶还在犹豫的话,现在再加上我,他应该就不会再犹豫了。” 被爱的孩子,自己是有所感觉的。 而皇室出身的孩子,多多少少,也已经能够领悟到一些权力的味道了。 阮仁燧忽然间意识到,其实大公主会这么做,本身就是想要主动跳进这个漩涡的意思。 昨晚圣上的态度略显暧昧,她担心弟弟会受罚,所以通过这种稍显极端又无法挽回的方式,跟他站到了一起。 阮仁燧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大姐姐!” 大公主却也没有要居功的意思,两手插腰,神气十足地道:“虽然是很感谢昨天晚上你帮我阿娘说话啦,但是你跟我毕竟还是不一样啊!” 她说:“我阿娘自己也有小孩儿呢,我要是不替她出气,她不是白养我啦!” …… 承恩公现在的感觉就是憋屈,特别憋屈。 他还觉得自己委屈呢! 昨天晚上他的确是有点喝醉了,说了几句荤话,可那有什么呢,哪个男人没说过这种话? 且说的是他自己的女人,又不是你朱少国公的女人,你上赶着出什么头? 至于贤妃那事儿,他就更委屈了——我可是你爹!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非得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疾言厉色的,就显着你一朝得势了是不是? 最可恨的是那个小兔崽子! 早就知道德妃在宫里边有点刁,只是一直都没有打过交道,昨天晚上跟德妃的儿子来了场硬碰硬,他可算是有所体会了! 那个小畜生! 居然那么下他的面子,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往自己脸上撒尿! 昨晚上承恩公被挪出宫,而后叫自家的侍从给抬回府了,晕到了后半夜,终于幽幽转醒。 再一想昏迷之前发生的事情,他恨得一晚上都没睡着! 如此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下,再被叫起来,就听说自己家大门被人泼粪了…… 还是他的外孙女大公主领着人来泼的…… 承恩公当场破防,披上衣袍,气势汹汹地杀出去了。 杀出去了! 出去了! 去了! 了! 大门拉开,满地的马赛克在流动。 承恩公迟疑着停下了脚步。 承恩公迅速地后退一步。 承恩公木然地看着顺着打开的门板往下流的黄水…… 承恩公当场破防。 …… 承恩公很生气。 他原本也不算是多聪明的人,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左思右想之后,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终于更衣出门,往御史台去告了一状。 昨晚上的事儿,还能说是先君后臣,那今天的事儿呢? 哪条律例说了,皇嗣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地往长辈门前泼粪? 真是太张狂了! 昨天还说德妃刁,养出来一个刁儿子,今天再看,贤妃其实也挺刁的,养出来那么刁一个女儿! 接待他的御史被安排着节假日在衙门值班,心里已经很苦了,再听承恩公还带了麻烦过来,心里边就更烦了。 只是兹事体大,一边是皇嗣,另一边是承恩公,到底不能等闲视之。 只能一边在心里辱骂着承恩公,另一边使人去御史大夫屈淑屈君平府上报信,请他来主持局面。 屈君平简单听了个概述,心里边还疑惑呢。 承恩公你平时都做什么面部保养项目啊,怎么脸皮这么厚的? 就你这种人,不出去欺负人就不错了,还能被人给欺负了? 再一问,知道事情经过之后,他起初失笑,再细细一思量,倒觉得这的确是件大事了。 承恩公委屈不委屈的其实不重要,但是圣上如今膝下就只有两位皇嗣,对于这两位皇嗣的教育和培养很重要! 皇长子才三岁,大公主也只有五岁,这么两个孩子,就能出宫来做出这种事? 如若这是他们姐弟俩自己拿的主意,那行事上未免过于偏激了,需要纠正。 如若不是他们自己拿的主意,而是受了什么人的影响和唆使,就更应该在第一时间把这个人揪出来,将其从皇嗣们的身边清离了。 屈君平想到此处,神色随之凛然起来,略一思索,便提笔写了几张条子,使人分别送去政事堂的宰相们府上。 本朝沿袭了前朝的三独坐,御史大夫地位超然,政事堂对于他并没有管辖权。 只是事情同时涉及到皇嗣和外戚,出于尊重,屈君平还是使人去透了个风,至于宰相们会不会进宫,这就是他们的事情了。 屈君平差人去打探消息,而后又换了官服上身,穿戴整齐之后往御史台去,不多时,政事堂那边便遣人来请。 他过去一瞧,便见时任的五位宰相都已经到了,他初看有些讶异,再一想,又觉得这是理所当然之事了。 如若只是承恩公身上的官司,宰相们连眼皮子都不会抬一下,但若是牵扯到了皇嗣身上,尤其此时圣上膝下只有两位皇嗣,却都牵涉其中…… 这事儿就有的说道了。 事情是由御史台牵出来的,这会儿当然就得由屈君平这位御史大夫来开口。 他把承恩公给出的说辞讲了,却也并不十分相信对方的一面之词:“我使人去问了,昨日清明节宫中宴饮,承恩公醉后失态,没等到宫宴结束,就被送出来了。” 屈君平斟酌着道:“今日大公主与皇长子去寻他晦气,总得有个缘由不是?承恩公向来轻狂,许是他昨晚宫宴失仪,做了什么不妥当的,也不奇怪。” 这话说完,宰相们并不做声,反倒转目去看门下省侍中裴东亭与中书令周文成。 能去参与清明节宫宴的多是宗亲外戚,乃至于开国勋贵的后代们。 门下省侍中裴东亭的裴,是英国公府的裴,他是时任的英国公。 而中书令周文成的周则是德庆侯府的周,他是德庆侯的堂兄。 昨晚宫廷之内发生了什么,外人可能不知道,但他们作为参与者,多多少少应该是有所耳闻,甚至是亲眼目睹的。 几双眼睛不约而同地看了过去,落在人身上,便觉格外沉重了。 裴东亭做了个请的姿势,彬彬有礼道:“文成兄长我几岁,是朝中前辈,请您先说,我再行补充。” 周文成额头青筋一跳,心说:这该死的滑头! 还不是觉得承恩公那几句话不好听,不愿意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 又忍不住在心里骂承恩公:王八蛋,按照他的德行和那张破嘴来看,他当年生下来的时候应该就没□□!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活这么大的! 周文成忍着气,低声把昨晚发生的事情给说了。 裴东亭含笑道:“文成兄所言属实,并无虚漏之处。” 周文成忍着没给他一个白眼。 政事堂的宰相们与屈君平饶是见多识广,听后也不由得默然起来。 尚书左仆射唐红微微摇头:“太后娘娘摄政之时,是何等的英明神武,承恩公这样的外戚……真是令千秋宫蒙羞!” 屈君平道:“承恩公只是一个搭头,好好歹歹,都无关紧要,只是大公主与皇长子这行径……”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实在是有些不妥当。” 这一点倒是没有人提出异议。 最后,还是唐红开口,定了主意:“既然如此,还是去见一见圣上,看他作何态度吧。” 她目光落在一直没有开口的尚书右仆射闻俊杰身上,叫了他的名字:“俊杰,到时候你跟屈大夫与我一同进去。” 又向其余三人道:“几位且在外间暂待。” 几人明白她的意思——宰相们声势浩荡地过去,好心也会成了坏事,尤其圣上才亲政没几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逼君呢! 当下齐齐颔首道:“是。” …… 崇勋殿。 圣上坐在一张四出头官帽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小萝卜头。 德妃与贤妃这会儿都已经知道孩子出宫去干了什么,在底下对坐着,只是神色上都有些不安,屁股只虚虚地沾了一点椅子,随时都能起身请罪。 朱皇后则在圣上右手边坐着,神情沉静。 韩少游侍立在另一侧,瞧一眼两个孩子,欲言又止。 大公主在外边的时候雄赳赳、气昂昂的,到了这儿,叫父亲瞧着,还是不免有点心虚。 阮仁燧反倒不怎么害怕。 平心而论,他也没感觉自己做错了。 趁早给承恩公一个教训,其实是件好事。 现下他还算是年轻呢,就这么讨人厌了,要真是如前世一般发展,直到韩少游忍无可忍一笏板把他拍死之前,阮仁燧都无法想象他还能干出多少没下限的事情来! 阿耶做皇帝其实挺合格的,只是在承恩公府这儿偏心得太厉害了,前世他觉悟的时候就已经晚了,但现在还完全来得及纠正嘛! 这会儿看自己跟大姐姐说了事情原委,圣上却沉着脸不说话,他还开口催促了一下呢:“阿耶,你说话呀阿耶!” 圣上瞥了他一眼,而后问:“谁的主意?” 阮仁燧没有冒领,上演一出姐弟相争,而是很平和地听大公主坦率地承认了:“阿耶,是我要这么做的!” 圣上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大公主理直气壮道:“他骂我阿娘啊!我替我阿娘教训他,这不是应该的吗?” 贤妃听得微微红了眼睛,身体前倾一点,有心言语,却见朱皇后朝她微微摇头。 她心下会意,只得暂且按捺住满腹焦急,坐了回去。 圣上又问大公主:“他不是昨天晚上骂的吗,那时候你怎么不教训他?” “我没反应过来呀!” 大公主下意识道:“我当时很生气呢,只是还没来得及说话,岁岁就过去了,然后还在他脸上尿尿……” “……”圣上忍不住扭头看了长子一样。 阮仁燧有所察觉,呲出一排小米牙,荣光满面,向他灿烂一笑。 “……”圣上同大公主道:“他可是你的外祖父。” “可是我姓阮,不姓刘啊!” 大公主仰起头来看着父亲,理所应当地道:“叫他外祖父,作为晚辈给他行个虚礼什么的,那不就是客气一下吗,难道还真的让他爬到我头上去啊?” 圣上听得神色微动,脸色稍霁。 盯着女儿看了会儿,忽的扭头去看阮仁燧:“你是不是觉得我一直在包庇承恩公,觉得我这么做有失身份,自降格调?” 这话说得有些犀利,以父亲与天子的双重身份去问一个只有三岁的孩子,就更显得尖刻了。 德妃有些不安,不由得站起身来:“陛下……” 圣上看也没看她:“你闭嘴。” 他目光专注地看着阮仁燧:“回答我的问题,仁燧。” 圣上抬高声音,重新又复述了一遍:“你是不是觉得我一直在包庇承恩公,觉得我这么做有失身份,自降格调?” 阮仁燧神情无奈地看着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他抬手拍了拍自己的小脸,眉头紧锁,语气比他成熟多了:“低声些,难道光彩吗?” 圣上:“……” 德妃默默地坐了回去,还顺势往椅子里缩了缩。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第33章 第33章[VIP] 先前韩王夫妇私底下讨论过, 有所犹豫的事情,嘉贞娘子反倒很轻松地就做出了决定。 宫宴结束当晚,就叫人去给自己的母亲韦氏夫人送信, 详细地告知她宫宴上发生的变故。 费氏夫人虽说不是她嫡亲的姑姑,但堂姑也算是比较亲近了。 尤其这会儿费氏一族虽然分家, 但几房人仍旧聚居一坊, 自家有人在宫里边, 最后却从外人嘴里听见消息, 总也不是那么回事。 消息送到,已经是深夜时分,韦氏夫人听后长吁短叹良久, 悄声问丈夫:“是现下过去,还是明天早晨再去?” 虽说神都城里有宵禁,可那是在坊与坊之间, 费家的族人们聚居一处,离得不远,套车过去, 也不过半刻钟的功夫。 嘉贞娘子的父亲听了, 也叹口气:“都到子时了,还过去做什么?声势浩荡地去把人吵醒,又要叫他们夫妻俩一夜难眠。” 想了想,又说:“明天不是约了往北府老太太那儿去请安?到时候你私底下跟嫂嫂说一声, 也就是了。” 费氏一族枝繁叶茂,多有仕宦之人, 自家往来的实在不少。 北府老太太是神都城内费氏一族辈分最高的长辈, 正逢清明,费氏的族人们都相约着往北府那边去聚一聚, 自家这一支会去,费侍郎那一支也会去的。 韦氏夫人应了声:“也好。” 第二日到了北府费家,她先去给老太太请了安,而后寻了个空隙,悄悄叫堂嫂傅氏夫人出去,低声把事情原委给讲了。 谁的女儿谁心疼。 傅氏夫人听妯娌说完,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冲到头顶去了。 韦氏夫人看她站立不稳,赶忙搀扶了一把,而后听堂嫂颤抖着声音,难掩恨意道:“这个……混账!” 去年快年底的时候,费氏夫人送了个使女往娘家去,让母亲代为安置。 亲生母女,她也没有藏着掖着,就说是承恩公瞧上这丫头了,可她自己有个相好的情郎,不愿意跟承恩公在一起。 私底下求了费氏夫人,后者就把她送回娘家了。 女婿干的那些荒唐事,傅氏也有所耳闻,不止一次地懊悔,当年不该把女儿许给他的。 年纪轻轻的时候,看着倒还是那么回事,谁知道慢慢地就烂了呢。 这回又盯上了一个使女,可他房里的妾侍和丫头难道还少吗? 连儿带女,都七八个了,还不肯消停! 傅氏为此事气闷了一场,哪知道第二日承恩公居然叫管事往岳家来要人,从没见过这么不知廉耻的东西! 现下听妯娌说了昨晚的事情,愤懑之余,更多的还是伤心。 承恩公自己不要脸,可别人还得活呢,叫那么多人听见这种话……真是想想就让人羞愤欲死! 这还只是外人知道的,不知道的地方,还不知道女儿受了多少羞辱! 傅氏想到这儿,就忍不住心酸想哭,再三谢了妯娌,归府之后也跟丈夫商议呢:“要不要告诉郁金?” 费侍郎也犯难:“那孩子的身体也不算好,又怀着身子……” 傅氏忍不住流泪道:“要是让她从外人嘴里知道,那不是更难受吗?” 宫宴上人多眼杂,你一句,我一嘴,多半都会流出去的。 费侍郎心里边颇不是滋味:“你,你得空去走一趟,看着情形,再决定要不要跟她说吧。” 傅氏低声应了:“好。” …… 韩王府。 成安县主的第二天,从汗流浃背开始。 救命啊! 她那本囊括了凶杀、涩情、两代人之间爱恨情仇的书不见了!! 不见了!!! 谁拿去了? 她第一个怀疑的是父亲韩王。 因为昨天晚上她走的时候,韩王就在那儿。 而她也知道母亲的身体不算太好,依据她素日里的起居习惯来看,晚上一旦回到正房,除非有什么天崩地裂的大事,否则基本上都不会再去书房了。 是阿耶把书拿走了? 可是他一点要训我的意思都没有表露出来呀! 难道是在等我自己去跟他做检讨? 还是说那本书是叫别的什么人拿走了? 成安县主焦虑不已地吃了早饭,想问又不敢问,可不问吧…… 又好像头顶还悬着一把刀似的。 “希龄,你怎么啦?” 韩王妃瞧出来女儿不对劲儿了:“一早上了,都心神不宁的。” 成安县主没敢说,含糊几句,暂且糊弄过去了。 她去问守在书房外边的侍从:“昨天晚上我走了之后,还有谁来过?” 侍从楞了一下,说:“您跟王爷离开之后,再没来过人啊……” 成安县主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但是又没有完全死。 十来岁的小姑娘,总有种不撞南墙不死心的感觉。 她存了个心眼儿,去找到韩王,故意含含糊糊地问了句:“阿耶,昨天晚上我在看的那本书……” 韩王之前还听韩王妃说呢:“这孩子有心事,只是不肯跟我们说。” 叫他让人请武安大长公主府上的小梁娘子来玩,她们表姐妹俩感情好,说不定会跟对方讲的,小梁娘子多多少少也能开解她一点。 韩王这边还没来得及摇外甥女过来呢,成安县主就找上门来了。 再一听问的话,他心里边别提有多愧疚了:“感情一早晨了心神不宁的,就是为了那本书啊?” “早知道我跟你阿娘说说,先送那七本过去,叫你看完再给德妃娘娘了……” 成安县主:“……” 她脑子里“嗡”地一声。 成安县主痛苦地惊叫道:“什么?!” 为什么会跟德妃娘娘产生联系啊?! 韩王误会了女儿的意思,赶忙站起来,哄她说:“没事儿啊,没事儿,乖女,别急,我再去给你搜罗本一样的来!” 成安县主:“……” 成安县主心如死灰。 成安县主呆呆地说:“完了……” “完什么呀,”韩王心疼坏了,过去抱了抱自己的小闺女,说:“没完,我这就去找,吃午饭之前就给你找回来了!”说完,就风风火火地要出门。 成安县主艰难地伸出了尔康手:“不是……” 她拽住了韩王:“不用找了阿耶,不用了。” 人死不能复生,书死了也一样…… 她绝望地想:就这样吧,毁灭吧! …… 崇勋殿。 阮仁燧站在那儿还没站热乎,外边就有内侍来报,道是尚书省的唐、闻两位仆射与御史台的屈大夫在外求见。 这才是假期第二天,没到复工的时候呢,能惹得这三尊大佛一起上门,多半是今早的事情发了。 圣上盯着底下两个小萝卜头的时候神色沉沉,这会儿听人来报,反倒平和起来。 他往下边递了个眼神过去,贤妃便起身行礼,预备着退到屏风后边去了。 德妃尤且茫然地坐在椅子上,看贤妃忽然间站起来,还有点奇怪呢。 贤妃走了两步,发现她没跟上,心下无奈,回头悄声叫她:“走呀。” 笨蛋美人这才反应过来。 瞄了圣上一眼,看他没说话,终于明白了,赶忙跟上贤妃,一起往屏风后边去了。 她还有点小小的委屈呢,嘟囔着跟贤妃抱怨:“让我们避开,那就说嘛,就那么看一眼,谁知道他想干什么。” 就讨厌这种不张嘴,让人猜的家伙! 圣上让人去传那三位要臣进来,同时朝底下两个小萝卜头道:“站到旁边去。” 阮仁燧跟大公主老老实实地往朱皇后所在的那边去了。 唐红在前,闻俊杰在后,最后边的是屈君平,三人进殿之后打眼一瞧殿中人员,心里边就有所明悟了,当下躬身行礼,问候了圣上与朱皇后。 韩少游同样在旁行礼问候三人。 短暂且程序化的寒暄结束,唐红作为首相,率先开口:“陛下,今日上午,承恩公往御史台去走了一趟……” 简单地阐述了事情原委。 屈君平紧随其后,先把承恩公给骂了一遍:“此贼先前使人在祖籍圈地,强占良田,那时候陛下就该狠狠收拾他的!” 又说承恩公贪财:“平日里的俸禄与赏赐难道还不够他花吗?又去强夺平民祖传的秘方,意欲强买匠人为奴,以此牟利,真是岂有此理!” 巴拉巴拉把承恩公骂了个狗血淋头之后,又开始说今天这事儿:“承恩公有错,陛下该罚他,但这并不意味着两位皇嗣的行径就是正确的!承恩公以势凌人,两位皇嗣难道不是如此?” 他说:“承恩公的确言行无状,行事可鄙,但这跟两位皇嗣行事过火,也并不冲突!” 说完,又对着皇嗣们的老师开了炮:“臣听说大公主早就开蒙读书,御书房的人都是怎么教导的?该革了他们的职!” 再说内庭:“皇后娘娘宽宏,才让内庭嫔御滋生出了僭越之心,在后宫跋扈事小,教坏了皇嗣,日后将灾患蔓延到外朝去,祸及天下,那就是大罪过了!” 长篇大论,洋洋洒洒地喷完之后,屈君平身体前倾一点,神情紧迫地询问圣上:“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此事?承恩公宫宴无状,难道不该给他个教训?” 又引经据典道:“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养其心。欲树之长,必于始生时删其繁枝。欲德之盛,必于始学时去夫外好!” Diss完了皇嗣们的教育问题,继而再问:“陛下,您是不是该下令整改一下御书房的规矩,再重新修订一下皇嗣们的课业计划?” 阮仁燧听他巴拉巴拉说了那么多,只觉得头都开始大了,偷眼去看旁边的大公主,也是一副云里雾里的样子。 他心想:皇帝其实也怪不好当的呢! 幸亏没让我做! 再悄悄去看上首处,却见圣上坐得端正,以手支颐,一副深陷思索的表情。 屈君平如此看着,不由得暗暗点头,又问了一次:“陛下,臣方才所言,您以为如何?” 圣上好像大梦初醒似的,回过神来,像全天下所有下属问“yes or no”他回复“or”的领导一样,礼貌又周到地回复了一句:“嗯嗯。” 屈君平:“……” 阮仁燧微有点同情地看过去,就见屈大夫的拳头已经捏紧了。 他强笑着又问了一次:“陛下,承恩公的处置,还有两位皇嗣的教育问题……” 圣上思索着没有言语,反倒是进门之后就一直缄默的闻俊杰徐徐开口了。 他劝屈君平:“屈大夫,清明节的休假还没有结束,咱们就进宫来见陛下,言说此事,不是为了承恩公,而是觉得皇嗣至关紧要,不能疏忽,是也不是?” 屈君平道:“这是自然。” 承恩公也配让他放着假期不过,回来加班? 闻俊杰闻言,便和声细语道:“既然是至关紧要的大事,怎么能要求陛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拿主意呢。” 他笑着说:“屈大夫你啊,是关心则乱啦。” 屈君平听得脸上稍霁,拱手朝他致意。 唐红微垂着眼睑,没有言语。 圣上神情有些为难,倒是给了一个具体的期限:“到底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再给朕一日时间吧,清明节假期结束之前,必然有个结果。” 事情就这么敲定了。 阮仁燧心里边有点唏嘘,还有些惊奇。 今天来的这三位要臣里边,人生履历当中最辉煌的,必然是唐红。 她是本朝有生以来的第一位女首相,从犯官之妻到掖庭罪人,再到当朝宰相,极具传奇色彩。 官声最好的是屈君平。 嫉恶如仇,清廉如水,震慑超纲数十年。 他崇尚节葬,依照他的遗愿,葬礼办得很简单,然而送葬当日,神都城内随行百姓竟有上万人之多,成为一时美谈。 在政坛活跃最久,最讨人喜欢的是闻俊杰。 历经数朝而不倒,备受恩宠,到他上辈子记忆的终点,这家伙都快一百岁了,还活得好好的呢! 现下回头再看,不怪人家能做政坛常青树呢,轻轻松松几句话说下来,既给了圣上周转的空间,也给了屈君平情面,顺理成章地把事情给了结了。 难怪阿耶欣赏他呢。 唐红几人走了,圣上短暂地陷入到思忖当中,只是很快就回过神来,对旁边的殿中省大监说:“去承恩公府走一趟,告诉承恩公,他要是不想死,就给朕夹着尾巴做人!” 大监听得心下一凛,低头应声:“是。” 阮仁燧与德妃、大公主俱都还在茫然,朱皇后与贤妃却都微微变了脸色。 圣上抬起手来,点了点两个小萝卜头,话却是向韩少游说的:“给承恩公和这两个小东西写个将相和的剧本。” 韩少游温和一笑,正待应声,神色忽的微微一变,扭头向外间看去。 不只是他,其余人也听见了外边传来的异样的动静。 圣上皱起眉头,目光威仪,问了句:“怎么回事?” 外边一个内侍满头大汗地跑进来,说:“陛下,不好了,裴相公和丁相公打起来了……” …… 首相唐红协同御史大夫屈君平、右仆射闻俊杰入内觐见,剩下的三位宰相便在外头等待消息。 说是“外头”,但其实也并不是走廊,而是可供起居的外间厅房。 里头议事的是书房。 内侍们知道这几位都是当朝宰相,不同于寻常官员,依照旧例送了茶水过来,末了,又默不作声地退到了一边去。 中书令周文成端起来啜了一口,门下省侍中裴东亭却没有动。 曾经在圣上面前怒斥过车貔貅的那位侍中丁玄度也没有动。 他站起身来,肃然着神色在外间踱步,略走了会儿,忽的瞧见不远处小几上摆了一本书。 《以辨亡论为引,剖析吴国灭亡之根由》 好端肃的书名! 好正经的封面! 丁玄度是个老学究,见到不免心想:这的确是天子该看的书! 他顺手把那本书拿起来,随意地翻开一页,定神一看,惊觉这一页写的并不是大名鼎鼎的《辨亡论》,也没有涉及吴国之亡,倒好像是在阐述一个故事…… 丁玄度心想:我真是老了,思想也老旧了,没想到现在的人写书,都开始在其中插入一个小故事,以便于理解了。 丁玄度继续看了下去。 又翻了两页,丁玄度发现这个小故事讲的是两个年轻人情意相投,肝胆相照,结果却发现他们存在着生死大仇…… 丁玄度心想:快了,马上就要切入到国破家亡了! 丁玄度继续看下去。 翻过这一页,发现两个年轻人在吵架,字字句句都在往对方最痛的地方戳。 丁玄度一下子就乐了。 他深有同感地想:年轻人都这样,因为跟朋友太熟悉了,一旦发生争执,情绪激烈地上涌,就会失去理智,往对方最痛的地方戳。 以他如今的阅历回头再想,会觉得那时候真是年轻气盛,可再仔细一想,那样的心境,此生再不会有了。 丁玄度忽然间感慨万分。 他目光一转,就近到离自己最近的门下省侍中裴东亭面前去,递过去,叫他也看看这一页。 裴东亭不明所以地从他手里接过那本书,因为丁玄度之前用两根手指夹着那一页的缘故,他将书拿到手里的时候,无知无觉地往后翻了一页。 他低下头,一眼就看见了那骇人听闻的一行字。 【**跪在***的面前,解开他的腰带,低头含住了他的口口。】 裴东亭脑子里“嗡——”地一声响。 丁玄度还在那儿唏嘘不已:“我年轻的时候啊,也曾经有过一个这样的好朋友……” 裴东亭:“……” 裴东亭:“…………” 裴东亭心想:他说的好正经啊,看起来也好正经。 裴东亭心想:难道是我心脏,所以看见的东西也脏? 裴东亭抬起头来,用力地眨一下眼,捎带着捏了捏自己的额心,叫自己清醒一下。 裴东亭重新低头看书。 【**跪在***的面前,解开他的腰带,低头含住了他的口口。】 裴东亭:“……” 好怪…… 裴东亭抬起头来,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神情呆滞地看着丁玄度。 丁玄度也在等他发表一下感想。 四目相对,良久无言。 这氛围真是太古怪了! 裴东亭怀着一点对自我的怀疑,忍不住又低头看了一眼…… 【**跪在***的面前,解开他的腰带,低头含住了他的口口。】 裴东亭:“……” 再抬起头,丁玄度还以一副等待他说点什么的表情看着他。 裴东亭就干巴巴地说:“……真的假的啊?” 他反应的时间太久,丁玄度有点不高兴了:“什么真的假的,我难道是那种会说谎的人?” 裴东亭木然地看着他。 丁玄度就觉得他的反应很奇怪:“你难道没有这种朋友吗?你没对朋友那么做过?” 裴东亭:“……” 裴东亭吃了一惊,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丁玄度同样吃了一惊,主客颠倒,反过来问他:“真的假的?” 裴东亭:“……” 裴东亭无力又斩钉截铁地说:“绝对没有!” 丁玄度诧异地看着他,想了想,又笑了。 他觉得裴东亭是不好意思承认。 可这有什么呀! 丁玄度想:人就是这样的啊,吵起架来就会往对方的痛处戳,年轻人尤甚。 这是人性,又不是道德的污点! 丁玄度就笑着推了裴东亭的肩膀一下,说:“你别装!” 裴东亭:“……” 裴东亭心里有山,所以看山是山。 又因为此时此刻他心里边有口口,所以此时此刻看丁玄度脸上的笑,就觉得透着一股浓郁的淫'邪之气。 他眉头皱起来一点,十分严肃地说:“我没有装,我真的没跟朋友那么干过,别说是朋友——我没对任何人那么干过!” 中书令周文成坐在旁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俩。 丁玄度就觉得很尴尬。 丁玄度心想:裴东亭,当着周文成的面,你装什么啊! 你们英国公府世代都出风流种子,你内宠那么多,经历的人不知凡几,风流韵事屡见不鲜! 你都不知道伤过多少女人的心了,现在搁这儿跟我装纯情少男? 真有意思! 要是只有他们俩在这儿的话,丁玄度一甩袖子就走人了。 可偏偏周文成还在这儿,那他一定得把这事儿掰扯明白! 你裴东亭一个风流鬼,凭什么对着我露出这副道德压制的表情来? 我这辈子就娶了一个女人,你都娶多少个了?! 他觉得裴东亭很虚伪。 丁玄度就说:“你那么多朋友,一个都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我不信!” 丁玄度又说:“我都敢承认,你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裴东亭:“……” 裴东亭忍不住挠了挠头。 他心想:不是,丁玄度,我们只是同事,你越界了吧? 我们真的没有必要在老板的办公室外边,在其他同事的注目之下,聊这么露骨的话题! 再说我也没问你——是你自己忽然冲上来主动曝光自己的啊?! 跟同事聊这种话题,你不活了,明天就打算去世是吗? 裴东亭又想:我就算是明天就死,今天也不敢跟人说这种话啊! 裴东亭就一抬手,忍耐着说:“我们能不聊这个话题了吗?” 裴东亭说:“老实说,玄度兄,你的话让我有点不舒服。” 周文成看了看他,又扭头去看丁玄度,目光里带着点异样。 丁玄度都惊呆了! 我的天哪! 丁玄度出离愤怒了。 丁玄度忍不住说:“裴东亭,你这是什么意思?就我龌龊,就我肮脏是不是?你真清白,真无暇,真高尚啊!” 他竖起来一根大拇指,说:“你是这个,是白璧无瑕的童男子,你满意了吧?!” 裴东亭:“……” 裴东亭忍无可忍:“你有毛病啊?!” 裴东亭愤怒不已:“没干过就是没干过,怎么着,我还得为了顺应你的肮脏心思,往我自己身上泼脏水?我又不欠你什么!” “我肮脏?!” 丁玄度难以置信,他一把揪住裴东亭的袖子,怒发冲冠:“你真敢说,我比你清白得多得多!” 裴东亭特别惊恐地拍他的手,坚决地夺回了自己的袖子:“放开,你别碰我!” 丁玄度忍无可忍,一拳打了过去。 裴东亭惊叫一声,回过神来,奋起还击。 两人打成一团.jpg 周文成:“……” 目光呆滞.jpg 发生了什么啊…… 怎么忽然间就打起来了…… 周文成在旁着急不已:“快点住手,你们不要再打了啦,快点住手!” 作者有话说: 注释: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养其心。欲树之长,必于始生时删其繁枝。欲德之盛,必于始学时去夫外好!出自王守仁《传习录》。 PS:评论抽人送红包 第34章 第34章[VIP] 通往外间的那扇门被打开, 首相唐红走出去,厉声呵止了裴、丁二人:“都给我住手!” 看那二人还不肯罢休,遂又道:“真要叫我传唤禁卫来把你们分开吗?堂堂宰相, 不要脸了?!” 裴东亭悻悻地松开手。 丁玄度恨恨地啐了一口。 唐红没理会他们俩,先问围观的另一位中书令周文成:“怎么回事?” 周文成也很懵啊! 周文成就实话实说:“我……我就知道玄度兄看了本书, 好像很感慨的样子, 然后去跟东亭说了几句, 什么朋友啊, 年轻的时候啊……” “东亭应了几句,略聊了会儿,不知道为什么, 就打起来了……” 现下在此的众人,圣上、朱皇后和贤妃,乃至于唐红、屈君平等人, 俱都算是顶尖的聪明人,可此时此刻听周文成讲述了所谓的事情原委,仍旧觉得云里雾里。 须得知道, 打起来的可不是普通人, 是政事堂的宰相啊! 这要是在宫外僻静地方打起来也就算了…… 这是在御书房门外打起来了啊! 圣上觉得很不可思议。 他先问年纪更长的丁玄度:“丁侍中,怎么回事?” 丁玄度同圣上行个礼,而后目光鄙薄地瞟一眼裴东亭:“回禀陛下,其实也没什么, 就是臣看不惯虚伪小人罢了。” 裴东亭:“……” 裴东亭:“?????” “你放屁!” 裴东亭惊怒不已:“我要是虚伪小人,那你就是真小人!” 圣上:“……” 其余人:“……” 屈君平忍不住说了句:“两位相公, 御前还请注意言辞, 不要失礼。” 丁玄度就说了自己在书中看到的事情,末了又很匪夷所思地说:“这难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 他坦坦荡荡地说:“我跟朋友曾经发生过这种事, 我们就是这么吵过,我戳他的痛处,他也揭我的伤疤。” “那时候我们都太年轻了——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丁玄度怒指着裴东亭,说:“你装什么装啊,别以为我不知道,去年你还撩拨了一个宫廷女官,结果又对人家始乱终弃,最后险些闹起来,赔了一大笔钱才算了结!” 裴东亭涨红了脸:“那件事跟今天这事儿没什么关系——” 他实在觉得丁玄度这个人很阴毒:“你刚才一脸□□地在那儿撩拨我,说些有的没的,我觉得你是前辈,才没点破,现在你反过来往我身上泼脏水?!” 圣上:“……” 其余人:“……” 众人都惊呆了! “我什么时候撩拨你了?!” 丁玄度怒发冲冠,目眦尽裂:“裴东亭,你真下流,这种话你都说得出来!” 裴东亭就把自己刚看过的那本书拿过来,翻开之前那一页,手指抵在那句话上,拿过去挨着叫众人看。 先呈送到圣上面前去。 圣上好奇不已地看了一眼。 【**跪在***的面前,解开他的腰带,低头含住了他的口口。】 圣上:“……” 裴东亭又拿去给首相唐红看。 唐红觑了眼圣上的神色,同样好奇不已地看了一眼。 【**跪在***的面前,解开他的腰带,低头含住了他的口口。】 唐红:“……” 御史大夫屈君平瞧着前两个人的反应,看圣上到现在都在宕机,心下实在狐疑——到底是写的什么啊? 他还悄悄蹲了一下身体,看了一眼书名。 只匆忙瞟到了几个字。 屈君平心想:这不是挺正经的书? 裴东亭把那一行字送到了他面前来。 【**跪在***的面前,解开他的腰带,低头含住了他的口口。】 屈君平:“……” 屈君平:“…………” 简直不像是一本书,一行字,而像是一句神奇魔法似的。 所有看过的人都惊呆了。 到最后,就只有内庭女眷、丁玄度本人和两位皇嗣没有看过了。 朱皇后那么沉稳的人,这会儿瞧着宰相们鸦雀无声的样子,都觉得好奇了。 再扭头一看,圣上还在宕机呢…… 她忍不住干咳一声,叫裴东亭:“裴相公,上边到底写的什么?” 裴东亭斜了不明所以的丁玄度一眼,说:“只恐污了娘娘的眼睛。” “没事儿,”朱皇后没看到,心里边总是痒痒的,就叫他拿过来:“来都来了,多少瞧一眼吧。” 裴东亭便告罪一声,送了过去。 朱皇后略微低一下头,紧接着,德妃和贤妃不约而同地凑过去了。 【**跪在***的面前,解开他的腰带,低头含住了他的口口。】 朱皇后:“……” 德贤二妃:“……” 三脸震惊.jpg 阮仁燧跟大公主没看到,真是要急死了,围在自己母亲身边,不住地问:“阿娘,到底写的什么呀?!” 德妃不语,只是一味地发呆。 贤妃也不语,同样一味地发呆。 最后这本书轮了一圈儿,终于回到了丁玄度的手里。 丁玄度作为故事的中心人物,居然是最后一个见到那句话的。 【**跪在***的面前,解开他的腰带,低头含住了他的口口。】 丁玄度:“……” 丁玄度:“!!!!” 丁玄度深吸口气,脸色苍白,面如土色,当场晕过去了! 周文成惊叫一声:“丁相公!” 跑过去像是调试旧家电似的(不是)好一阵拍,终于把人给调醒了。 丁玄度倒在地上,悲愤不已地说:“……冤枉啊!!!” 丁玄度说:“我看的不是这一页啊!” 屈君平捡起来那本书翻了翻,在前一页上找到了丁玄度说的内容。 他拿给唐红看。 唐红瞟了一眼,又将视线转到丁玄度脸上了:“丁侍中,你带这种银书到禁中来,意欲何为啊?” “天地良心!” 丁玄度悲愤不已:“不是我带来的,这本书一开始就在这儿!” 众人听得一怔。 裴东亭倒是说了句实话:“这倒是真的,他是从那边小几上拿起来的……” 他没能再说下去。 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御史大夫屈君平眉头拧了个疙瘩,带着点不可置信,很严肃地看着圣上。 圣上:“……” 御史大夫屈君平再仔细地端详了一下这本书,跟唐红说:“唐相公,你看——原来这本书的封面被换过,做得还挺精细!” 说完,又很严肃地看了圣上一眼。 圣上:“……” 御史大夫屈君平定了定神,专心致志地找了几页看,最后很确定地公布了鉴定结果:“这就是一本银书!” 所有人好像都低垂着眼睛,又好像不动声色地在瞧着圣上。 圣上:“……” 圣上认出来那本书是什么,也知道是从哪儿来的了,当下禁不住瞧了德妃一眼。 德妃眼睛里盛满了浓郁的震惊,错愕不已地看着他。 间歇里还闪过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圣上:“……” 圣上就知道:完啦! 这个笨蛋不知道这本书是从她那儿拿来的…… 她没认出来这本书。 御史大夫屈君平就在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当中问:“陛下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圣上:“……” 圣上无话可说。 关键时刻,还是韩少游站了出来,低着头,小声说:“屈大夫,其实这本书是我的……” 屈君平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只是说:“心安理得地让别人代为受过,比过错本身更叫人无法容忍。” 他还很温和,很恭敬地问圣上:“陛下,您觉得呢?” 圣上:“……” 圣上很委屈地分辩了一句:“这本书不是韩少游的。” 屈君平脸色稍霁。 只是紧接着,圣上又说:“也真的不是朕的……” 屈君平就意味深长地挑了下眉,说:“哦~” 屈君平说:“不~是~您~的~啊~” 简单的重复了一下。 再没说别的。 圣上:“……” 圣上低头看了眼地砖,暗地里咬了下牙,最后破罐子破摔,说:“好吧,其实就是朕的,可以了吗?” 屈君平又应了声:“哦。” 再没说别的。 圣上:“……” 唐红干咳了一声,环视四周,说:“散了吧。” 又皱着眉头,轻轻地说了句:“最好还是少看那种书。” 再协同众人同圣上行个礼,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圣上:“……” 在这之后,朱皇后同样干咳一声,也叫德贤二妃和两个孩子:“我们也走吧。” 大公主还忍不住问:“到底写的是什么呀,为什么不让我们看?!” 贤妃叫她:“别说话!” 大公主有点气愤,跺着脚说:“你们都看,就是不让我跟岁岁看,真过分!” 贤妃:“……” 贤妃拉了她一把:“别说话了,小祖宗!” 大公主郁卒不已。 朱皇后当先出了门,德贤二妃领着孩子跟在后边。 她回头瞧了一眼,就见贤妃脸上带着一点疑虑,大公主瞧着母亲脸上的表情,好像也有点忐忑了。 再看德妃母子俩,倒都是精神奕奕,活力旺盛的样子。 德妃从方才的呆滞当中回过神来,还愤愤不平地跟儿子说呢:“姓屈的之前那是在阴阳谁,我吗?” 这说的是御史大夫屈君平先前在圣上面前指责有后妃无状,僭越皇后的事儿。 就差把德妃的名字给爆出来了…… 朱皇后在旁边听着,忽然间有点佩服德妃了。 放弃自我内耗,坚持指责别人,多健康的心态啊! 她知道德妃没听明白圣上关于承恩公那些话的言外之意,也知道这回的事情牵扯不小,尤其是在方才那场风波之后。 当下善意地提醒了德妃一句:“承恩公的事情,能有当下这个结果,已经很好了,不要再对此事提出异议了。” 德妃与贤妃听她语气郑重,当下也肃穆起来,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 朱皇后又转目去看阮仁燧。 阮仁燧后脖颈一紧,下意识地应了声:“是!” 朱皇后点点头,这才叫各自散了。 这时候阮仁燧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话跟德贤二妃说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专门跟我说一遍,等着我点头? 他心脏忽然间跳得快了。 …… 贤妃还惦念着圣上为承恩公所说的那几句话,心事重重地领着大公主往九华殿走。 到了半路,她终究还是停下,叫了身边亲信过来,悄悄吩咐:“替我给费尚仪带句话,就说——当务之为急。” 亲信领命去了。 当务之为急。 要先去做最要紧的事情。 嘉贞娘子听后,便下意识地想:出自《孟子-尽心上》…… 她有所会意,转而问那侍从:“娘娘今上午去哪儿了?” 那侍从便告诉她:“娘娘才从崇勋殿出来,现下已经带着大公主回九华殿了。” 嘉贞娘子瞬间了悟,笑着谢了她:“改天我再去拜见娘娘。” 等人走了,她第一时间让人给家里边送信——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捅给费氏夫人,她若是有意,便赶紧跟承恩公和离,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贤妃不是会无的放矢的人,这时候传话过来,必然是有所暗示。 要是圣上如先前一般纵容承恩公,她有什么必要开口? 必然是因为圣上不打算那么做了,所以她才会有所暗示! 圣上不打算继续纵容承恩公,那后者就已经要吃个教训,要是等到他吃完教训之后,龟缩回去,那时候费氏夫人再起意与他和离,怕也就晚了! 人心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看一个处于高位、花团锦簇的人行事张狂,就会忍不住想抽他两下,看他倒霉。 但要是看一个曾经处于高位的人落魄了,大不如前,再有人去踩他一脚,反倒又会去可怜他! 圣上不打算再宽纵承恩公,但也不会往死了轻贱他,如若不然不只是在轻贱承恩公,也是在讥诮从前捧着他的自己。 是以如若真等到承恩公被迫低迷下去的时候,费氏夫人再起意和离,圣上说不定反而会站在承恩公那边呢…… 倒不如借着这个机会,叫两位皇嗣的事情掩护着,快刀斩乱麻,把事情给办了。 嘉贞娘子送了急信出去,宫外费家北府那边的宴饮都没结束呢。 她的母亲韦氏夫人接到消息,虽然不明白女儿为什么急匆匆又使人来传讯,但还是把这话跟叔母傅氏夫人说了。 傅氏夫人怔楞许久。 韦氏夫人有些担心她,又怕惊动旁人,当下小声道:“嫂嫂?” 傅氏夫人忽然间落下泪来,她自觉失态,赶忙别过脸去擦了。 韦氏夫人看得很不是滋味。 费氏夫人反倒强笑着宽抚她:“人就是这个样子,思前想后,不敢迈出去那一步,忽的听人这么说,不免觉得触动情肠。” 怎么会没想过叫女儿和离呢? 只是,承恩公毕竟是太后娘娘和弟弟,是圣上的舅父啊。 只是,他们夫妻成婚小二十年,也早就有了孩子,为了孩子,好歹也就忍了。 只是,这么多年都忍过去了…… 那么多的只是,生生把人都煎熬得死去活来! 一直到现在,这话从外人嘴里说出来,才更叫人伤心不已。 …… 先前在崇勋殿的时候,德妃小小地承了贤妃的情——是贤妃领着她往屏风后边去的嘛。 且她毕竟也还是会看脸色的,离开的时候,朱皇后和贤妃脸色都有些微妙,这叫她有些迷惑,也有点不安。 回到披香殿之后,她发了会儿呆,而后叫人去库里把外边皇商进献给她的那套绒花头面取出来,让给贤妃送去。 阮仁燧在旁边探头瞧了一眼,便见是那套绒花头面是以楼阁青松为主干,墨玉底座化作山石,上边斜逸出一枝以珊瑚打造出的梅花,江南冬景,跃然其上。 很灵动,也很柔和。 他在旁边吹了句彩虹屁:“阿娘,你的眼光真好,这一看就是贤娘娘喜欢的类型。” 德妃洋洋得意:“这还用你说?” 侍从送了去,还带回来贤妃的回礼:“贤妃娘娘说看咱们殿下喜欢吃腌果子,正巧她做得多了,就叫捎来一坛。” 德妃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叫人收起来。 侍从又说:“贤妃娘娘还说,这两天圣上的心情怕是不会太好,叫您心里边有个准备。” 德妃心想:你得宠还是我得宠,要你教我? 懒洋洋地躺在美人靠上,应了一声。 侍从最后说:“我过去的时候,贤妃娘娘正带着大公主看书呢……” 德妃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了,警惕不已道:“什么?!” 阮仁燧:“……” 阮仁燧默默地低头吃糖人,尽量减小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没用。 德妃目光精准地看着他,柔声道:“岁岁……” 阮仁燧天真无邪地看了过去:“阿娘,怎么啦?” 德妃就说:“你看,今天虽然是假期,但你大姐姐也没有松懈,还在努力呢……” 阮仁燧从鼻子里往外哼了一声:“聪明的人都是上课的时候努力,赶在节假日里看书,剑走偏锋,都是歪门邪道!” 又满脸鄙薄,居高临下地谴责道:“这种小伎俩,就算是告诉我,我也不会用的!” 德妃:“……” …… 御书房。 所有人都走了。 到最后,就剩下韩少游还在这儿。 他捡起来落到地上的那本书,瞧一眼那个冠冕堂皇的封面,然后很好奇地小声问圣上:“到底是哪儿来的啊?” 圣上:“……” 圣上说:“我要是说这本书真不是我的,你信吗?” 韩少游看他一脸郁卒不已的样子,当下忍俊不禁道:“我信啊。” 他说:“你就算真的看这种书,也绝对不会随手丢在外边的。” 圣上小小地感到了一点安慰。 到了就寝的时辰,大监来问他:“您今晚是在这儿安置了,还是……” 圣上瞟了眼案上那本书,决定去看看那个笨蛋。 结果到了披香殿之后,就发觉德妃看他的眼神透着那么一点奇怪。 圣上给气笑了。 到了就寝的时候,只剩下他们俩人的时候,德妃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你还好那一口吗?” 圣上反问她:“你觉得呢?” 德妃很认真地想了想,最后摇了摇头。 她说:“应该是哪里误会了吧……” 圣上有些讶异地看着她:“为什么这么说?” 德妃想了想,自己也有点迷糊地说:“我也不知道,就是一种感觉。” 圣上心头一柔,默然良久,最后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他说:“睡吧。”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第35章 第35章[VIP] 清明节假期第二天, 费氏夫人便往太常寺去递了正式的文书。 她要与承恩公义绝。 值守的太常寺丞原本还无所事事地坐在办公桌前看报纸,接到那份文书之后,打开只看了个开头, 就来了精神。 我靠,有瓜! 好大的瓜!!! 费氏夫人口吻平静地在文书里阐述了昨晚宫中夜宴时承恩公对自己的羞辱——她的母亲傅氏夫人原本不忍心让她如此血淋淋地把这事儿给揭露出来的。 费氏夫人在羞愤伤怀之后, 反倒坦然了:“他敢说, 我为什么不敢写?厚颜无耻的是他, 我为什么要替他遮掩?” 她扪心自问, 在此事上并没有什么过错,要是有人因此而取笑她,那也是对方品性不端, 为什么要因此觉得羞惭呢? 太常寺丞最初看的时候,还存了一点吃瓜的心思,看到这一节, 也不由得有些恻然,心生不忍。 再继续往下瞧,后边阐述的就是成婚之后承恩公的种种不法行径, 外朝里被御史台弹劾过的那些, 乃至于内宅之中的隐私之事…… 最后,费氏夫人说:“高皇帝修改了前朝对于义绝的限定,夫妻义绝,不再只局限于一方殴杀另一方的亲属。” “如若对方有严重违背律令的不义行径, 另一方都可以发起义绝,今日援引此例, 但愿没有辜负圣人当初设置这条律令的本心吧。” 太常寺丞看得有些唏嘘, 也有所预感——事情要闹大了啊。 他轻叹口气,将费氏夫人投来的这份文书归档, 亲自往太常寺卿麻致中府上去了。 …… 太常寺卿麻家那边,正在举行盛大的清明仪式。 相隔很远,太常寺丞就闻到空气里蕴含着的松木味道,再靠近些,鼓乐之声更觉隆重。 太常寺丞一路骑马过去,到门口一瞧,看马车都停满了,不由得有些庆幸,幸亏没坐车来! 门房也认得他,问候一声,赶忙领着他进去。 太常寺丞随口说了句:“府上今天可真是热闹啊。” 门房“嗐”了一声:“这还是在神都呢,要是在老家,会更热闹的,整座城池都要响三天。” 高皇帝开国之后,大力推崇节葬,自己也身先士卒,只带了衣服和些许日用器物随葬,之后太宗皇帝亦如是,两代之后,北地节葬蔚然成风。 而相较于北边,南方地区却大致上维持着旧时的习俗,厚葬尚鬼,祭庙拜神,近年来朝廷大力改制,移风易俗,虽有成效,但也有些旧习被遗留了下来。 麻太常祖籍南方,清明时节,府上过得隆重些,也不足为奇。 太常寺丞对此早有耳闻,此时见了,也不惊奇,一路进去到了书房,他简短明了地把事情讲了,便低头不语,等待上官来拿主意。 承恩公府的官司,可不容小觑啊。 一边连着太后娘娘,一边扯着当今,另一头费家又是名门,一个不好,就会引起物议来的。 麻太常就觉得这事儿难办,短暂地思忖了会儿,盘算着先拉个人来跟自己一起顶雷:“我这就更衣,往太常寺去,你再跑一趟……” 他想说的是宗正寺——因为宗正寺管的不仅仅是皇室中人,也包括皇亲国戚,承恩公夫妇的官司,也是他们的差事。 可话到了嘴边,他又迟疑了。 现任宗正是韩王,只是这位身体不好,从不参与行政,多半时候都在做吉祥物,真正主事的是两位少卿。 只是现下这事儿又涉及到承恩公夫妇,宗正寺两位少卿,无论拉了哪一位来,怕都无力抗衡承恩公府。 还真得拉上韩王才行! 从朝堂来看,韩王是九卿之一,主管这事儿。 从皇室那边来看,他是正经的亲王,承恩公是圣上的舅父怎么了,韩王还是正经的叔父呢,妥妥地压制前者! 麻太常便叫下属跑一趟韩王府:“去把这事儿说说,看王爷是怎么个意思,我这就更衣往衙门去,无论如何,你得了回复,都去回我一声。” 太常寺丞应了声,行礼离去。 麻太常便去更衣。 后边麻夫人久等不见丈夫,便来寻他:“怎么这么久?后边亲友们都等着呢!” 再一看麻太常已经改换了官服上身,不禁吃了一惊:“这是要往衙门去?出什么事了?” 麻太常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 麻夫人听得直皱眉:“承恩公说的简直不是人话,怪不得要跟他义绝呢!” 只是转而又说:“承恩公夫人也是,本来事情都按下去了,她还要再闹出来,叫人去传那些不体面的话,难道她脸上就有光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顾及世子的脸面啊!” 麻太常也有点心烦:“你别管了,看韩王怎么说吧。” 麻夫人叫丈夫说得不高兴了,怏怏道:“你这话说的,好像我真能管这事儿似的。” …… 那边韩王听太常寺丞讲了事情原委,当下就问:“费氏夫人送上的文书呢?” 太常寺丞怔了一下,下意识道:“在太常寺归档了。” 韩王就说:“你且在这儿等等,我去更衣,过后就跟你一起过去。” 韩王妃坐在旁边,借着袖子遮掩,在丈夫腰上使劲儿掐了一下。 韩王疼得一个哆嗦,委委屈屈地看了她一眼。 韩王妃狠瞪回去。 韩王就老老实实地改口说:“算了,更不更衣的意义不大,咱们这就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过去,先往太常寺丞的值舍去取了费氏夫人的那份文书到手,而后韩王便揣着去见麻太常了。 后者还惊奇呢,怎么来得这么快? 动作上倒是没有迟疑,果断来迎。 韩王也不跟他客气,开门见山道:“费氏夫人开头说的那些是真的,我昨晚在宫中亲耳听见,岂会有假?” “至于后边那些承恩公涉及到的罪状,御史台也都是公证过的,麻太常可有疑问?” 麻太常还没怎么回过味来,下意识应了声:“并无疑问……” “很好。”韩王就把袖子里的那份文书掏出来,铺在他面前,借用麻太常的笔墨,提笔在上边写了个“可”字,而后取了自己宗正寺卿的那枚印鉴,大大方方地按上去了。 完事儿之后又看麻太常,热情地招呼他:“麻太常,你也来啊!” 麻太常:“……” 不是,虽说懒政可耻,但这行政效率是不是太迅速了一点啊王爷! 这事儿能这么简简单单地拍板吗? 不需要考虑一下圣上的意思吗? 麻太常原地宕机了。 韩王也不怕他——朝堂上他就没什么害怕的人。 皇帝他唯一的亲叔叔,又不参与政事,他有什么好怕的! 韩王就过去扒拉了他一下:“麻太常,麻太常?你愣着干什么,签字盖印啊!” 麻太常迟疑着说:“王爷,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韩王就指着文书上的两段字,先问第一段:“你是觉得我在弄虚作假吗?” “昨天晚上的事情,很多人都是亲眼所见、亲耳听闻,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找证人,朱少国公也行,韩少游也行,他们俩的人品,你总归是信得过的吧?” 麻太常:“……” 麻太常涩声道:“当然。” 韩王又转头去指着文书上的第二段:“御史台的公证,总不会有假吧?不然我们一起去屈大夫府上走一趟,当面锣对面鼓,说个清楚明白。” 麻太常涩声道:“这也就不必了。”悦夏 韩王紧盯着他:“你总不能是怀疑最后一段,高皇帝留下的律令吧?” 麻太常一个激灵,赶忙道:“下官岂敢?” 心里边苦苦的,提笔在上边写了个“可”字,而后心里苦苦地盖了印鉴上去。 韩王先叫太常寺这边归档,拿了回执之后,哼着小曲儿,往宗正寺去归档了。 麻太常:“……” 麻太常痛苦地直挠头,怎么会这样啊! 承恩公,你这事儿可不能怪我啊,是韩王要这么干的! 他火急火燎地进宫,把这事儿给奏上去了。 圣上听后默然许久,最后什么也没说,摆摆手,叫麻太常出去了。 …… 等阮仁燧和德妃知道这事儿的时候,那边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阮仁燧就觉得还挺不可思议的。 因为在他的记忆里,上一世费氏夫人也与承恩公闹过这么一场,只是结果却远不如今生来得迅疾,一直到她病重垂危,快要离世的时候,才有了结果…… 没想到今生就这么痛痛快快地分开了。 真不错! 易女官冷笑着说:“承恩公世子也算是废了,费氏夫人白生养了他一场!” 义绝的事情公布出去,承恩公颜面扫地,世子去规劝母亲,希望她能回心转意,却被费氏夫人拒绝,少年人恼怒之下,说了些很不中听的话。 一把年纪了,还把家丑大张旗鼓地张扬出去,真是不知羞耻! 德妃听了不禁怫然,又觉得费氏夫人实在可怜:“后来呢?” 易女官理所应当道:“傅氏夫人笑了笑,做主叫人把他押出去打了二十板子——世子觉得父亲欺负母亲是等闲之事,那母亲教训不孝的儿子,也在情理之中不是?” 顿了顿,又有点幸灾乐祸地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费氏夫人这么做也是为了他好,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啊!” 阮仁燧:“……” 阮仁燧心想:也算是回旋镖了。 总而言之,清明节宫宴上的风波,就此暂且落下了帷幕。 承恩公夫妇就此决裂,昔日姻亲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倒是叫神都城里的人着实唏嘘感慨了一阵子。 …… 在办完和离手续之后,费氏夫人协同母亲傅氏夫人,很郑重地往夏侯家投了拜帖,下个月费家北府老太太设宴,也专程打发人给夏侯家送了帖子,前后两回,倒是叫夏侯夫人有些受宠若惊了。 本来也是,夏侯夫人的丈夫已经去世了,二房老爷虽也在做官,但因为年纪和资质等客观因素的限制,官位并不算高,起码远不如德妃在宫里风光体面。 是以此时此刻,夏侯家并不算是纯粹的文官门庭,倒是外戚的气息更重一些,平日里往来的也多半是勋贵和宗室,同费家这样颇有盛名的文官门第交际地反而少了。 时下品评门第,看的是家风,看的是对于子女的教养,看的是为官之人的风评,持家之人的手腕。 费家人好读书,有雅望,向有令名,是文官门庭中的翘楚,如今这样客气又礼敬地上门,实在是叫夏侯夫人惊愕,回过神来之后,又不免觉得脸上有光。 因为诸多不太好明言的原因,夏侯家的名声其实不算太好的…… 夏侯夫人极其隆重地在家里准备着迎接贵客,不只是她,二房、三房的人也很乐意来搭把手。 如是等费氏夫人和母亲傅氏夫人到了,也不得不说:“实在是太过于客气了……” 费氏夫人是为了先前皇长子在宫里的仗义执言,专程来夏侯家致意的:“难为皇长子殿下如此年幼,就有这样的气度,行事又如此温厚,可见是德妃娘娘教抚得好,皇子也天生聪颖。” 这话简直是说到了夏侯夫人的心坎里,她也是这么觉得的。 女儿好,外孙好,都好! 从前德妃身上的诸多争议,费氏夫人自然有所耳闻,只是近来所见所闻使然,她又觉得传言未必就是真的。 且退一步说,就算是真的,又能如何呢? 当日宫宴的事情,她的堂侄女嘉贞娘子一五一十地讲与她听,坦白说,事情其实同皇长子没什么关系的,但他还是开口了,说的话也很条理,这样的孩子品性怎么会坏呢。 而德妃娘娘能够养育出这样的孩子来,就算是坏,也坏不到哪里去的。 世间哪里会有完美无缺的人? 就算德妃从前做过错事,也不意味着她就会错一辈子,就是个无可救药的人。 先前在清明节的时候,在千秋宫太后娘娘面前,费氏夫人虽然没有说话,但也听见德妃同韩王妃叙话,谈论起事情来言之有物,可见是真的下了苦心读书的。 一个人有心进益,这就是好事,再去揪着已经过去的错误不放,反倒是坏事了。 费氏夫人带了几本书来,还有她近日提笔写的一份手记,请夏侯夫人哪天进宫的时候带给德妃:“都是娘娘能用上的,但愿能帮到她。” 德妃收到之后,实在吃了一惊——她都快把这事儿给忘了。 再细细地那么一品,又美了起来:“我们岁岁真是长大了,能在外边给我长脸了!” 阮仁燧坐在凳子上,美滋滋地晃悠着腿。 又瞧见他阿娘将那几本书重新包裹起来了。 阮仁燧:“……” 阮仁燧木然道:“阿娘,人家专程送来给你的,你不看吗?” 德妃说:“你别管。” 阮仁燧迟疑着说:“你这样不太好吧……” 德妃神神秘秘地说:“等到了晚上,你就知道了!” 阮仁燧不明所以,百思不得其解。 等到了晚上,他阿耶从崇勋殿过来,一家三口正聚在一起用膳呢,易女官按捺住满心无奈,戴着演戏的假面上场了。 易女官说:“娘娘,外头夏侯太太送了东西来,说是费氏夫人托她转交给您的……” 阮仁燧:“……” 圣上:“……” 德妃特别讶异:“是吗,有这事儿?!” 她站起身来,走过去,非常入戏地问:“送的是什么呀?我来看看吧。” 阮仁燧:“……” 圣上:“……” 易女官跟德妃默契地演了下去。 圣上靠近儿子一点,小声说:“你外祖母不是午后过来的吗,送的东西现在都没拆开?” 阮仁燧:“……” 那边德妃已经将拆开过又包裹上的包裹重新拆开,特别惊讶,特别受宠若惊:“哎呀,真是没想到,这么点小事儿,她还记得呢!” 圣上没忍住,大笑出声。 阮仁燧:“……” 德妃被他笑得忘了词儿,还有点狐疑:“怎么啦?” 圣上很明白她的心意,马上就说:“岁岁真是很有勇气的小孩儿,不愧是要成为瓶花界开山鼻祖女人的儿子!” 德妃嘴角不受控制地在往上翘,脸上还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来:“什么呀,你真是说得太夸张了!” …… 清明节就此结束。 开学啦! 假期结束,母子俩的精神状态截然不同。 阮仁燧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瞧着一点精气神儿都没有,德妃倒是跃跃欲试,精神蓬勃。 原因无他——她真的尝到了读书的好处! 对于如今的德妃来说,富贵如探囊取物,轻轻巧巧就可以到手,但是精神上的满足和同等身份人物由衷地欣赏与推崇,却是不易得的珍贵宝物。 现下宫宴都结束这么久了,再回味起当时韩王妃等人对她的褒赞和事后费氏夫人的勉励,她还是忍不住嘴角疯狂上扬。 德妃重新鼓起了干劲儿,有感于当日韩王妃等人所言,甚至于还专门去跑了一趟凤仪宫,问朱皇后:“是否可以请弘文馆乃至于国子学的女学士们来宫内授课?我觉得自己之前欠缺的东西有点多……” 朱皇后不无讶异地看着她,怔楞之后,莞尔一笑。 她想了想,说:“过几天吧,我同大尚宫她们拟个章程出来。” 德妃便谢过了朱皇后,脚步轻快地走了。 大尚宫知道这事儿之后,也觉唏嘘:“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她觉得这是件好事:“弘文馆和国子学里其实有不少女学士,才学也不逊色于那些男学士,只是同等的条件之下,朝廷取士,多半都会选择男子,而将女子弃置不用,生生耽误了她们。如今有个机会进入宫廷授课,未尝也不是个机会。” 朱皇后与大尚宫达成了共识,接下来的事情便推动得快了。 内庭从弘文馆、国子学和秘书省当中分别拣选了五位——共计十五位女学士,进宫来为后妃、女官乃至于宫人们授课,时间倒是不长,姑且算是一个尝试。 朱皇后专程吩咐下去:“学士们是以老师的身份入宫授课的,内庭宫嫔不得骄矜作态,更不得仗势凌人,若是有动静传到我耳朵里,绝不姑息!” 几个位分低微的宫嫔不露痕迹地瞥了德妃一眼。 贤妃眼观鼻、鼻观心。 德妃深以为然地附和一句,环视周遭,趾高气扬道:“没错儿,不止皇后娘娘,我也会盯着你们的!” 超绝钝感力。 朱皇后:“……” 其余人:“……”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第36章 第36章[VIP] 才刚过完清明, 韩王府就收到了德妃使人送来的帖子。 这还是圣上的提议。 德妃起初还有点犹豫:“我毕竟是晚辈,先前同韩王妃又没什么私交,发帖请人, 是不是不大合适?” 韩王妃是圣上的叔母,尤其时下宗室凋零, 除了年节之外, 也只有太后娘娘和朱皇后才有那个身份请她进宫来说说话。 德妃倒也不是不能请, 只是从前没有过这样的旧例, 第一次总是叫人忐忑。 她才刚通过清明宫宴跟韩王府和费氏夫人建立起一点精神伙伴的关系,有点担心这么做会伤害到那种纯粹的情谊。 圣上就说:“亲戚之间有来有往,都是走动得多了才亲近的, 再则,又不是敲定了日子请叔母进宫,看她什么时候方便也就是了。” 他嘴上这么说, 实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为了讲最后一句:“清明宫宴的时候,成安身体不适, 也没过来, 也请她一起来坐坐,到时候叫上皇后和贤妃,一块说说话。” 德妃听他这么一忽悠,倒也觉得有理, 当下点头应了,亲自提笔, 很客气地写了一封请帖, 使人送到韩王府去。 韩王妃收到之后不免要跟女儿说:“德妃娘娘请你也过去呢,你想去吗?” 她很尊重女儿的意愿:“要是不想去的话, 就继续报病,我去跟德妃娘娘解释。” 没成想成安县主答应了:“去。” 韩王妃不轻不重地吃了一惊。 女儿这两年渐渐地大了,已经到了不怎么爱去走亲戚的年纪,先前清明宫宴那回其实也是可去可不去的,她就没去。 要是去武安大长公主府上的话,她倒是会答应——因为跟小梁娘子玩得好嘛! 只是德妃宫里边也没个要好的小伙伴啊,她怎么也答应得这么麻利? 韩王妃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她又确定了一遍:“你真的要去?” 成安县主有气无力的,戚戚然道:“去。” 韩王妃就很纳闷儿。 为什么嘴上说要去,脸上的表情又跟被晒蔫了的茄子似的啊? 等韩王回来,她私底下跟丈夫说:“也不知道现在的小孩子都在想什么……” 又盘算着说:“过几天再去吧,等她的风寒断断根儿,不然到时候进了宫,几个孩子聚在一起,要是有谁给染上了,怕也不美。” 韩王也应了:“就这么办吧。” …… 这天阮仁燧下学回去,却不见他阿娘,问了易女官一声,才知道是上课去了。 他提了一只小桶,打了水,去庭院里给自己种植的那两棵樱花树浇水,挨着侍弄完了,才见德妃回来。 她穿一身青色女官妆扮,胸前还抱着几本书,发无珠饰,只扎了一条红丝带,耳畔一对珍珠耳环,清丽脱俗,分外明媚。 阮仁燧跳到她面前去,大叫道:“阿娘,你这样打扮也好好看!” 德妃好像是一朵被晒得蔫了的茉莉似的,恹恹的,倒是没什么心思跟儿子说话了。 她想着自己这两日的上课经历。 昨天刚去的时候是很雀跃的,德妃自己还想呢——要是让授课的学士知道我是谁,那她肯定战战兢兢,不敢说我的疏漏和错处了! 是以德妃便乔装改扮成宫内女官的模样,寻了一位学士授课。 见了面之后,也恭恭敬敬地行礼了。 学士先问她:“从前念过书吗,可识字吗?” 德妃虽不是什么才女,但也正经在国子学读过书的,怀着一点沾沾自喜的心态,克制着说了。 这位学士是秘书省出身,却也谙熟国子学那边的教学进度,随意地点了几个课程内的问题出来,结果德妃当场就宕机了。 念过书≠念会了书。 学士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怎么能如此懈怠呢?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读书,却苦于没有机会吗?” 拉着德妃,先给她细细讲述了那几个问题的答案,又给她列了书单:“女官们是有自己居室的,以后你每晚抽半个时辰出来看书,明天见了,我要考的!” 德妃一听就慌了——因为她还要看嘉贞娘子给她布置的一百页书和八百字的读书笔记! 她面露难色,小声跟学士商量:“能不能再少一点?晚上只看两刻钟,好不好?” 学士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的道:“你是真心想要求知求教,还是觉得这是一种时髦的风尚,可以作为一件配饰来妆点你呢?” 德妃被问住了,刹那间脸色变幻,瞠目结舌。 学士说:“求知就是要吃苦的,但是当你从书籍和知识里有所得、有所悟的时候,就不会觉得苦。半个时辰,真的很长吗?” “如果你不需要,亦或者做不到,就应该离开,而不是勉为其难地强迫自己,同时也占据了有心向学之人的机会。” 德妃被刺痛了。 她站起身来,不自觉地抬高了声音:“你,你不能这么说我——我是真心想学的!” 学士面沉如水,抬头看着她,喝道:“坐下!” 德妃气急:“你——” 学士很平静地看着她,徐徐道:“你应该想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不过在这之前,你要先从这场自视甚高的游戏里清醒过来,德妃娘娘。” 说完,她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向德妃行礼,而后退了出去。 德妃呆滞当场,良久之后,才摇摇晃晃地出去。 她问外边的侍从:“是你们告诉她我是谁的吗?” 侍从们听得怔住,面面相觑之后,纷纷摇头。 德妃若有所思,一个人在那儿坐了很久,等到授课时间结束,才稍显丧气地往回走。 结果才刚回去,圣上那边又使人来传。 德妃饶是心里怏怏的,也不得不去,只是较之从前的欢快,心里边难受得像是要去上坟,衣裳都没换,就那么去了。 轿撵一路过去,到了地方之后,才知道去的不是含元殿,而是圣上侍弄花木的花棚。 德妃进去叫那潮湿闷热的空气一顶,脑袋就开始晕晕乎乎了,一路走到里边,就见圣上背对着她,随意地坐在一张条凳上。 他回过头来,朝她招了招手。 德妃有点懵懂,又有些茫然地过去了。 圣上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而后解下外袍将两人一起罩住,悄声跟她说:“看!” 德妃这才注意到条凳前花架上摆了一盆昙花,那花苞鲜活地鼓着,像是要动起来似的——不是“像是”,而是它的确在动。 它要开了。 这天下这么大,此时此刻,却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似的。 他们共享了外袍笼罩下那一方小小的空间,也共享了昙花盛放的如同烟花盛放一般的美丽。 德妃心里边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感动,有难过,有失落,还有伤心。 她猫在外袍的笼罩之下,靠在圣上身上,吸着鼻子,抽抽搭搭地哭了。 “……干嘛那么说我啊,真过分!就算是装的,我不也装得很认真吗?” 圣上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搂着她的肩,轻轻地,柔和地拍着。 德妃自己没哭一会儿,倒是想明白了。 “她越是这么说,我就越是得去,要不然,岂不是更叫人轻看?反倒还把罪名给坐实了呢!” 当天晚上回去,甚至于都没有空暇去鸡娃了,挑灯夜战把学士安排的书目看完,又把当天的课后作业给完成了。 第二天装扮整齐,怀着一种去睥睨敌人的心态,又一次出现在了学士面前。 学士很平静地把她写的东西看完了,最后点点头,说:“看来娘娘是认真的,也很用心地做了。” 德妃抬起下颌,趾高气扬,神情傲然,宛若一位执掌诸天的女神。 只是紧接着学士取笔迅速又精准地在她的作业纸上画了几下,同时抬眼看她,说:“不然不会错这么多的。” 德妃:“……” 德妃又一次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 德妃在emo,而阮仁燧自己,其实也有事情在愁。 天热了,是时候想个法子拆散小姨母的婚事了…… 只是,他脑海里盘旋着先前嘉贞娘子跟他说的话,犹豫了两日,始终举棋不定。 ……真的要把这件事告诉阿耶吗? 阿耶听后不会大惊失色,把他抓起来烧死吧? 阮仁燧迟疑了。 这几天他好几次转悠到崇勋殿外,想要进去,然而犹疑不定一会儿,最后还是出去了。 圣上大概也是烦了,到他不知道第几次在外边游荡的时候,圣上从里边走出来,站在栏杆前,叫他:“过来!” 阮仁燧:大惊失色.jpg 他也不知道那时候是怎么想的,扭头就跑了! 圣上叫殿外的武士们:“把他给我提溜过来!” 于是阮仁燧就被提溜过去了。 阮仁燧:生无可恋.jpg 到了殿内,他缩着脖子,坐立不安,为难地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圣上反倒是镇定自若,晾了他一会儿,把手头上的事情处理完,这才将侍从们打发出去,大发慈悲地问他:“你到底想说什么?看你磨磨蹭蹭好几天了,还是不敢说吗?” 阮仁燧大着胆子抬起眼睛来看着他。 圣上神色随意地也正看着他。 阮仁燧思来想去,终于用自己能想到的最聪明的表述方式讲了出来。 他小声问:“阿耶,可不可以不要让小姨母嫁去郑国公府啊?” 圣上听得一怔,旋即问他:“怎么,郑国公府那个小郎君不好吗?” 阮仁燧实事求是:“倒是没什么不好的,只是……” 他含糊着说:“我觉得他们不太合适,最好还是不要再继续这婚约了。” 圣上眉头微蹙,屈起食指抵在唇边,思忖了一会儿,忽然间向前一点,靠近了儿子。 他声音很低,但是落到阮仁燧耳朵里,不啻于石破天惊。 因为圣上问的是:“这之后,皇后薨逝了,是吗?” …… 好似一声巨雷,没有任何缓冲,猝不及防地炸响在耳边。 又好像是五脏里不知道哪个器官,忽然间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阮仁燧猛地从坐凳上弹了起来! 圣上一抬手,稳稳地按住了他的肩膀,同时低声叹了口气。 阮仁燧听见他似乎是带着点惋惜地说:“失败了啊……” 失败了? 这是什么意思? 阮仁燧在惊慌当中还保存了为数不多的一点理智。 也是这点理智艰难地运转着,心想:无论怎么看,阿耶在知道朱皇后将于几年之后薨逝的消息,第一反应居然是“失败了”,都很奇怪吧…… 他有点害怕,更多的却是茫然无措。 那边圣上却已经回过神来,再叹口气,抬手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脸算是宽抚,而是哼笑道:“哟,担惊受怕了好几年,总算是敢说啦?” 阮仁燧:“……” 此时此刻,阮仁燧的震惊情绪远大于茫然乃至于惧怕。 他仰起脸来看着父亲,失声道:“阿耶,难道你一开始就知道吗?!” 圣上很奇怪地看着他,反问道:“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知道呢?” 他说:“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掩饰过‘我知道’这件事吧?” 阮仁燧:“……” 阮仁燧大惊失色:“真是见了鬼!阿耶,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老老实实地阐述了自己的心理活动:“我不敢说啊!万一你把我当成孤魂野鬼,叫拉出去给烧了呢?万一牵连到我阿娘呢?” 圣上听得莞尔,瞧着他,了然道:“但是知道你小姨母跟郑国公府那小郎君的婚事近了,又知道他们俩婚后不算和睦,所以就等不及要把他们拆散了是不是?” 阮仁燧乖乖点头:“嗯!” 圣上随意地看着他,说:“不是你自己想的主意吧?” 阮仁燧又是一怔,茫然道:“啊?” 圣上见他没听明白,便把话说得更清楚一些:“你怎么会想到来找我坦白这事儿,让我来帮忙拆散他们俩这婚事?这不是你自己想到的吧?” 阮仁燧心里忽然间生出了一股淡淡的忧伤。 他垂头丧气道:“噢,阿耶你说这事儿啊,这是嘉贞娘子教我的,她说有办不到又觉得为难的事情,可以大胆地倚仗你……” 圣上轻轻“哦”了一声,紧接着又问:“皇后是因为难产辞世的吗?” 阮仁燧耳边好像又是一声雷鸣。 圣上瞧着他,脸上露出来一点讶异:“怎么,难道不是?” “不,不不不,”阮仁燧赶忙道:“是的!” 圣上了然地点点头,略微盘算一下,又说:“皇后薨逝之后,选了郑国公府的女儿进宫?应该不是继后,是贵妃吧?” 阮仁燧人已经麻木了。 他说:“阿耶,你是不是也是重生的啊?” 圣上笑了笑:“要真是如此,我还用得着问你吗?” 顿了顿,又问他:“我看你的言语心智,在那边也该有十三四岁了吧?那时候我也过了三十岁,立储了吗,立的谁?” 在另一个世界过完了二十八岁生日的阮仁燧:“……” #在那边也该有十三四岁了吧#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返老还童了呢,嘻嘻! 真高兴! 真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太让人开心了! 圣上觑着他脸上的神色,若有所悟,顿了顿,试探着问:“还要再大点?十八岁?” 阮仁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圣上想了想,又问:“二十三四岁?” 阮仁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圣上目光复杂地瞧着他,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鼻子:“你年纪不会比我现在还大吧……” 阮仁燧再没忍住,原地憋出来两汪眼泪。 他扭头就走! 走出去几步,还是没忍住,又转过头来,跟圣上发疯大叫,彻底摆烂:“啊对对对!你们都聪明,都了不起!” “就我蠢,我脑子不好使,我看起来跟个小孩儿似的,只有十三四岁!” 阮仁燧彻底摆烂:“我蠢,我有罪!我简直是恶贯满盈,十恶不赦!” 阮仁燧彻底摆烂,恨恨地跺脚:“发生这种事情,我也不想啊!” 他抱着头,像只绝望的吗喽:“是我自己不想聪明吗?我有什么办法!” 圣上:“……” 阮仁燧这会儿也不怕他了,大大方方地问他:“阿耶!你怎么知道你后来选了郑国公府的女儿进宫啊?!” 圣上挠了挠脸,轻轻说:“因为她的年纪和家世是最合适的,且若非如此,你怕也不会想要终止你姨母和郑国公府那位的婚约吧?” 阮仁燧想了想,说:“也是!” 又大大方方地问他:“为什么觉得她没做继后,而是做了贵妃?” 圣上坦然地说:“因为皇后把国母的职责尽得太完善了,我并不觉得郑国公府的女儿可以与她比肩。” 阮仁燧大大方方地问他:“阿耶,你可以终止那个婚约吗?” 圣上说:“可以啊。” 他还很善解人意地解释了一下:“当时两家缔结这婚约的时候,我是知道的,也觉得还不错。” “你在勋贵里有了助益,对郑国公府来说也不算亏。但是如若郑国公府的女儿进了宫,那这婚事对你们两家,就太鸡肋了,弊大于利。” 阮仁燧下意识道:“那上辈子你还让郑国公府的女儿进宫?” 圣上笑了笑,相当诚实地道:“因为对当时的我来说,那是最好的选择,夏侯家的利益也好,郑国公府的利益也罢,都只配为我让路。” 阮仁燧:“……” 阮仁燧小声问:“那我呢?” 圣上大大方方地看着他,说:“以后还得相处很多年呢,别问这些伤害父子感情的话,我倒是不怕,只怕你承受不了。” 阮仁燧:“……” 阮仁燧默默地流下了两行泪,吸了吸鼻子,倒是很老实地回答了他之前的那个问题:“我来的时候,阿耶你已经给了大姐姐等同于储君的地位。” “仁佑吗?” 圣上起初有点讶异,想了想,又微微点头,忽的又问他:“那时候你在干什么?我的意思是,你在哪个衙门当值?” 阮仁燧又是一默。 过了会儿,他状似若无其事地说:“在京兆府。” 这回,圣上实在是吃了一惊:“京兆府!” 他目光狐疑,隐含威仪,神情肃然起来之后,开始显露出天子的气度了:“说实话——我怎么可能点你做京兆尹?” 阮仁燧:“……” 阮仁燧扁了扁嘴,吸一口气,说:“因为我不是京兆尹。” 圣上略一沉吟,又问他:“京兆少尹么?” 阮仁燧:“……” 阮仁燧又扁一扁嘴,吸一口气,说:“也不是少尹。” 圣上紧盯着他,问:“你到底在京兆府干什么?” 阮仁燧目光飘忽,说:“别问了,阿耶。” 圣上:“……”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第37章 第37章[VIP] 圣上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终于点点头,又换了一个话题:“若干年之后,京兆府同如今有什么不同, 发生过重大的事件亦或者变革吗?” 这个倒是可以说。 阮仁燧如实告诉他:“太叔京兆主持京兆府之后,大刀阔斧地开始改革, 神都的治安明显好转, 纨绔子弟也都紧跟着老实了, 也是他操刀终结了坊市制度, 后来也力主取消宵禁……” 圣上听得眼睛微亮,当下颔首道:“真是个很有魄力的人啊。取消宵禁,是会得罪金吾卫和其余卫所的, 不怕担责,又能做事,实在是能臣。” 又马上问:“他姓太叔, 是靖海侯府的子弟?” 阮仁燧告诉他:“就是靖海侯世子的弟弟太叔洪。” 这位现在也十多岁了。 圣上微露讶异之色,想了想,说:“他此时仿佛并不十分有名, 也没有被选为朝天郎, 倒是听说时常往东都和中都跑,喜欢寻访古怪离奇之事……” “是啊,”阮仁燧给他剧透了一下:“他就是这么跟成安县主缔结连理的。” 圣上听得讶然不已:“原来他做了韩王的女婿?!” 再一想,又点点头:“既是勋贵出身, 又娶妻宗室女,还有能力, 就该点他做京兆!” 圣上想到这里, 忽的眼神一动,饶有兴味地问他:“韩少游娶了谁?你过来的时候, 他应该已经成婚了吧?” 阮仁燧目光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说:“我只知道韩夫人姓羊,好像并不是高门出身。” 圣上吃惊极了:“什么?他没有跟小时女官在一起吗?!” 阮仁燧也给惊住了:“啊?他们之间还有过一段?!” “这样啊,”圣上摸着下巴想了想,最后说:“那可能是我误会了吧……” 末了,又冷笑着告诉阮仁燧:“韩少游真是一个很无聊的人!” 他说:“几年前我与他在建章宫林间去散步,瞧见许多树洞里有栗子之类的坚果,就顺手给掏出来了。他在旁边劝我,说不要这么做,说不定会有松鼠挨饿的……” 阮仁燧问:“然后阿耶你又给放回去了吗?” 圣上像个人渣,实际上也是个人渣地笑了笑,说:“怎么会?我都给掏走了啊。” 阮仁燧:“……” 圣上脸色淡漠,语气倒是很温和:“那时候小时女官也在建章宫,韩少游就去找她拿了好些乱七八糟的干果,一个树洞一个树洞地给补上了,他可真够闲的。” 阮仁燧听着倒是觉得很有意思,忍不住说:“可是我觉得韩相公是个很温柔的人啊!” 圣上关注的点跟他完全不一样:“哦,他后来做宰相了啊?” 阮仁燧觑着他,如实说:“后来又被贬成司马了……” 圣上头一次怔住了。 他摩挲着自己腰间的玉佩,缄默了很久,最后才问:“我跟他的政治理念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吗?” 阮仁燧咬着自己的食指,怀着一种奇妙的幸灾乐祸的感觉,告诉他:“不是,是因为阿耶你一直包庇承恩公,最后韩相公忍无可忍,在朝上一笏板把他给拍死了……” 圣上:“……” 阮仁燧前前后后说了那么多,终于给绕到这回的主题上来了。 他问圣上:“阿耶,那小姨母和郑国公府那位郎君的婚事……” 圣上有些无可奈何,说:“我跟他们两家说一声就是了。” 一直以来堵在心头的那块巨石就这么轻轻松松地给搬走了,阮仁燧竟也没感到轻松,反而有种轻飘飘、脚不触地的虚幻感。 只是圣上办事实在很麻利,翻到第二日,见了郑国公之后,便说:“朕觉得府上跟夏侯家的那桩婚事不太合适,还是算了吧。” 郑国公听得微微一怔。 圣上温和一笑,语气舒缓,问:“有问题吗?” 郑国公回过神来,同样付之一笑,低头道:“是,臣知道了。” 等郑国公走了,圣上又使人去把这话调换一下对象,叫内侍出宫去传给夏侯夫人。 两家人很客气地递还了婚书,都觉得莫名其妙地结束了这维持了几年的婚约。 德妃知道消息之后很茫然。 阮仁燧坐在她旁边,比她还茫然。 就这么水灵灵地解决了?! 晚上圣上过来,阮仁燧趁着别人不注意,悄悄问圣上:“阿耶,这就可以了?” 圣上很奇怪,反问他:“不然呢?” 阮仁燧很惊讶:“就是这么几句话的事?” 圣上为之莞尔,抬手刮了刮他的鼻子:“要不怎么所有人都想当皇帝呢?” 阮仁燧心想:不,我就不想! 德妃觉得纳闷极了,嘟着嘴,问圣上:“好端端的,为什么就不成了?你之前还说这门亲事结得很好呢!” 圣上就说:“是有点对不住小姨了,等她出嫁的时候,我给她添一倍的嫁妆,好不好?” 德妃想了想,知道事情已经敲定,无从转圜,也就无谓再跟圣上闹不愉快了。 她怏怏地说:“行吧……” 这婚事悄无声息地宣告结束,两家人心里边都有点不得劲儿,只是一方是外戚,一方是勋贵,都是倚仗皇室的家族,没有办法对天子说不。 夏侯夫人进宫的时候跟德妃絮叨:“我原以为十拿九稳了呢,没想到一下子鸡飞蛋打了!” 她为此十分焦虑,嘴唇上都鼓起来两个包:“你妹妹今年也十多岁了,得抓紧了呀,不然好的都给别人挑走了,只能选人家挑剩下了的……” 夏侯小妹坐在旁边撇嘴,翻个白眼,说:“是啊,你本来快完成的任务,一下子失败了,这可怎么办呀!天都塌了!” 德妃听得直笑。 夏侯夫人看她们一个两个的不觉热乎儿,捂着额头,只觉得脑门里边嗡嗡地直响:“真是欠了你们的!” 又开始紧赶慢赶地给小女儿相看人家,前前后后见了几位夫人。 郑国公府那位郎君的母亲陈大娘子就有些不快,跟亲朋抱怨:这是没瞧上我们,上赶着想再往上攀呢,就差这么几天吗?要这么火急火燎的! 夏侯夫人知道之后十分恼火:儿子跟女儿,那是一回事吗?! 再说婚事都取消了,我相看我的,碍着你什么事了! 某天这两位在别家遇上了,再不复从前亲家之间的亲热,俱是面笼寒霜,没说几句,就吵起来了。 陈大娘子没有出嫁,而是娶了夫婿回去,可知是父母宠爱,自己房里能当家做主的人。 夏侯夫人没了丈夫,寡妇当家,不免也要强硬一些。 硬碰硬地说了几句,陈大娘子的火气就蔓延到得偏了,开了一句针对夏侯家的地图炮:“你们家的女儿心气都强,这山望着那山高,悔婚换夫也不是头一回了!” 堵得夏侯夫人哑口无言,回去就给气病了。 德妃知道之后冷笑一声,专门叫人出宫给郑国公府传话:“本朝到现在,也就出过高皇帝一位圣人,了不得,你们家又出了一个!” “这样耿介的家风,当年怎么没上疏批驳一下,后来还上赶着跟夏侯家结亲?” 阮仁燧听得似懂非懂,又不敢就此事问他阿娘,就悄悄问嘉贞娘子:“为什么陈大娘子说夏侯家的女儿悔婚换夫也不是头一回了啊?” 怎么着,感情还有过先例? 谁开的先例? 嘉贞娘子:“……” 嘉贞娘子的脸色十分复杂,讷讷半晌,最后也没说出什么来。 阮仁燧见状,就说:“你要是不说,我就问我阿娘去!” “哎哟,小祖宗,你可别!” 嘉贞娘子把他拉住,叹一口气:“其实吧,德妃娘娘在进宫之前,曾经订过亲……” 阮仁燧:“……” 阮仁燧原地木住。 感情开这个先例的是我阿娘你啊! 他心情十分复杂地回到了披香殿。 彼时德妃刚刚结束了今日份读书,正对着镜子试妆。 几个梳头娘子在旁边瞧着,有个宫人把鱼胶小心地呵开,用来往她的脸上贴细小光亮的珍珠。 德妃在镜子里瞧见儿子回来,一副有点怏怏的样子,就回头叫住他,关切道:“岁岁,你怎么啦?不开心吗?” 阮仁燧想了想,小跑着过去抱住了她的胳膊,很用力地说:“阿娘,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最好的阿娘!” 德妃“咦?”了一声,嫣然一笑,灿若春花,美得很:“小混账,怎么忽然这么会说话了!” 她不算聪明,但是母亲在孩子身上,往往都有一种别样的敏锐的灵性。 德妃忽然间意识到了一点,扭头瞧着他,问:“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什么了?” 她脸上神色一冷,将儿子拉到面前来,问他:“谁说的?敢在皇嗣面前嚼舌根,我割了他的舌头!” “没有没有,”阮仁燧赶忙摇头,顿了顿,又说:“是我自己去问的,然后……就知道了。” 他不太习惯于说这么细致的话,所以开口的时候不免有点别扭,声音也低低的:“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但是在我这里,阿娘就是最好的,没有任何瑕疵的……” “这还用你说?我当然是最好的,没有任何瑕疵的!” 德妃一点内耗的情况都没有,超级理直气壮地说:“阮仁燧,别人说我也就算了,全天下就你小子最没有资格说我,明白吗?!” 阮仁燧:“……” 阮仁燧有点茫然:“啊?” 德妃也不遣退近侍,大大方方地跟儿子说:“你知道我之前订亲的是个什么人吗?一个州郡别驾的儿子,吊车尾中了进士,苦哈哈的,科举结束,去中书省做了主事,知道主事是几品官吗?!” 阮仁燧想了想,而后摇头。 德妃两根手指交叠起来,比划了特别小特别小的一个距离,告诉他:“从七品,芝麻针鼻儿大的官儿!你现在瞧见,都不会正眼看他!” 阮仁燧:“……” 德妃告诉他:“要是不出意外的话,我会在他授官之后嫁过去,帮他打理家事,跟一群芝麻官儿的太太来往,一年一年地跟着他熬。” “最好的结果也就是熬到最后他升上去了,我人老珠黄了,用皱巴巴的手摸着新到的诰命服制,听陪房说老爷今晚又在姨娘那儿歇下了,叫太太早点睡!” 阮仁燧:“……” 德妃伸出一根水葱似的手指头点着他的脑门儿,说:“我一辈子都感激你外祖母推了我一把,叫我有机会见到你阿耶,你也得用一辈子来感激你娘我当初跟了你阿耶,给你挣了个顶好的出身!” 阮仁燧:“……” 德妃向他示意这富丽堂皇的宫殿,示意他身上的锦衣,腰间的玉佩,来自于梳妆台上琳琅满目的珠宝:“你爹要是个从七品的官,那你现在就完蛋了知道吗?你能有今天?” “你才多大就成超品亲王了,别说是皇城了,整个天下都是你的家——这都是你娘我给你赚来的!” “傻小子,你现在或许还不懂,再大点之后好好想想,半夜睡着了都得笑醒!是你娘我让你逆天改命的!” 阮仁燧:“……” 阮仁燧想了想,诚实又由衷地说:“这倒是真的!” 只是觉得有点对不起从前那一位。 他看德妃好像也不是很在乎,就小声问了出来:“那从前那个呢?” 德妃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好像是被外放出去了?你阿耶还是很大方的,给他连升了好几级呢。不重要的人,我懒得去记。” 她身上有种天真的单纯和残忍,虽然并不是那种天资聪颖的人,但是却很善于抓住所有能抓住的机会。 这一点,其实很像夏侯夫人。 那一年夏侯小娘子十六岁,出落得非常美丽,家世在神都城里不算是特别好,但因为父亲曾经是天子的东宫属官的缘故,还是很有些体面的。 出身合格,容貌又顶美,两张牌合二为一,可以算是非常好的筹码了。 当时的那位未婚夫,是夏侯夫人给她选的,说男方的父亲都在地方做官,不会伸手管儿媳妇。 而且有钱,买的宅子地段很好,出手阔绰,也有希望中进士。 头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人眼睛都直了,相貌呢,不好不坏的。 夏侯小娘子心想:行吧。 也是在那个夏天,休沐日,一家人各有所忙。 忽然间有中官来了,说天子出宫探望侍奉过先帝的庶母王娘娘,途中想到了夏侯家有位东宫旧臣,捎带着要来坐坐。 整个夏侯家瞬间人仰马翻。 夏侯夫人用了足足三两金,叫人催马去买了一盘鲜红可爱的荔枝回来,又叫女儿仔细妆扮,跟她说:“待会儿圣上来了,你端过去给他!” 她用力地攥着女儿的手,吐息又香又甜:“姓赵的即便把他所有的都给你,也就是那么点,可圣上若是肯松一松手,漏一点东西给你,哪怕只是一丝一毫,也能撑死你!” 夏侯小娘子眼睛明亮逼人,用力地说:“我知道!” 夏侯夫妇往前院去迎驾,夏侯小娘子到梳妆台前,取了口脂,用食指蘸着,艳艳地抹在唇上。 她那么漂亮,只将嘴唇点得红红的,就足够动人。 天子驾临的时候,夏侯小娘子端着那盘荔枝过去,父亲瞧见之后,脸色就变了,扭过头去,瞪了妻子一眼。 夏侯夫人看也不看他,只是攥着手帕,紧张地瞧着女儿。 夏侯小娘子过去的时候心想:那可是皇帝啊,就算是长得丑点,我也认了! 哪知道过去一看,年轻的天子居然生得十分温和俊美。 她心里边一下子就美了起来,瞧着他,甜滋滋地开始笑。 圣上有些诧异地看着她,过了会儿,也笑了。 那盘三两金的荔枝,他只吃了一个,临走的时候又拿了一个在手里,走出去几步,忽的又回头来看她。 夏侯小娘子快活地朝他招手,好像已经看见了那九重宫阙。 圣上又一次笑了,折返回去,解下腰间的玉佩,放到她手里。 第二日,天后的懿旨发到礼部和太常寺,选夏侯氏女入宫为昭仪。 夏侯小娘子交好的手帕交常小娘子闻讯,恨恨地来见她,说:“攀龙附凤,背信弃义,我们女儿家的名声,就是叫你这种人败坏了的!” 她说:“你这么做,怎么对得起赵郎君?他为了你,专程在崇仁坊买了宅子,花费了整整八千两!” 夏侯小娘子理直气壮地说:“怎么就成了为我买的房子?房契上写的也不是我的名字啊!难道他娶别人就不用买了?” 又说:“要是有个皇室公主瞧上他了,我不信他会比我矜持!” 常小娘子为之气结:“你,你真是丧良心,怎么能这么说?!” 夏侯小娘子冷冷地瞧着她,忽然间一抬手,狠狠给了她一个嘴巴! 常小娘子为之变色,激愤之下,下意识就要还手。 夏侯小娘子指着她,厉声道:“你敢!” 她说:“我是正二品的昭仪,宰相也不过三品!你敢还手,看我怎么整治你,你们全家都等着倒霉吧!” 常小娘子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夏侯小娘子骄傲地抬着下巴,无所谓地看着她,说:“明白了吗?这就是攀高枝的好处。” 常小娘子盯着她,说:“夏侯申申,你会后悔的!” 夏侯小娘子笑盈盈地看着她,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宽恕你了,以后见到,记得行礼,称呼我昭仪娘娘。还有……” 她很肯定地跟这昔日的手帕交说:“我绝不后悔!”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第38章 第38章[VIP] 阮仁燧并不知道自家阿娘在进宫之前, 居然还有过这么一段过往。 她订过亲,后来又毁了婚。 上一世,从来没人跟阮仁燧提过这事儿——想想也是, 毕竟不是多么体面的事情。 且若要指摘德妃,就得指摘圣上, 毕竟也不是德妃自己提着包袱往宫门口去赖上圣上的, 他要是不愿意, 夏侯家难道勉强得了? 这种指摘, 稍有不慎,就容易逾越分寸。 再一想,当时御史台可能也上疏说过此事, 只是等到阮仁燧能记事的时候,那也该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 要是再有人将这些过往翻出来,那就是蓄意在指摘皇长子的出身了, 意味同先前的仗义执言迥然不同。 他对这桩上辈子没听说过的旧事起了一点兴趣,悄悄地去问嘉贞娘子:“太后娘娘当时居然没有反对?” 要是没记错的话,那时候太后娘娘还在作为天后摄政, 他阿娘入宫去做后妃, 照例也该由她这位皇室长辈下旨的。 嘉贞娘子显然知晓此事的内情——那时候她正在天后身边做近侍女官。 此时听阮仁燧问,她也没有把他当成纯粹的孩子,低声告诉他:“对太后娘娘来说,这只是一件小事, 无谓叫圣上不高兴。” 阮仁燧轻轻“咦?”了一声:“太后娘娘没想过朝野对此可能会有争议吗?” 嘉贞娘子听得微微一笑,说:“殿下, 道德这种东西, 既不能约束顶层,也不能约束底层, 只能用来拘束中间那些人。” “咱们两个私下里说几句大胆的话,太后娘娘摄政的时候,可以称为英主,论功绩,该列入本纪的。” “当今圣上么,来日如何还未可知,但只看当下的作风,是很有明君风范的,这二位一脉相承,只是有一点倒是挺像的——他们都不在乎规矩。” 太后摄政的时候,作风强硬,手段冷酷,破格拔擢了许多寒门出身的官员。 而圣上也不愧是她的儿子,看起来好像性情温和,可实际上,骨子里却是个轻蔑礼法的人。 他才不会觉得抢了一个芝麻官儿的未婚妻就对不住人家,但是他也不屑于去打压那个芝麻官儿。 相反,还毫不遮掩地给对方连升几级,继续让他给自己效命。 阮仁燧听得有些惊奇,想了想,又悄声问:“当时朝中没有人非议吗?” “当然有啊,”嘉贞娘子不假思索道:“御史台当时骂得可凶了呢!” “胆子大的直接骂圣上,胆子小的就去指摘德妃娘娘和夏侯家,说什么的都有,那两位倒都是心大,全都不放在心上。” 说完,她大概也是觉得有意思,抿着嘴笑了起来。 阮仁燧有种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的感觉。 前后两世加起来,他跟阿耶阿娘相处了三十多年,总以为已经很了解他们俩了,没想到忽然间冒出来这么一件事,却让他觉得他们俩一下子陌生起来了。 他思忖了会儿,说:“我去阿耶那儿瞧瞧去!” 小时女官从别处过来,正巧听见这话,就笑眯眯地说:“这会儿过去也成,想必圣上也盼着有个人过去分分忧呢。” 嘉贞娘子有点讶异,问她:“怎么啦?” 小时娘子哈哈一笑,说:“嗐,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只是御史台的人在那儿念经呢,圣上想走又不能走,估摸着也郁闷。” 没等嘉贞娘子再问,她就把事情的缘由说了:“是来弹劾周相公的,还是为了他之前回乡葬母的事情。” 这位“周相公”,说的是时任中书令周文成。 嘉贞娘子听得面露了然。 阮仁燧可还不知道呢,就兴致勃勃地问她们:“这是什么热闹,怎么就扯上了周相公?!” 小时女官问询似的瞧着嘉贞娘子。 后者倒是没有迟疑,主动跟阮仁燧解释了这事儿:“周相公是老来子,还未及冠,父亲和嫡母便故去了,他的生母则同儿子一起生活。” “年前那位夫人辞世,临终前说想跟丈夫埋葬在一起,周相公应了,专程告假,扶棺回乡葬母。” “前不久有御史上疏弹劾,说周相公的母亲只是妾侍,他却用继室的礼节安葬了她,墓碑上写的也是继室夫人,还贿赂族老,威逼兄长,改了族谱上的记述……” 阮仁燧了然地“哦”了一声。 他问嘉贞娘子:“阿耶会责备周相公吗?” 嘉贞娘子莞尔一笑,很确定地跟他说:“一定不会!” …… 崇勋殿。 阳春三月,天气也暖和,崇勋殿的门窗都开着,满城花柳招惹了许多蜂蝶过来。 阮仁燧才刚迈着小腿儿过去,就被守在门外的大监宋祥瞧见了,都没用通报,就小跑着过去,慈爱地领着他往殿里边去。 “是小殿下来啦,还是自己走过来的?真厉害!” 又问他:“饿不饿,要喝水不要?” 阮仁燧毕竟不是真正的三岁小孩儿,这会儿已经懂一点人情世故了,这会儿看宋大监行云流水似的牵着他进去,心里边的感悟就更深了。 怎么大家都是聪明人…… 他不负所望,进门之后就大喊一声:“阿耶!出去钓鱼,走走走!” 当即打断了那位御史的絮叨施法。 圣上一本正经地责备他:“真是胡闹,也不知道看看场合!” 又叫宋大监:“还不赶紧把他弄出去!” 宋大监赶忙告罪,虚虚地去拉他:“小殿下,走,咱们出去吧……” 阮仁燧哇哇大叫,原地撒泼:“啊啊啊啊不不不!阿耶,阿耶阿耶!!!” 那位御史额头上青筋一跳,微笑着看着他。 阮仁燧哒哒哒跑过去,“噗噗噗”,像条金鱼似的朝他吐气。 御史假笑着看着他,默默地握紧了拳头。 圣上板着脸,十分严肃地训斥他:“仁燧,出去!不准胡闹!” 又叫人去预备赏赐:“给王御史赔礼道歉。” 宋大监在旁边和稀泥,赔笑说:“您别跟他计较,毕竟还是个孩子……” 御史:“……” 御史默默地咬了咬会儿牙,不得不就此起身告退。 圣上赶忙叫宋大监去送他,同时肃然道:“此风若长,不免坏了礼法,即便周文成是相公,朕也得好好训他!” 御史由衷地叹一口气,行礼道:“陛下圣明。” 他走了。 圣上立时就瘫软了下去,往椅背上一靠,叫宋大监:“去把周相公请过来吧。” 又笑眯眯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好孩子!” 阮仁燧从他面前的果盘里抓了几颗樱桃提着,慢慢地送进嘴里吸。 那边宋大监从偏殿里请了周文成过来,后者赶忙行礼请罪,余光瞧见还有个小孩儿在,不免一怔,而后又向他见礼:“楚王殿下。” 阮仁燧回了句:“周相公客气了。” 那边圣上就叹口气,道:“老夫人有这样的遗言留下,你怎么不早说?倒是打了朕一个措手不及。” 没等周文成说话,他就道:“现在补上也不算晚,那是你的生母,原也该给个正经追谥的,你说该给个什么才合适?” 周文成听得动容,心里一阵酸涩涌上,嘴唇嗫嚅几下,最后还是没能说出推拒的话来。 他改躬身为跪地,叩头及地,流泪道:“阿母生我养我,如今魂归九泉,若是连她的遗愿都不能实现,岂不是愧为人子!” 圣上赶忙叫宋大监去搀扶他:“常日里不兴这样的大礼!” 周文成坚决不肯起身,用力连叩三下,颤声道:“陛下垂爱,若以郡夫人恩赐臣母,臣当肝脑涂地以报!” “真是不孝之子!” 圣上笑骂一句:“求都只敢求郡夫人,国夫人又何妨?” 一抬手,宋大监便从案上取了早就拟定好的那份手书,送到周文成面前去。 圣上说:“之后的事儿,可就得你这个中书令来办啦……” 周文成怆然泪下,唯有叩首,哽咽情状,难以成言。 最后还是圣上叫宋大监领着他再去一趟偏殿:“堂堂宰相哭成这样,叫人看见了笑话。” 一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随意又自然。 阮仁燧嘴里含着一个吸干了的樱桃核,已经看得呆了。 他愕然道:“御史台不会骂吗?” 圣上自己也拿了一颗樱桃,吃下去之后才说:“这还用说吗?肯定会骂啊!” 阮仁燧:“……” 那你还这么干?! 圣上实在无奈,就掰碎了跟他说:“御史台也不是所有御史都了不起的,你不用管他们,只正经地理一理御史大夫和两位中丞就行了。” 他说:“你看这回的事情,无非就是一个儿子想要实现母亲的遗愿罢了,这是什么天崩地裂的大事吗?不严厉喝止,马上就要亡国了?真不至于。” “你看屈大夫就很懂分寸——他让手底下的御史来我面前念叨一场,是在对外表明御史台对这种践踏礼法行径的反对。” “他自己不来,也没让中丞来,只让手底下的御史来,就说明他也不想为这么点破事闹得朝中人仰马翻,这是御史大夫本人的态度。” 阮仁燧:“……” 我靠,事情原来还能这么想吗! 他小声问:“那外边不会议论吗?” “那就让他们议论啊,敢做不得敢当吗?” 圣上理直气壮地说:“有什么人吃亏了吗,好像也没有吧?顶多就是周文成上边的哥哥吃了点名分上的亏?我哪认识他是谁啊!” 他理直气壮地说:“你知道周文成前前后后办了多少事吗?知道他用起来有多顺手吗?区区一个追谥,就能换他肝脑涂地,赚死了!” 阮仁燧了然道:“所以顶格给追谥哀荣,直接加成国夫人?” 圣上转目看他,语气里存了点教诲的意思,也是提点他:“岁岁,人要学会去做取舍,一边是御史台和外界的物议,一边是政事堂里一位能做实事的有为宰相,选哪一边其实都可以,但是只要选了,就不要再优柔寡断。” “周文成只求郡夫人,我给他国夫人,他怎么会不感念?” “而御史台那边,即便只给周文成亡母郡夫人的诰封,他们也不会满意的,还不如直接给国夫人呢!” 阮仁燧前几天还在学礼法,这会儿亲爹就领头践踏礼法…… 他忍不住问:“那礼法不重要吗?” “傻子,那都是糊弄人的,学学就算了,别当真。” 圣上手攥成拳,笑吟吟地在他面前晃了晃,说:“这个最重要。” 阮仁燧:“……” 阮仁燧木然地问了出来:“这就是你当年跟阿娘在一起的原因?” 圣上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倒真的怔了一下,再一想,又说:“你阿娘她啊,跟宫里别的女人不一样,她是活生生的,很真实,很有趣,唔,这些原因占了大概三成。” 阮仁燧专心致志地听着,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圣上也的确继续说下去了:“还有七成是因为她真的很漂亮!” 阮仁燧:“……” 好真实的男人想法! 阮仁燧下意识道:“那那个芝麻官儿呢?” 圣上不明所以:“哪个芝麻官儿?” 阮仁燧欲言又止。 圣上明白过来:“哦,你说他啊,他应该高兴啊,少了一个不中意他的未婚妻,还连升了几级。” 阮仁燧问:“不会觉得有点对不起他吗?” “哈哈哈哈,”圣上爽朗地笑:“完全没有!” 阮仁燧:“……” 阮仁燧不由得为之扶额,由衷地道:“阿耶,你跟阿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第39章 第39章[VIP] 韩王妃到底还是找了个闲暇, 领着女儿进宫了。 德妃依据先前圣上所说,也使人请了朱皇后和贤妃母女俩过来小聚。 成安县主怀着一种去参加自己葬礼的心情,登上了马车。 又怀着一种去给自己上坟的沉重心情, 进入了披香殿。 结果真的到了之后,德妃待她很客气, 也很亲热, 语气里还有点和气的责难——这是对着韩王妃的:“这孩子脸色还有点白, 是不是没好利索?什么时候进宫不行啊, 干嘛折腾孩子。” 韩王妃就笑着说:“可不是那么回事,是她自己想来的。” 德妃就有种被看重了的感觉,格外亲昵地拉着成安县主说了好几句话。 就是没说那本书的事儿。 到最后成安县主都有点虚了。 她心想:书呢? 难道不是为了那本书才包的这顿饺子? 成安县主在那儿乱糟糟地想着, 外边朱皇后和贤妃一起过来了。 大公主一瞧见她,就甩开贤妃,自己高高兴兴地跑过来了:“姐姐!” 成安县主笑得跟在哭似的, 纠正她说:“是姑姑哦~” “真得好好仔细着呢。” 那边韩王妃还很关切地在跟几位娘娘叙话:“按理说早就过了清明,天气也该开始暖和了,只是我听着, 近来感染风寒的人还真不少, 政事堂里边总共就那么五位相公,一下子告病了两个……” 朱皇后:“……” 德贤二妃:“……” 成安县主倒是有点好奇,禁不住问了句:“哪两位相公告病了?” 韩王妃也没觉得这是什么不能说的话,当下就一五一十地道:“裴相公和丁相公啊, 也有些日子了,到现在都没好。” 又有点唏嘘地说:“裴相公身上还担着英国公的爵位, 清明宫宴那天我还见着了, 那时候看他精神挺好的呀,也不知道怎么, 翻过第二天,人就病倒了……” 朱皇后:“……” 德贤二妃:“……” 一后二妃都是见识过裴、丁两位相公大战的,此时再听韩王妃说起这事儿,不免心想:他们俩之间的事儿,可比风寒卧病严重多了! 要是得了风寒,有个十天半个月的就能好,可脸面一旦死了…… 还有得养呢! 德妃为了转移话题,主动说起韩王妃借给她那些书的事儿了,还怀着点邀功和炫耀的小心思,让韩王妃看了自己做的计划表。 韩王妃只在上边瞧见了七个书名,不免问了句:“还有一本哪儿去了?” 成安县主一眼瞧见那七个书名,就知道消失的那一本究竟是那一本了,她心里咯噔一下,大脑放空,险些当场晕过去! 她死死地盯着德妃的嘴唇,心里绝望地想:求你啦,可千万别说呀! 可惜德妃没听见她的心声。 德妃粉唇轻启,说:“嗐,说来惭愧,那本书叫陛下给拿去了……哎?!” 她急了,一把扶住打晃的成安县主:“这是怎么啦?” 韩王妃也吓了一跳:“希龄!” 成安县主叫她们俩扶着,只觉得尸体凉凉的。 德妃伸手去摸了摸她的额头,不觉得热,倒是有点凉,只是保险起见,到底还是叫人去请太医来瞧瞧。 朱皇后与贤妃洞若观火,隐约猜到了一点,只是也没点破,只在旁边宽慰韩王妃几句,叫她不要担心。 阮仁燧在旁边瞧着,两厢对比,隐约猜到了一点什么。 再晚一点,圣上散朝之后也过来了。 韩王妃受宠若惊:“居然还把您给惊动了……” 圣上很礼貌地跟她寒暄了几句,又说:“先前北尊回京,给了我一瓶灵丹妙药,吃下去立竿见影,这就拿去给成安试试……” 北尊给的东西! 韩王妃知道此物必然贵重,出于礼敬,下意识就要推辞,只是另一头是自己的女儿,迟疑再三,到底没有拒绝,再三谢过,感念不已。 圣上又叫德妃陪同韩王妃去外边暂待,自己背着手,走到躺在塌上的成安县主面前去了。 成安县主心里边七上八下的,苦着脸,偷偷摸摸地睁开一只眼睛来瞧他。 圣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成安县主就吸了吸鼻子,苦兮兮地小声叫了句:“堂兄……” 圣上微笑着说:“希龄,你把我给害惨了,你知道吗?” 成安县主瑟瑟地说:“对不起啊堂兄,我真不是有意的……” 圣上就取出了自己事先用帕子裹起来的黄连,满脸慈爱,拿了一片喂给她吃,然后说:“丁相公跟裴相公现在都没脸出门,你也把他们俩给害惨了,你知道吗?” 成安县主一边嚼嚼嚼,一边苦兮兮地说:“好苦啊堂兄,这是什么东西啊……哎?丁相公跟裴相公怎么了,他们不是感染了风寒吗?没脸出门又是怎么回事?” “希龄,”圣上忍不住道:“你的好奇心有点太重了吧?” 朱皇后柔和的声音从外边传进来。 大概是怕韩王妃听见,她压得低低的:“好啦,别吓唬人家小姑娘了,再不过去,叔母该担心了。” 成安县主感激不已地叫了声:“堂嫂,你真好!” 圣上给气笑了,屈指弹了她脑门儿一下:“起来吧!” 再远一点的地方,传来德妃纳闷的声音:“岁岁哪儿去了?没瞧见他。” 贤妃也说:“是不是跟仁佑出去玩了?两个孩子都不见了……” 其余人左右看看,守在门边的宫人犹豫着说:“没看见两位殿下出去呀……” 圣上笑眯眯地抬腿踢了踢成安县主躺着的那张床,叫他们俩:“赶紧出来吧,你们小姑姑带了好吃的给你们,再不出来,她可就吃光啦!” 一边说,一边把自己那张包黄连片的手帕递给了成安县主。 成安县主神情木然:“……” 你真是好坏啊,堂兄! 大公主跟阮仁燧就跟两只松鼠似的,兴奋不已地从床底下把头探出来了。 大公主受宠若惊地看着成安县主,问:“真的嘛?!” 成安县主:“……” 两个小孩儿像是某种幼年体的爬行动物似的,扭扭扭,从床底下蠕动着扭出来了。 两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成安县主。 成安县主看看他们,再看看手帕里裹着的两片黄连,颇觉心如死灰。 这么可爱的小孩儿,怎么忍心喂他们吃黄连啊! 正准备一口炫掉再想办法糊弄两个小孩儿,就听外边朱皇后叫他们:“仁佑,仁燧,过来吧,姑姑把好吃的放在我这儿了。” 大公主狐疑地“嗯?”了一声,倒是没有多想,扭头就哒哒哒跑过去了。 阮仁燧倒是机灵那么一点,特意探头去瞧了瞧成安县主手里边拿着的那点东西,末了,还探头去嗅了嗅。 成安县主也没多想——主要她也没觉得三岁大的皇长子能认出来这东西。 可阮仁燧真的认识! 他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看着成安县主! 又反应了几瞬,明白过来,愤怒地扭头去看他阿耶。 圣上一点不好意思的表情都没有,笑眯眯地看着他,还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你怎么啦,岁岁?” 阮仁燧就跟他放了句狠话,说:“哼,你等着!” 圣上才不怕他,当下和颜悦色地应了战:“好的好的,我等着。” 外边大公主在叫他:“岁岁,快来!” 阮仁燧气鼓鼓地拉着成安县主一起出去,大公主替他剥开糖纸,往他嘴里塞了一块软软的糖果,两眼闪晶晶的,不住地说:“好好吃啊!” 阮仁燧咀嚼了两下,心想:这不就是之前尚食局新做的果汁糖? 大姐姐你之前都吃到不想吃了哎…… 那边韩王妃还很惊讶,拉着女儿上看下看,新奇不已:“不愧是北尊给的灵药,真是立竿见影,马上就有精神了!” 成安县主:“……” 成安县主很有精神地假笑了一下:“是啊!” 圣上老神在在地坐在旁边,深藏功与名。 朱皇后与贤妃对视了一眼,默默地挪开了视线。 …… 清明宫宴结束之后,宫里边下一场盛会就是赏花宴。 赶在赏花宴开始之前,夏侯小妹的婚事,终于又有了一点眉目。 阮仁燧猫在偏殿里边跟小姨母玩儿,实则心思早就飞到了旁边正殿那边儿,竖着耳朵,悄咪咪地偷听夏侯夫人和德妃说话。 老实说,把先前那桩婚事搅和完之后,他也不知道以后的故事会怎么发展了。 以后小姨母要是过得顺遂也就罢了,可要是不顺遂…… 那他岂不是平白当了一回搅屎棍? 夏侯小妹一看外甥这副好奇不已又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就想笑,还问他呢:“岁岁,你听得懂她们在说什么吗?” 阮仁燧叫她小点声:“嘘!” 又支着耳朵去偷听。 夏侯夫人还在给德妃说:“是宁家的郎君,比你妹妹大三岁,课业比陈家那个还好呢……” 又说:“宁家也是大族,祖上出过宰相的,宁家家主如今在做户部尚书,依照他的年纪,早晚都会进政事堂的!” “宁十四郎他阿耶在做国子监司业,从四品的官,很有清名的。” 德妃听得有点犹豫:“文官门庭?到时候还得一年年地熬……” 夏侯夫人说:“嫁给谁不用熬呀?都一样。就算是嫁了陈家那个,不也一样得熬?” 她觉得这个人选已经很好了。 又说:“武安大长公主的长女,也就是安国公府的那位少国公,娶的就是宁家郎,他是宁十四郎的堂哥!” 德妃知道安国公府少国公在婚嫁市场上有多少分量,这么一想,也觉得这个人选还不错。 阮仁燧心里边也想:宁家算是文官群体中的顶级门庭了,前世他二弟的皇子妃,就出自宁家。 德妃倒是多问了一句:“那夭夭的意思呢?” 夭夭是夏侯小妹的名字。 阮仁燧赶忙扭头去瞧,就见小姨母的脸色随着外祖母的话,随之泛起了一点淡淡的桃红色来。 夏侯夫人以一种很懂的语气说:“宁十四郎比陈家那个生得还俊!” 这就算是一锤定了江山。 阮仁燧觑着小姨母的脸色,贱兮兮地:“哟~~~” 惹得夏侯小妹发羞,红着脸把他放到,开始挠他痒痒。 阮仁燧哇哇叫着,一边笑一边求饶:“小姨母,我再也不敢啦!” 隔壁夏侯夫人和德妃听见,俱是忍俊不禁,只是都没管那边的姨甥俩,继续着自己的话题。 她这回进宫,就是把这事儿跟长女说说,只是同时也说:“这会儿就是两家有这么点意思,两个小的也见了几回,都挺中意的,再等等瞧瞧,赏花宴上见一面,没什么事儿的话就给定下来……” 德妃点了点头:“就这么着吧。” 这天夏侯夫人并不是空着手来的,她还带来了徐州老家那边儿使人快马送来的春菜。 荠菜,马头兰,榆树芽,还有花椒芽叶…… 这些时鲜东西都不耐放,德妃叫赶紧给千秋宫和帝后、贤妃处送了些,剩下的中午就上了桌。 马头兰切得小小的,加上香干和香菇,淋上香油来拌,清清爽爽,一股子春天的味道。 花椒芽叶也好吃。 德妃夹起来吃了一筷子,当下心满意足道:“这才觉出来是春天到了。” 收到赠礼的几宫都各有回赠,这就无需细表了。 …… 今年赏花宴的主角是桃花,所以捎带着宴会也不在宫里,而是在城外的建章宫办。 建章宫东苑里有绵延数里的桃花林,单瓣的白桃花和粉桃花,重瓣的洒金碧桃、粉红碧桃、白玉碧桃,担得起一句落英缤纷。 最稀罕的是菊花桃,也就是开成菊花模样的桃花。 这是去年才刚栽培出来的新品种,试着移植到建章宫去,多数都已经成活。 圣上闻讯颇为欢欣,钦点菊花桃做今春赏花宴的主角,也是为了它们,最后将行宴的地点定在了建章宫。 披香殿还收到了几支含苞待放的菊花桃,这是满宫里的独一份。 德妃寻了一只天青色的梅瓶,美滋滋地浸了进去。 阮仁燧还凑过去瞧了眼,就见那桃花的花瓣细细长长,纤柔可爱,真的如菊花一般。 晚上圣上过来,瞧见那只梅瓶之后就笑了:“怎么也没有修剪一下?” 德妃坐在炕桌边上,面前摆着自己刚写完的瓶花录第一章,手托着腮,粉面如桃:“这么稀罕的桃花,舍不得动手去剪。” 圣上走过去,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他们俩又要开始腻歪了。 阮仁燧独自坐在窗边,托着自己还带有婴儿肥的腮,忧愁地叹了口气。 …… 赏花宴当日,阮仁燧再见到小姨母的时候,就觉得她跟之前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阮仁燧上看看、下看看,还没等察觉出来呢,德妃就先一步点出来了:“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珍珠了?” 夏侯小妹眼睫往下一垂,脖子上淡淡的浮起来一点粉,是轻微的少女的羞涩。 阮仁燧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小姨母平时更喜欢红、蓝宝石和明亮的琥珀、青金,很少佩戴珍珠的,只是今日来此,脖子上却佩戴了一条柔和精美的点缀了红玛瑙和绿松石的珍珠璎珞…… 咦??? 他忽然间明白过来了。 夏侯小妹有点不好意思,小声说:“前回见面,他送给我的,今天……总是放着也不是那么一回事嘛!” 德妃跟阮仁燧一起意味深长地觑着她,娘俩儿异口同声说:“哦~” 硬是把夏侯小妹给惹羞了,脸红红的说:“都笑话我,哼!” 德妃赶忙拉住她:“哪有的事儿?” 又悄悄问她:“宁家那个只送给你一条璎珞?” 夏侯小妹有点赧然地鼓了股腮帮子,然后才说:“是一整套,还有配套的臂钏、镯子和耳环,我没一起戴……不然也太刻意了。” 顿了顿,又半真半假地嘟囔:“还有几支金钗,这个我是真的不喜欢,哪有年轻小娘子戴金钗的,那么土气的颜色……” 德妃听得一个劲儿笑,也不说话。 眼见着夏侯小妹又要恼,好在外头的内侍来救了场,说:“娘娘,咱们夫人在外边遇见了宁五夫人,宁五夫人知道您在这儿,想来给您请个安。” 这原本也是早就安排好的,德妃当下就应了:“请宁五夫人进来吧。” 内侍又说:“宁府的小郎君也在,是否需要让他回避?” 德妃摇头:“没那么多规矩,叫一起进来吧。” 内侍应声而去,很快就领了夏侯夫人和宁五夫人母子过来。 德妃对于宁家那位十四郎有些好奇,阮仁燧亦是如此,差别在于德妃还得矜持一些,端着身份的架子,而阮仁燧是个小孩儿,没那么多讲究。 宁五夫人母子俩还没进来,他就哒哒哒跑到了门口。 等宫人掀开帘子,他第一个瞧见了宁十四郎,而后又哒哒哒跑到德妃身边去,小声跟她说:“是长得挺好看的!” 德妃只想拧一拧他的耳朵,偏生宁五夫人母子俩已经进来了。 到最后,她也只能带着一点慈祥的假笑,咬着牙,说:“老实点,别乱跑了。” 阮仁燧老老实实地点头:“哦哦哦,好的!” 宁五夫人很温和,至少当下表现得如此。 宁十四郎……果然十分俊美。 德妃跟宁五夫人说了会儿话,就觉得还不错,再看宁十四郎相貌堂堂,也算是能匹配自己的妹妹,不免在心里边暗暗点头。 等宁五夫人母子俩告辞离开之后,德妃跟夏侯夫人把夏侯小妹和阮仁燧一起撵了出去。 这娘俩儿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着这事儿,看到什么时候定下来呀,怎么走流程呀,该请哪些人呀,巴拉巴拉,看起来都兴奋不已地样子。 德妃特别提醒:“多给小妹准备点嫁妆,越多越好,到时候我再额外贴补她一万两!” 她说:“陛下说了,要双倍陪送她,给得越多,赚得越多!” 夏侯夫人这会儿只觉得冥冥之中那个神秘存在派送给自己的任务终于要完成了,当下看什么都觉得顺眼,笑得见牙不见眼,一个劲儿地说:“好好好,就照你的意思来办!” 阮仁燧跟小姨母叫撵出去了,倒也不觉得有多不自在,姨甥俩身后跟着诸多侍从,随意地漫步在东苑的桃花林中。 夏侯小妹专程摘了几朵重瓣碧桃花给外甥戴,紧接着又叫那肉嘟嘟脸颊上浮现出的郁闷给逗得直笑。 才笑到一半儿呢,却见有个着青衣、佩短帷帽的侍女过来,行一礼之后,匆匆地问:“小娘子佩戴的璎珞项链,是出自翠华堂吗?” 夏侯小妹怔了一下,才迟疑着说:“是吧,怎么了?” …… 德妃跟夏侯夫人还没说能商量完,被撵出去的那两个就回来了。 母女俩瞧了一眼,起初还在皱眉,在看清楚两个孩子脸色的时候,都吃了一惊,齐齐站起身来。 娘俩儿几乎是同时问了出来:“这是怎么了?” 夏侯小妹脸色苍白,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睛里跳动着一团怒火。 她哆嗦着伸手去解璎珞,只是因为手在打颤,情绪又波动得厉害,试了几次,都没能如愿。 最后她怒气越来越盛,开始撕扯自己脖子上的那条璎珞,大概是因为编线太过结实,竟也未能如愿。 夏侯小妹气急了,眼泪也跟着掉了出来,她恨恨一跺脚:“给我找把剪刀来!” 夏侯夫人叫这变故给惊住了,回过神来,忧心忡忡的,赶忙过去:“好孩子,到底是出什么事了?你别哭啊,跟阿娘说说!” 德妃是很护短的,这会儿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还是第一时间站在了妹妹这边,叫人:“给她找把剪刀来。” 看妹妹忽然间厌恶起了那条璎珞,心有所悟,又问儿子:“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呢,这是怎么回事,跟宁家那个吵嘴了?” 阮仁燧回头不忍地看了一眼小姨母,小声说:“我们在外边遇见一个侍女,不知道是哪家的,她问小姨母,那条璎珞是不是出自翠华堂……” 翠华堂是神都城里很有名气的首饰铺子,做工好,金银宝石的成色也好,许多贵妇都是他们家的常客。 是以最开始阮仁燧也好,夏侯小妹也罢,都没觉得这句话有什么问题,顶多就是觉得那侍女忽然过来问这么一句,有些莫名其妙罢了。 只是紧跟着,那侍女小声又迅速地说:“小娘子,你知道宁郎曾经跟闻小娘子议过婚吗?” 她告诉夏侯小妹:“宁郎也给闻小娘子送过璎珞,只是那一条点缀的不是玛瑙,是红宝石。” …… 夏侯小妹气得直哆嗦,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凭什么这么对我?他就是看不起我!” 她不介意宁十四郎曾经跟闻家的小娘子议过婚,她自己不也跟陈家郎君议过婚吗? 她介意的是他居然看人下菜,同一条璎珞,给闻小娘子的那条用红宝石作配,给她的这条,只用玛瑙作配! 怎么着,闻小娘子高贵,她配用红宝石,她夏侯夭夭低贱,就只配用玛瑙?! 这不成,坚决不成! 夏侯夫人听了,不免觉得气愤:“宁家怎么能这么办事呢!” 阮仁燧神色微有恍惚,若有所思。 相比于屋子里其余不怎么聪明的人,德妃反倒是反应最平静、最迅速的那个:“哭天抹泪有什么用?这个不行,就找下一个,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 “哪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真配不上,他们何必跟夏侯家议婚?” “议都议了,还要分个三六九等,是要恶心谁?!” 德妃冷笑了一声,眸光森森,她叫左右去把宁五夫人母子俩叫过来:“我这就叫他们好好领略一下,为什么夏侯家有资格跟宁家议婚!”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第40章 第40章[VIP] 宁三夫人最先察觉到五弟妹可能遇上了变故。 她同宁五夫人是表姐妹, 又先后嫁进宁家做了妯娌,亲上加亲,自然格外地亲厚。 五房预备着跟夏侯家结亲, 这事儿她知道,五房母子俩来到建章宫之后先去拜见了德妃和皇长子, 这事儿她也知道。 只是不久之前, 德妃又差人来传走了宁五夫人和宁十四郎, 这就稍显不对劲儿了。 宁三夫人有点不安, 偏也没法儿跟过去问,等了半个时辰,都没见妯娌兼表妹回来, 她就去找长嫂宁大夫人,悄悄把这事儿说了。 宁大夫人听了就说:“五房不是预备着跟夏侯家结亲吗?德妃娘娘想见一见他们母子,不也很正常?” 宁三夫人赶紧说:“早就已经见过了, 现下又来寻人,只怕是来者不善啊!” 宁大夫人稍显责备地看了她一眼:“弟妹,别乱说话, 德妃娘娘如何行事, 不是你我能置喙的。” 略顿了顿,她微微一笑,好似无心,又好像意有所指似的, 说:“弟妹,你这个人呀, 什么都好, 就是想得太多了,爱操心。” 她话里有话, 偏偏说得幽微,宁三夫人脸上有点下不来,讪讪的,一时间僵住了。 宁大夫人没再说话,笑着朝她点一点头,转身走了。 …… 宁三夫人等了又等,一直快要到午膳时分了,都没瞧见宁五夫人母子俩,也不见德妃和皇长子过来,心里边就有点着急。 宁大夫人不肯帮她,她在建章宫这儿又是两眼一抹黑,思来想去,终于打定主意,专程去拜见朱皇后了。 朱皇后正跟母亲朱氏夫人、姑祖母靖海侯夫人一处叙话,田美人神色拘束地坐在下首处,还有几个位份低微的宫嫔也笑吟吟地陪着说话,倒是没瞧见贤妃和大公主的影子。 宁三夫人过去请安,朱皇后待她也和气:“圣上时常说呢,宁尚书在户部尽心尽力,是国家肱骨。” 宁三夫人见状就有了底气,你来我往地寒暄了几句,脸上带着点担忧,试探着道:“先前五弟妹叫德妃娘娘的人请了去,现在都没回来呢,只怕是说得高兴,连时辰都误了……” 这话的意味就跟先前那些迥然不同了。 底下几个小宫嫔眼观鼻、鼻观心,低头不语。 田美人也吃了一惊,身体下意识支起来一点,怀着些许的窃喜,小心翼翼地打量朱皇后的神色。 朱皇后的神色较之先前,反倒显得淡了。 她说:“可能是德妃跟宁五夫人聊得投契了,一高兴就忘了时辰吧。” 宁三夫人见朱皇后没有领会到自己的意思,当下就急了:“可是皇后娘娘,我弟妹已经去了很久了,谁知道德妃娘娘会怎么对她……” 田美人在旁,也忍不住帮了句腔:“娘娘,您还是赶紧使人去看看吧,这可是圣上专程行宴的好日子,别真的出了什么事呀!” 殿中好像有了短暂的宁寂,直到春风拂动殿中轻纱,才打破了那冰片一般的安静。 朱皇后莞尔一笑,语气玩味,同宁三夫人道:“夫人好像是在暗示我,有内庭的妃嫔行事不检呢?” 宁三夫人听得一惊,慌忙站起身来,陈情道:“娘娘,妾身绝无此意!我就是,就是有些放心不下……” 朱皇后有点无奈:“说得好好的,你站起来做什么?” 她说的是宁三夫人,田美人却也好像跟着被刺了一下似的,在旁边坐立难安,不知道是该起身说点什么,还是该继续坐着别动。 宁三夫人又惊又惧,结结巴巴地还在分辩。 朱氏夫人就同宫人们说:“请宁三夫人去偏殿吃杯茶,歇歇神吧。” 宫人们便上前来,半请半推地领了宁三夫人下去。 等她走了,朱皇后先吩咐心腹:“请宁大夫人来领她吧,语气上客气些,不要失礼。” 这才明说了心里边的喜恶:“真要是有什么事儿,也是宁氏的宗妇来禀告,宁三夫人管得倒是很宽。” 田美人低头听着,实在觉得难受,这话虽说的不是她,但也好像有针在扎似的,酸酸涩涩的痛…… 朱皇后瞧着底下的宫嫔们,神色稍稍肃然了一点:“一件事情,在没弄清楚来龙去脉之前,别急着说话。” 田美人身上好像凭空地挨了一鞭子。 她咬了一下嘴唇,跟随众人,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 朱皇后摆摆手:“别在这儿聚着了,都出去透透气吧,三月风和日丽,出去看看花儿,散散心,多好。” 众人这才应声散了。 等人都走了,朱皇后低声问母亲:“夏侯家仿佛在跟宁家议婚?” 朱氏夫人点点头:“是有这么回事。” 朱皇后若有所思:“看这样子,好像是闹出了什么不愉快啊……” 朱氏夫人没有言语。 她一向不喜欢说人是非,也很少关注这些事情。 靖海侯夫人作为外命妇,就更不肯做声了。 朱皇后看看母亲,再看看姑母,饶是熟悉她们的性情,也不禁有些无奈。 就在这时候,宫人来报:“娘娘,田美人在外边求见您呢。” 朱氏夫人和靖海侯夫人旋即起身,行礼之后,避到了偏殿去。 她们在这儿的话,有些话朱皇后没法说。 …… 田美人脸色苍白,抽泣着,进来请罪:“娘娘,我之前……我是无心的,您别怪我……” 朱皇后对她这个性情也有些头疼:“田氏,在外命妇面前,内命妇应该是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知道吗?” 宁三夫人是外命妇,越过宁大夫人这位宁氏宗妇,到中宫面前来暗戳戳地说有内命妇行事不检,田美人可以不说话,可以劝和,但是唯独不可以站在外命妇那边说“是的,我们内命妇里就是有德妃那种害群之马”! 朱皇后毫不客气地说:“如果你拿到了十成十的铁证,知道德妃已经把宁五夫人给戕害了,那时候你站出来说话,我敬佩你的耿介!但是如果你什么凭据都没有,那你就是单纯的愚蠢!” 田美人低着头不敢吭声,只是不住地抽泣着,眼泪顺着她的脸颊一路滑到了下颌,又啪嗒啪嗒地滴在地上。 朱皇后看得烦闷,看她扶着肚子瑟瑟着不敢吭声,又觉得她有点可怜。 她摆摆手:“好了,你出去吧,别哭了,也别再说这事儿了。” 田美人小声地应了声“是”,这才擦一擦眼泪,步履很慢地走了出去。 朱皇后瞧着她单薄的背影逐渐远去,像是一滴墨淡在水中似的,心下五味俱全,难以言表。 她觉得有些烦躁,还有点百无聊赖。 不是因为田美人,而是因为她当下的这种生活。 …… 宁十四郎蹲在地上捡珠子。 德妃、夏侯夫人和宁五夫人坐在一起,神色或闲适,或随意,或忐忑不安地说着话。 阮仁燧坐在一个高凳上,晃悠着腿,支着腮看着宁十四郎捡珠子。ΜOοN SòΠgs 也是赶得巧了,宁五夫人母子俩才刚进来,就见德妃手持着那枚宁十五郎赠给夏侯小妹的璎珞瞧。 也不知道是哪儿弄错了,德妃一松手,那穿璎珞的珍珠和作配的绿松石跟红玛瑙就跟受了惊吓似的,骤然间四散开,惊慌失措地在满地金砖上乱跳。 好像是穿璎珞的那条线断了。 德妃就笑着说:“解铃还须系铃人,系铃又何尝不是如此?这璎珞本是十四郎送的,这会儿还得叫他来捡才成!” 说完,也没给宁十四郎反应的时间,又自然而然地转过头去,叫宁五夫人坐:“方才都没怎么说上话,这会儿可算是又把你给盼来了!” 宁五夫人怔怔地坐了下去,开始陪着说话。 宁十四郎原地呆滞了几瞬,回过神来,就见宫人持着托盘站在他面前,催促他说:“赶紧的呀!” 他迟疑着,犹豫着蹲下身,开始捡散了满地的珍珠玛瑙绿松石。 捡起来了,搁进托盘里。 另一个宫人就着手开始拼,然后笑盈盈地说:“还早呢,十四郎,你得用点心啊,赶紧的!” 宁十四郎觉察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宁五夫人其实也觉察出来了。 只是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头,后边就没法停了。 建章宫的面积远比皇宫要大,德妃此时所在的宫殿也远比披香殿宽敞。 宁十四郎蹲着身子找了两刻钟,那条璎珞也只凑出来四分之三,还有四分之一像是凶兽缺了一角的森冷的雪白牙齿,隔空恶狠狠地咬着他。 宁十四郎开始觉得羞愤。 宁五夫人也开始坐立难安。 宁十四郎犹豫着,站直了身体,看看德妃,又以一种难以置信的受了伤的眼神看着夏侯小妹。 夏侯小妹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旋即便将目光挪开了。 德妃好像没有发觉到他的情绪已经起了变化似的,笑吟吟地催促他:“赶紧捡呀,可别误了午膳的时辰,不然到了皇后娘娘那儿,我可得把罪责都推到你头上去!” 宁十四郎低下头,咬紧了嘴唇,重又低下头,弓着腰,目光一寸一寸地艰难地搜寻着。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将那四分之一的獠牙,缩小成了六分之一。 再之后,又变成了八分之一。 宁五夫人觉得自己不像是坐在凳子上,倒好像是坐在一口烧滚了的油锅上。 她再坐不住了,不得不起身,低三下四地道:“娘娘,十四郎年轻,要是有什么地方触怒了您,您多担待……” “我担待他?笑话!” 德妃斜了她一眼,同时嗤笑出声:“你们家当初上赶着跟我妹妹结亲,难道是因为知道我善解人意,特别能担待人?!” 德妃在宫里边待了这几年,从来都是别人担待她,还没有她担待别人的时候呢! 先前好声好气地跟宁五夫人说话,是因为她很可能是自己妹妹未来的婆母,那个面子是给自己妹妹的,可不是给宁五夫人的! 现在你们家看人下菜,把事情办成这样,故意踩我妹妹的颜面,还指望我担待? 开什么玩笑! 德妃柳眉倒竖,面笼寒霜,一指不远处案上的香炉,冷冷道:“你们有时候在这儿耗,我可没有!” “那一炉香烧完之前,麻利地把东西给我找到,凑不齐,我叫人把你们娘俩儿一起拉出去打!” 宁五夫人与宁十四郎听得脸色大变! 阮仁燧在旁边听着,也给惊了一下。 宁五夫人当下骇然道:“娘娘,我可是正经的外命妇,您怎么能……” 德妃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神色骄横,居高临下道:“外命妇怎么了,很了不起吗?!” “这么了不起,为什么是你站在这儿,我坐在这儿?!” 宁五夫人脸色发青,战战兢兢,再不敢跟德妃抗衡了——因为她知道,德妃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人家的人设在那儿摆着呢,皇长子的生母、圣上的心头肉,内庭风头最盛的宠妃! 宁五夫人瑟瑟地看了一眼那几炷烧了一半的香,再没有闲暇言语,一低头,含着屈辱躬下身体,同儿子宁十四郎一起,搜寻着滚了满地的璎珞配珠。 一颗,两颗,三颗…… 容易有所发现的地方都找遍了,还有缺漏,就只得再去寻那些边边角角。 简单点的,还能蹲下身去搜寻。 再偏僻一点的角落里,橱柜底下,就只有伏在地上,几乎以一个脸贴地砖的姿势才能摸到了…… 宁五夫人也是高门贵妇,养尊处优,平日里端过最重的就是饭碗,哪里蒙受过这种屈辱? 人才伏下去,眼泪就跟珠子似的从眼眶里滚出来了。 她实在觉得委屈,更觉愤慨:德妃凭什么这么羞辱他们?! 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母子俩一起将那个缺口慢慢缩小成十六分之一,而后又慢慢地补了几颗,终于眼见着就要大功告成了。 只少了一颗红玛瑙。 找来找去,总寻不到。 宁十四郎蹲在地上,低着头。 不知道是冷汗,还是什么液体滴到了地上。 他两腿发酸,慢慢地站起来,因为长久蹲着的缘故,脑海里好像有一个纯黑色的角落坍塌了。 宁十四郎看着那宫人手持托盘里那个小小的缺口,忽然间觉得口干舌燥,精疲力尽。 只是当着德妃的面,他不得不低着头,以一种十分敬重的语气,毕恭毕敬地问:“娘娘,还缺了一颗玛瑙,我实在是寻不到了,到时候我回去给夭夭补上,十倍、百倍都成,您看怎么样?” 德妃瞥了他一眼,笑一笑,说:“百倍的红玛瑙就想补上?你想得美,要补,非得是红宝石才行!” 宁五夫人不明所以。 宁十四郎的脸色却骤然间变了。 他终于明白了。 德妃脸上还在笑,只是那笑容冷冷的。 她一抬手,宫人便默不作声地递了一块光泽明亮的红宝石过去。 德妃捏在手里把玩了一下,将其丢到宁十四郎面前去,笑吟吟地道:“我怕你再犯迷糊,所以特意来给你打个样,就要这种成色的,一百块。” 宁十四郎面如土色。 德妃恍若未见,神情略带讶异道:“宁十四郎,你怎么不说话,怎么着,你觉得我没资格说这个话?” 宁十四郎嘴唇嗫嚅几下,脸上已经失去了所有的颜色。 他不得不低头道:“臣不敢……” 德妃从袖子里取出那枚被自己扣下的红玛瑙,端详几眼,轻蔑地丢到托盘里去。 她嗤笑一声,寒气森森地吐出来一句:“送客!” 宁五夫人惶恐不已地站起身来,原地僵滞了会儿,慌里慌张地跟宁十四郎一起往外走。 那宫人端着托盘,脆生生地问德妃:“娘娘,这东西……” 德妃唇边流露出一丝笑来,像是五六月份里长成了浑圆果形但还碧青的葡萄,酸而尖刻。 她神色自若地抚了抚垂到自己耳畔的金步摇,虽然无法看见,但是却也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种冰冷华贵的触感。 德妃淡淡地说:“赏给宁十四郎。”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第41章 第41章[VIP] 宁五夫人和宁十四郎母子二人离开了, 夏侯小妹也忍不住掉了几滴泪。 不是为了失去的这段姻缘,也不是为了宁十四郎。 她就是觉得怄得慌。 凭什么啊,闻小娘子配红宝石, 她只配用红玛瑙! 她心里边憋屈。 夏侯夫人坐在旁边瞧着,又是心疼, 又是内疚:“也是我不好, 总急着赶紧有个结果, 没成想闹成了这样……” 德妃很少内耗的, 也看不惯家里人内耗,闻言把眼睛一瞪,说:“阿娘, 别乱往自己身上揽事儿,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是宁家狗眼看人低!” 又说:“等回去之后, 把姓宁的送的那些破烂送回去,咱们家虽然没出过宰相,但也不缺这点东西!” 夏侯夫人有点犹豫:“这……是不是会叫宁尚书脸上过不去?” 德妃惊讶不已, 旋即怒道:“他有什么好过不去的?我都没有找他麻烦!” 又说:“要是放在之前, 我就该让人把那条狗屁璎珞送到前边去给宁尚书,叫他看看自己孙子是怎么看人下菜的——也就是有了岁岁之后,我性子好了才没这么干!” 忽的反应过来,左右看看, 着急道:“岁岁呢?!” 宫人赶忙道:“娘娘,小殿下往那边儿去了……” 才刚说完, 阮仁燧就小跑着回来了, 手里边还拎着一条镶嵌了红宝石的项链。 他拖着凳子到夏侯小妹背后去,很麻利地爬上去, 在后边给她把项链扣上,一边扣,一边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就叫做有福之女,不进无福之家……” 夏侯小妹给他逗得又哭又笑:“岁岁,你还怪会说话的呢!” 阮仁燧嘿嘿直笑。 笑完了从凳子上爬下来,绕到夏侯小妹面前去端详一下,很肯定地点点头:“比之前那条好看!” 向来贵人出行,往往都会带两套衣裳,预备着有不时之需,德妃自然也是如此。 衣裳要带两套,首饰自然也要提前预备着。 待会儿还有宫宴,阮仁燧不想让小姨母光着脖子过去,好像少了点什么似的。 他也不想让小姨母一个人闷在这儿不出去——他们又不理亏,凭什么不能出去见人? 就得光鲜亮丽,高高兴兴地出去! 不然宁十四郎还以为他有多了不起呢! 只是与此同时,阮仁燧同时也在思考着另一个问题。 前世小姨母同陈家郎君婚姻不顺,今生也是两番波折。 其实有些时候事情并不仅仅只是单纯的事情,不同的人,亦或者说不同经历、性情的人在遇上同一件事之后,却很可能会产生不同的结果…… 他觉得,小姨母目前最需要的其实不是如意郎君,而是广阔的见识和稳健的心态。 阮仁燧说句良心话,外祖母疼爱孩子是真的,没有远见,也是真的。 她太急着叫女儿有个归宿了,只是这事儿有时候真的急不得。 而夏侯小妹自己其实也很年轻,头脑相对简单,没个定性。 说得残酷一些,这种心态和条件之下,即便真的有如意郎君在,对方也不会选择她的。 阮仁燧想到这里,心里边原先翻涌着的那个念头忽然间明确了起来。 他仰起头来,跟德妃说:“阿娘,让小姨母进宫住一段时间,散散心,捎带着给你打打下手吧!” 一语落地,德妃、夏侯夫人、夏侯小妹俱都怔住了。 阮仁燧掰着手指头,很有自信地开始说服她们:“宫里见到的人也多呀,到时候请嘉贞娘子穿针引线,多认识几位女官,交交朋友,长长见识,对于拓宽小姨母的社交圈很有用!” 他这么说服夏侯夫人:“宫廷女官们的圈子可不是谁都能进去的,之后小姨母再说亲,讲出去也好听!” 夏侯夫人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连连点头:“不错,是这样的!” 阮仁燧又说服夏侯小妹:“小姨母,你跟宁十四郎的事情,多多少少也有人知道,不然也不会有人来把璎珞的事儿说给你听呀!” “咱们虽然不在乎,但也没必要给自己找麻烦,进宫去住一段时间,既体面,也免了烦心!” 夏侯小妹今年才十来岁,正是女孩子爱美要脸的时候,闻言深以为然,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连连点头:“不错,是这样的!” 阮仁燧又说服德妃:“阿娘,你给我作证,我可没有糊弄外祖母和小姨母——从你开始写书开始,太后娘娘、韩王妃和大尚宫她们是不是待你格外和气,这事儿是不是给你长脸了?!” 他说:“小姨母进宫小住,既能帮你做事,还能增长一点名声,两全其美啊!” 德妃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毫不犹豫地附和了他:“这真是很有道理!” 几方都没有异议,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这么聪明的小孩儿,是我的外孙! 夏侯夫人爱得不行,伸手到自己宝贝外孙的腋下,想把他提到自己膝上来抱着亲一亲、疼一疼,试了一下,硬是没能提动…… 再试一下,还是不成。 德妃看得忍俊不禁,叫母亲别费这个心思了:“他现在可重了,跟个秤砣似的,都压手!” 再看一眼时辰,又领着妹妹往梳妆台前去,亲自替她扑粉:“岁岁人虽然小,可话说得在理儿,有福之女不入无福之家,这是好事儿!” 夏侯小妹吸着鼻子应了声:“嗯!” …… 宁十四郎端着那只盛放着珍珠玛瑙绿松石的托盘,扔也不是,留也不是。 这是德妃赐下的东西,要是丢了,马上又是一场风波。 可要是留下…… 难道就这么端着,叫人跟看猴儿似的盯着瞧吗?! 年轻人脸皮薄,轻易下不来台,越往前走,脸色愈红,愈叫人看,愈觉得羞惭恼怒。 偏偏今日建章宫行宴,宾客众多,见他手里边端着托盘,多半都得多看几眼,而后小声跟身边人嘀咕几句…… 宁十四郎脸上火辣辣的,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 这时候宁大夫人使人传了话给宁五夫人,就几个字:“你们先回去吧。” 宁五夫人原先还能忍住,听到这儿,真好像是凭空挨了一记耳光似的,倍觉羞辱。 新仇旧恨,她有点愤怒:“大嫂——” 来人见状,就低声说:“五夫人,这不仅仅是大夫人的意思,这也是老爷子的意思。” 宁五夫人好像是被冰了一下似的,暂且清醒过来,别过脸去,深吸口气,又叫儿子:“走,我们回去。” 宁十四郎扭头深深看了宁大夫人的亲信一眼。 那陪房谦和一笑,滴水不露地向他行了个万福礼。 宁十四郎收回视线,端着那只托盘,怀着满腹耻辱,与母亲一起离开了。 陪房心里边暗叹口气,回去跟宁大夫人说:“五夫人和十四郎都很恼怒,咽不下这口气呢……” 宁大夫人比他们还恼火:“他们还有脸生气?我才真是要生气呢!” 宁尚书的妻子几年之前故去了,那之后就是宁大夫人这个长媳兼宗妇执掌宁家内宅之事,为着十四郎的婚事,宁五夫人专门去央求长嫂帮忙。 宁大夫人也应了,一来是职责所在,二来呢,大家都是一家人,你好我好大家好。 她相中了闻相公的小女儿,去试探了风声,得到明确的回复之后,就预备着说给十四郎。 天地良心啊! 闻小娘子是闻相公的老来女,向有才名,样貌也出挑,闻相公爱若掌上明珠,匹配十四郎这个尚书之孙是妥妥的下嫁,也就是因为闻家和宁家几代交好,所以闻家才肯呢! 要不是因为年岁上不合适,宁大夫人都想说给自己儿子! 这么好的一桩婚,最后叫宁五爷给搅和了,说起来这里边也有宁三夫人的事儿——她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的,说闻小娘子的生母是青州人,出身欢场,宁五爷知道之后就恼了,到闻家去大闹了一场…… 闻相公那时候不在家,闻相公的母亲闻老太太出面,把当初宁家送去的见面礼退还回去,很和气地送走了宁五爷。 这事儿惹得两家很不自在,闻家肯定是不高兴的,宁尚书再见了闻相公,脸上也实在过不去。 宁大夫人专程去闻家走了一趟,是闻小娘子接待的她。 闻小娘子年纪不大,言行谈吐都很大方,说起这事儿来,应对得也很得宜:“人与人之间的想法,本就是不一样的。宁五爷接受不了,我能理解,也衷心地感谢他的坦诚,这是好事。” 又说:“只是宁五爷跑到我们家里来骂我阿娘人尽可夫,这就太无礼了。我阿娘她也只是一个弱女子,无力抗衡命运,只能逆来顺受。对她,我只觉得心疼。” 宁大夫人很喜欢她的落落大方,又想:这婚事黄了也好,是十四郎配不上她。 宁家内部也轰轰烈烈地闹了一场。 宁五爷十分恼火:“大嫂,你存的究竟是什么心?这种脏女人怎么能进宁家的门!” 宁大夫人之前也不知道这事儿,只是她就事论事:“从父不从母,闻小娘子的父亲是闻相公,这就够了。” 宁三夫人在旁边给宁五爷帮腔:“可是大嫂,你也不看看闻家那个小娘子的娘是什么地方出来的,有这样的娘,女儿肯定也……” 宁大夫人说:“闻相公今年都望七十了吧?闻小娘子还是二八年华,只看年纪,也该知道她是庶出的不是?闻家也没有说过她是闻夫人所出啊?” 宁五夫人蹙着眉头,小声说:“大嫂,你别怨我说话不好听,实在是你这事儿做的太坏,庶出跟生母出身欢场,完全是两回事。” 宁五爷和宁三夫人一起附和:“就是,岂能一概而论!” 宁大夫人也恼了:“难道是她自己欢天喜地沦落风尘的?她身如浮萍,备受摧残,还成了莫大的罪过?” 宁五爷便冷笑起来:“大嫂真是宅心仁厚,要是让自己的儿子也娶个这样的儿媳妇就更好了。” 宁大夫人给气得一晚上都没睡着,翻来覆去地想了一宿,心里边盘算着:十七郎今年才九岁,差七岁,好像有点大…… 不过也不是不行…… 也不知道闻小娘子能不能等…… 她倒是真的去影影绰绰地试探了一下,惹得闻小娘子笑了好半天:“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恐怕无法领受了。” 闻小娘子说:“我阿耶说他心里边已经有主意了,叫我放心,您也放心吧。” 宁大夫人只得悻悻作罢。 经了这回的事,她也算是长了教训——做人还是少管闲事,不然肯定死得早! 再之后宁五夫人操持宁十四郎婚事的时候,她就一句话都不说了。 知道仿佛是搭上了夏侯家,也没多管。 哪成想又生出事来了…… 先是朱皇后让她去接宁三夫人,紧跟着又听说德妃把宁五夫人给扣住了…… 宁大夫人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宁三夫人见大嫂脸色难看,不免有点害怕,只是也觉得委屈,当下低着头,小声说“大嫂,是德妃先把五弟妹扣住了……” 宁大夫人学着宁三夫人平日里胡搅蛮缠的架势,上来就是一通乱拳:“德妃为什么只扣五弟妹不扣别人,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是不是五弟妹自己做错了什么?!” 宁三夫人:“……” 宁大夫人又板着脸训她:“三弟妹,不是我说话难听,是你自己不要体面——皇后娘娘叫我来领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的脸都叫你丢光了!” 宁三夫人:“……” 宁三夫人回想起方才发生的事儿,就觉得鼻子有点发酸。 哪知道都没等她把眼泪酝酿出来,宁大夫人就先气势汹汹地开了口:“哭,你还有脸哭?你有脸哭,我都没脸看!福气就是叫你这种人给哭没了的!真是晦气!” 宁三夫人:“……” 宁三夫人:已老实。 宁大夫人不动声色地觑了她一眼,百感交集地在心里边唏嘘起来。 怪不得她平时这么喜欢胡搅蛮缠,原来胡搅蛮缠,看对面哑口无言,真的很舒服…… …… 宫宴进行得无波无澜,很和睦,很顺利。 朱皇后瞧了德妃一眼,再不动声色地瞧一瞧夏侯小妹,什么都没说。 她都不开口,其余人就更加不会开口了。 德妃还在寻思之前的事情,悄悄跟夏侯夫人说:“阿娘,你觉得去找夭夭说那话的侍女,是谁派过去的?” 夏侯夫人思忖着:“宁家的仇人?” 德妃捻了一枚杏干儿送进嘴里,若有所思地说:“我觉着,像是闻家那个小娘子做的。” 夏侯夫人听得一惊:“她?!” 德妃少见地转动了一下七八成新的大脑:“宁十四郎曾经跟闻家议婚的事儿,之前都没什么人知道,他送了什么给闻小娘子,知道的人就更少了……” 夏侯夫人想了想,也觉得这话有理:“不错,是这么回事儿。” 夏侯小妹倒是说:“论迹不论心,要真是她的话,也算是帮了我。” 德妃也认可这话,只是说:“这事儿只能心领,没法儿明说,不然闻小娘子只怕也难做……” 夏侯夫人也点头应了。 阮仁燧从头到尾听完了这席话,只觉得心情复杂。 那位闻小娘子,后来进宫做了昭仪,生下他二弟之后,又被晋为宁妃…… 命运这事儿,也真是挺难说的。 …… 宫宴结束,帝后等人起驾回宫。 易女官受德妃之令,前去回禀皇后夏侯小妹与德妃同行,而后会在宫中小住之事。 朱皇后有所猜测,也没有深问。 到了晚上,圣上往披香殿去见到了夏侯小妹,倒是怔了一下:“小姨怎么也在这儿?” 夏侯小妹跟他行个礼,赶紧领着外甥避开了——这是德妃事先的安排,儿子跟妹妹走了,她才好跟圣上告状! 德妃搂着他的脖子,气呼呼地把事情说了:“他算什么东西,看人下菜,瞧不起我妹妹呢!” 又说:“装什么装啊,真看不上,还跟我们家相看?呸!” “就是,就是!” 圣上煞有介事地附和她:“我都能娶夏侯家的小娘子,他就不能了?居然还敢挑挑拣拣的!” 德妃特别用力地“嗯!”了一声。 又告田美人的状:“我都听说了,她撺掇着皇后娘娘整治我呢,哼!” 圣上吃了一惊:“是吗,还有这回事?!” 德妃很用力地点头:“有的!” 她告状的时候没有技巧,全是感情:“跟她有什么关系呀,就急着跳出来说话,烦死人了!好在皇后娘娘没理会她!” 圣上就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的?” 德妃洋洋得意地说:“当时在那儿的人跟我说的呀。” 又气鼓鼓地说:“先前行宫宴的时候,我还盯着田氏瞪了好几眼,她居然还知道害怕呢,低着头不敢看我,真会装!” “敢背后说我的坏话,见了我又不敢吭声了,要是以前,我马上就扇她两耳光!” 圣上惊了一下:“你打她啦?” 德妃气得拍了他一下:“都说了——要是以前!” 她有点郁郁,白了圣上一眼,说:“田氏毕竟也怀着孩子呢,有什么事,也等她生了再说……” 圣上目光柔和地看着她,说:“你的性格真是变了很多……” 德妃没听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捧着脸,美滋滋道:“我有岁岁了嘛!” 说完,又像只偷到了灯油的小老鼠似的,特别开心地跟圣上吹捧自己的儿子:“你不知道岁岁有多聪明,小嘴叭叭叭真会说,还是他说要夭夭进宫来的呢……”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第42章 第42章[VIP] 因为建章宫里发生的事儿, 宁家内部又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宁大夫人只知道宁五夫人母子俩在德妃那儿得了好一通难堪,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免不得要使人去问。 先是得罪了闻相公, 现在又得罪了德妃,怎么着, 你们不过啦? 老话说县官不如现管, 假使说闻相公是那个现管, 那德妃就是那个县官。 闻相公是宰相, 要是有心报复,抬抬手就能办到。 只是宁大夫人私心里边忖度着这事儿不算是特别可怕。 一来闻相公这个人向来圆滑,轻易不会与人结仇; 二来宁尚书跟宁大夫人私底下再三道了歉, 给了对方颜面; 三来闻家是女方,事情又涉及到了隐私,想必不会闹大。 事实也的确如此。 但德妃不是这样啊。 她现在眼瞧着是没什么明面上的手段拿捏宁家五房, 可那不只是明面上吗? 她去跟圣上吹枕边风怎么办? 尤其从最开始的背弃婚约,到后来的僭越中宫,都能看出德妃道德接近于无, 头脑也不聪明。 可偏偏这么一个人是天子的宠妃, 还为今上诞育了皇长子——有皇长子在手,人家未来的上限可是无限高的! 宁五夫人也知道不能得罪德妃,要是不知道夏侯家的含金量,她怎么可能筹谋着替儿子娶夏侯家的小娘子? 从建章宫返回神都的路上, 她听儿子说了事情原委,不免要埋怨儿子几句:“你买都买了, 就差那么一点?” 宁五夫人实在是搞不清楚:“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宁十四郎默然不语。 宁五夫人急了:“你倒是说话啊, 好好歹歹,总得有个缘由不是?” 从头到尾, 宁十四郎心里边更中意的都是闻小娘子。 相较于夏侯小娘子,闻家的门第更高,较之倚仗德妃的外戚夏侯家,闻家的路走得更稳当。 只可惜…… 当时在翠华堂,他心里边其实也没多想什么,就是下意识地做出了那么个决定。 等回过神来,那边店里的管事都已经登记在册了,他也懒得再说一嘴去改。 归根结底,其实还是觉得人分三六九等,夏侯小娘子逊色于闻小娘子一等。 只是事到如今,这话也没必要再讲出来了。 宁十四郎心烦意乱道:“事情都已经出了,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宁五夫人又气又急,偏儿子又是亲儿子,还真是拿他没办法。 那边宁大夫人问起今天德妃发难的缘由,宁五夫人没法遮掩,默然半晌,终于把事情讲了。 再回想起自己母子二人所蒙受的屈辱,也不禁红了眼圈儿:“这婚事不成也罢,又不是什么大事儿,不就是一条璎珞吗?” “我补给她,用最好的红宝石补,非得闹到德妃面前去,显着她有个好姐姐了是不是?” 宁三夫人在旁边也嘀咕呢:“一条璎珞就这样,以后真要是嫁过来,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岂不都得闹到披香殿去叫德妃撑腰?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宁大夫人这会儿已经知道该怎么治她了,当下把脸板起来,没好气道:“我跟五弟妹说话呢,有你什么事儿?” 又故作怀疑:“三弟妹,十四郎两桩不错的婚事都先后黄了,怎么多多少少都跟你有关系呢,你不会是看不得十四郎结一门好婚事吧?” 她语重心长:“弟妹,妒忌之心可要不得呀!” 说完,都没给宁三夫人反应的时间,宁大夫人就先歉然地笑了:“哈哈,我就是开个玩笑,有口无心的,三弟妹,五弟妹,你们可别多想啊!” 宁五夫人听得心里一个咯噔,眼睫上还挂着泪呢,先狐疑地看一眼三嫂兼表姐。 宁三夫人面红耳赤:“大嫂,你——” 宁大夫人没再理她,这会儿知道了事情原委,就说了句公道话:“这事儿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为此跟夏侯家结成仇,真是划不来。” “五弟妹,你自己说的,不是舍不得东西的人,德妃娘娘已经把话撂下来了,要一百块红宝石来赔罪,你去搜罗吧,凑齐之后叫我过了眼,送去夏侯家赔罪,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宁大夫人觑着她,语气和煦,眸光威仪:“没问题吧?” 宁五夫人:“……” 怎么可能没问题?! 那是一百块红宝石,可不是一百块砖头! 尤其先前德妃还专程往她跟前丢了一块来打样,鸽子蛋大小,色泽明丽鲜艳,品质极佳——照着这种样品搜罗一百块,得花多少钱?! 她想到此处,心头一阵发酸,眼眶也跟着红了:“大嫂,你也知道,我……” 又说:“咱们都是一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宁字啊,大嫂!” 宁大夫人心想:不是先前你们夫妻俩说我不怀好意的时候了。 她笑得跟一尊弥勒佛似的,压根没接这茬儿,一扭头,去看宁三夫人。 “三弟妹,五弟妹跟你是两重亲,又是妯娌,又是表亲。” “你又一向是古道热肠之人,现在五弟妹遇上这么大的事儿,你还能眼瞧着,不伸手?” 宁大夫人啧啧两声:“要真是这样的话,就太让五弟妹寒心了,我都瞧不起你!” 又说:“我知道你有钱,就算凑不出一百块红宝石,凑个二三十块应该也不成问题!” 宁五夫人饱含希冀地看了过去。 宁三夫人:“……” 宁三夫人还打算用红宝石做成头面陪送女儿呢! 她有三个女儿,那就得预备三幅红宝石头面——那点数额都不太够用,还得额外再买呢! 宁三夫人打个哈哈:“大嫂,我这儿实在是不方便……” 宁五夫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妯娌兼表姐妹的情谊当场就破灭得七七八八了。 宁大夫人特别严厉地训斥她:“平日里看你跟老五家的千好万好,关键时候,怎么不顶用了?别说是五弟妹,我都觉得寒心!” 又跟宁五夫人说:“这种人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真是叫人齿冷!” 宁三夫人:“……” 宁五夫人恨恨地瞧着宁三夫人,深以为然。 宁三夫人脸上下不来,加之宁大夫人的确说得犀利,她也豁出去撕破脸了。 “大嫂,你别在这儿光动嘴啊!” 她冷笑一声,嘲弄道:“你有本事,你友爱妯娌,你倒是伸手来帮一帮五弟妹啊?” 宁大夫人先高高在上地训斥了她一顿:“先前你不帮五弟妹的忙,已经很令人失望了,现下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呵呵,可见的确是品行低劣!” 宁三夫人:“……” 宁大夫人都没给她再说话的机会,就说:“一百块红宝石,我出二十块,五弟妹自己想法子搜罗三十块,剩下的五十块,咱们走公中的账目。” 她是宁氏的宗妇,也有立场说这个话:“一大家子人,没得要说二话。” “这事儿要是不干净利落地了结了,激怒了德妃娘娘,她难道还会细分出哪一房与五房亲厚,哪一房与五房疏远?姓宁的都得倒霉!” 宁三夫人瞠目结舌——她没想到宁大夫人真的肯帮忙! 那可是二十块好成色的红宝石啊! 她怎么舍得? 尤其是叫她这么一对照,自己的表现的确是堪称低劣…… 宁三夫人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宁五夫人则是感激得掉了眼泪出来:“大嫂,真是患难见真情呐!” 宁大夫人心下冷笑,又说:“家里库房倒是能凑个几十块红宝石出来,只是这么大的出项,我不敢擅自做主,必得叫老爷子知道的。” “两位弟妹都是亲历之人,还请随从我往老爷子面前去走一趟,做个见证吧?” 宁三夫人与宁五夫人均不觉有异,一个郁郁不已,一个感恩戴德地去了。 结果迎头就被宁尚书骂了个稀烂。 公公跟儿媳妇隔着一层,所以宁尚书不骂儿媳妇,叫她们在旁边站着,骂宁大爷、宁三爷跟宁五爷。 先骂宁五爷。 “做你的春秋大梦——十四郎惹出来的事儿,用公中的账目来平,叫别的孩子瞧见,心里边该是什么滋味?!” “怎么着,他惹了事,反倒有功了?!” 又骂宁三爷:“你们夫妻俩这算盘打的,岭南那边都能听见,怎么着,满天下就你们夫妻俩有脑子,别的都是傻子,是不是?!” 最后骂宁大爷:“我平日里公务繁忙,家里边的事情难免有顾不上的地方,可你呢?你比我还忙?!” “怎么着,官运亨通是吗,当宰相了?!” 三个人都被骂得不敢抬头。 宁尚书断然否决了先前宁大夫人说的话,先叫了亲信来,将先前德妃丢给宁五夫人的那块红宝石往人面前一摆:“照着这种成色,去搜罗一百块来,只能比这块更好,绝不能比这块差!” 又叫宁大夫人:“去库里挑一对儿羊脂玉镯,几块成色好的蓝宝石和青金石,到时候一起给送过去。” 他吩咐说:“动作要快,今天晚上就送过去。” 宁大夫人毕恭毕敬地应了。 宁尚书先把外边的事儿给办完了,这才着手开始料理家事。 他叫宁大爷使人去把各房人都叫来,算账,分家。 “那点搭头,算我自己添的,那些个红宝石,我认三成,剩下的五房五成,三房两成,从他们要分到的家产里边扣!” 一语定乾坤。 宁五爷夫妇脸色煞白。 宁三爷夫妇神情愤愤。 事情至此尘埃落定,宁大夫人自然是稳若泰山。 她知道宁尚书明了自己的心思,宁尚书也知道她知道。 但与此同时,他也很欣赏儿媳妇的手腕和能力,所以他默契地配合了宁大夫人的做法,替她去做了出头的恶人。 宁三夫人成了公认的搅屎棍,就此几乎与宁五夫人决裂。 宁五夫人虽然被宁大夫人卖了,但反倒由衷地觉得大嫂真是个好人,之前自己跟三嫂合起伙来拆大嫂的台,真是太不应该了! 宁大夫人好笑之余,又觉得有些讽刺。 人呐,有时候也真是有意思! 她拿出真心实意来的时候,人家不当回事。 把阴谋诡计搬出来的时候,反倒感激的不得了呢! 宁尚书手段老辣,做事也麻利,当天就把事情办妥,叫宁大夫人亲自带着,往夏侯家去走一趟。 宁大夫人以防万一,挨着过了目,又走大房的账目给添了十六匹今春的锦缎和时鲜的果子点心。 事情已经出了,既然打算顺从德妃的意思,与夏侯家修好,那就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 要是耷拉着个脸,不情不愿地过去,送了也是白送,反倒要进一步结仇。 …… 披香殿。 夏侯小妹跟着姐姐和外甥进了宫,德妃就跟圣上商量着,看给她找个什么事情来做一下。 “以后出了宫往外一说,也好听呀。” 内宫里的事情,圣上向来都是不怎么管的,只是爱妃既然问了,他也愿意伸一伸手:“看小姨怎么选吧。” 圣上说:“要是想清闲舒服一点,就留在你身边给你校验文书,你不是已经写完瓶花录的第一章了吗?要是真的想有所进益……” 他想了想,没有提朱皇后,而是说:“我叫大尚宫给她找点事情做吧。” 德妃有点不放心自己的妹妹。 还不到十五岁,太小了。 尤其脑袋也不是很聪明…… 她抱着圣上的手臂,有点忧愁,依依地说:“给她找个轻松点的事情做呀……” 圣上笑眯眯地伸手去掐她的脸颊,叫她笑一笑:“好,我知道了。” 夏侯小妹就这么在披香殿住下了。 第二天大公主照旧来喊弟弟一起去上学的时候,还见看她了。 阮仁燧就跟她介绍:“这是我小姨母!” 夏侯小妹赶紧跟大公主行礼。 大公主很客气地朝她点点头。 等出了门,又怀着点奇奇怪怪的竞争心,跟弟弟说:“我也有小姨母,我有好几个小姨母!” 阮仁燧听得忍俊不禁,但是嘴上很捧场:“哇塞,好厉害啊!” 大公主故作矜持:“其实也还好啦……”脸上却是笑眯眯的。 如是过了一日,夏侯小妹的事情还没有动静,德妃就有点急了。 她怕妹妹担心,就没在夏侯小妹面前表现出来,打发她跟宫人一起去剪花,自己从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看文籍的海绵中挤出来一点时间,领着孩子去找圣上。 之所以要领着孩子,一来是为了钻空子——皇嗣可以往前朝那边去,但是后妃不可以,带着孩子,就相当于是有了通行证。 二来,则是为了进退有度。 因为德妃这会儿也不确定圣上到底把事情给办了没有。 要是他已经办了,自己再去问,不就显得不信任他嘛! 可他要是没办,自己再不问,不就相当于是把妹妹给晾了吗? 德妃想问,但是又不方便直接问,所以她选择让孩子代替自己问。 为了便宜行事,德妃让人给阮仁燧捏了个糖人,还跟他承诺:“等这事儿完了,我再让人给你捏几个吃!” 阮仁燧叫她牵着,一边啃糖人,一边含含糊糊地说:“可是阿娘,我不想吃糖人了。” 德妃听得蹙起眉头来:“那你想吃什么?” 想了想,又很大方地说:“只要把这事儿办完,你想吃什么都行。” 阮仁燧仰着头,狗胆包天地看着她,说;“阿娘,我什么都不想吃,我只想逃课!” 德妃:“……” 德妃捏紧了拳头。 她只想打人。 德妃强行抑制住心火,义正言辞地说:“岁岁,小孩儿怎么能逃课?” 她开始编造谎言,尝试着糊弄过去:“你不知道,宫里边有一只特别大的马猴儿,比人还高,嘴巴又大又红,专门吃逃课的小孩儿!” 德妃语气特别确定地跟他说:“你要是逃课,叫大马猴儿知道,晚上它就会来找你,一口把你给吃掉的!” 阮仁燧一边舔糖人儿,一边很好奇地问:“一口就能吃掉?” 德妃超级肯定地点头:“嗯!” 阮仁燧流露出思考的表情来:“那得是多大的嘴啊……” 又说:“这么大的嘴,一口一个小孩儿,那大马猴拉的屎一定也很粗!” 德妃:“……” 德妃有点烦躁,倒是后边易女官等人露出了想笑但是又不敢笑,只能强忍着的表情出来。 德妃努力把话题纠正回来:“总而言之,你要是逃课,就会有大马猴来吃你!” 阮仁燧瞧了她一眼,把眼珠往旁边一转,说:“哼。” 德妃又开始冒火了:“你哼什么呀?” 阮仁燧说:“没什么。” 娘俩儿边说边聊,一直到了太极殿那边儿,都没能把事情给敲定下来。 德妃望着近处的巍峨宫阙,开始急眼了:“阮仁燧,我跟你说的你到底记住没?事情办坏了,我回去打你屁股!” 阮仁燧坚持做自己:“那你得让我逃一天课!” 德妃说:“逃课会有马猴儿来吃你的!” 阮仁燧抓住了她的漏洞:“不是大马猴儿吗,怎么忽然变成马猴儿了?!” 德妃气急败坏:“你管谁来吃呢!” 又开始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打补丁,说:“两个马猴儿,一个大的,还有一个小的,都来吃你!” 阮仁燧觑着她,一嘟嘴:“急什么呀,我就问问。” 德妃现在真是烦死这小孩儿了,要不是在太极殿外,真得把他按住打一顿。 这会儿宋大监闻讯赶了过来,快步上前:“哎哟,德妃娘娘,您怎么来啦?” 德妃一秒变脸,若无其事地抚了抚头发,轻叹口气:“嗐,岁岁闹我呢,吵着想见阿耶,我就领着他过来了……” 又问:“陛下现在有闲暇见我们吗?” 宋大监一欠身,说:“娘娘先领着小殿下去偏殿等等吧,陛下这会儿还在跟唐相公、屈大夫议事,估计还得有一会儿才能结束。” 德妃听了也不觉奇怪,反倒觉得松一口气——多少有点时间再跟这小兔崽子对对口供。 她叫宋大监领着,往偏殿去了。 圣上平时若是不往后宫去过夜,便就近歇在这里,习性使然,久而久之,倒像是间书房了。 阮仁燧跟着德妃进去,打眼一瞧,就见桌上、罗汉床上乃至于床头柜上都随意地摊着书本,有的里边夹了书签,还有的反过来扣住了。 阮仁燧知道圣上的习惯——他不喜欢给书籍折角。 德妃随意地选了一本,打开翻了翻,很快就目光飘忽着放下了。 阮仁燧见状就知道她没看过这本书,且也不感兴趣。 他踮着脚将那本书拿起来,看了看书名,同样目光飘忽地放下了。 他也没看过这本书…… 德妃还有点不服气,等阮仁燧放下,她又给拿了起来,往罗汉床上一坐,开始翻看。 期间还不忘敲了敲旁边的位置,招呼阮仁燧:“岁岁,你也来坐。” 罗汉床是很宽敞的坐具。 阮仁燧就往她旁边去坐下了。 德妃随意地翻开了一页,定神看了会儿,终于把自己给看恼了:“有时间看书,没时间办夭夭的事情,哼,真可恶!” 德妃气呼呼地一甩手,把那本书重新扔回到案上去。 她原是坐在罗汉床上的,衣袖繁复宽大,拖到了旁边案上,压住了案上砚台的一角,这会儿一甩手,手肘往前那么一带,不止是把书扔回去了,捎带着砚台也给拐到了地上。 “啪”一声,就裂开了。 阮仁燧:“……” 德妃:“……” 德妃大脑一片空白。 虽然没有发出“啪”一声响,但此时此刻好像也裂开了。 偏偏就在这时候,外边传来了圣上的说话声,眼见着就要过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 阮仁燧都没反应过来呢,德妃就已经麻利地从罗汉床上滑了下来,同时伸手把他往旁边那么一推,叫他坐在靠近砚台那边,自己坐在了他原先的位置上。 等圣上进来,就见德妃蹙着眉头,神态端庄,无奈地说儿子:“岁岁,真是的,怎么这么不小心呀?” 阮仁燧:“……” 他都没说话呢,就被德妃给搂住了。 德妃可怜巴巴地看着圣上,说:“你可别怪他呀,都已经这样了,岁岁自己也吓了一跳呢!” 圣上:“……” 反正都已经乱成一锅粥了,那就赶紧趁热喝一口吧! 阮仁燧艰难地把脑袋抽出来,愤怒地盯着他阿娘,说:“不要糖人!” 要逃课! 德妃目露凶光,盯着他,说:“马猴儿!” 阮仁燧扭头看看地上的砚台,又扭头回去看她:“嗯?!” 德妃:“……” 德妃闭了下眼,按捺住恼火,强笑着说:“好好好。” 阮仁燧一秒变脸,从她怀里挣脱出来,跳下罗汉床,果断抱住了他阿耶的大腿,毫无尊严地叫了起来:“阿耶,你饶了我吧,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再也不敢了!” 又拍了拍他阿耶的大腿,压低声音,以一种他阿耶能听见、但是他阿娘听不见的音量,很社会地说:“给我个面子,别闹了!” 圣上:“……” 圣上看了看自己的爱妃,再看看抱着自己大腿的儿子,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看,珍稀的赛级笨蛋! 还是两个!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第43章 第43章[VIP] 圣上轻轻地踢了踢腿, 叫抱着自己的那只小橡皮虫放开:“起来吧,多大点事啊。” 阮仁燧像根灵敏的弹簧似的,马上就从地上跳起来了。 宋大监赶紧过来, 弯腰将地上那块裂开了的砚台给收了起来。 德妃假模假样地叹口气,站在旁边, 一副实在是拿孩子没办法的样子:“他在披香殿待不住, 吵着要来见你, 我都要给他烦死了……” 圣上当下就疑惑地“哦?”了一声, 问儿子:“是这样吗,岁岁?” 阮仁燧依照约定,果断地背了锅:“没错儿, 就是这样的!” 圣上就笑了笑,说:“之前去给太后娘娘请安的时候听小时说,平康坊有家吉萨克人新开的馆子, 里边吃的喝的都很有趣儿,跟咱们这边大不相同。” “等过几天休沐日,我领着你跟仁佑出宫去尝尝吉萨克人的手艺。” 吉萨克人是帝国北部的游牧民族, 少部分在帝国境内生存, 绝大部分在北方的吉萨克国生活。 阮仁燧对吃喝很感兴趣,出宫去吃吃喝喝,那就更感兴趣了! 他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仰着头问圣上:“阿耶, 不能明天就去吗?你明天朝会大概什么时候散?等你这边儿散了,我跟大姐姐再过来, 应该也来得及呀?” 他一撅尾巴, 德妃就知道他想拉什么屎,当下瞪起眼来, 叫他:“岁岁!” 阮仁燧就当没听懂,继续说:“阿娘之前还说呢,我每天上课太累了,实在不行就给自己放天假——我看明天就很适合放假,不行到时候我吃完早饭就来这儿找你吧,阿耶?” 德妃紧盯着他,两眼就要冒火了。 好在阮仁燧毕竟不是纯傻子,见状马上就把话题转移到了夏侯小妹的事情上。 他毫无铺垫,毫无技巧地问了出来:“哎,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阿耶,你不是说打算跟大尚宫提一提,给小姨母找点事情做吗,都过去一天了,你说了没有呀?” 圣上:“……” 圣上脸上浮现出讶异之色来,显然是吃了一惊:“呀,我把这事儿给忘了!” 阮仁燧已经知道他阿耶跟小时女官一样是个芝麻馅汤圆,这会儿听他这么说,对于这话的真实性,不禁在心里边给打了个问号。 可德妃不知道呀,她一听就开始着急了。 不只是着急,还有点委屈:“你怎么这样呀,当时答应得好好的……” 圣上看起来也很难过,非常歉疚的样子:“真是对不住,不过现在再去办应该也还不晚吧?” 这话说完,他又稍显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小姨也不差这么两天啊……” 德妃气得眼睛都要红了,又觉得在孩子面前掉眼泪有失大人的体面,就强忍住了。 只是她实在有点伤心,鼻子都开始发酸了:“什么没什么大不了啊,你就是没放在心上,亏得我把夭夭支出去了,没叫她一起来……” 圣上看她把头都低下去了,就也跟着一歪脖子,去瞧她的脸色:“哎?你可别哭啊。” 又要伸手去摸她的脸。 德妃气鼓鼓地把他的手拨开了。 再一回味,又觉得不太对劲儿:“……你,你是不是故意逗我呢?” 圣上无辜地看着她,一摊手,说:“没有啊。” 德妃反应过来了,扑过去捉住他的手腕,伸手去摸他的衣袖。 圣上笑着往旁边一躲,德妃就明白了一点,死拉着他的衣袖不松。 这边是空的,又去摸另一边儿。 德妃在圣上另一边的衣袖里头摸到了一张纸质的文书。 就跟攀岩的时候稳稳地踩到了一块石头似的,她心里边一下子就美了起来,鼻子里娇俏地“哼!”了一声,将那张文书抽出来了。 打开一瞧,果然是大尚宫签署了的任命书。 德妃心脏落地,只是还是忍不住嗔怪了圣上一句:“你可真讨厌!” 圣上笑着拉住她:“是我不好,下回休沐,我们一起出宫去吃吉萨克人馆子,算是给你赔罪,好不好?” 德妃破涕为笑,心里边已经认可了,嘴上倒是很傲娇:“我回去看看日程再说,忙着呢,还不确定到时候有没有空!” 阮仁燧则眯着眼打量着那张任命书。 有了它,夏侯小妹就算是尚宫局的女史了。 他欣慰之余,又有点异样的忧伤:按理说不应该从临时工做的吗? 怎么小姨母就能直接转正呢…… …… 圣上协同德妃母子去往披香殿,才刚进去,殿内的宫人就笑吟吟地迎出来同德妃贺喜。 “娘娘和咱们殿下前脚出去,后脚小时女官就来了,领着夏侯小娘子去尚宫局取女官服制,捎带着跟她讲解一下尚宫局的规矩……” 德妃心想:早知道就再等等了,哪知道就差着这么会儿功夫? 心里边倒是很美,脸上也是笑容满面,叫易女官赏赐宫里人两个月的俸禄,算是同喜。 又跟圣上说:“大尚宫做事真是妥帖,小时那么稳妥,叫她来带夭夭,我也放心。” 圣上稍显故意地“哟”了一声,逗她说:“现在你不哭啦?” 德妃又开始圆鼓鼓地像是一只河豚了。 阮仁燧不想掺和他们俩的事儿,丢下一句:“我去九华殿,跟大姐姐说过几天出宫去玩的事儿!”就一溜烟儿跑了。 德妃在后头叫他都没叫住,只得侍从们:“赶紧跟着呀!” 阮仁燧一路小跑,将要出披香殿大门的时候,险些跟来人撞上,起初看服制还以为是哪位女官,再一看,居然是夏侯小妹。 阮仁燧霎时间喜笑颜开:“小姨母,你穿女官衣裳也好看!” 夏侯小妹不胜欣喜地摸了摸他的头,话都没顾得上说,就兴冲冲地进去了。 阮仁燧见状实在是很好奇,忍不住又掉头回去,就听德妃在喊:“有人撵你呀,跑什么?” 夏侯小妹气喘吁吁地说:“晚上有读书会,女官们都能去听,我来找点纸笔带上,好做笔记!” 德妃一听是读书和教育问题,立时肃然起敬,马上就叫易女官领着妹妹去自己的书房:“能用得上的全都带去!” 再看儿子猫在门口偷听,又很亲切很友善地叫他:“岁岁,你是不是也很想去听呀?这个可以去……” 阮仁燧呵呵一笑,二话没说,掉头就跑了。 搞得德妃郁卒不已:“这臭小子,心都玩野了,只想逃课!” 她满怀雄心壮志地跟圣上保证:“等着吧,我想个法子治他!” …… 夏侯小妹背着挎包去参加读书会。 挎包里装着各种型号、大小不一的十几支炭笔,还有直尺、圆规和好几种图案的橡皮。 除此之外,她手里还抱着好几个大小不一的本子。 有用来记事的,有用来绘图的,还有用来打草稿的。 小时女官端着一盘奶油夹心小蛋糕,一盘水灵灵的小樱桃,后边还有个小宫女替她提着一只装满了热奶茶的茶壶。 小时女官木然地看着夏侯小妹。 夏侯小妹背着挎包,抱着几个大小不一的本子,同样木然地看着她。 双方都觉得对方好像不太对劲…… 小时女官选了个相对靠后的位置,把自己的奶油夹心小蛋糕和小樱桃、奶茶摆下了。 夏侯小妹犹豫着坐在了她的旁边。 夏侯小妹犹豫着说:“这,这对吗……” 小时女官投喂了她一个奶油夹心小蛋糕。 夏侯小妹张嘴吃下,开始嚼嚼嚼。 小时女官又给她倒了一杯加了荔枝果酱的奶茶。 夏侯小妹吨吨吨开始喝奶茶。 小时女官很肯定地跟她说:“今天晚上要讲的是算学问题,我敢保证,整个屋子里只有我们俩能彻底消化掉自己吃下的东西……” 夏侯小妹:“……” 等读书会结束,夏侯小妹回去了,德妃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夭夭,有收获吗?” 夏侯小妹想了想,很肯定地跟姐姐说:“今天晚上的读书会,只有我跟小时能彻底消化掉自己吃下的东西!” 德妃:“???” 德妃听得云里雾里,只是出于姐姐和长辈的尊严,又不允许她说“我没听明白”这样的话出来。 最后,德妃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好像理解得非常透彻似的,扭头跟圣上说:“开始念书了就是不一样,说起话来都开始带着点哲学的意思了!” 又说:“还得跟好的朋友交往,你看,夭夭跟小时认识还不到两个时辰,读书的消化能力都变好了!” 圣上:“……” 夏侯小妹:“……” 圣上只能附和地点点头,说:“是啊,要不说人还是得多读书呢。” …… 德妃叫妹妹赶紧去睡,预备着明天上班,自己躺下之后,却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皱着眉头,可难受了,悄悄跟圣上倾诉自己的难处:“岁岁大了,越来越不听话了,一心只想逃课,这怎么行呢!” 圣上躺在榻上,枕着手臂,笑吟吟道:“你之前不是说要找个法子治他吗?” “是呀,”德妃愁眉苦脸地想了会儿,忽的压低声音,小声问:“你说,我找个马猴儿吓唬吓唬他行不行?” 这就是圣上喜欢跟德妃相处的原因。 他生活中所能接触到的大多数人,圣上都能猜到对方在想什么,预备着做什么,之后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和手段。 只有德妃不同。 猜不到。 真的猜不到。 完全猜不到。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第44章 第44章[VIP] 圣上躺在榻上笑得停不下来:“为什么会想要这么干?” 德妃就把今天跟儿子说的话讲了:“我说小孩儿逃课就会有马猴儿来吃他, 他不信呢,找个马猴儿来吓唬吓唬,他就信了!” 圣上就问她:“你上哪儿去找马猴儿啊?” 德妃理所应当地说:“找个人来假扮一下呀!” 她觉得圣上真是不开窍:“你怎么这么笨, 不灵光!” 圣上笑得肚子都疼了:“啊,对对对, 我笨, 我不如你灵光。” 德妃由衷地叹了口气, 躺下来琢磨着这事儿, 琢磨到一半儿又忍不住拍了圣上一下:“你别笑啦,有那么好笑吗?床都在抖!” 圣上说:“好的好的,我尽量不笑了……” 德妃有点忧愁, 拉起被子盖到胸口,想了想,又忍不住坐起身来:“不行, 不能找什么马猴儿来……” 圣上发自内心地感到疑惑:“为什么又不能了?” 德妃稍显焦虑地“啧”了一声,又躺回去,趴在他耳边, 愁肠百转地说:“万一真把他吓着了可怎么办啊!” 圣上又想笑了。 他搂住自己的爱妃, 跟她说:“你放心吧,他胆子大得很,吓不着。” 他心说:那又不是真的三岁小孩儿,这一套怎么可能把他给糊弄住呢。 你懂什么? 德妃听得幽怨不已:“你们男人就是心大, 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 九华殿。 大公主知道过几天要出宫去吃那个什么克人的饭,兴奋地睡不着, 勉强躺了会儿, 又一骨碌坐起来,跟贤妃说:“阿娘, 你说我出宫的时候要不要戴一顶帽子?” 贤妃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戴帽子干什么?” 想了想,又问:“你是说帷帽?” “不是,”大公主眼睛亮闪闪地跟她说:“就是那个什么克人戴的花帽子!” 贤妃有点好笑地纠正她:“吉萨克人。” “管他是什么克人呢,”大公主随口应了一句,又光着脚从榻上下来,哒哒哒跑到自己的小书桌前去翻找起来:“我有他们的画像卡片!” 贤妃眉头皱起,叫她:“仁佑,说了多少次了?不许光着脚在地上走……” 这会儿大公主已经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兴冲冲地跑到母亲面前去,献宝似的拿给她看:“花帽子!” 贤妃低头瞧了一眼,就见成人手掌大小的卡片上标注着“吉萨克人”四个字。 卡片很厚,正面是个头戴三角帽、身穿刺绣长袍的男人,反面是个女人,头戴一顶宝盖似的花帽,身上的长袍款式与男人相似,只是颜色更加鲜艳。 这卡片并不是只有这孤零零的一张,而是一套,基本上囊括了当世所有的国家,由宫廷画院出产,用来给年幼的皇嗣开拓视野,增长见闻。 贤妃低头瞧了一眼,看那女人头顶的帽子样式并不算十分繁琐,也不愿扫女儿的兴,温柔一笑,摸了摸女儿的头,说:“你乖乖地去睡觉,等明天早晨睡醒了,保管能在床头上看见一顶花帽子。” 大公主感觉面前的阿娘整个人都在发光:“真的吗?可不能骗小孩儿!” 贤妃笑着说:“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大公主高兴坏了,二话不说,像一匹矫健的小马似的,哒哒哒跑到床边,一翻身扑了上去,极其麻利地拉开被子钻了进去。 贤妃在后边看得好笑:“你慢点呀。” …… 第二天清早,大公主果然在自己的床头发现了一顶鹅黄色的圆形花帽,上边没有刺绣,倒是点缀了几朵粉紫色的绢花,很明媚,很俏皮。 大公主美得不得了,马上就拎着帽子跑到全身镜面前去照了。 贤妃那边听见动静,笑着叫她:“快去洗脸,洗完了过来吃饭,待会儿还要去念书呢。” 大公主声音特别清脆地应了声:“好!” 先前德妃宫里送了春菜过来,大公主跟贤妃都很喜欢,御膳房那边儿知道,很快就更新了菜单。 今早晨大公主吃的就是香椿炒鸡蛋,贤妃不喜欢清早叫孩子吃过于油腻的肉食,就只叫煎了些嫩鸡肉,额外配了蘑菇和虾饼来吃。 这时候亲信脸上带着点迟疑,过来叫了声:“娘娘。” 贤妃一抬头:“怎么了?” 亲信神色有点为难,顿了顿,才小声说:“听说,陛下不只是带着两位殿下出去,德妃娘娘也去呢……” 贤妃略微一怔,旋即笑了:“不奇怪,陛下一向宠爱她。” 又说:“到了那天,你领着仁佑过去,也替我带个话儿给德妃,劳她替我顾看着仁佑。” 亲信暗松口气:“是。” 大公主持着筷子,却觉得嘴里的虾饼没有之前那么香了。 她蹙着小小的眉头,替自己的母亲觉得难过:“阿耶更喜欢德娘娘,是不是?” 贤妃短暂思忖之后,没有回避这个问题,而是点了点头:“是的,他更喜欢你德娘娘。” 大公主有点心疼地看着母亲。 贤妃轻轻说了声:“没关系的,仁佑,我真的不在乎这些。” 尽管她不知道女儿这时候能不能听懂,但是她选择开诚布公地跟女儿讨论这个问题:“你为什么每天早晨都去叫仁燧一起去御书房?” 大公主不假思索道:“我是姐姐呀!” 贤妃又问她:“那每回往凤仪宫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去叫上你德娘娘?” 大公主被问住了,好一会儿过去,才迟疑着说:“这,这应该跟我没关系吧……” 想了想,又说:“德娘娘是长辈呀。” “对啦,”贤妃温和一笑,告诉她:“我跟德妃是一辈人,我们之间的事情,与小辈无关,你只需要尽到姐姐的责任就够了,不需要去考虑其他的。” 正如同朱皇后不允许宫里的妃嫔们翻过往的旧账,避免一次次地揭开伤疤,同时将内庭争斗的底线拉低,贤妃也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和皇长子因为长辈之间的关系而闹得水火不容。 她知道,太后娘娘、圣上和朱皇后都不会乐见如此的。 且一旦皇嗣之间彼此仇视,结成死仇,斗争的底线就会以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被拉低,当一池水被彻底搅浑之后,所有人都将无法幸免。 她告诫女儿:“仁佑,记住了,所有在你面前说你德娘娘长短,亦或者用她来比对我的人,都是不怀好意的——你又管不了德妃,跟你说顶什么用?” 大公主若有所思,很认真地应了声:“阿娘,我知道啦!” 贤妃又瞧了一眼座钟上的时间,催促她:“赶紧吃吧,别误了上课时辰。” …… 披香殿。 阮仁燧绝望又无奈地起了床,心情沉重得像是在上坟。 阮仁燧看着坐在餐桌上首处的爹和娘,绝望极了:“叫我起这么早干什么?我又不用上朝……” 德妃像只勤劳的小蜜蜂似的,从宫人手里接了饭碗汤碗,一样样地摆好,又自然而然地说:“可是你得去读书呀。” 阮仁燧有问题就提:“那能不能把上课的时间往后延一延?等我睡够了再去。” “延什么延?” 德妃一瞪眼,说:“你大姐姐每天也去念书,也没见跟你似的这么辛苦。” “我跟大姐姐不一样啊,”阮仁燧说:“我没大姐姐那么聪明。” “胡说,”德妃听不得这种话:“你哪儿也不比你大姐姐差,就是不肯用心,爱偷懒儿,怕吃苦。” 阮仁燧就很奇怪:“阿娘,所以你的意思是念书一点都不累是吧?” 德妃不假思索地反问他:“累吗?我怎么不觉得?” 阮仁燧就说:“那我跟嘉贞娘子说一说,让她给你再加一点读书任务吧,你看着还挺闲的……” 德妃:“……” 德妃一下子就支支吾吾起来:“大人的事儿,小孩少管!” 阮仁燧一指她:“自己都办不到的事情,还好意思让我办!” 德妃:“……” 阮仁燧一指她:“自己这只老笨鸟不飞,还指望下个蛋,让孵出来的小笨鸟飞!” 德妃:“……” 阮仁燧啧啧着感慨起来:“阿娘,你可真敢想!我做梦都不敢做这么美的!” 德妃:“……” 阮仁燧看得不忍,叹一口气,跟坐在旁边始终没说话的圣上道:“阿耶,你还是宽慰一下我阿娘吧,她看起来好像是快碎了……” 圣上瞟了他一眼,再看一看德妃脸上的表情,顿了顿,终于不无同情地道:“傻孩子,是你要碎了。” 阮仁燧:“……” …… 德妃依依地送走了圣上。 德妃回披香殿去打孩子。 德妃叫人送孩子去上学。 德妃一头扎进书房里,开始读书学习。 一个时辰后。 德妃开始大脑放空,双目无神。 德妃心想:与其逼自己一把,不如放自己一马。 德妃从书架里找了本话本子,夹在需要阅读的文献里,焦虑地偷看话本子。 嘉贞娘子到披香殿来找她:“娘娘,有时间讨论一下你的课题吗?” 德妃汗流浃背,结结巴巴地说:“不,不太有时间……” 嘉贞娘子“哦”了一声,又问她:“文献看得怎么样啦?” 德妃呆呆地看着她,好像不是坐在书房里,而是一只被蛇咬住的青蛙,瞪大眼睛,最后绝望地再看一眼这个世界。 嘉贞娘子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德妃积极又愉悦地说:“嘉贞姐姐,第二章快写完了,我这两天一停都没停,真的快了……” 嘉贞娘子深深看她一眼,说:“娘娘,话本子的封面露出来了。” 德妃:“……” …… 阮仁燧下课回去,就见他阿娘两手搭在椅背上,脊背挺得直直的,表情坚毅,好像是个被风干了的标本。 德妃往他面前拍了一个半大不小的碗,告诉他自己的结论:“从今以后,每天中午,你都要吃这么大一碗猪脑。” 阮仁燧:“……” 阮仁燧木然道:“为什么啊?” 德妃冷哼一声,恶狠狠道:“因为吃什么补什么,脑子不好,所以就吃脑子!” “让我补?” 阮仁燧有点愤怒:“那你呢?!” 德妃恶狠狠地说:“我也吃!” 阮仁燧:“……” 阮仁燧原地僵住,好一会儿过去,才犹豫着舔了舔嘴唇。 德妃目光飘忽,强撑着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把视线给挪开了。 阮仁燧说:“那好吧……”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第45章 第45章[VIP] 夏侯小妹跟小时女官做了朋友, 两人逐渐熟悉起来,也开始能说说知心话了。 夏侯小妹就把自己进宫前跟宁十四郎的不愉快说给小时女官听,怏怏地道:“现在想起来还是生气……” 小时女官听了也说:“宁大夫人做事是很妥帖的, 宁五夫人么,就稍显软弱了, 提不起, 拎不动的。这门婚事没成, 也是好事儿。” 她倒是顺势提点了夏侯小妹一句:“说起婚事来——林尚宫喜事将近, 你虽然是初来乍到,但若是有余裕的话,最好还是稍加表示一下。” 生活在宫里边, 人情世故都是难免的。 夏侯小妹应了声,知道这是大事,也没敢擅自做主, 等晚上回去了,悄悄问了姐姐。 德妃这会儿也正好跟易女官说这事儿呢:“去给林尚宫送份礼,厚一点。” 易女官问:“是贺她升迁, 还是贺她新婚在即?” 德妃一向舍得撒钱:“哪个离得近就贺哪个, 后边那个,过几天再送!” 易女官放心了。 上司肯撒手,舍得给钱,那事情就一定能办得漂亮。 最怕的就是碰见龟毛又抠门的那种上司…… 阮仁燧坐在旁边, 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如今在任的这位林尚宫, 就是后来的秘书省林监。 尚宫是正五品的官职…… 他忍不住问了句:“林尚宫升迁到哪儿去了?” 易女官没想到他会开口问, 因而一怔,倒是很快就回答了:“圣上钦点, 令林尚宫出任从四品太常寺少卿。” 这也是内庭女官们所能得到的便利之一。 外官如何升降,多半都得走吏部的路子,但内庭可以直接省略掉这个流程。 因为但凡能够在大内做到一定品秩的女官,基本上都能在圣上面前混个脸熟。 如此一来,当她将要外放出去的时候,圣上多多少少都会给些情面。 太常寺这个衙门,油水并不算是很重,但对于林尚宫来说,其实是很合适的地方。 宫中每逢节令,跟太常寺打交道很多,那边的人和事,林尚宫应该都很熟悉。 阮仁燧还在心里数算:太常寺少卿是从四品,秘书监是从三品,看样子林尚宫太常寺任期结束之后被外放出去了啊。 就是不知道后来再回京之后又在哪个衙门里当过值了…… 前世记忆结束的时候,林尚宫已经致仕,在家含饴弄孙,偶尔年节还会进宫去探望太后娘娘,人生也算得上是圆满。 倒是阮仁燧从前听说过,林尚宫第二任丈夫去世之后,原配夫人留下的女儿跟她对簿公堂,将官司打到了御前,疑心是林尚宫害死了她的父亲…… 当时搅弄得满城风雨的故事,后来人听着已经是寻常之事,阮仁燧也只是听人说了一嘴,但现下再想,又是另一般滋味了。 …… 人活着就是要吃吃喝喝。 吃饱喝足了,就想要搞点八卦来听一听。 夏侯小妹按捺不住好奇心,私底下问小时女官:“林尚宫是嫁给谁呀?真想不出来有谁能入她的法眼!” 林尚宫今年三十五岁,先前曾经成过一次婚,有个女儿在国子学做直学士。 她个子高挑,容貌秀丽,又是内庭仅在大尚宫之下的女官,追求的人实在不少,甚至不乏有公候门第的子弟,只是都被林尚宫一一婉拒。 夏侯小妹先前入职,曾经见过林尚宫一回,深为她的雅正风范所折服。 是以此时此刻,夏侯小妹实在很好奇林尚宫最后选定的夫婿是谁。 小时女官倒是真的知道:“是小门下褚侍郎啊。” 再看夏侯小妹一脸茫然,就拆分开来细细地讲给她听:“本朝有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其中门下省以两位侍中主事,这二位可以称为‘门下’。” “黄门侍郎作为侍中的佐官,又被称为‘小门下’,几乎可以相当于是副相了。” 她说:“褚侍郎今年也才三十九岁,就做了小门下,匹配林尚宫,倒也使得。” 夏侯小妹忍不住问:“小门下是几品官?” 小时女官告诉她:“正四品。” 夏侯小妹犹豫着想再问,又怕小时女官觉得自己过于八卦。 正迟疑间,另一道声音伴随着咔嚓咔嚓的脆响声,替她问了出来:“他成过几次婚,有几个孩子啊,家里都还有些什么人?” 顿了顿,还补了一句:“话说他们俩是怎么认识的?” 夏侯小妹与小时女官齐齐一愣,再一低头,就见阮仁燧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捧着一大纸袋薯片,一边“咔嚓咔嚓”地吃,一边用一双充斥着好奇与求知目光的眼睛注视着小时女官。 小时女官木然道:“你什么时候来的啊……” 阮仁燧说:“我一直都在啊。” 他拖了把椅子过去,跳上去坐稳了,把薯片向那两人跟前一送:“来说说嘛,我来都来了……” 小时女官木然地抓了一把薯片,开始咔嚓咔嚓。 夏侯小妹木然地抓了一把薯片,开始咔嚓咔嚓。 三个人一起咔嚓咔嚓着,听小时女官断断续续地说:“他们俩在一起,估计也有个一年多了……” “褚侍郎先前也娶过妻,大概十几年前吧,褚夫人因病辞世,留下一个女儿,他也没有再娶,自己把女儿给带大了。” “听说褚小娘子正在议婚,好像是要出嫁了?林尚宫在外边还有位寡母,因为上了年纪,时有病痛,所以她也盘算着转到外官体系当中去……” “你们也知道,”小时女官说:“内庭女官虽然侍奉在天子和中宫旁边,近水楼台先得月,但出宫却是个麻烦,很难朝夕侍奉在父母身侧的。” “林尚宫唯恐女欲养而亲不待。” 阮仁燧明白了:“褚小娘子马上就要出嫁,林尚宫也预备着出宫了,又有之前的感情基础在,所以他们就决定成婚了。” 小时女官说:“是呀。” 阮仁燧忍不住想:那之后又是林尚宫又是怎么跟褚家小娘子闹成那样的? …… 夏侯小妹问德妃自己是不是得去送份礼的事情,德妃也不藏私,当即把自己少见的一点有价值的东西传授给她了。 “送礼这事儿,不怕多,只怕少!” 德妃说:“我这回使人去给林尚宫送贺礼,一来是为了加深交情,有这么个熟人在太常寺,以后真要是有点什么,说不定能起到大用呢。” 又说:“那礼是送给林尚宫的,也是叫宫里其余人都看看的。” “林尚宫都要走了,我还惦记着送份厚礼全了人情,更别说是还在这儿的人了,别的女官们瞧着,心里边知道披香殿的行事风格,自然而然地就愿意亲善我们了。” 她叫易女官每个月给妹妹支一百两银子:“我知道阿娘有贴补你,她给的是她的,我给的是我的。” “你在宫里边当值,手面上就得宽敞些,先拿去花,不够了再来找我要。” 夏侯小妹很感动地应了:“谢谢姐姐!” “傻丫头,”德妃听得忍俊不禁:“你跟我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 晚膳时候,要是圣上不往披香殿来,夏侯小妹便跟姐姐和外甥一起吃饭。 她回来洗了手,坐在桌前,就见姐姐跟外甥面前都摆了一碗猪脑。 御膳房也算是用了心,将其细细地搅碎了,加上鸡蛋、猪肉丁、蘑菇丁和葱姜蒜末去腻,淋上香油,上锅去蒸。 等最终成品出来,若非事先知道,真没人能认得出来原材料居然是猪脑。 德妃神色肃穆地像是在上坟。 阮仁燧神色肃穆地像是在跟他阿娘一起上坟。 娘俩默不作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儿,然后低着头,用匙子盛了,开始吃猪脑。 夏侯小妹实在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德妃瞟了她一眼,忽的想起来:“哦,差点把你忘了——易女官,以后每天晚上给夭夭也炖一碗猪脑。” 夏侯小妹脸色大变:“姐姐,我不用……” 德妃凉凉地道:“你要的。” 她现在写书进入了倦怠期,已经开始恨整个世界了:“我们家就没有人不需要,呵呵。” 夏侯小妹:“……” 夏侯小妹看她一副精神稍显失常的模样,到底还是低头乖乖地认了。 只是等吃完饭,姐妹俩一起出去散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姐姐,实在觉得累的话,那就别写了……” “那不就成半途而废了?” 德妃听得愕然,一撇眼,盯着自己旁边的小萝卜头,说:“要真是这样,我跟某些好吃懒做的叫岁岁的小孩儿有什么区别!” 阮仁燧:“……” 阮仁燧就当没听见,学着德妃之前的样子,呵呵一笑。 德妃看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心里边就开始冒火了,偏还没有什么地方发泄…… 怒气积攒30%。 散步结束,再回书房看书。 一页书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发现大脑根本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只能重新读。 怒气积攒50%。 开始恨整个世界。 外边书房的门被人敲了敲,德妃很不耐烦:“谁呀?!” 阮仁燧在外边说:“阿娘,是我!” 德妃更暴躁了:“不是说了吗,我看书的时候别过来烦我……” 怒气积攒80%。 她气呼呼地站起身来,没叫宫人动身,自己过去把门给拉开了。 阮仁燧站在外边,手里边端着托盘,上头摆着一只青玉小盅,看起来清雅又秀气。 德妃脸色稍霁:“这是什么呀?” “是桃花粥!” 阮仁燧笑眯眯地跟她说:“里边的桃花是之前去建章宫的时候我跟小姨母一起采的,又带回来晾干了,医书上说桃花令人好颜色!” 顿了顿,他又小声说:“阿娘,你晚上吃完猪脑之后都没怎么吃别的,就叫人去熬了桃花粥来给你。” “你一直都不喜欢吃内脏之类的东西,以后别勉强自己了……”樾戈 德妃心头一震,怔然几瞬之后,蹲下身去,一把把他给抱住,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岁岁!” “对不起啊岁岁,我有时候,有时候对你太坏了……” 她感觉很对不起孩子:“我老是容易拿你跟你大姐姐比,总是嫌你不上进,我真的……” “我还动不动地就爱发脾气……” 阮仁燧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小手拍了拍她的背,叫她:“阿娘,不说这些,来喝粥吧!” 德妃把他搂得紧紧的,低头亲了亲他可爱的小脸蛋儿,这才领着他进屋去。 那碗桃花粥是热的,德妃将其喝进肚子里,却是滚烫的。 孩子真是奇妙的造物…… 阮仁燧看着她把粥喝完,就将托盘往前一送。 德妃看得失笑,将空碗搁上去,欣慰不已:“真是小大人了呀。” 阮仁燧响亮地说了声:“阿娘再见,我去睡觉啦~” 德妃笑盈盈的,神色慈爱,又起身去亲自帮他拉开门:“去吧,天黑了,路上小心点,仔细脚下。” 阮仁燧的声音脆生生地传了回来:“好!” 可爱的岁岁! 德妃心满意足地关上门。 德妃心满意足地坐回到书桌前。 德妃神色沉重地打开了没看完的文献。 德妃重新开始恨整个世界。 …… 第二天是十日一次给朱皇后请安的日子,德妃昨天晚上睡得不算好,今天早晨很早就醒了。 阮仁燧看她眼下发乌,还有点担心,德妃还惦记着昨天晚上的感动,对他分外和气。 娘俩儿吃了饭,短暂地大眼瞪小眼一会儿,德妃就决定今天早点出门,捎带着透透气。 阮仁燧自无异议。 平日里德妃都是卡着点去的,今天罕见地早到了,倒是出乎预料地打了其余人一个措手不及。 母子俩还没有进凤仪宫,就听见有人在宫道上小声蛐蛐:“听御膳房说,昨天披香殿要了两碗炖猪脑,还说以后每天都要……” 另一个说:“他们娘俩啊,缺什么补什么嘛!” 阮仁燧听着倒是很坦然,不觉得有什么,他就是有点担心他阿娘伤心。 抬头看了一眼,他不由得惊了一下。 德妃脸上带笑,神色看起来居然很轻松,很惬意。 阮仁燧有点担心——他阿娘不会是给气傻了吧? 他不安地叫了声:“阿娘,你别把自己身体给气坏了……” 德妃低头看他,笑眯眯的,很温柔,很慈爱:“怎么会?阿娘没事儿。” 她安抚地揉了揉儿子的头,牵着他的手,笑盈盈地往前走,宛如一个刚刚被拧开了气门阀的煤气罐。 德妃喜笑颜开地想:真幸运,你们有福啦! 聚头的几个宫嫔听见动静,扭头一瞧,脸色不约而同地变了,一副想逃又不敢逃的样子。 短暂踯躅之后,又齐齐向德妃行礼。 德妃就笑吟吟地问:“刚才是谁在说我吃猪脑的事儿?” 几个人瑟瑟地对视了一眼,没说话的慌里慌张地后退一点,把小团体中的两个人显了出来。 一个是田美人。 另一个是齐才人。 德妃先捡了个硬的捏:“田美人,你这贱婢,我给你脸了是不是?” 田美人脸色一片煞白,颤声道:“妾身惶恐。” 德妃冷笑一声:“你惶恐?惶恐的人还敢说我的长短?我看你刚才挺落落大方的啊,现在怎么大方不起来了?” 田美人低着头,像一团受惊的莲叶,瑟缩地蜷曲着。 德妃才不吃这套:“先前在建章宫,我放过你一马了,要不是看在你怀有皇嗣的份上,我当时就赏你两耳光!” “怎么着,你个不长眼的东西,把我当成软柿子了是不是?” 她“呸”了一声,短促的气流喷在田美人脸上:“现在么,新账旧账一起算,你给我伸着脖子等着,等你生完孩子,上一回加上这一回,我赏你四耳光,让你长长记性!” 田美人听得打个冷战,倍觉羞辱,眼眶里慢慢地晕出了泪——她知道德妃真的敢这么做。 田美人还有心分辩,然而德妃已经把视线转到齐才人脸上了,那目光冷冷的,脸上倒是还带着笑:“田美人怀着皇嗣,你也怀着皇嗣吗?” 齐才人怕得哭了:“妾身,妾身……” 德妃才没什么心思听她墨迹:“采薇,给她两耳光!” 披香殿里名叫采薇的宫人便上前去,朝齐才人行个礼,一提衣袖,结结实实地给了齐才人两耳光。 两声脆响。 齐才人捂着脸,一声也不敢吭。 德妃瞟了她一眼,说:“齐才人,你比我还需要补呢——但凡你有一点脑子,就不敢公然得罪一个比你位分高还没脑子的正一品妃!” 她笑起来,鲜妍美丽,宛若罂’粟,嘲弄且恶劣:“易女官,叫御膳房去炖一个素猪脑,什么调料都不用放,晚点送去给齐才人。” “从今天起,给她送一个月,盯着她吃完!”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第46章 第46章[VIP] 猪脑风波发生的地方离凤仪宫很近, 凤仪宫的女官们有所听闻,不免要去禀奏给朱皇后:“田美人和齐才人言语不敬,触怒了德妃娘娘, 叫德妃娘娘给罚了。” 朱皇后正对镜梳妆,闻言道:“她们说什么了?” 女官便大略上讲了讲。 “哦, ”朱皇后听了就说:“势不如人还上赶着去挑事儿, 这种被收拾了属于活该。” 再没说别的。 宫妃们陆陆续续地到了, 德妃少见地早到, 以至于贤妃今日居然成了最晚到的那一个。 春光正好,朱皇后还没进正殿,其余宫妃们便暂且在庭院里默默赏花。 这要是从前, 说不定还会有人低声聊上几句,只是今次有了德妃教训田美人和齐才人的事情,此时竟然再没有人敢作声了。 德妃也不在乎, 积攒了一肚子的火儿发出去了,她现在的感觉好多了,还有余裕跟阮仁燧说:“中午回去, 叫御膳房煎鹿肉, 配豌豆尖儿吃。” 阮仁燧快活地应了声:“好!” 这母子俩占据了庭院的中心位置,保管从外边进来的人第一个就能瞧见他们。 大公主叫贤妃牵着,慢慢悠悠地往凤仪宫走,远远地隔着一段距离, 还没有认出来德妃呢,就先一步认出来自己弟弟了。 她伸手一指, 惊叫出声:“岁岁!” 贤妃也没仔细看, 下意识道:“别乱指。” 再定睛一看,不禁愣住了。 好像的确是德妃跟皇长子? “德娘娘都来了?” 大公主大惊失色:“完蛋啦, 我们一定是迟到啦!” 她拉着母亲就开始夺命狂奔,一边跑一边嘟囔:“早知道我就不赖床了!” 贤妃向来都是个稳重端方的人,这会儿叫这小丫头拽着跑了几步,气息都有些乱了。 且她心里边也有点忐忑——难道真是自己来晚了? 可按照座钟上显示的时间,完全没理由迟到的啊…… 娘俩儿火急火燎地过去,大公主可着急了,再一看所有人都在院子里,朱皇后也不见踪影,她又有点迷糊了。 到底是迟到了还是没迟到啊…… 贤妃倒是明白过来,不是她们来晚了,是德妃来早了。 她目光不露痕迹地四下里一扫,就见齐才人脸颊仿佛有些肿,神色惶惶。 她若有所思。 这档口有女官过来传话:“皇后娘娘到。” 众人纷纷整顿衣冠,依照身份进入正殿,往自己的位置处去,待到朱皇后驾到,又纷纷福身行礼。 朱皇后往上首处坐定,言笑晏晏,叫她们起身:“都坐吧。” 宫里边的事情,无非也就是那些,简单谈一谈近来发生的事情,讲一讲不久之后要发生的事情,也就结了。 贤妃留了一点心神给齐才人,果然见她将头抬得比平日要高,刻意露出自己有些红肿的脸孔来,想要叫朱皇后看见。 贤妃能注意到,座次更高的朱皇后一定也能看见,只是她恍若未见,从头到尾都没问过。 朱皇后不问,齐才人当然不敢当着德妃的面大喇喇地告状,也只能暂且忍了,想着等请安散了的时候私下再去回禀。 又忍不住偷偷去看田美人。 她位卑言轻,不敢吭声,但田美人不一样呀! 她怀着皇嗣,若是肯说话,皇后娘娘一定不会置之不理的! 德妃都说了,等她生完孩子要去抽她四记耳光,这她都能忍下来吗? 只是叫齐才人失望了,从头到尾她看了田美人好多次,有几次甚至于都对上了视线,但是田美人却毫无反应…… 她心里有种微妙的愤怒。 田氏真是没用,有了皇嗣还一副畏首畏尾的样子,简直是烂泥扶不上墙! 她哪里知道经过上回在建章宫的事情之后,田美人就怕了朱皇后? 前一回事情涉及到德妃,朱皇后没有帮她,这一回难道就会帮她? 田美人不相信朱皇后,所以她不会吭声。 贤妃将这两人之间的眉眼官司看在眼里,心下已然有了猜测,只是对于她们所思所想的最终结果嘛…… 她实在不甚乐观。 贤妃想到这儿,又扭头去看德妃。 德妃压根都没分心思给底下的人,正低着头瞧自己水葱似的指甲,等请安散了,也没停留,马上就领着儿子,像只华丽又骄傲的孔雀一样,趾高气扬地走了。 贤妃心想:这倒真是很德妃。 她也领着女儿走了。 底下的妃嫔们恭送了她们,各自散去,贤妃走出去一段距离之后回头,果然见齐才人往内殿去了。 她为之摇头,轻叹口气,也离开了。 …… 朱皇后看着面前涕泪涟涟的齐才人,只觉得无奈:“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齐才人抽泣着说:“皇后娘娘,妾身说句大胆的话,您还在呢,怎么也轮不着德妃娘娘越俎代庖啊!” “她叫人当众打了妾身还不肯罢休,说要叫妾身连着吃一个月的猪脑,还特意说了,不准加任何佐料,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又委委屈屈地说:“妾身也就罢了,田姐姐还怀着皇嗣呢,她也那么不客气,说等皇嗣出生,还要去打田姐姐呢……” 朱皇后就问她:“是德妃让你在宫道上取笑她和皇长子的吗?” 齐才人的哭声随之一滞,神色也变了。 朱皇后揉着太阳穴,说:“你想呈口舌之快,去说上位者的是非,结果叫人当场撞上,德妃要收拾你们,这不是很正常?怎么,你们事先不知道德妃的性情?” 齐才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皇后娘娘,您……” 朱皇后很平静地问:“我怎么了?” 齐才人嘴唇张开,神色错愕,好半晌过去,才失望地道:“可这不公平!” 她说:“即便妾身与田姐姐真的有错,也该按照宫规处置——叫人吃不加佐料的猪脑,还当众掌嘴,宫规里可没这条!” 齐才人愤愤道:“妾身不服!” “不服就忍着!” 朱皇后没好气道:“实在忍不了就想办法推翻皇宫的规矩——推翻不了的话,再给我缩回来老老实实地忍着!” “公平公平,哪有那么多公平?!” 她说:“德妃之父被问罪之前,德妃在内宫里对我不敬过多少次?难道宫规里还有皇后须得忍让妃嫔这一条?皇后都会有不得不忍受的委屈,何况是妃嫔?” 顿了顿,又冷笑一声,附和了德妃的看法:“你是得吃点猪脑了!” 齐才人:“……” 齐才人脸色涨红,无言以对。 朱皇后见状,也懒得再跟她分说,当下道:“罚你一个月的月例,退下吧!” 齐才人更觉委屈了:“怎么还要扣月例啊……” 朱皇后心平气和地看着她,说:“因为你胡搅蛮缠,叫我生气了,而且现在要再改改——扣你三个月的月例,叫你长长教训!” 齐才人:“……” 齐才人像个蚌精似的紧闭着嘴,瑟瑟地退下了。 …… 田美人猜度着皇后不太可能会管自己跟德妃之间的事情,是以这日在凤仪宫,也就没有贸然开口。 等这边儿请安散了,她略微思忖之后,便领着人往千秋宫去求见太后娘娘。 这要是从前,太后娘娘想必是不会见她的,只是田美人摸着肚子,心想:可现下我还怀着皇嗣呢! 等到了千秋宫外,便有女官迎上前来,行礼之后,又问她的来意。 田美人很客气:“劳烦姐姐通禀一声,我是专程来给太后娘娘请安的……” 那女官含笑道:“当不起美人一声姐姐的。” 又礼貌但是不容拒绝地道:“美人请回吧,我会同太后娘娘禀告您来过的。” 田美人愣住了。 她颇觉荒唐,啼笑皆非:“……你都没有进去通报!” 那女官微笑地看着她:“美人需要我专程去通禀太后娘娘吗?” 田美人听得有点不安,这女官脸上的神色和说话的语气都叫她不喜欢,只是…… 她心念微动,挤出来一个笑,福身向她行个礼:“劳烦姐姐了……” 那女官吃了一惊,赶忙还礼:“不敢当,不敢当!” 又说:“既然如此,就请美人在此稍待片刻,我去去便来。” 田美人心下得意,脸上神色却是楚楚可怜的,带着点感激:“有劳姐姐。” 太后娘娘正在燕居的便殿里翻书,小梁娘子跪坐在离她不远处的书案处习字。 一只小狸花猫蹲在香炉旁边嗅那袅袅升起来的烟雾,大概是因为离得太近了,给熏得打了个喷嚏。 女官放轻脚步,隔着帘子回禀:“太后娘娘,田美人在外边求见,说是专程来给您请安的,我说您不见人,她一定要叫来问一声……” 太后娘娘听了头都没抬。 女官见状,便行个礼,正待退出去的时候,却见太后娘娘翻了一页书,不耐烦道:“给崇勋殿传句话,叫他少找往宫里搜罗蠢东西!” 女官心下一凛,毕恭毕敬地应了声,退将出去。 …… 披香殿。 阮仁燧美滋滋地在炫烤鹿肉,吃得满嘴流油。 德妃也吃了点,只是不很能消受,她更偏爱手边的那盘清炒豌豆尖儿。 易女官过来回禀,低声道:“娘娘想的不错,田美人果然去了千秋宫……” 阮仁燧不无惊讶地看着德妃,不懂就问:“阿娘,你怎么知道田美人会去找皇祖母?” 德妃冷笑一声,洋洋得意道:“田氏那两下子,我还能看不出来?但凡碰上点什么,都得惺惺作态、柔柔弱弱地哭给别人看!当时在皇后那儿没哭,肯定就是憋着劲儿准备去别人那儿哭了!” “因为之前的事儿,陛下就不爱搭理她了,她不去找太后娘娘,又能去找谁?” 她还很肯定地跟儿子说呢:“岁岁,我跟你打赌,太后娘娘肯定见都没见她,就把她打发走了!” 阮仁燧扭头看易女官,后者略有些诧异地点了点头,表示德妃说对了。 阮仁燧马上就拍了一串马屁过去:“阿娘,你真是慧眼如炬,看得太透彻了!” 德妃很受用这句夸赞,只是同时也有点幸灾乐祸:“等着吧,田氏以后指定没好儿,太后娘娘最烦这种打她老人家主意的人了!” 阮仁燧深以为然。 前世他阿娘其实也走过太后娘娘的路子,只是一点都没成功不说,还把太后娘娘惹得可烦了——她老人家最讨厌蠢货跑到她面前去卖弄聪明。 阮仁燧前世吃了教训,今生就没再让德妃犯这个错。 太后娘娘从一个破落户家的女儿一路做到皇太后,难道就是为了断后宫那些鸡零狗碎的官司? 德妃好歹生了皇长子,还是圣上的宠妃,那时候皇长子贤愚未定,太后娘娘也没给过他们母子俩什么好脸色,顶多是偶尔见一见,田美人还不如德妃呢! 阮仁燧想着这事儿,再回想前世,忽然间生出来一点感悟来。 他阿耶这个人,有点道是无情却有情的意思呢。 他对阿娘的情谊,可以让她以不算十分出色的家世成为仅次于贵妃的德妃,可以让她宠冠六宫,但是却不足以让她成为皇后亦或者继后,也不足以蒙蔽他的眼睛,偏爱她所出的孩子,以至于愿意将这个孩子立为储君。 看起来好像没有很大的用处。 可实际上,也是这份情谊使得阿娘和她的孩子顺遂地在宫廷里度过了将近三十年的时光…… 从这个层面来说,这份情谊已经很重了。 田美人其实就是不具备天子宠爱的夏侯氏。 那点家世上的差距,对于圣上来说,其实就相当于没有差距。 前世阮仁燧情窦初开的时候,曾经跟大公主讨论过这个问题,到底是要娶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还是娶一个更喜欢自己的人? 姐弟两个讨论之后,都觉得应该娶一个自己喜欢的人。 起码也要有点喜欢才行。 因为喜欢,所以才会愿意包容,婚姻中遇到的很多磕磕碰碰,才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去。 如果不喜欢这个人,对方只要出现一丁点的瑕疵,那自己只怕都会瞬间火冒三丈。 田美人犯的错大吗? 就今天的事儿来说,其实并不算大,起码绝对没有德妃之前犯的错大。 圣上会像包容德妃一样地包容她吗? 不会的。 这么想想,阮仁燧忽然觉得田美人其实也有点可怜…… 他有些忧伤。 德妃发现了,神色担心地问他:“岁岁,你怎么啦?” 又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也没有发烧啊,怎么一下子就没精神了?” 阮仁燧迟疑着把自己想到的说了。 德妃毫不内耗,闻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看你就是吃得太饱了!” 她恨铁不成钢:“要是易地而处,难道田氏会可怜我们娘俩儿?!” “再说——她可怜?她哪里可怜了?” 德妃说:“你去问问她,她是愿意做一个伺候人的宫人,还是愿意做四品美人,叫那么多宫人、内侍伺候着?” 德妃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进了宫,那就得照宫里的规矩来!” 阮仁燧小小声地说:“可是阿娘,我好像听说你之前也不怎么讲规矩啊……” 德妃理直气壮道:“我怎么不讲规矩了?圣宠就是最大的规矩,你敢说这不是宫里最靠谱的规矩?!” 阮仁燧惊觉德妃居然很有宫廷智慧! 连易女官都有点惊住了。 德妃……真是个清奇人物。 她心想:虽然有时候——算了,坦荡点吧,大多数时候都挺抽象的,但她还真是抓住了宫廷生活的主要矛盾! 阮仁燧对自己亲娘刮目相看。 他私底下跟他阿耶说:“我之前还觉得自己比阿娘强呢,现下回头再看,真不一定……” 圣上瞟了他一眼,说:“别这么妄自菲薄,我看你们俩是卧龙凤雏,不相上下。” 阮仁燧:“……” 阮仁燧迟疑着问:“这,这是在夸我们吗?” 圣上微微一笑,神情温和:“你猜。” 阮仁燧:“……” 作者有话说: 岁岁:我要闹了,我真的要闹了! 评论抽五十个送红包~ 第47章 第47章[VIP] 打从猪脑事变之后, 阮仁燧就不需要吃猪脑了。 德妃也不吃了。 宫里边正经主子里边吃猪脑的,就只剩下了一个齐才人。 每天到了晚膳时候,披香殿的采薇就遵从德妃的命令, 领着人专程跑一趟御膳房,从那边领了刚炖出来的素猪脑, 亲自提着去送给齐才人, 盯着她一直吃完。 猪脑这东西本身也微妙, 有喜欢的, 当然就会有不喜欢的。 可即便是喜欢吃,在不加任何作料的前提下,也会觉得腻歪的, 更别说齐才人本来就不喜欢这东西了。 御膳房老老实实地贯彻了德妃的命令,清炖猪脑,原汁原味。 齐才人掀开盖子瞧了一眼, 看着那弯弯曲曲的褶状,就觉得犯恶心,摄于德妃的威势, 勉强吃了几口, 只觉得像是在咀嚼一团腻歪透顶的油脂…… 她哗啦啦全都吐了出来。 采薇就说:“才人,可不是我要为难您,我也是奉命而来,您要是吃不下, 就自己跟德妃娘娘说去,我可担待不起。” 齐才人捂着心口, 喉咙里一阵一阵地发酸, 眼眶好像是被传染了似的,也跟着发紧发烫。 侍奉她的宫人小声劝她:“您, 您还是忍忍吧,这要是不吃,还不定会再生出什么事儿来呢……” 齐才人抬起头来,恨恨地瞧了采薇一眼,重新拿起筷子,几乎是逼迫着自己将那碗恶心透顶的猪脑吃进了肚子里。 采薇完成了差事,当下向她行个礼,带着人离开了。 她前脚刚走,里头齐才人就吐了。 吐得昏天黑地,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给呕出来。 侍奉她的宫人看得心疼,一个给她抚着背,另一个慌忙去倒水:“您赶紧漱漱口吧……” 齐才人一把把她推开:“都给我滚出去!” 酸涩的不仅仅是胃部涌出来的液体,也有眼泪。 齐才人看着满地狼藉,痛哭出声:“她凭什么这么作践我啊!” 又恨朱皇后行事不公:“一心地偏颇德妃,不就是因为德妃得宠吗!” 两个宫人惶惶地守在旁边,不敢作声。 如是过了半个多月,齐才人的胃口几乎彻底殒灭了,脸色蜡黄,人也病倒了,蔫蔫的没了精神。 朱皇后知道了,暗叹口气,叫人去传话:“这半个月先别出门了,叫她好好养病吧。” 易女官把这话告诉德妃,同时也说:“齐才人给整治得不轻,半个多月下来,人都瘦了……” 本身也是一种委婉的劝说了。 德妃明白她的意思:“既然皇后都发话了,那就算了。” 反正惩戒的目的也达到了。 她还特别善解人意地跟易女官说呢:“给齐才人送点东西过去,叫她安心养病,打人一巴掌,还得给个甜枣呢。” 德妃嫣然一笑,含着讥诮,轻飘飘地道:“毕竟宫里边也没有犯了事被罚吃猪脑的规矩不是?” “打赏她点东西,就说我那时候也是气急了,叫她别往心里去。” 德妃……真是长进了! 易女官心下赞叹不已,口中麻利地应了声,这回猪脑所造成的风波,也就这么过去了。 倒是大尚宫当时知道之后,把两位尚宫叫过去给骂了:“御膳房的人多嘴,才有了这场是非,今天跟这个宫的人说这位娘娘今天吃了什么,明天跟那个宫的人说那位娘娘喝了什么,消息就是这么传出去的。” “这回好在事情生在宫里,要是传到宫外去,叫有心人知道,加以利用,最后坏了事情,又算谁的?” 两位尚宫唯唯,回去就着手开始整顿御膳房,这就是后话了。 …… 春日和煦,总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杜崇古背着手立在御书房门外赏花,远远瞧见皇长子和大公主一起过来,姐弟俩都背着一只小包,鼓鼓囊囊的,一看就知道有些份量。 他心想:这装的是什么? 难道是迟到的给老师的见面礼? 哎,这不好吧…… 还是婉拒了吧? 杜崇古心想:等皇长子过来,我就先问他,你这包里边装的是什么? 等皇长子说“这是给太太的礼物”之后,我再亲切又不失严肃地跟他说:“给殿下授课,陛下早已经有所赐下,实在不能再收殿下的东西了……” 杜崇古这么想着,眼见着那姐弟俩越走越近,终于到了近前,一起向他行弟子礼,脆生生地说:“杜太太好!” 杜崇古笑眯眯道:“两位殿下安好。哟,今天都背着包,是带了什么呀?” 预备好——给殿下授课,陛下早已经有所赐下…… 那姐弟俩异口同声道:“是喂马用的苹果!” 杜崇古:“给殿下授课,陛下……啊?啊!” 杜崇古闪了下腰,大有一些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忧伤:“哦哦哦,喂马用的苹果啊,好的好的。” 阮仁燧还叫他看自己胸前挂着的更小的小包:“我还带了一些糖块儿,我的菊花青马喜欢吃糖!” 杜崇古酸溜溜地想:你的菊花青马过得还挺滋润呢。 他正准备叫两位皇嗣入内准备开始上课,却被人给叫住了。 来的是杜崇古的师叔太学博士张茂远,他递了张什么东西给杜崇古:“海棠诗会给你发了邀请函,总共入围了十个人,你位列其中……” 他顺手拍了拍杜崇古的肩膀:“小子,有两下子啊!” 杜崇古也有些讶异,但毕竟是高兴的,接过来展开一瞧,赶忙道:“多谢师叔。” 张茂远哈哈一笑:“别拿第十名就行。” 杜崇古:“……” 杜崇古说:“好的,好的。” 他将邀请函收起来,进了书房,预备着开始上课。 “今天要给两位殿下讲的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不知道两位殿下是否曾经听说过这句话呢?” 大公主很雀跃地举起了手。 杜崇古马上道:“殿下请讲。” 大公主很认真地问他:“杜太太,那个海棠诗会是干什么的呀?” 杜崇古:“……” 杜崇古把脸一板,说:“公主,上课的时候,不要讨论与课业无关的内容。” 大公主嘴巴一撇,悻悻地把手收回去:“那好叭。” 阮仁燧很认真地举起了手。 杜崇古马上点了他:“殿下请讲。” 阮仁燧目光明亮,侃侃而谈:“所谓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就是说坚持道义就能得到多数人的帮助……” 杜崇古还没来得及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来,就听他紧跟着道:“杜太太,这里有两个很可怜的小孩儿需要你的帮助,那个海棠诗会到底是干什么的呀?” 杜崇古:“……” 两个小孩儿满眼渴望地看着他。 “唉,”杜崇古无可奈何道:“海棠诗会……就是一个诗会嘛。” “每到海棠花开的时候,诗会都会组织一场比赛,年纪在十岁到三十岁之间的男女,但凡有意,便可以前去投稿,经过初赛、复赛之后,最终选出十人,在霞飞楼进行决赛……” …… 夏侯小妹拈着手里边那份邀请函,实在是很好奇:“可是向来文无第一,最后选出来的十个人恐怕都非泛泛之辈,头名该给谁,又由谁来裁定呢?” 小时女官听得失笑起来:“肯定不会叫单独的一个人来进行裁定的。” 她告诉夏侯小妹:“海棠诗会是俊贤夫人带头办起来的,霞飞楼也是宁国公府的产业,诗会决赛的评委,当然也是由她来请了。” 夏侯小妹知道,小时女官口中的“俊贤夫人”就是宁国公府的世子夫人韦氏,因她的娘家韦氏家族和夫家杨氏家族都是大家,女眷众多,为了加以分辨,所以时人都习惯以韦氏夫人的字来称呼她,也就是俊贤夫人了。 那边小时女官已经一个个数了出来:“俊贤夫人作为诗会的发起者,又有才名,必然是要去评议诗文的。她去了,韩王妃多半也会去。” 又说:“每年俊贤夫人都会请一位宰相压阵,去年请的是闻相公,不知道今年又会请谁了……” 夏侯小妹听得惊骇不已:“连宰相都会去?!” “是呀,”小时女官笑道:“海棠诗会虽然以海棠为名,可实际上并不是一年一度的,而是每季度办一次,可虽说如此,最为盛大的还是与时节和诗会名字相称的,也就是现下的这一次。” “也算是相得益彰吧,”她告诉夏侯小妹:“宰相们希望在诗会上见到年轻人的面孔,年轻人呢,也想扬名于时,各取所需。” 夏侯小妹怔怔地看着她,再低头看着手里边那份海棠诗会寄给小时女官的决赛请帖,心下五味杂陈。 不跳出夏侯家,不知道自己是井底之蛙。 如此声势浩大的盛事,参会的都是神都鼎鼎有名的才子才女,还有宰相和俊贤夫人压阵,可她甚至于是头一次听说…… 夏侯小妹忽然间生出了自惭形秽之感。 她心里边很不是滋味:“我从前都在做什么啊……” 小时女官却说:“夭夭,如果你为了已经过去、无从更改的事情长吁短叹,恰恰也辜负了现在。” 她神情柔和,勉励夏侯小妹说:“只要想改变自己,什么时候都不晚的——我并不是说能参与诗会有多么了不起,也不是说你从前的生活方式不对,而是说当人有心向上的时候,就要立志去做,但凡做一点,就比一动不动要好。” 夏侯小妹听得动容,心里边热乎乎的,又有点惶恐和不安:“我都要说亲了,这还来得及吗?” 小时女官断然道:“什么时候都来得及!” 又恨铁不成钢地拍了她一下,说:“你比我还小两岁呢,急着嫁人干什么?上赶着去别人家里拉磨啊!” 夏侯小妹:“……” 小时女官说干就干,马上就风风火火地说:“不管你进宫是存的什么心思,想学点东西也好,想贴金找个佳婿也罢,都得叫自己看起来像那么回事不是?” “人要是想装模作样,起码肚子里也得有点东西,才能装得起来啊!” 夏侯小妹并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这几日承蒙小时女官关照,受益良多,现下说的也都是掏心掏肺之语,要不是真的把自己当朋友,谁会说这些? 她很感动地看着小时女官,亲昵地叫她:“小时,你说我该怎么办?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办!” 小时女官欣慰不已地点了点头,从袖子里抽了早就拟就好的一张书单出来,塞到她手里去:“每天看两百页,再写不少于六百字的读书笔记,我要检查的哦!” 夏侯小妹:“……” 好像是一道惊雷猝不及防地就劈到了头顶上。 夏侯小妹神情木然,呆呆地说:“这,是不是哪里不太对啊……” “哪有的事儿?!” 小时女官铿锵有力道:“这很对!” …… 阮仁燧跟大公主一起喂完小马,而后道别分开,再回到披香殿之后,就见德妃和夏侯小妹相对而坐,目光呆滞,好像两个迎风招展的标本。 他心觉奇怪,放下空荡荡的小包,纳闷不已地问易女官:“她们怎么啦?” 易女官:“……” 易女官小声把夏侯小妹也加入到绝望文盲消除计划当中的事情说了。 阮仁燧听得唏嘘不已,背着手,迈着小步子走过去,不忍地叫了声:“小姨母……” 夏侯小妹眼眶里包着两汪泪,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 阮仁燧踮起脚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很同情地跟她说:“你自己看开点吧,一切都不会好起来的。” 夏侯小妹:“……” 拳头硬了。 怪不得姐姐总喜欢打小孩呢……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PS:关于朱皇后,大家好像误会了一件事,前传里有提过的,朱家的女儿入主中宫,是皇室对定国公府的补偿,朱家需要女儿得到皇后之位,以实现他们的某个目的,但这个目的并不是生下破命之人。 这场交易是利好定国公府的。 但是前世这个尝试最终失败了,今生岁岁剧透了,也就不会再继续了。 PS:放心吧, 这本是轻松内容,包饺子结局,朱皇后不会死的(其实前世也没有死 )…… 第48章 第48章[VIP] 海棠诗会的决赛日, 正好跟圣上先前说打算带着德妃和两个孩子出宫去吃吉萨克菜的休沐日是同一天。 本来也是嘛,十位进入决赛的年轻人要么还在读书,要么已经入仕, 不找个休沐日,他们哪有时间? 评委们多半也是如此。 阮仁燧和大公主对这事儿特别感兴趣, 不约而同地跑去磨圣上, 缠着他说:“阿耶阿耶, 到时候我们也去看看吧!” 圣上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也成, 反正那天也没什么事儿……” 他还问呢:“入围的都有谁啊?” 两个小孩儿面面相觑,最后也只是说:“给我们上课的杜太太入围了!” 还一起商量着:“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给杜太太鼓劲儿!” “哦,”圣上了然道:“杜崇古啊……” 倒是宋大监悄悄使个眼色, 没过多久,就有小内侍从崇勋殿诸多文书当中搜落到海棠诗会的决赛入围名单,双手给呈过来了。 宋大监低头瞄了一眼, 先自笑了:“哟,小时女官也入围了……” 两个小孩儿不无惊奇地“哎?”了一声。 虽然有点对不起杜太太,但大公主还是改了主意:“下次再给杜太太鼓劲儿吧, 这回先给小时女官鼓一鼓……” 那是自己人嘛! 圣上前后听了两个名字, 也觉得有点意思了:“不是说一共十个人吗,还有谁?” 宋大监一个个挨着念了出来:“有柳家的子弟。” 圣上问了句:“哪一个?” 宋大监说:“是柳大公子,唤作柳直的那个。” 圣上听得“哦”了一声:“他母亲是安国公府的女儿?” 宋大监应了声:“不错。” 阮仁燧在旁边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再去想之前听过的海棠诗会的规矩——每回决赛, 俊贤夫人都会请一位宰相压阵。 他忽然间福至心灵:“俊贤夫人这回请的,是不是丁侍中?” 圣上听得心头微动, 扭头瞟了宋大监一眼, 后者赶忙往后翻了一页,讶然不已:“真是神了, 小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阮仁燧嘿嘿一笑,心想:我当然知道啦! 小三十年后,柳直做了宰相——柳夫人姓丁! 丁侍中这回评委做得很值,还捉了一个女婿回去! 圣上觑着他的神色,心里边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那边宋大监则继续道:“还有英国公府的裴六郎和十一娘子,国子学的学生包尧音,闻小娘子,秘书郎陈文琳,徐氏女静仪,费文英……” 阮仁燧从头到尾听完,倒是不由得生出了一点唏嘘感来,入围的十个人此时应该都算是风流人物,然而等到他成年之后,却已经物是人非——有些名字他甚至于是头一次听说。 圣上倒是问了一句:“卢梦卿没有参加吗?” 宋大监摇了摇头。 圣上对卢梦卿的评价很高:“他的诗有仙气,世所罕见。” 大公主倒是觉得英国公府很厉害:“他们家有两个人入围了哎!” 宋大监笑了笑,告诉她:“英国公府枝繁叶茂,子弟众多,诗书之事向来都抓得很严,有两个成才,不稀奇。” 大公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回了九华宫之后,还问贤妃:“宋大监说英国公府孩子很多,所以这回他们家有两个人入围了海棠诗会,刘家的孩子不也很多吗,怎么没有人入围?” 贤妃:“……” 那能比吗? 她心想:英国公府是高皇帝所设置的开国公府,世代簪缨,几代英国公都是风流人物,妻妾儿女甚多,府里边内斗不断,怎么可能不卷? 相比之下,承恩公府纯粹是撞大运飞出来一只金凤凰才能有今天——英国公府虽然内斗得厉害,但人家斗得高级,哪跟承恩公府似的,腌臜恶臭,就差没撞见鬼了! 贤妃不喜欢母家的做派,也不愿意在女儿面前打肿脸冲胖子,当下破罐子破摔地告诉她:“因为刘家的男人几乎都是废物,干什么什么不行。” 大公主:“……” 大公主就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了。 阮仁燧要是知道的话,估计也会小小的唏嘘一下。 按照原先的事态发展,刘家其实还会有个清醒一点的人的,但这一世他帮助费氏夫人跟承恩公义绝了…… 就真的一个都没有了_(:з」∠)_ 阮仁燧回到披香殿去跟德妃和夏侯小妹谈起这事儿来,德妃还不觉得有什么呢。 夏侯小妹倒是很高兴,跟他约着说:“到时候咱们一起去给小时鼓劲助威!” 德妃这才知道:“小时女官也入围了?!” 夏侯小妹和阮仁燧同时点了点头。 德妃这个人生性护短——虽然妹妹这会儿也跟自己被嘉贞娘子咬住了命运的后颈肉似的被小时女官咬住了命运的后颈肉,她也会跟妹妹一起叫苦叫累,但她并不是不知好歹的。 她知道嘉贞娘子是为了她好,当然也知道小时女官这么做是为了妹妹好。 这会儿知道小时女官入围了决赛,马上就张开羽翼,想要庇护住她。 她还跟自己关键时刻总是很灵光的儿子商量:“你说要不要替她去俊贤夫人那边儿走动一下关系?” 阮仁燧:“……” 有这样热情的幕后亲友,何愁不被诗会除名! 他听得一阵一阵地头大:“阿娘,不能这么干,这既是看不起小时女官,也是看不起俊贤夫人啊。” “你怎么就知道小时女官不能凭借自己的能力夺得头名呢?” “再则,俊贤夫人可不是软柿子,她是四柱门庭的世子夫人,神都城内声名赫赫。” “这要是闹起来,她是绝对占理的,到时候你千辛万苦经营起来的这点关系,只怕就得烟消云散了!” 德妃悻悻地同妹妹道:“我就是这么说说,看他,一张嘴,教训我这么多,知道的我是他娘,不知道的以为他是我爹呢!” 夏侯小妹在旁边抿着嘴乐。 阮仁燧:“……” …… 如是到了休沐日,贤妃起个大早,跟女儿一起用过早膳之后,叫自己的亲信领着大公主去披香殿。 圣上昨晚歇在那儿。 大公主心里边在即将出宫去看诗会、吃吉萨克人饭的喜悦之外,还有一点小小的不情愿——她还记得之前听见的事情呢。 阿耶只带着德娘娘出宫,不带阿娘出宫。 虽然一直以来,她也知道德妃比自己阿娘受宠,但是当这一点明晃晃地被摆在面前的时候,她还是不免有些心疼母亲。 大公主感觉头顶好像被一朵小小的乌云笼罩着。 她忍不住心想:等见了我,德娘娘会说什么? 不会跟我炫耀她能出宫去,但是我阿娘不能吧? 大公主忧心忡忡地出发了。 如是一路到了披香殿,进去之后,先见到的是阮仁燧。 阮仁燧就跟之前一样跟她打招呼:“大姐姐早上好~” 大公主振作了一点精神,也回了句:“岁岁,早上好~” 又左右看看:“德娘娘呢?” 阮仁燧指了指垂帘里边的梳妆台。 大公主就预备着去给德妃请安,里头德妃听见动静,一个眼神过去,宫人们便赶紧把帘子掀起来了。 她作民间妆扮,梳同心髻,因为自信貌美,所以不缀金玉,只系了一条红丝带。 身着蔷薇粉色的朵云花卉纹轻衫,里边是蜜合色的抹胸,底下一条碧色折枝山茶花纹路的褶裙,雅致清丽,见之忘俗。 大公主饶是心里边有几个小疙瘩,这会儿瞧见她,也不得不在心里想: 虽然德娘娘总是喜欢把眼睛翻上去看人,但是她真的很美丽! 德妃扭头瞧了她一眼,当即眼前一亮,不轻不重地吃了一惊:“咦?你这个帽子——色调搭配得真是不俗!” 大公主被说中了心头所爱,马上就把先前那几个小疙瘩丢到了九霄云外。 她还主动过去,叫德妃瞧得仔细些:“我阿娘前几天晚上熬夜给我做的,可好看了!” 德妃了然地点点头:“难怪呢,点缀的是绢花,而不是刺绣,时间上来不及了。” 她说:“到时候叫尚宫局再给你做一顶,只是仍旧不用刺绣,用珠子,细细小小,但是足够亮的那种,更好看!” 大公主投桃报李:“德娘娘,你今天打扮得也很好看!” 德妃一下子就翘起了尾巴,直到出了披香殿,都没能落下来。 …… 外边亮堂堂的,春风舒爽。 德妃挽着圣上的手臂,像只欢快的花蝴蝶似的,脚步轻快地走在前边。 两个大人,没有一个想起来带小孩儿。 阮仁燧跟大公主就默默地跟在后边。 大公主看看圣上的背影,再看看德妃的背影,忍不住说:“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阮仁燧情不自禁地附和了一句:“我也这么觉得。” 姐弟俩对视一眼,颇觉心有戚戚。 两大两小乘坐着马车,直奔海棠诗会的举办地点霞飞楼而去,结果还没到地方呢,马车就走不动了。 圣上问了句:“大概还有多远?” 车夫毕恭毕敬道:“约莫还有一里多地。” “那也不算远了,”圣上就说:“下去走走吧。” 德妃自无不应。 后边侍从跟保母簇拥着两位皇嗣,紧随其后。 神都城里的路修得非常宽敞,最宽的甚至于可以容纳九辆马车并行,可即便如此,这会儿也被各色各样的华丽马车和行人塞得水泄不通。 阮仁燧起初还老老实实地在后边走,结果没几步就给挤成孙子了,好在跟着的侍从机灵,赶紧把他给抱起来了。 后边大公主也是如此。 霞飞楼外的几条道路处都有京兆府的差役在维持秩序,不远处还有金吾卫的人戍守在这儿,以防不测。 圣上拉着德妃走在前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走到霞飞楼前。 就听见那边儿京兆府的人在问:“有请帖没有?有请帖的才能过去!” 圣上:“……” 德妃:“……” 没!有!请!帖! 京兆府的人在这儿维持了半上午的秩序,这会儿一看这俩人的表情就知道是没有请帖,马上就开始撵他们:“赶紧走,别在这儿挡路……” 喜报,被驱逐啦! 这档口隔壁路口有人过来,金吾卫的人负责开道。 圣上瞄了一眼,赶紧叫住:“褚侍郎!” 褚侍郎是来做评委的。 能被邀请来做评委,可见大众对于他的才学和品行是相当认可的。 开心.jpg 今天不上班,是休沐日。 开心.jpg 再过段时间就要成婚了。 开心.jpg 在开心的休沐日参加令人愉快的社会活动时忽然间听见了上司的声音。 笑容慢慢消失…… 不开心.jpg …… 被围住不能进去的其余人特别愤怒:“为什么他们可以进去?!” 还有人说:“他们不也没有邀请函吗?!” “就是,凭什么啊!” 褚侍郎听得赧然,下意识地加快了步子。 大公主很不好意思,捂着脸,猫着身子往前走。 阮仁燧脸上也热热的,低着头,没敢做声。 姐弟俩就听见他们阿耶特别和气地说:“可能是因为我们走后门了吧……” 大家都叫他的温和与无耻震惊住了。 阮仁燧跟大公主又往下低了低头。 德妃理不直、气也壮,趾高气扬道:“瞪我们干什么,你们为什么不走后门,是因为没有得走吗?呵呵!” 围观众人:“……” 大公主:“……” 阮仁燧:“……”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第49章 第49章[VIP] 阮仁燧盯着褚侍郎看了会儿,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曾经见过这个人! 先前有一回,他跟大姐姐都跟自己阿娘闹了点不愉快, 当天晚上一起跑到太后娘娘宫里去了。 在那儿跟梁小娘子玩躲猫猫的时候,这个人拉开桌布, 叫他进去藏着…… 他悄悄问宋大监:“这是谁呀?” 宋大监同样悄悄地告诉他:“这是门下省的褚侍郎。” 略微一顿, 又说了个他可能更清楚的称呼:“小殿下知不知道林尚宫订亲了?这就是林尚宫未来的夫婿。” 阮仁燧豁然开朗。 原来就是他啊! 他对褚侍郎的印象很好, 相貌儒雅, 风度翩翩,还会哄小孩儿玩! 再一想,又觉得有点恻然。 记忆里, 褚侍郎的寿数好像也不算太长,死后妻女还闹得对簿公堂…… 褚侍郎对于这小孩儿的想法一无所觉,领着圣上和德妃几人进去, 先去寻了俊贤夫人,第一时间把这几颗尊贵的烫手山芋丢了出去。 俊贤夫人约莫三十五、六岁的样子,手持一把华丽的孔雀羽扇, 神采飞扬, 长袖善舞。 她见圣上白龙鱼服,就知道他不愿声张,当下客气地行了个常礼,又亲自领着他们四个人上楼。 今日海棠诗会, 实在是一场盛事,她早就预备着有贵客骤然来访, 所以提前叫空置着几间屋子预备着, 这会儿可不就用上了? 相较于一楼的嘈杂和喧闹,二楼相对要僻静许多, 视野也好。 俊贤夫人走到视野最好的那一间外边,伸手将门打开,请圣上等人进去。 而后又行礼道:“下边乱糟糟的,离不开人,我留了侍从在这儿,您有吩咐,但请驱使。” 圣上倒真是问了一句:“小时入围了决赛,宫里边应该有不少人来瞧吧?” 俊贤夫人用孔雀羽扇掩住半边脸孔,咯咯直笑:“您还是饶了我吧。” 她说:“今天人这么多,我都要忙昏头了,哪知道谁来了,谁没来?” 短短几句话,说得滴水不露。 圣上听得面露赏识:“夫人没有入朝为官,真是皇朝的损失。” 俊贤夫人莞尔一笑:“如现下这样,其实也不坏。” 说着,她屈膝行个万福礼,客气地退了出去。 这房间大概是个雅间,很宽敞,除了供人宴饮的厅堂之外,里头还用云母屏风隔出了一间卧房。 面向一楼厅堂的窗户上蒙了一层月光般的轻纱,二楼能瞧见一楼,一楼的人却瞧不见楼上的情景。 阮仁燧跟大公主像是两只活泼的小羊,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新鲜得不得了,等能翻的都翻得差不多了,又一起趴在窗户上往下看。 德妃有点不放心:“岁岁,你小心点,别太往外了……” 大公主已经兴奋地叫了出来:“咦?是林尚宫!” 圣上坐在桌边,以手支颐,笑微微地告诉她:“刚刚领我们进来的褚侍郎,就是林尚宫要嫁的那个夫婿……” 大公主和德妃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 阮仁燧则在一楼熙攘的人群当中搜寻到了夏侯小妹和几个宫廷女官的踪影——大概都是来给小时女官加油打气的。 外头侍从送了茶水和果品点心进来,紧接着又听见有个人气势汹汹地在问:“什么,居然让我们坐第二间?知道我是谁吗?!” 有个柔和的妇人声音带着点无奈,在训他:“出门在外,少做出这副轻狂样子来,没得叫人笑话……” 那人气哼哼地说:“大胆,谁敢笑话我?!” 又说:“我倒要看看是谁坐了第一间!” 说完,都没给那妇人和旁边侍从说话的机会,当下一脚把门给踹开了! 圣上听得乐了,回头去看,正对上韩王趾高气扬的脸。 韩王脸色顿变,马上帮他把门带上了:“哦,是你啊,那没事了!” 【韩王撤回了一脚】 韩王妃都没瞧见:“是谁呀?” 韩王还没有说话,圣上已经起身过去,好笑不已地把门给拉开了:“皇叔来都来了,怎么不进来坐坐?” 韩王干笑了两声。 成安县主从他身后探出头来,行礼叫了声:“堂兄。” 圣上应了声,又问她:“没跟琦华在一起?” 成安县主像个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说:“琦华不爱赶这种热闹,懒得出来……” 大公主没什么玩伴,好容易遇见了一个同龄人,一瞧见成安县主,赶忙亲亲热热地凑过去,笑眯眯地叫她:“小姐姐……” 圣上纠正了她一句:“是姑姑。” 成安县主任劳任怨地牵住了大公主的手:“走吧,我领着你出去转转……” 又问阮仁燧:“殿下要不要一起去?” 阮仁燧摇摇头:“不啦,你们去吧!” 他想在这儿看看,还盘算着晚点去找小姨母,这两位跟小姨母又不很熟悉,无谓硬凑到一起去。 成安县主见状也不强求,当下同圣上行个礼,领着大公主走了。 无需圣上吩咐,便有侍从跟了过去。 圣上则同韩王叙话:“皇叔怎么也有兴致来看热闹?” “我可不是纯粹地来看热闹,”韩王洋洋得意道:“我是评委家眷,拿了邀请函进来的!” 韩王妃听得有点不好意思,忍不住白他一眼:“少说些有的没的。” 韩王理直气壮道:“我又没有瞎说,本来就是作为评委家属进来的嘛!” 经历了先前几代的积蕴,又在先帝、天后两朝的推动下,本朝的宫廷文化在圣上这一朝几乎被发展到了巅峰。 而相对应的,在宫外也出现了以贵族女子为主导进行的大众文化运动。 而诸多才名昭昭的贵族女子当中,又以韩王妃和俊贤夫人、卓大家为一时翘楚。 因为她们不仅仅是世俗意义上的才女,也切实地引导了时代的风向。 卓大家的影响力在朝堂,诸多著述更偏向于严肃流派,相较之下,另外两位就要市民化多了。 俊贤夫人开设了海棠诗会,并且将其办成了神都城内首屈一指的诗会,规模之大、参赛人员之多、诗会评委规格之高、影响力之深远,令人瞠目。 韩王妃则创建了朝廷之外声势最盛的新声出版社,除了在刊印书籍之外,也向普罗大众征文,且允许以白话的方式行文——此举曾经在士林当中引起了非常大的争议,只是最后终究还是平息了。 韩王妃赚得盆满钵满,同时,也以一种润物无声的方式改变着底层百姓的认知方式。 摒弃掉之乎者也之后,知识的获取,变得简单了。 除此之外,这两位当然也涉足过别的领域,不过就不必再展开细说了。 文人相轻,同类相竞,同为神都上层贵妇人群体中近乎领头羊的人物,又在同一个领域深耕,要说没有过磕磕碰碰,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一直以来,双方都维持着相当的默契,没有将矛盾扩大化,在面向公众的许多盛会上,也都会大方邀请另一位参与。 譬如今日的海棠诗会,俊贤夫人就请了韩王妃来做评委。 圣上知道他们家一向是女主外、男主内,这会儿听了也不觉意外,倒是问了句:“怎么不见延寿?” 延寿是韩王世子的名讳。 韩王就说:“跟他的朋友在一起呢,也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 韩王妃则在跟德妃叙话:“我听郁金说,娘娘近来在看张道竑的书?” “郁金”是费氏夫人的名讳。 德妃听得头皮一阵发麻,下意识地应了声:“嗯……” 韩王妃便盈盈一笑,由衷地道:“《文心雕龙》中讲,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就是这个道理啊。” 她有点遗憾:“我还给您准备了几本书,今天出来的时候不知道您在这儿,早知道的话,就把书带出来给您了。” 想了想,又觉得不算晚:“这边诗会一时半会儿的估计还散不了,娘娘不急着走吧?我叫人回府走一趟,去拿来给您。” 德妃最近对看书有点过敏。 但是德妃又无法舍弃自己从看书这件事当中得到的精神愉悦感。 比如说现在,她就很喜欢跟韩王妃探讨这种让她觉得云里雾里但是又很高端的话题。 所以她就得为此付出一点代价:“真是有劳王妃了,我还不走,估摸着得在这儿待一会儿呢……” 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流了两条宽宽的泪。 韩王妃就叫人赶紧回府去取书。 这时候底下有敲钟声传来,她听了神色一正:“诗会马上就要开始,我得下去了。”跟室内几人道一句别,匆忙下去了。 声势浩荡的海棠诗会,就此拉开了帷幕。 韩王秉持着来都来了的心态,也没再回自己那间房里边去,就顺势在这儿扎下根了。 这间房里有两扇窗户,好在开得很大,足够叫屋里边四个人都近前去坐下来。 德妃拖了把椅子过去,抱了儿子在膝上,韩王见状就去了另一边儿,三个人一起兴致勃勃地向下张望。 圣上坐在厅里,不急不慢地在削苹果。 阮仁燧趴在窗台上,目光四下里搜寻着,找到一个认识的,赶紧指给德妃看:“林尚宫到那儿去坐了!” 过了会儿,又说:“大姐姐他们在那儿!” 还说:“小姨母!” 把德妃给烦得呀:“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阮仁燧就悻悻地不说话了。 评委入场了。 俊贤夫人作为东道主,必然是在的。 韩王妃与褚侍郎也是先前就见过的。 此外还有集贤殿的邓学士,礼部的孙侍郎,国子学的陶祭酒,以及压阵的宰相、告病了一段时间的丁侍中。 七个人。 阮仁燧瞧了眼丁玄度,忍不住去搜寻柳直——这两位后来成为翁婿了嘛! 因为参赛的年龄限定在了十岁到三十岁之间,是以十位入围者实际上都是青年俊彦,且模样多半都生得不错。 柳直、包尧音、杜崇古和费文英都算是美男子了,担得起一句相貌堂堂,然而较之出身英国公府的裴六郎,却仍旧逊色一筹。 世家大族滋养出的贵气青年,风流蕴藉,举手投足之间,都自有一股潇洒不羁的俊采。 阮仁燧甚至于瞧见有许多小娘子在观众席里举牌,上边还写着“裴六郎必胜”的字样。 秘书郎陈文琳算是相貌平平,肯定不丑,但也没多漂亮。 嗯,只点评男入围者的身材和外貌,不说女入围者的。 决赛最先做的是展示入围十个人中选的那首诗,以此向大众展示他们的确有入围决赛的能力,在此之后,才是评委共同探讨命题,随机抽取,限定韵脚,现场赋诗应对。 为了防止评委根据入围者的笔迹判断出诗文的主人,所以如科考一般,先使人誊抄七份出来,而后分别送到评委们面前去。 决赛正式开始了。 第一个命题,是咏史。 很简单。 只是上限很高,下限也容易很低。 俊贤夫人当众点了一根香,将其立在香炉之中。 待到这根香燃尽,没有交付诗文的,就视同为放弃。 一根香烧完,所有人都交了答卷。 评委们旋即抽取了第二个命题。 羁旅。 这个命题稍显棘手——因为入围者们都是年轻人,相对而言,缺少对于这两个字的感悟。 俊贤夫人点燃了第二根香,同时,上一轮比试的十首诗誊抄结束,侍从们迅速呈上,交由评委们进行审阅。 议论声如海上波涛,此起彼伏。 台上的入围者们还在构思着第二首诗。 压力和干扰也是比试的一环。 有专人用一人多高的纸张誊写了这十首诗出来,悬挂于厅内,供所有人参与评议,同时,另有嗓音清亮之人往门外去诵诗与楼外人听。 德妃在窗边听着,只觉得哪一首都好,可叫她说哪里好,她又说不上来。 阮仁燧扭头去瞧他阿耶,就见圣上靠坐在椅子上凝神静听,一直到外边念完第四首,他才说了句:“这首不错。” 念完第七首的时候,他又说了一次:“这个人有些担当。” 别的都没有作声。 最后评议第七首为第一,第四首为第二,倒是叫德妃和阮仁燧不轻不重地惊了一下。 阮仁燧实在好奇:“阿耶,你怎么知道……” 圣上一抬手,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父子俩一起听底下宣布:“第七首论序第一,出自内廷女史任与时;第四首论序第二,出自工部员外郎柳直;第二首论序第三,出自右威卫长史裴宗易……” 圣上少见地流露出一点讶异的神色来。 阮仁燧却没想那么多,当即就跟德妃一起跳起来了:“小时女官是第一名哎!” 底下夏侯小妹和大公主也都在跳。 与此同时,第二根香燃尽了。 这一回,论序第一的是国子学学生包尧音,论序第二的是右威卫长史裴宗易,论序第三是内廷女史任与时。 德妃还在觉得奇怪:“原来小时女官不姓时,姓任啊?”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为什么对小时女官这个人没印象了——因为他也以为小时女官姓时…… 韩王在旁听得无奈:“她当然不姓时了,这是太后娘娘取‘与时俱进’之意,为她选的字。” 间歇里还很同情地看了圣上一眼。 你的笨蛋老婆跟笨蛋孩子…… 圣上:“……” 圣上低着头默默地吃苹果。 德妃与阮仁燧则悻悻然道:“哦哦哦!” 这时候俊贤夫人公布了第三轮的命题:无题。 不限韵脚。 底下围观的众人们都在议论这个题目,并没有声音很高的人,然而无数个观众的声音汇聚在一起,本身就是一股嘈杂的洪流了。 “无题”算是个什么命题? 该从哪儿下手? 楼上,圣上却是听得精神一震,终于起身,来到了窗前,向下观望。 那根香不紧不慢地燃烧着,更显得场中的十位入选者神色焦灼,待到一根香燃尽,所有人终究都交了卷。 有人松一口气,神色释然,也有人悬起了心,七上八下。 就最后一个命题的诗文评议,评委们也产生了争执。 丁侍中跟俊贤夫人觉得应该选第五首为魁首,因为它恢弘大气,有盛世气象。 陶祭酒跟韩王妃觉得应该选第八首,原因么,韩王妃用了一句诗来概括:“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集贤殿的邓学士赞同丁侍中与俊贤夫人,礼部的孙侍郎赞同陶祭酒与韩王妃的说法。 到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褚侍郎脸上。 有几双眼睛所透出的目光,格外地紧迫。 褚侍郎为之苦笑,再三沉吟之后,还是说:“我更认可王妃娘娘的说法,要是连近处的人都看不见,何谈远方?” 评定第八首为第一,第五首为第二。 底下人不免猜测议论起来:“第八首是谁写的?” 有人说:“说不定是柳直柳郎君!” 还有人说:“肯定是裴六郎,他向来温柔!” 又信誓旦旦地开始数算:“裴郎拿了一个第一,一个第二,再加上这个第一,板上钉钉会是本届魁首了!” “海棠诗会的魁首,就该是这样一位风流潇洒的才子!” 一片兴奋夹杂着失落,震颤混合着叹息的嘈杂声中,俊贤夫人起身,宣布了第三轮比试的结果:“第八首论序第一,出自内廷女史任与时……” 场面陷入了极短暂的寂静。 俊贤夫人恍若未觉,继续道:“第五首论序第二,出自右威卫长史裴宗易……” 圣上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而后又笑了。 阮仁燧已经忍不住大喊了一声:“好哎!” 底下夏侯小妹兴奋不已,跳起来大喊一声:“小时,你好厉害啊!” 欢呼声是有的,只是却不如嘘声更高。 旁边几个替裴六郎举牌的小娘子不甚甘心,瞟了台上体量丰裕的小时女官一眼,总觉得气不过:“她长这个样子,怎么做海棠魁首啊……” “你们说什么呢?!” 夏侯小妹勃然大怒:“这是诗会,你以为是选秀吗?技不如人也就罢了,怎么品性也这么卑劣!” 几个小娘子叫她说得颜面上过不去,脸庞涨红。 有个认出来她的,就说:“你们夏侯家还好意思说别人卑劣呢……” 阮仁燧还在楼上傻乐呢,忽然间听他阿娘惊叫了一声:“夭夭!” 没怎么反应过来,就听德妃说:“赶紧叫人下去拉开,夭夭叫人给欺负了!” 侍从应声而去,阮仁燧提心吊胆地跑到窗台那儿往下一看,就见他小姨母撸起袖子,依仗着高出同龄人的身高,露出近来在宫里吃得壮实的手臂,一个人按着三个小娘子打…… 阮仁燧:“……” 阮仁燧舔了舔嘴唇,不得不说:“小时女官真是改变了小姨母很多很多……”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第50章 第50章[VIP] 德妃使人去拉开打架的几个小娘子, 只是都没等那侍从们过去,打架的那几个就被拉开了。 俊贤夫人作为东道主,知道今天来客众多, 又是比试竞技,容易生事, 为了以防万一, 早就叫人在边上守着, 以备不时之需。 这会儿不就用上了? 因发生冲突的是几个小娘子, 这会儿过去的也是几名健妇,只是都没等她们挤到近前去,台上的几位参赛女郎便就近跳下去了。 小时女官当机立断:“十一娘子与静仪娘子拦住那边几位, 我与闻小娘子拉开夏侯小娘子!” 几人应了声,迅速下场,把底下打成一团的几个小娘子给分开了。 夏侯小妹稳稳地占据上风, 骤然被人拉开,还有点不情愿,再一看拽住自己的是小时女官和闻小娘子, 这才悻悻作罢。 她还是觉得气愤:“她们怎么能这样?输不起, 还要对着人家说三道四!” 那边几个小娘子鬓乱钗横,形容狼狈,也很恼火:“真是刁蛮成性,没有家教!” 小时女官伸臂抱了抱夏侯小妹。 夏侯小妹长手长脚, 或许是因为活动了的缘故,身上暖暖的。 小时女官拥抱着她, 好像在拥抱一头野性十足的健壮的花豹。 她的这位朋友未必懂得那些十分深刻的道理, 但是对待认定了的人,却也是十分的热忱忠诚, 愿意为对方去赴汤蹈火。 小时女官心里边热热的,松开她,说:“夭夭,你这个样子,会让我忍不住想再给你选几本书来读的……” 夏侯小妹:“……” 夏侯小妹眼神放空,警惕不已:“可不能恩将仇报啊,小时!” 闻小娘子在旁听得忍俊不禁。 这时候四下里的人流分开,让出了一条道路,俊贤夫人与韩王妃神情肃穆,往这边来了。 年轻的小娘子们慑于她们的威仪,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去。 俊贤夫人的声音很平静:“好端端的,怎么就打起来了?是觉得评判不公,还是另外有什么别的原因?” 那几个小娘子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来。 夏侯小妹狠狠瞪了她们一眼,马上就要开口。 小时女官在旁边拽了她的衣角一下,小声提醒她:“对夫人说话礼貌些,慢慢来。” “这么多人在这儿看着听着,是你的少不了,不是你的,也争不到。” 夏侯小妹听得深吸口气,平复了心情之后,近前几步,同俊贤夫人行个万福礼,将方才之事讲了。 俊贤夫人听得微微颔首,又问那几个小娘子:“夏侯小娘子方才所说,是否是她凭空捏造,有无夸张错漏之处?” 那几个小娘子涨红了脸,低着头,说不出话来。 俊贤夫人见状,扭头看向韩王妃——后者朝她点一下头。 俊贤夫人面沉如水,声音稳稳地落到堂中众人耳朵里:“如果你们非议比试的名次,还可以用文无第一来辩解,但你们攻讦别人的容貌,用以否定对方的才学和能力,这实在可耻!” 她说:“过来给任女史道歉,然后马上从这里离开,以后再不要出现在我的主场上。” 四下里一片寂然。 几个小娘子的脸色由红转白,泪珠在眼眶里不住地打转。 依照俊贤夫人在神都城里贵族社交圈子里的地位,今日出言作出了这样的评判,以后恐怕就不会有人请她们上门做客了…… 关键时刻,还是裴六郎从台上下去,毕恭毕敬地同俊贤夫人道:“夫人,今天的事情,我也有一定的责任,她们毕竟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请您给她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裴十一娘尽管同隔房的堂兄不睦,但毕竟都是姓裴的,此时也深施一礼,毕恭毕敬道:“请夫人高抬贵手,宽恕她们这一回吧。” 俊贤夫人听得微微一笑,先说:“十一娘请起吧。” 这才同裴六郎道:“善骑者堕,六郎该把这句话记在心里。” 裴六郎听得脸色微变,回过神来,再施一礼,恭敬道:“是。” 几个小娘子一起来向小时女官道歉。 小时女官拉着夏侯小妹的手,哈哈一笑:“有关系,你们这群过分的家伙!” 小娘子们:“……” 其余人:“……” 短暂的寂静之后,小时女官又叹了口气,朝她们摆摆手:“回去多看几本书吧,就这么现下这点道行,怎么可能追得到裴六郎啊!” 几个小娘子红着脸离开了。 场中的侍从们在俊贤夫人的示意下,开始公布这次海棠诗会的最终名次。 内庭女史任与时位列第一。 右威卫长史裴宗易位列第二。 工部员外郎柳直位列第三。 国子监学生包尧音位列第四,徐家的静仪娘子位列第五,闻小娘子位列第六,费文英位列第七,裴家的十一娘子位列第八,秘书郎陈文琳第九,杜崇古位列第十…… 俊贤夫人大气,入围决赛的十个人都能得到一面纯金打造的海棠花牌,一整年内可以在霞飞楼内无限畅饮。 海棠魁首得到的那一块格外地与众不同,一面金钩银划地书就了海棠魁首四个大字,另一面用祖母绿为花叶,红宝石为花朵,镶嵌成海棠花模样,华贵无匹。 夏侯小妹在底下看见俊贤夫人将海棠魁首的花牌挂到小时女官的脖子上,兴奋得脸都红了,一个劲儿地鼓掌叫好。 小时女官笑眯眯地看着她,等仪式结束之后,从台上跳下去,摘下那块海棠花牌,戴到了她的脖子上。 堂内一片嘈杂,欢笑声与言语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片热烈的海洋。 丁侍中抬头去瞧楼上的某个包间,从楼下往上看,隔着轻纱,只能窥见两道朦朦胧胧的影子。 轻纱后边,丁小娘子含笑瞧着柳直,再一偏头,看母亲揶揄地看着自己,不由得微红了脸颊。 包尧音神色有些腼腆地将自己得到的那枚海棠花牌递送到妻子罗氏手里。 十一娘子和徐家的静仪娘子、闻小娘子还有她的手帕交董二娘子聚在一起,商议着说:“晚点叫上任女史,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闻小娘子左右看看:“任女史去哪儿了?” 小时女官抱着夏侯小妹的脖颈,跟她说了句什么。 但是现场太吵了。 夏侯小妹神色茫然,大声说:“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小时女官搂着她的脖子,凑到她耳边去,特别大声地道:“夭夭,我说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你是个特别特别好的朋友,只有最好最红的红宝石才能匹配你!” 夏侯小妹听得一愣,回过神来,几乎是错愕不已地看着她。 小时女官很确定地跟她点点头。 夏侯小妹忍不住哭了:“小时,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啊!” …… 夏侯小妹哭的时候,稍显偏僻的一个包间里,还有一个小娘子也在哭。 夏侯小妹是因为感动,而她,则是因为愧疚。 “六郎,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褚小娘子涕泪涟涟,既生气,又懊恼:“我没想到最后我阿耶会选那个任女史……” 最后一场考校当中,总共七名评委,三名更倾向于裴六郎,三名更倾向于任女史,决定性的一票归属于褚侍郎。 那时候褚小娘子以为这事儿该是十拿九稳的,裴六郎是她的未婚夫婿呀! 怎么也没想到,最后父亲居然选择了那个任女史! 她觉得很对不起未婚夫。 裴六郎没能拿到海棠魁首,当然是失望的,但要说是因此而对褚侍郎心生怨怼,那也远不至于。 “评委们手里边的诗文,都是叫人誊抄过去的,伯父哪里知道哪一首是我的?” 他笑着将自己得到的那枚海棠花牌递送到褚小娘子手里:“有这个结果,已经很好啦。” 不,裴郎,你不懂。 褚小娘子心说:我阿耶他就是故意的,因为偏心姓林的女人,所以才会选择那个任女史。 我是他的亲生女儿,裴郎是他未来的女婿,居然都比不过姓林的女人手底下的一个区区女史! 褚小娘子心内气闷,她都没嫁过来呢,阿耶就偏心成这样,等真的嫁过来了,那还得了?! 褚小娘子瞧着自己手里的那块海棠花牌,虽然金光明灿,但毕竟不是海棠魁首。 她心里边阴雨蒙蒙。 …… 阮仁燧在楼上瞧完了整场热闹,只觉得心满意足,分外圆满。 底下熙攘的人群还未散去,众人七嘴八舌,意犹未尽地议论着今次的这场盛会。 俊贤夫人早就安排了人手在二楼,待到诗会结束,洒落了一阵糖雨,惹得底下的人纷纷伸手去接,埋头去捡。 成安县主与大公主都不缺这么几块糖,倒是觉得这事儿很有意思,喜滋滋地抢了好几块在手里。 再偏一点的地方,参赛的几位娘子再加上夏侯小妹,正约着要找个地方去吃吃酒,小聚一下。 德妃也很满意,小时女官是内廷出来的,算是自己人,她拿了头名,多光耀啊! 韩王妃从底下上来的时候,脸上略微带着点疲惫,神情倒是很振奋:“小时平日里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关键时候,颇显大将风范。” 德妃由衷地应了句:“是呢。” 外头韩王府的侍从急匆匆地过来,瞧一眼室内诸位贵人都在,迟疑着进来,毕恭毕敬地行个礼:“王妃,您之前说费家有了消息叫赶紧来告诉您……” 韩王妃起初一怔,回过神来,不禁起身,又惊又喜:“郁金生了?!” 侍从笑着应了声:“是。” 没等韩王妃再问,便一股脑说了出来:“费氏夫人刚刚产下一子,费侍郎做主,叫从了费家的姓氏和齿序,也就是费十六郎。” 费家几房人是共同排列齿序的,所以数字上看起来难免大了些。 阮仁燧心想:这应该是上一世的刘四郎? 这辈子跟从了费氏夫人的姓氏,其实也挺好的。 起码再议婚的时候,靖海侯估计不会那么嫌弃他了…… 韩王妃与费氏夫人私交甚好,闻言同圣上和德妃辞别,便待过去。 这时候德妃把她给叫住了:“王妃且留步。” 她一扭头,眼睛里含着一点央求,水汪汪地瞧着圣上。 因着先前清明宫宴的事情,德妃与费氏夫人建立了联系,之后陆陆续续通过几回信,也算是半个朋友了。 圣上知道这事儿,就笑了笑,很理解地说了句:“去吧。” 倒是问了阮仁燧一句:“你跟着谁?” 阮仁燧乐得去见证历史的改变,紧抓住德妃的衣袖不放:“我跟阿娘一起去看看!” 圣上也应了:“我跟仁佑在这儿,一时半会儿也不急着用饭,晚点咱们直接去吉萨克人的馆子里碰头。”又跟这母子俩约定了时间。 德妃和阮仁燧俱都应了。 …… 费家。 刚刚结束生产的房舍里,好像弥漫着一层似有似无的血腥气。 德妃跟韩王妃一起进去探望费氏夫人,只是没叫阮仁燧进去。 小孩子该有点忌讳。 阮仁燧心说:行吧。 就一个人在外边花园里闲转。 说是一个人,其实周围保母侍从一大堆。 费家知道这是个金疙瘩,不敢怠慢,专门找个管事在边上陪着,看皇子要什么,赶紧给备上。 阮仁燧背着小手走了几步,看地上的石子路有些松动了,用脚踩了踩,那鹅卵石摇摇晃晃,站不太稳的样子。 他就找人要了把铲子,蹲在地上,兴致勃勃地开始抠组成石子路的鹅卵石。 侍从们:“……” 费家的管事:“……” 抠吧,活爹。 才抠出来两个呢,他面前忽然间落下来一片阴影。 阮仁燧抬头瞧了一眼,不轻不重地惊了一下:“咦,你是那个……” 他一时之间又说不出名字了:“才刚在霞飞楼见过的……” 那郎君向他行礼,而后笑道:“费文英见过楚王殿下。” “哦哦哦,”阮仁燧想起来了,迟疑着,不太确定:“你拿了第几来着?” 费文英彬彬有礼道:“说来惭愧,文英忝居第七。” 阮仁燧又“哦”了一声,拎着铲子站起来,带着点小小的疑惑,不解地瞧着他。 干什么,找我有事? 费文英身高腿长,看皇长子瞧自己的时候还得仰头,赶忙蹲了下去,与他保持视线齐平。 他俊秀的脸上带着点犹豫,悄悄问他:“殿下,我问您一件事,您能替我保密吗?” 阮仁燧果断地答应了:“可以,你说吧。” 紧接着又道:“你想问什么?” 费文英有点讶异地看着他:“殿下今年仿佛只有三岁?口齿跟思维真是十分伶俐……” 他也有侄子侄女,三岁大的时候,口舌也好,思考能力也罢,都没有这么利索。 阮仁燧:“……” 真是烦透了这个聪明人很多的世界! 阮仁燧舔了舔嘴唇,没理会那句话,紧接着问他:“到底是什么事儿?” 费文英“唔”了一下,压低声音,很小声地问他:“夏侯小娘子之前仿佛在跟宁家议亲,是没能成吗?” 阮仁燧瞪大了眼睛,惊愕不已地看着他。 费文英叫他看得有点忐忑,犹豫着说:“应该,应该是没成吧?” 阮仁燧惊得手里边的铲子都掉了。 费文英帮他把铲子捡起来,又心想:说不定他根本不知道这事儿,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哪知道再一抬头,就见皇长子两眼亮晶晶地看着自己。 阮仁燧悄声问他:“你是对我小姨母有意吗?” 费文英给闹了个大红脸:“我,我就是随便问问,没什么别的意思,我……” 阮仁燧十分奸邪地眯着眼睛,好像一只狡猾但是不怎么聪明的花狐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费文英:“……” “好吧好吧。”费文英不得不举旗投降。 他红着脸,有点不好意思,但神色还是很坦诚的:“我觉得夏侯小娘子在那种情况下能为朋友出头,真的很勇敢,很耀眼。” 阮仁燧忍不住道:“你,你了解过夏侯家吧……” 费文英听得正色起来:“说实话,我第一次很认真地去了解夏侯家,还是在清明宫宴之后。” 费氏夫人是他的堂姐。 当日清明宫宴,承恩公当众侮辱费家的女儿,是皇长子站出来驳斥他,间接促成了费氏夫人与承恩公的义绝,这一举动让皇长子和德妃获得了费家的好感。 费文英作为费家的子弟,自然也不例外。 此时此刻,他很诚恳地谈起这件事情来:“外界很多人,都是人云亦云,只是我想,德妃娘娘能够教养出殿下这样的孩子,可见许多传言,未必就是真的。” “今日又见到夏侯小娘子为朋友仗义执言,两肋插刀,可见学识其实并不等同于人品,更不必以过去的眼光去看待今日的新人。” 阮仁燧眼盯着面前这个年轻人,心下五味杂陈。 过去真的被改变了。 他改变了费氏夫人的命运,改变了刘四郎的命运。 这母子俩一个早早与承恩公义绝,挣脱苦海,另一个跟从了母亲的姓氏,成了费十六郎…… 也是因为他的改变,费文英阴差阳错,撞上了小姨母…… 他心想:这总归是一件好事吧? 阮仁燧颠颠地乐了起来。 乐完之后,他告诉脸上带着点忐忑的费文英:“我小姨母跟宁家的那个谁——我忘记他是十几郎了——曾经议过婚,只是后来黄了。” 简单阐述了一下那件事,又说:“你要是真的对小姨母有意,我倒是可以替你牵牵线,让你们认识一下,不过……” 阮仁燧特别说明:“只是认识一下,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虽然你们费家的名声是比夏侯家也好,但要是觉得得叫我小姨母上赶着逢迎,那也不至于!” 费文英脸上带着点诧异,稍显惊讶地看着他。 阮仁燧皱起眉来:“怎么,我说得不对吗?” “不,殿下说的都很对。” 费文英忍不住挠了挠头,而后迟疑着说:“我只是觉得,殿下您说起话不像是只有三岁,倒像是十几岁的样子……” #倒像是十几岁的样子# #十几岁的样子# 哈哈哈哈哈哈!!! 阮仁燧:“……” 阮仁燧爽朗一笑,抄起铲子,追着他满花园跑! 费文英大惊失色:“!!!” 不远处传来女眷们的言笑声,德妃、韩王妃跟费家的女眷们从院子里边出来,一起往这边走了。 费文英都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惹恼了皇长子,听见动静,赶忙告饶:“殿下,我错了,您就放过我吧……” 阮仁燧扛着那把铲子,好像是兔子肩负着一根胡萝卜。 他鼻子里边趾高气扬地哼了一声,哒哒哒跑到德妃面前去了。 德妃正往前走,叫这个实心的小秤砣撞了下,当即“哎哟”一声,扶稳了他的肩膀,嗔怪一声:“你跑什么呀!” 阮仁燧一指意欲逃窜的费文英,奶声奶气地道:“阿娘,那个哥哥说,他今天在霞飞楼对小姨母一见倾心,‘一见倾心’是什么意思呀?!” 德妃:“!!!” 费家的女眷们:“!!!” “……”费文英绝望又无助,还掺杂了一点愤怒:“不是答应我不往外说吗?!” 阮仁燧愧疚地看着他:“对不起啊费公子……” 然后咧开嘴,呲着牙邪恶一笑:“我是故意的哦!” 费文英:“……”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第51章 第51章[VIP] 德妃强忍着伪装出端庄持重的样子, 同费家的女眷们辞别。 又同韩王妃辞别。 一直到登上马车,且马车也开始向前行进之后,她才迫不及待地问了出来:“岁岁, 到底是怎么回事?” 德妃眼睛里亮闪闪的:“费家那个小郎君,真的对夭夭有意?!” “是呀!” 阮仁燧洋洋得意地把事情首尾讲了, 末了又毫不客气地道:“阿娘, 这可都是我的功劳啊——要不是我劝你带小姨母进宫, 小姨母能认识小时女官吗?” “要不是认识了小时女官, 小姨母会去海棠诗会吗?” “不去海棠诗会,当然也就见不到费文英,更不会被他一见钟情啦!” 德妃给足了儿子情绪价值, 彩虹屁跟不要钱似的一个劲儿的往外拍:“是呀,这可都是你的功劳,真是帮大忙啦!” 这么说着, 又忍不住美滋滋地在儿子肉乎乎的小脸蛋儿上亲了一口:“我们聪明的可爱岁岁!” 一整套流程走完,才问了句:“之前你们俩到底说了些什么?” 阮仁燧就把跟费文英之间的对话一五一十地讲了。 德妃听完就急了:“你都答应他不往外说了,怎么还是说了?” 她知道费家的门楣高, 一下子把事情掀开了, 抛到费家女眷们的面前去,总有点提心吊胆。 她怕费家人不中意自己的妹妹,想方设法地阻拦费文英。 阮仁燧却说:“就是要把事情揭开才好呢!” 他对着德妃,侃侃而谈:“咱们是要给小姨母找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不仅这个人自己得靠谱儿,他的家人也得靠谱才行啊!” “要真是只有费文英自己一个人乐意, 费家其余人都不乐意, 就算是这事儿真的成了,难道小姨母就能快意了吗?” 阮仁燧说得头头是道:“趁早把事情揭开, 费家要是乐意,就叫他们两个接触一下试试看,要是不乐意,那估计也不会有后续了,小姨母现在又还不认识他,咱们也没什么损失嘛!” 这时候就看出德妃跟费文英之间的区别了。 听儿子巴拉巴拉说了这么多之后,德妃一点都不觉得三岁小孩儿这么能侃不对劲儿,她只觉得骄傲又自豪! 德妃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岁岁,你真是太聪明啦!” 把阮仁燧给美得呀,都要找不着北了:“费家是不错,但咱们也不至于上赶着呀,这才多久?小姨母就在宫里交到了小时女官这个朋友……” 德妃赶忙道:“今天又跟着参与海棠诗会的几个女郎一起吃饭去了,说不定也能跟她们做朋友呢!” 阮仁燧兴奋地说:“我看今天的事情一出,俊贤夫人是很欣赏小姨母的!” 德妃也跟着心潮澎湃起来了:“我看今天的事情一出,韩王妃也挺欣赏夭夭的!” 阮仁燧越说越高兴:“小姨母读书之后,真的长进了不少呢!” 看妹妹越来越好,德妃由衷地高兴。 这会儿听儿子这么一说,她也跟着美起来了:“以后,说不准夭夭也会是大才女!” 阮仁燧马上就乐颠颠地给她捧场:“大才女的姐姐!” 德妃笑眯眯地叫他:“大才女的外甥!” 阮仁燧:“嘿嘿嘿!” 德妃:“嘿嘿嘿!” 明明都是还没影的事儿,可只是想想,娘俩儿就自顾自地飘飘然起来了。 马车辘辘向前,大概是因为地面不够平整,短暂地颠簸了一下,惹得那车帘随之震荡,短暂地闪现过街上的一角。 德妃忽然间“咦?”了一声:“是林尚宫。” 阮仁燧一扭头,掀开车帘,向外张望:“哪里?” 德妃指给他瞧:“刚刚过去的那辆马车,上边坐的就是林尚宫。” 那辆马车的车帘是束起来的,没被放开。 再瞧一眼,又觉得有点奇怪:“那边既不是皇城所在,也不是林府所在,她过去干什么?” 母子俩短暂地对视了一下,而后在相同大脑内核的驱动下,做出了相同的决定:“瞅瞅去!” …… 林尚宫进了茶室的门,穿过一楼热闹的言笑,在说书人中气十足的声音当中,轻声询问招待的茶博士:“我与褚小娘子相约在此碰面,她可到了吗?” 茶博士赶忙应声:“褚小娘子已经到了,您随我来。” 当下做了个请的动作,领着林尚宫往褚小娘子所在的静室去了。 对于林尚宫来说,这邀约来得稍显突兀,只是对比着那场将近的婚事,好像也不算十分突兀了。 她同褚侍郎,是在宫里边认识的,因为差遣和职位的缘故,平日里反倒是在宫里见得更多。 他们俩在相识之前,都成过一次婚,也都在这次婚姻里留下了一个女儿。 林尚宫的女儿今年十九岁,在国子学做直学士,虽然还没有成家,但也不需要林尚宫操心她的日常起居了。 褚侍郎的女儿今年十七岁,已经定了亲,马上就要出嫁了。 在孩子们的问题上,林尚宫和褚侍郎存在着一定的默契。 两个孩子都已经大了,也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没必要非得拧着她们改口称娘叫爹,甚至于继母继父都没必要跟继女相熟。 孩子跟父母,两代人都各有各的生活。 所以一直以来,林尚宫没见过褚小娘子,褚侍郎也没见过林尚宫的女儿何小娘子。 几日之前,褚小娘子忽然间给林尚宫送信,希望见她一面,林尚宫便下意识地以为她是因为出嫁在即,不放心自己的父亲。 林尚宫知道,褚侍郎有着心悸的毛病,偏偏他喜欢夜里读书,总是睡得很晚。 结果才刚碰面,褚小娘子说的第一句话,就全盘推翻了她的设想。 离开霞飞楼之后,褚小娘子重新补妆,换了一身衣裙,在此严阵以待。 说起来,这也是她第一次面对面地跟林尚宫说话。 褚小娘子正襟危坐,神色肃然:“林尚宫,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 林尚宫短暂地一怔,旋即便意识到来者不善。 她笑了笑,语气温和,如一位对褚小娘子敌意无知无觉的寻常长辈:“当然可以了。” 褚小娘子便点点头,暗吸口气,而后微微一笑:“我知道林尚宫打算跟我阿耶成婚——我可以不反对这桩婚事,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林尚宫眼底飞快地闪过一抹讶异。 紧接着,她又一次笑了。 这一次的笑容,较之最开始那一次,要真实很多。 林尚宫由衷地问她:“是什么条件呢?” 褚小娘子脸上的笑容有点不自然,语气倒是很坚定:“你们可以成婚,但是不能有孩子!” 林尚宫听得挑了下眉,讶然道:“为什么不能呢?” 褚小娘子料定她不会轻易松口,所以早早就打好了腹稿,这时候前脚问完,后脚她就有条不紊地讲了出来。 “林尚宫,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不适合再生孩子,我这么说,其实也是为了你好。” 又说:“据我所知,你并没有兄弟姐妹,我阿耶也是如此,如果你们俩真的有了孩子,不会觉得这个孩子很可怜吗?” “我阿耶今年都已经四十岁了,如果你们真的有了孩子,等他长大成人,你们俩都该多大年纪了?” “说句不好听的话,要是他还没有长大,你跟我阿耶就不在了,到时候谁来管他?我吗?” 褚小娘子脸颊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我今年也才十七岁,马上就要出嫁了,怎么可能顾及得上娘家的弟妹?不行的。” 她做出了最终的结论:“我觉得,你们不适合再生孩子了。” 林尚宫定定地看着她,慢慢的,好笑且由衷地惊呼了一声:“我的天呐……” 她看着褚小娘子,好像是成年人在看着一个幼稚且愚蠢的孩童。 褚小娘子被这种目光刺伤了。 她眼睛里含着一点愠怒,强忍着没有发作:“林尚宫,你这么说话,是什么意思?” 林尚宫觑着她,慢悠悠地笑了起来:“没什么意思。” 褚小娘子勃然变色:“你是觉得我很可笑吗?” 林尚宫语气温和如初:“我没有这么说。” 褚小娘子忍不住道:“可你脸上的表情,就是这个意思!” 林尚宫定定地瞧着她,感觉自己好像是做了一场荒唐的梦。 上一次产生这种感觉,还是在底下人胆战心惊地告诉她,说德妃让人取走了朱皇后亲蚕礼要用的发冠…… 一直以来,褚侍郎跟她形容的女儿,是娇憨可爱的。 这话林尚宫现在信了一半儿。 她是真的觉得褚小娘子很可爱。 蠢得可爱。 林尚宫想到这儿,忍不住笑了出来。 褚小娘子叫她笑得恼怒不已:“你看不起我——你这是在侮辱我!” 褚小娘子厉声问她:“我说的条件,你到底答不答应?!” 林尚宫没理会她,笑得停不住。 褚小娘子一张脸涨得通红。 她在这儿待不下去了:“你等着!” 褚小娘子说:“我要去告诉我阿耶你的真面目!” 说完,都没给林尚宫反应的时间,就气恨不已地出去了。 林尚宫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想:褚小娘子,这下你真要完蛋了。 你阿耶他完完整整都会是我的了。 又觉得很不可思议。 原以为天地造物,宫里边有一个德妃就很了不得了,没想到宫外还有褚小娘子这样的旷世奇才…… 再一想:褚小娘子还不如德妃呢! 起码德妃不会去跟圣上说:你不能再跟别人有孩子,这是为了你好! 林尚宫轻叹口气,叫人先去医馆取几副褚侍郎平日里喝的药,就地煎了,这才叫人赶着马车,往褚家去。 等她们俩都走了,德妃跟阮仁燧才鬼鬼祟祟地从旁边静室里出来。 母子俩对视一眼,眼睛里不约而同地闪烁着震惊与不解。 德妃很少这么钦佩别人的,但是现在么,她由衷地觉得——褚小娘子是个人物! 阮仁燧也惊愕不已:“跟林尚宫硬碰硬,她怎么敢的呀!” 林尚宫是谁,从籍籍无名的小宫女一路爬到正五品尚宫,而后被圣上钦点为太常寺少卿的狠人啊! 这两条履历,全是干货,没有一点水分! 跟她斗,还斗得这么浅显,这么令人不忍直视…… …… 娘俩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唏嘘与感慨,还有点吃瓜吃饱了的心满意足,大手牵着小手,啧啧着往楼下去。 茶楼本就是喧嚣热闹之地,底下还有说书人和玩杂耍的轮流上阵,以招揽客人。 神都城里的富贵闲人们拎着鸟笼来此消磨时间,聚会亲朋。 各书院的学生们在这儿静坐,看看书,亦或者随手写点东西。 也有三三两两的女郎亦或者已婚妇人在此小聚,吃吃点心,嗑个瓜子儿,听一听新近的热闹,享用一下清闲的午后时光。 阮仁燧跟德妃还没从楼梯上下去,就听底下传来一阵嘈杂。 男女惧怕的惊呼声夹杂在桌椅挪动的响声之中,仿佛是生了什么乱子。 德妃心头一跳,第一时间停下了脚步,将儿子拉到身后,保护起来。 侍从们反应更快,早已经不动声色地守在了楼梯的上下两端。 阮仁燧听见底下有人在叫,还有道女声,在慌忙劝说:“七爷,七爷!您是贵人,没得跟我这个小人物较劲,倒是失了您的身份……” 又说:“楼上有雅间空着,我伺候着您上去坐坐?” 阮仁燧心想:大概是茶楼的老板。 又想:七爷是谁? 紧接着,他听见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称心娘子,你觉得我用不起你们家的包间还是怎么着?” 阮仁燧只听声音,都觉得称心娘子必定是在点头哈腰:“您这说的是什么话?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这么想啊!” 又说:“只是您这爱宠宝贝,放在外边,叫我这些不长眼的伙计惊了可不是小事儿,楼上多得是空置的雅间,您二位一起去歇歇脚……哎呀!” 称心娘子这话都没说完,就是一声夹杂了恐惧的惊叫! 德妃实在是很好奇,禁不住向下一步,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阮仁燧也很好奇,同样禁不住向下一步,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德妃反手把他的脑袋给按了回去:“你别看,不安全!” 阮仁燧郁郁道:“……那你怎么还看?” 德妃随口道:“大人能跟小孩儿一样?” 探头瞧了一眼,她猝不及防地惊了一下,惊叫一声,猛地缩回身来,心有余悸地捂着心口。 阮仁燧实在是很好奇,从楼梯上向下两步,探头去瞧,一眼便见楼下站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 脸上白胖,肚子凸起来一点,醉醺醺的,手臂上盘着一条花蛇,正吐信子。 阮仁燧定睛瞧了几眼,心想:哟,原来是他! 那白胖子旁边还有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想必便是之前与白胖子说话的称心娘子,她脸色苍白,强挤出来一点生意人的和气,脸上带笑。 七爷方才用那条花蛇吓了她一下,看她后退几步,面容失色,不禁哈哈大笑,洋洋得意:“怕什么?它又不咬人!” 那妇人只得赔笑:“七爷,我领着您上楼去坐……” 几位女客在这儿待得胆战心惊,放了茶钱在桌子上,悄悄从后边绕着,打算离开。 七爷察觉到了,却只作未觉之态,等她们瑟瑟地路过自己身后,忽然间转身一扑,将手臂上那条花蛇往前一送—— 女客们惊声尖叫,狼狈逃离。 七爷满脸坏笑,抬脚用力往地上一跺,做出追逐的声音来,有个客人都跑出去了,又给惊了一下,脚下一歪,摔在了地上。 茶楼老板见状,赶忙快步去扶。 七爷乐得后退几步,捂着肚子笑得喘不过气来。 也是这么一退,叫他注意到楼梯上还站了几个人。 尤其还有个头戴帷帽的妇人。 他起了恶作剧的心思,就要过来—— 阮仁燧不怕虫蛇,也知道底下侍从不会叫他过来,丝毫不怵,但是德妃是真的害怕! 那可是蛇啊! 她看一眼就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阮仁燧就觉得攥住自己小手的那只大手隐隐地在发抖,又好像忽的反应过来了似的,要把他往身后拉,紧紧护住。 阮仁燧回过神来,当下向前一步,挡在了母亲身前,同时出声喝道:“不准过来!” 七爷坏笑着说:“别怕,我都说了,它不咬人……” 阮仁燧冷冷地瞟了他一眼,说:“再往前走一步,我叫人干死你!” 七爷:“……” 七爷叫这话震得酒都醒了三分:“你,你说什么?!” 阮仁燧当然不会再去重复一遍已经说过的话,这死胖子算老几,他也配! 阮仁燧叫人陪着德妃上楼:“阿娘,你再上去坐一会儿,避开点,我收拾他。” 又叫刚刚安置了摔倒女客,折返回来的称心娘子:“找人送壶热茶上去,叫我阿娘暖暖身子,定一定神。” 称心娘子不动声色地瞧一眼七爷,再瞧一瞧这位年幼的客人,当下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 没叫伙计过去,她亲自提了壶茶上楼。 茶楼里的其余客人瞧了一场热闹,再见这一上一下、一小一大两人隐隐地有了点针锋相对的意思,都觉得这事儿开始有意思了。 七爷起初只是存了点恶作剧的心思,这会儿叫一个小孩儿当众下了面子,不禁有些恼了。 脸面上下不来,就得往回找补:“你是谁家的孩子?口气真够大的……” 阮仁燧当然也不会回答他的问题。 还是那句话,这狗东西算老几,他也配! 阮仁燧沉着脸,叫人过来:“把这死胖子的裤子扒开,帮他把那条不咬人的好蛇塞进去!” 这话落到地上,众人齐齐为之一震。 别说是七爷,随从的大内高手都给镇住了。 七爷还没有发声,领头的侍从就先发声了:“小郎君……” 阮仁燧对上他的视线,确定以及肯定地说:“就这么干,之后再有什么事儿,我担着!” 侍从们暗吸口气,领命应声,一撸袖子,走上前去。 七爷吃了一惊,看一眼围上来的几名劲装汉子,脸色大变,就要开始反派被打脸后的经典一问:“你知道——” 阮仁燧两手插腰,气势汹汹,零帧起手:“王八蛋,你知道我是谁吗?!” 七爷:“……” 阮仁燧两手插腰,气势汹汹:“敢得罪我?有你的好看!” 七爷:“……” 七爷被打蒙了,呆滞几瞬之后,才回过神来,不可置信:“我可是——” “你是个屁!” 阮仁燧用力“呸”了一声,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施法。 他鼻孔朝天,趾高气扬,轻蔑之情溢于言表:“跟我摆身份——连你爹我都不认识,你能有多了不起!”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第52章 第52章[VIP] 七爷叫这几句话给震懵了。 真懵了。 只是他懵了, 侍从皇妃和皇子出宫的侍从们可没懵,先把七爷按倒,紧接着把他手臂上那条花蛇钳住, 又去扒他裤子。 四下里看热闹的女客们不由得扭过脸去,上了年纪的却是一点都不怵, 笑呵呵地瞧着, 不时地跟身边人议论几句。 男客们已经兴奋地开始吹口哨, 对着他指指点点起来了。 七爷像只王八似的叫人按在地上, 刚挣扎了没两下,就觉得屁股一凉。 他实在给吓住了,赶紧叫了声:“大胆!” 他厉声说:“我可是宁国公府的人!” 周围或近或远的看客们倒抽一口凉气, 显然是吃了一惊。 只可惜,最关键的几个人并不吃惊。 阮仁燧背着手,好整以暇地过去, 神色随意:“我知道,你不是杨七吗?世子是你一母同胞的兄弟……” 杨七被他点破身份,只觉得是一盆冷水忽然间泼到了身上, 剩下的那七分醉意又消减了三四分:“……你知道我?” 这说话的功夫, 侍从已经拎着那条花蛇过来,动作相当麻利地往杨七裤子里边一丢,紧接着又极其利落地重又帮他把腰带给束上了。 杨七还在想“这小孩儿知道我是谁,怎么还敢这么对我?”, 又因为醉意消减了许多,觉得这小孩儿的脸庞看起来好像有点眼熟…… 总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 正想着呢, 按住他的侍从松开了手, 一条凉凉滑滑的东西在他大腿上蜿蜒扭动起来—— 杨七大惊失色,惊惧不已, 猛地从地上弹跳起来,一边拍,一边打,好像是发了羊癫疯,在跳一支稀里糊涂的乱舞。 裤腿儿扎在靴子里边,腰带又重新被系紧,杨七这么一站,那条蛇紧跟着落到了腿弯处,生物的本能使然,立时便循着他的腿开始往上爬。 杨七感受着大腿皮肤传来的凉滑触感,只觉魂飞天外,面如土色,惊慌失措地用手去抓—— 只是那条花蛇原就是个活物,陡然给关进了上下无门的裤子里边,又有外力来捉,哪会安生? 立时就扭动着挣扎起来。 杨七哭爹喊娘,一时蹦,一时跳,一时捉,一时摸,鼻涕眼泪都出来了! 这边闹起来的动静实在不小,围拢过来的人多了,不免有人过来替杨七说话。 “……他带着蛇在闹市行走,是有些不妥,只是你们如此恃强凌人,只怕更加不妥吧?” 阮仁燧瞟了这中年人一眼说:“你知道他之前是怎么带着蛇在这儿为难茶楼主人,吓唬别的客人的吗?” 那中年人听得一顿,沉吟几瞬之后,终于道:“只是依当下的局势来看,就算他真的那么干了,影响只怕也远不如你所作所为更大。” 他肃然道:“他倚势凌人,你不也是如此?” 这要是在前世,阮仁燧十七八岁的时候,他或许会很认真地拉开架势,跟这人争辩一场。 只是换成现在,他已经没有那个兴致了。 因为!这种人! 就是他在基层工作的时候! 最讨厌!遇见的!那种人!!! 就像杨七一样。 他倚仗着家世欺凌茶楼的老板称心娘子,欺负茶楼里的客人。 他没强抢民女,没纠结家仆打断路人的胳膊和腿儿,可从某种程度上,他比那种人更可恶! 恶霸是明晃晃的坏,但杨七是可进可退、游刃有余的坏! 你跟他说道德,说法令,他用家世和身份压制你。 你用身份去压制他,他反过来说又不是什么大事,倒要跟你来谈道德了! 重活一世,面对傻×,阮仁燧选择不解释,硬刚。 阮仁燧当下对着那中年人微微一笑,说:“关你屁事啊,滚!” 中年人听得变了脸色:“你——你是谁家的郎君?小小孩童,怎么如此桀骜……” “再不滚,等那条花蛇腾出空来,我让人扒了你裤子,也放你裤子里溜溜!” 阮仁燧呵呵一笑:“这么心疼杨七,就来感受一下他感受过的吧!” 中年人:“……” 中年人脸色铁青,深深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杨七还在那儿跳踢踏舞,折腾了半天,只差没口吐白沫了。鈅梺樆ɡё 到这时候,他什么体面从容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哆嗦着解开了裤腰带,把裤子往下一拉,几乎是哭爹喊娘地将那条花蛇释放了出来…… 杨七的裤子还掉在腿弯那儿,这时候也没有气力去提了,瘫在地上,神情僵滞,三魂七魄都飞了一半。 那条花蛇也被他折腾得不轻,软在地上,连游走的气力都没有了。 阮仁燧随意地找了个地方坐下,捏这一块茶点细嚼慢咽,再瞄一眼杨七光溜溜的大腿,由衷地道:“杨七胖子,你人虽然坏了点,但说的都是实话,那条蛇的确不咬人。” 杨七劫后余生,神情恍惚地看着他。 阮仁燧一歪头,觑着他,问:“知道我是谁吗?” 杨七艰难地咽了下唾沫,苍白着脸孔,点了点头。 清明宫宴,承恩公,还有撒在承恩公脸上的那泡尿…… 想起来了! 全想起来了! 阮仁燧露出满嘴的小米牙,像是鳄鱼的牙齿,笑嘻嘻地问他:“怎么样,蛇好玩吧?” 杨七:“……” 杨七瑟瑟地道:“好,好玩。” 阮仁燧又问他:“以后还玩吗?” 杨七把头摇得跟陀螺似的。 阮仁燧抬手指了指这间茶楼:“我罩的,懂吗?” 杨七温驯地用力点头:“懂,懂……” 阮仁燧看他还算上道,也就没再说什么,喝一口茶润了润嗓子,摆摆手叫他:“滚吧。” 杨七感恩戴德地谢过,扭头就走。 阮仁燧把他叫住了:“慢着!” 杨七听得心头一个咯噔,小心翼翼地回过头来,阮仁燧觑着他,指了指地上那条还在晕头转向的花蛇。 杨七现在一瞅见这东西就打怵,偏也不敢不管,一躬身,哆嗦着去捡起来,托在手臂上,低着头,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 楼上德妃还在跟称心娘子说话,脸上瞧着比之前好多了,也有了笑模样。 看儿子进来,赶紧招招手叫他到近前来,拉着上下左右看看,再叫转个身,确保他从头到脚都没事儿。 她实在是很窝心,这孩子虽然小,但是也中用了,看出来她怕蛇,居然站到她面前去保护她呢! “娘的乖宝!” 德妃搂着他敦实的小身体,脸颊亲昵地贴了贴他的小脸蛋儿,感动不已:“你都不害怕的吗?那东西多吓人啊!” 阮仁燧中气十足地说:“不怕!” 又很有自信地说:“阿娘也别怕,有我保护你呢!” 把德妃给感动得啊,拉着儿子的小手,舍不得松开:“一眨眼的功夫,就长成小男子汉啦……” 忽的想起罪魁祸首来,当下柳眉倒竖,面露愠色,又问他:“那个杨七呢?!” 阮仁燧嘿嘿一笑,超级自信地说:“阿娘,你肯定猜不到我是怎么收拾他的!” 德妃很捧场地开始猜测:“你叫人打他啦?” 阮仁燧摇头:“没有。” 德妃又猜:“难道是狠狠地骂了他一场?” 阮仁燧摇头:“也没有。” 德妃想了想,又道:“难道是打算叫杨少国公收拾他弟弟?” 阮仁燧还是摇头,看他阿娘柳叶儿似的眉毛都蹙起来了,当下嘿嘿一笑,洋洋得意地把自己做的事情讲了。 旁听的称心娘子:“……” 德妃立志做不扫兴的阿娘,当下就说:“岁岁,你怎么这么聪明?能想出来这么好的主意收拾他!” 阮仁燧骄傲地抬起了下巴。 德妃还在夸他呢:“杨七那种混账,就得这么收拾他,这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娘俩儿正说得高兴呢,冷不防外头侍从隔着门来回禀:“太太,小郎君,京兆府来人了。” 德妃听得面露茫然:“啊?京兆府来人干什么?” 阮仁燧也很茫然:“是啊,京兆府来人干什么?” 侍从们回禀,得到准许之后,从外边将门打开。 阮仁燧探头去瞧,就见先前在楼下匆忙离开的那中年人和一个红袍官一起,神情严肃,面色沉沉地上楼来了。 阮仁燧:“……” 他无语之中,又觉得有点好笑。 感情之前不是直接走了,是去报官了啊…… 看这架势,想必那中年人也是官身。 就是不知道是什么品阶了。 不过…… 管他呢! 阮仁燧心想:连我都不认识的官,能有多了不起! 他懒得跟人掰扯,就叫近侍过去:“给他们看看你的腰牌。” 那中年人与那红袍官到了近前,便被侍从们拦下,眉头将要皱起的时候,面前已经被人推过来一面禁卫腰牌。 两人对视一眼,脸色齐齐一变。 再见一个年幼的小郎君背着手站在走廊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忖度他的年纪,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他们赶忙上前去躬身行礼,口称:“楚王殿下!” 阮仁燧没理那中年人,倒是问那红袍官:“你在京兆府当差?” 那红袍官道:“回禀殿下,臣是京兆府少尹任子高。” 哦。 阮仁燧心想:说起来,这还是前辈呢! 脸上倒是不显:“任少尹,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任少尹禁不住扭头瞧了旁边人一眼,如实道:“祁侍御史往京兆府去,道是有人公然以身份凌人,行径顽劣,不容忽视……” 阮仁燧听得皱起眉来。 他一脸感同身受般的气愤:“什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居然有这种事?真是太让人生气了!” 一边说,一边叫任少尹免礼,直起身来。 任少尹从令随之起身,祁侍御史紧随其后。 阮仁燧瞟了他一眼,讶然道:“祁侍御史,我好像没叫你免礼吧?” 祁侍御史听得脸色一变,深吸口气,不得不重新躬下身去:“是臣疏忽了,还请殿下见谅。” “嗯嗯,”阮仁燧敷衍地应了一声,转过头来,跟任少尹说话:“任少尹,你来晚啦,人早就走啦!” 他一脸唏嘘,说:“祁侍御史说的,就是杨七胖子啊——你知不知道杨七胖子是谁?” 都没等任少尹说话,阮仁燧就自顾自地给出了答案:“就是宁国公府杨少国公那个不中用的弟弟!” 他说:“杨七胖子真是混蛋,带了一条花蛇出来吓唬人,害得称心娘子生意都没法做——你知道称心娘子是谁吗?” 任少尹不动声色地觑了一眼旁边的祁侍御史,唯有摇头:“这,臣还真是不知道……” 阮仁燧就叫称心娘子出来:“你来跟任少尹说一说今天这事儿吧。” 称心娘子开茶楼接待八方来客,自然八面玲珑,长袖善舞。 她早先就瞧出来这对年轻的母子身份非同寻常,现下知道竟然是宫里的皇妃和皇子,哪里还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再则,她也没有诬陷杨七啊,本来就是他带着蛇来生事的! 称心娘子就温声细语地把事情经过给讲了。 任少尹听得皱眉:“这个杨七,简直是胡闹!” “是呀!”阮仁燧附和了一句,又叫人过来:“去找杨七回来,让他把事情解释清楚,可不能让任少尹误会我!” 先前一场大闹,杨七被吓软了腿,这会儿都没走出去多远,就又被人给提回来了。 阮仁燧问他:“之前你带着蛇来这儿吓唬人,耽误人家做生意,是不是确有其事?” 杨七哪敢驳他的面子? 这可是连圣上他舅都敢冲上去撒一泡尿的狼人啊! 杨七原地滑跪:“是的、是的,一切正如殿下所说。” 阮仁燧就一摊手,神色轻快,语气从容:“好啦,事情就是这样的,早就结束了,任少尹,你看大家现在不都很愉快吗?” 称心娘子笑得很愉快。 杨七笑得很愉快。 任少尹心有思忖,脸上也笑得很愉快。 祁侍御史…… “哦哦哦,我不小心把祁侍御史给忘了!” 阮仁燧特别诚恳地道了个歉,而后说:“祁侍御史,实在是对不住,我忘记让你起来了,你不会怪我吧?” 祁侍御史:“……” 祁侍御史慢慢地直起发僵的腰杆来,面含一缕愠色,勉强笑道:“臣怎么会怪您?” 阮仁燧咂了下嘴,而后忽的说:“我好像没有叫你免礼吧,祁侍御史?” 祁侍御史:“……” 其余人:“……” 祁侍御史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脸色铁青! 阮仁燧不以为然地跟他对视着:“你有事吗,祁侍御史?” “……”祁侍御史不得不再次将腰弯了下去:“是臣疏忽了,还请殿下见谅。” “哎呀,真是的!” 阮仁燧就在那儿叹了口气,一副很惋惜的样子:“祁侍御史,都两次了,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年纪大了,不长记性,那就辞官嘛,总这么为难自己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第53章 第53章[VIP] “殿下, 您说的同我想要说的,是两件事。” 祁侍御史维持着行礼的姿势,深吸口气, 沉声开口:“杨七行事不妥,是他有错, 殿下行事不妥, 是您有错, 两件事不可一概而论!” 阮仁燧很好奇地问他:“我干什么了?” 祁侍御史面有愠色, 一指楼下,愤然道:“就在不久之前,您让人把那条花蛇塞进了裤子里边去了!” 任少尹:“……” 任少尹这才知道皇长子春秋笔法都省略了些什么, 忍不住悄悄地瞄了杨七一眼。 杨七面带着黄连一般甜蜜的微笑。 阮仁燧哈哈一笑,断然否认:“没有的事儿,祁侍御史, 你看花眼了吧!” 祁侍御史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只觉得匪夷所思:“您怎么能说——” 阮仁燧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阮仁燧一扭头,问当事人:“杨七, 我让人往你裤子里塞花蛇了吗?” 杨七一个激灵, 果断摇头:“没有!” 他十分肯定地说:“绝无此事!” 阮仁燧满脸无辜地一摊手,同祁侍御史道:“你看,他自己都说没有!” 紧接着又想起来,这可不是上辈子他在京兆府上班的时候! 这是小二十五年前——他上一世那牛×闪闪的上司还没把公诉制度搞出来呢! 阮仁燧就理直气壮地说:“民不告则官不理, 杨七胖子说没事儿,称心娘子这个茶楼老板也说没事儿, 祁侍御史, 你算哪个牌面上的人物,就自顾自地冒出来了?” 他趾高气扬道:“好像从头到尾都没你什么事儿啊?” 祁侍御史气急败坏, 惊愕又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活像是见了鬼:“你!” “你什么你?大胆!” 阮仁燧小脸一板:“这就是你对皇嗣说话的态度?真是没规矩!” 祁侍御史:“……” 阮仁燧对着他指指点点:“等着吧,你完蛋了,我要去屈大夫面前告你!” 祁侍御史:“……” 任少尹不无同情地瞧着祁侍御史,心想:你可别当场晕过去啊…… 最后也就这么散了。 …… 出门登上马车之后,德妃还有点担心呢:“是御史台的人啊,他不会上疏弹劾你吧?” 又说:“你这个脾气呀,也真是有点急躁……” 阮仁燧不以为意:“我托生到帝王家,难道就是为了忍气吞声的?他爱弹不弹,我怕他?!” 又理直气壮地说:“本来也是他自己撞上来的!” 德妃想了想,深以为然:“没错儿,他自找的!” 娘俩儿迅速达成了共识,丝毫都不内耗地终结了这个话题。 只是德妃回想起今天瞧见的那个画面,还是有点后怕:“怎么会有人喜欢把玩蛇,还带着出门啊——天杀的杨七胖子!” 阮仁燧就到母亲身边坐下,学着德妃哄自己时候的架势,用小手拍着她的背,跟她保证说:“阿娘,别怕,我永永远远都给你撵蛇!” 德妃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她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笑眯眯的,神情慈爱,好像一只低头给崽崽舔毛的母猫:“我们可靠的小岁岁!” …… 圣上心平气和地看着德妃跟阮仁燧,问他们:“这就是你们俩迟迟未到,让我和仁佑在这儿等了将近一个时辰的原因?” 德妃低着头不敢吭声。 阮仁燧也低着头不敢吭声。 圣上就笑了笑,说:“怎么都不说话?” 德妃老老实实地说:“是,是我不好,我把时间给忘了……” 阮仁燧见不得阿娘被骂,赶忙说:“不能全怪阿娘,其实我也忘了……” 想了想,又破罐子破摔地走到德妃前边去护着她,说:“阿耶,实在不行,你就打我几下吧!” 圣上冷笑一声,一抬手——阮仁燧就跟只熊猫似的,赶紧伸出手臂把自己的头给抱住了! 德妃眼泪汪汪地护着儿子:“可不能打他啊!” 圣上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我们两个人在这儿等你们,都快要饿死了!” 德妃耷拉着脑袋不敢作声。 阮仁燧也耷拉着脑袋不敢作声。 大公主坐在旁边,看看弟弟,看看德妃,最后再看看自己阿耶,忽然间不受控制地打了个饱嗝儿。 打了个饱嗝儿! 圣上:“……” 德妃:“……” 阮仁燧:“……” 德妃跟阮仁燧对着圣上怒目而视! 圣上理直气壮地白了他们一眼:“怎么,难道你们俩没迟到?晚来这么久,你们还有理啦?!” 娘俩儿便怏怏地低下了头。 圣上又叫人取了菜单来,推到他们母子俩面前去:“看看想吃什么?” 德妃嘴巴撅得能挂个油瓶。 阮仁燧嘴巴撅得能挂个小油瓶。 大公主两手捂在嘴边,像个小喇叭似的,悄悄地告诉他们:“阿耶也没有吃呢!” 德妃跟阮仁燧都怔住了。 德妃这回是真有点想哭了。 她忍不住吸了吸鼻子:“你怎么不早说呀!” 圣上无奈地催促她:“你赶紧点吧,我真要饿死了……” …… 阮仁燧跟着德妃跑前跑后,忙活了大半天,这会儿是真的饿了。 菜单上从头到尾瞄了一遍,迅速点了几样,而后就专心致志地等待着吃饭了。 德妃倒是在跟圣上嘀咕褚小娘子跟林尚宫的事情呢:“褚侍郎看起来也不傻啊,怎么生的女儿就蠢蠢的……” 圣上瞧着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心想:爱妃,其实你阿耶也是挺聪明的一个人来着…… 捎带着附和了德妃几句:“一样米养百种人,也不奇怪。” 这边哄完自己的爱妃,那边爱妃生的笨蛋儿子又一脸担忧地看着他,假模假样地说:“阿耶,那个侍御史不会去朝上弹劾我吧?好可怕啊,阿耶!” 圣上:“……” 圣上没好气道:“真是稀奇,你还会觉得怕?” 阮仁燧可怜巴巴地朝着他笑,一副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样子。 圣上生忍着没有白他一眼。 说话的功夫,胡姬送了表层铺有熏鱼片和蘑菇的荞麦馅饼过来。 德妃先送了一块儿给圣上,紧接着又给儿子取了一块,虽然知道大公主已经吃得饱饱的了,但也给了她一块。 万一小姑娘也想再尝尝呢? 德妃自己倒是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动口了。 她不是很能接受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圣上劝她:“来都来了,好歹尝一尝嘛。” 阮仁燧大口炫饭,嘴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地说:“好吃!” 德妃叫他慢点吃,当心噎着:“后边还有别的呢。” 这之后胡姬陆陆续续地又送了几样菜过来,酸奶油烧鲤鱼,酸菜牛肉,白菜汤,最后是藏红花烤天鹅…… 以神都人氏的口味来看,俱都十分新鲜。 阮仁燧都比较能够接受,德妃倒是不怎么喜欢:“都酸得怪怪的。” 最后那只烤天鹅上了桌,侍从近前来帮着拆分开,德妃倒是起了意想尝尝。 圣上知道她的口味,笑着劝她别抱太大的希望:“宫里边吃不到的,基本上都不好吃,” 德妃不信邪,坚持要尝一下,还叫大公主一起尝尝。 几瞬之后。 德妃信了_(:з」∠)_ 果然不好吃! 一家四口吃完饭,就预备着打道回府。 圣上还惦记着德妃先前同他说的八卦,私底下悄悄问儿子:“褚继津这事儿后来怎么样了?” 阮仁燧迟疑着,小声告诉他:“我记得,褚侍郎好像没过几年就辞世了……” 圣上听得脸色一变:“他还很年轻啊——是因为急病,还是因为事故?” 阮仁燧老老实实地告诉他:“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应该发生得很匆忙吧?” “因为后来褚小娘子为着褚侍郎的死跟林尚宫对簿公堂了,好像当时闹得还很大……” 上辈子褚侍郎死的时候,他还不到十岁。 褚家同夏侯家又没有什么交际,他甚至于不知道这个消息,毕竟跟他没关系不是? 他还是在长大之后,通过林尚宫这边的关系,间接地了解到曾经有过那么一个人的。 毕竟林尚宫后来做了秘书监,致仕之后每年也总会几次进宫的机会。 宫里常日无聊,私底下也会议论几句从前之事,阮仁燧在旁边听了几句,只是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因为那都是很多年之前的事情了。 只是此时此刻,阮仁燧再看他阿耶的反应,又觉得这事儿好像比他想象得还要大。 他忍不住小声问了出来:“阿耶,对你来说,褚侍郎是个很重要的人吗?” 圣上脸色有些沉郁,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低头看了他一眼,说:“我原本是想用他来承前启后的。” “褚继津还很年轻,有能力,又是寒门出身,没有太多姻亲故旧的攀扯,林尚宫也算是自己人,谁成想……” 他没再说下去。 只是嘱咐宋大监:“叫人仔细着褚家那边的事情,要是有了变故,告诉朕一声。” 宋大监毕恭毕敬地应了。 …… 褚家。 褚小娘子回家之后扑了个空。 褚继津没回去。 想想也是,俊贤夫人请了几位贵客去做评委,如今盛会落幕,怎么还不得殷勤招待一二? 褚小娘子气得狠了,心里边恼恨之余,又有种隐隐的惶恐。 到最后褚侍郎还没有回去,她自己倒是先自哭了起来。 林尚宫对那套社交流程门儿清,是以她一点都不着急,先去药铺把药开出来,就近熬煮了,用药瓮盛着,往褚家去了。 事实上她的做法完全正确,褚侍郎前脚才回去,后脚她就到了。 褚小娘子一个人冷静了那么久,原本心情还有些平复回去了,再听人说林尚宫来了,立时便激愤起来:“她还敢来?” 褚侍郎脸上还带着点酒意,思绪倒是还算清楚,听这话的意思不太对,心下惊疑不定:“她为什么不能来?” 褚小娘子叫他问住了,原地憋闷了会儿,终于一边哭,一边愤愤地抱怨了出来:“阿耶,你不跟她成婚好不好?她不是什么好人,她欺负我!” 褚侍郎不免要问:“她怎么欺负你了?” 褚小娘子把心一横,将之前谈话的事情说了出来:“我也是为了你们好,她那么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阿耶,她就是为了你的身份才跟你在一起的!” 褚侍郎只觉得好像是一道惊雷,径直劈到了自己头顶上。 好一会儿过去,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今年也才三十九岁,你林姨母比我还小几岁呢,我们不能再有一个孩子吗?” 褚小娘子就把自己先前的那一套说辞搬出来,言辞恳切地劝说父亲,又说:“要真是有个万一,我也照顾不了这个弟弟或者妹妹呀!” 褚侍郎看着她,不动声色地问:“如果我一定要再生一个孩子呢?” 褚小娘子嘴唇张着,神色难以言表地看着父亲。 许久之后,她终于说:“除非……除非阿耶你现在就留下遗嘱,那个孩子出生之前的你的所有家产,都得留给我!” 褚侍郎怔怔地看着她,简直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儿似的。 褚小娘子叫他看得有点害怕,但还是禁不住觉得委屈:“本来也该留给我啊,我阿娘才是你的结发妻子,我是你唯一的孩子,别的人都是后来的!” 褚侍郎深吸口气,一指门外:“出去。” 褚小娘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尖声道:“阿耶!” 褚侍郎厉声道:“我叫你出去!” 褚小娘子的乳母李氏看情况不好,赶紧上来劝和:“小娘子年幼不懂事,您多包涵一些……” 又拉着褚小娘子往外走。 褚小娘子很不情愿,李妈妈硬是把她给拽出去了。 才刚迈过门槛,正瞧见林尚宫提着药瓮过来。 褚小娘子几乎马上就要发作了:“你——” 李妈妈死活把她拉走了:“小娘子,您就听我的话吧!” 林尚宫笑吟吟地目送她们离开,走进门前,就见褚侍郎已经卧在了案上,神情疲惫地轻轻喘息着,脸色隐隐发青。 她叹了口气,近前去坐下,就近摸了只茶杯,从药瓮里倒了汤药出来,探一探温度正好,叫他来喝。 褚侍郎见到她,神情柔和了些,只是目光有些戚然:“怎么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 几位参赛的小娘子约着小时女官一起出去吃酒。 小时女官自然而然地叫上夏侯小妹:“走,一起去!” “我?” 夏侯小妹有点忐忑:“我又没有参赛,这么过去,不好吧?” 小时女官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就当是交交新朋友嘛!” 闻小娘子的手帕交董二娘子笑盈盈地过来请她:“去吧去吧,夏侯小娘子,你要是不去,我也没脸跟着过去啦!” 董二娘子跟夏侯小妹一样,也没有参与,一直都在台下观赛。 夏侯小妹见有人作伴,心便安了,挽着小时女官的手臂,脚步轻快地一起去了。 董二娘子只比她大一岁,性格却稳重多了,人也温柔周全,席间总照应着她。 夏侯小妹很喜欢她,还约了有空再一起出来玩。 大家都在的时候不好发问,一直到散了之后,她才悄悄问小时女官:“阿满姓董,同淮安侯董家是什么关系?” 阿满,是董二娘子的闺名。 小时女官告诉她:“阿满小娘子是淮安侯的女儿。” 夏侯小妹豁然开朗:“哦~” 那边小时女官却叹口气,有些惋惜地道:“其实阿满的才思未必逊色于我,只可惜淮安侯以为才藻非女子事,不许董家的女儿参与这些事……” 又低声道:“淮安侯府的事情,你多多少少也该有所听闻的。” 夏侯小妹听得有点唏嘘:“要不说人不能做亏心事呢……” 宴饮散后,董二娘子才刚回到淮安侯府,就被淮安侯夫人使人叫过去了。 她母亲李氏站在旁边,淮安侯沉着脸坐在上首。 “你这是上哪儿去了?太阳都要落山了,才知道回来?” 淮安侯夫人脸色不善地问她:“没得叫人说董家的女儿都没规矩!” 董二娘子一板一眼地跟他们行了礼,这才轻声开口:“今天是海棠诗会决赛的日子,我去瞧了瞧,临近午时才散,后边闻小娘子约了参赛的几位娘子吃酒,叫我也去。” 她不露痕迹地看了父亲淮安侯一眼,看他听到闻小娘子的时候脸色稍霁,心里边便有了底。 遂垂下眼帘,继续道:“今次海棠诗会上夺魁的是内廷的小时女官,她是跟德妃娘娘的妹妹夏侯小娘子一起出来的,我瞧着她们都去,便也就去了,刚刚才散,就赶紧回来了。” 淮安侯夫人很不耐烦:“别人跟你有什么关系?好没由来!” 再瞟一眼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的李氏,复又冷笑道:“我知道,你跟你娘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娘识文断字,还会写诗,可这顶什么用?” “前头男人坏了事,她不也被没入牢狱了?” 又说:“倘若当初把那些舞文弄墨的功夫用来服侍丈夫身上,好生规劝着,尽了辅弼的责任,怎么也不会有后来的事情!” 李氏低着头不言语。 董二娘子也不做声。 淮安侯夫人心下得意,还要再说,淮安侯已经很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转而问女儿:“德妃娘娘的妹妹也去了?” 董二娘子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当下微微一笑,说:“是啊,夏侯小娘子的性子很好,我们还约着过几天一起出去赏花……” 淮安侯夫人听得眉头皱起:“赏什么花……” 淮安侯没好气地叫她:“闭嘴!” 再转向女儿时,便和颜悦色起来:“交朋友是好事儿,见的人多了,眼界也能开阔些。” 又叫管事去给她支二百两银子:“朋友交际,就得有来有往,过几天跟夏侯小娘子出去,好好照应着,找点好吃的好玩的……” “我知道了,”董二娘子莞尔一笑:“谢谢阿耶。” 淮安侯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说:“好啦,跟你母亲一起回去歇歇吧,也是累了一天了。” 李氏与董二娘子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母女俩一起福了福身,相携离开。 …… 披香殿。 阮仁燧今天也算是在外边跑了一天,吃完晚饭之后就有点困了,坐在自己的小椅子上打起了哈欠。 德妃就叫人照顾着他去洗把脸,泡泡脚,而后往自己寝殿里去歇息。 等儿子离开,宫人内侍们也都退出去之后,她自己散了头发,面带三分娇嗔,两份薄怒,坐在圣上膝上。 她搂着圣上的脖颈,像只花栗鼠似的,在他耳边吹风:“那个侍御史要是找我们娘俩的茬儿,你可不能站在他那边儿呀!” 圣上脸上带笑,语气也很温煦,说:“好好好,我站在你们这边儿。” 德妃这么一听,脸上便不由得带出来一点笑模样,眉飞色舞,洋洋得意。 两人就此安置了。 结果到了半夜,圣上发觉身边动静不太对,睁眼一瞧,就见德妃脸颊通红,双眸紧闭,神色不安地在说胡话。 伸手在她额头上摸了下,发烧了。 圣上坐起身来,使人去传太医,看德妃两手攥成拳头,捏得紧紧的,又伸手去拉,想要让她松开。 结果才刚碰触到她的手,德妃就是一声惊恐的尖叫:“有蛇!” 她猝然醒了过来,冷汗涔涔,不住地打颤。 圣上就知道她是白日里叫杨七养的那条花蛇给魇着了,当下一边将她攥得紧紧地两手拉开,一边柔声劝慰:“宫里边怎么会有蛇?别怕。” 德妃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下意识地蜷缩起了身体,迷迷瞪瞪地说:“怎么这么冷啊……” “傻瓜,”圣上摸了摸她的脸,语气怜惜地说:“因为你在发烧。” 御医来得很快,诊脉之后,就说:“娘娘是因惊悸高热,扎几针,退下去就好了……” 圣上又问了几句,确定无碍之后,叫她下去准备。 正殿这边喧闹起来,要水的,奔走的,喊话的,人来人往,硬生生把阮仁燧给吵起来了。 坐起身来不明所以地问了问,才知道是德妃出了事,这下子他什么都顾不上了,胡乱找了件外袍披上,光着脚跑到了正殿那边去。 “阿娘!” 圣上见了先宽慰说:“没什么大事儿,就是魇着了,扎两针就好。” 又叫人给他穿戴整齐,找双厚袜子来:“你要是受凉生了病,明天叫你阿娘知道,那才真是糟了。” 德妃烧得晕头转向,一时冷,一时热,似是而非地听见要给自己扎针,冷热之间,又掺杂上了十分的惧怕。 她拉着圣上的衣袖,脸色惊恐,语无伦次,泪汪汪地说:“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圣上只觉得她又可怜又可爱,搂着她,温和地跟她解释:“就扎几下,把高热退下去,睡一觉就好了……” 德妃害怕又痛苦地哭:“不!不不不!” 圣上就叫人去取几颗蜜金柑来,自己抱着德妃转个向,让她面朝墙壁,背对床帐,以便御医施针。 他给德妃喂了一颗蜜金柑。 德妃烧得晕头转向,起初还在掉眼泪,嘴巴里被人塞进去一点凉凉甜甜的东西,就暂时顾不上哭了。 小动物似的咀嚼几下,那甜蜜与凉意之间还夹杂了一点香辛气,怪好吃的。 她吃了一个,忍不住吧唧一下嘴。 圣上又喂她吃了一颗。 御医放轻动作,在后边扎针,德妃不知道是烧糊涂了,还是叫嘴巴里那颗蜜金柑糊弄住了,居然也没有反应。 等施针结束了,她嘴里边那颗蜜金柑也吃完了,竟还有些意犹未尽,眼巴巴地看着圣上。 圣上就叫人端了温水来给她喝。 德妃摇摇头,不肯喝。 圣上就朝她晃了晃手中玉盘上仅剩的那一枚蜜金柑。 德妃就委委屈屈地一仰头,把那碗温水喝了。 再低下头,玉盘里已经空了。 德妃:“……” 德妃:“???” 德妃茫然地看着那个空盘子,隐约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只是脑子里好像有火在烧,竟然也没能反应过来。 圣上扶着她躺下,叫人把寝殿里的灯熄掉。 德妃看着他右边明显鼓起来的腮帮子,脸上不由得显露出疑惑的表情来:“……” 圣上在旁边等着她睡下,这才放轻动作下榻,向外招一招手。 宋大监悄无声息地过来了。 圣上说:“去给宁国公府传个话,那个杨七,把他的腿给我打断。” 宋大监应了一声,行一礼,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第54章 第54章[VIP] 杨七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 今天上午他是怎么去霞飞楼看了一场热闹, 而后又怎么偕同那条花蛇招摇过市,他倒是记得很清楚。 至于之后又是怎么失魂落魄、狼狈不已地回到宁国公府的…… 他是真的记不清了。 等再回过神来,人已经躺在榻上了。 花蛇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杨七太太身边的侍女来喜悄悄去跟自家太太说:“七爷也不知道是出去干什么了, 回来的时候衣裳乱糟糟的,很不齐整……” 她疑心杨七是去了什么风月之地, 跟狐朋狗友喝多了, 晕头转向地回来了。 只是又觉得这事儿有点奇怪:“也没闻见七爷身上有酒气啊。” 杨七太太正在给小女儿做衣裳, 闻言头都没抬。 宁国公府里几房人铺下来, 一直排到了杨三十一郎,前十九个都已经娶妻了。 十九位平辈的妯娌当中,杨七太太的家世是最差的。 杨七郎娶她, 一是因为她生得出挑,容貌美丽,二来则是看中了她出身小门小户, 跟脚薄弱。 她没有底气去约束自己荒唐又风流的丈夫。 成婚的时候,他们都还很年轻,青春男女, 当然也是有过情谊的, 只是时间总能淡化一切。 杨七头一次纳妾的时候,杨七太太伤心过,后来次数多了,她也就麻木了。 抓紧已有的东西, 比苛求不存在的夫妻之情靠谱多了。 这会儿听来喜这么说,她也无心去猜测丈夫到底是刚从青楼女子床上爬下来, 还是跟府里边哪个侍女有了首尾。 她只是说:“仔细点听着动静, 他要是要人,亦或者有什么吩咐, 就赶紧过去,不叫的话,就别往前凑了。” 来喜“嗳”了一声,说:“太太,我知道。” 杨七一直都没叫人,杨七太太当然也就没往他跟前凑,衣裳做到一半,觑着天色黑了,又叫人摆饭。 杨七倒是过来了,坐下来浑浑噩噩地吃了几口,就把筷子一丢,回床上去躺着了。 杨七太太从没见过他这般模样,倒是有点稀奇,只是有那么多前事横亘着,她也没那个心力去瞎打听。 如是夫妻各自安置,杨七太太搂着小女儿睡到半夜,忽然间听见外边院子里热闹起来了。 她有些讶异,起初还当是丈夫终于发作起来了,暗叹口气,披衣起身,哪知道还没等出去,长嫂俊贤夫人便先一步过来了。 杨七太太见状,就知道事情一定远比自己想象的严重。 因为长久以来,她跟俊贤夫人这位长嫂也好,杨七跟杨少国公这位同胞兄长也罢,相处得其实都只是平平。 杨七太太的父亲是个八品官,品阶低微,而俊贤夫人出身名门,父母均为宰相之后,这样两个人,哪有什么共同之处? 素日里往来交际,杨七太太连体面地回礼都做不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到最后她自己也放弃了,何必打肿脸充胖子呢。 没事儿也不出门,只在自己房里猫着,很少同妯娌们交际。 而杨七虽与杨少国公一母同胞,性情却迥然不同,他生性爱玩,行事荒诞…… 这么说吧,杨七最好的朋友是承恩公。 兄弟俩颇不和睦,见了面没说几句,就得吵起来,打过,也没少闹过。 深更半夜的,俊贤夫人却专程过来,院子里还在闹腾,杨七太太心里边不免有些不安。 俊贤夫人看她一副忐忑不已的样子,也觉得这个弟妹实在不易,拉着她往内室里去坐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宽慰了她一句:“放心吧,没什么大事儿。” 她神色自若:“老七行事荒诞,在外边惹了事,他哥哥生了大气,传了家法,要狠狠教训他一顿。” 到底是惹了什么事儿? 俊贤夫人一句也没提。 杨七太太习惯了谨小慎微地过日子,人也有些聪明,看长嫂避而不谈,自己当然也没必要去深问。 当下叫人去泡茶,就着桌上的干果点心,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叙话。 夜色寂静,外头杨七忽然剧烈地惨叫了一声。 杨七太太的心紧跟着跳了一下,很快又重新平复了下去。 俊贤夫人无心猜度年轻妯娌的心思,只觉得这事儿实在叫人头疼。 先前还看颍川侯府的笑话呢,紧接着,自家就成了新笑话。 她跟丈夫都已经歇下了,又被宫里边的传话惊得起身。 夫妻俩都不是傻子,知道三更半夜的,宫里边忽然递出来这么一句话,必定是出了大事。 圣上要是有心收拾杨七,早就能叫人传话,何必非得赶在这个时候? 俊贤夫人私底下猜度着,兴许是皇长子出了什么事。 同丈夫一说,夫妻俩都有些不安。 要真是涉及到了皇长子,那可就是大事了! 尤其又是在这个时候,若是有个万一…… 夫妻俩都不敢再想下去了。 匆忙穿戴整齐了过来一问,这才知道杨七白日里都干了些什么。 杨少国公真是恨得牙痒:“你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着调?到底是怎么惊着皇长子了?这要是有点什么,别说是一条腿,你的脑袋都补不了!” 杨七面如土色,惊惧不安之余,还有些委屈:“皇长子?白日里,他看着还挺好的啊,中气十足的……” 杨少国公听得云里雾里,只是到底也放弃纠结了:“不管了,还是先打吧,打完了再说别的……” …… 披香殿。 圣上觑着时辰,叫儿子去歇息,自己在这儿守着。 阮仁燧坚决不肯,神情担忧:“我要陪着阿娘!” 圣上听了,倒是也没有强令他离开,往边上靠了靠,叫他脱掉袜子上来:“那就一起在这儿守着吧。” 德妃躺在榻上,脸颊通红,嘴唇不时地张合几下,睡得并不安宁。 阮仁燧到底也才三岁,精神上的力量抵御不了孩童身体的本能。 略坐了会儿,下巴就开始一点一点地往下掉。 圣上就拉着他,叫在自己腿上靠一靠。 阮仁燧起初不肯,怕睡过去,硬生生挺了大半晌,忽然间往旁边被子上一歪,直接关机入睡了。 圣上看得忍俊不禁。 略等了会儿,看他睡得沉了,这才将人抱到德妃旁边去,叫母子俩一起安睡。 德妃睡了一个多时辰,脸上的红热就逐渐退下去了,再摸摸额头,也没那么烫了。 圣上盘着腿坐在塌上,看她脸上逐渐归于安宁,就知道差不多快要结束了。 德妃眼睛闭着,半睡半醒,思绪沉沉,像是静默的海底突然间发生了火山喷发,形形色色的情绪和过往都被搅和到了一起,红橙黄绿青蓝紫,在海水里上下颠簸晃动。 她少女时候的经历,入宫之后的生活,还有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她认识的那些人,读过的那些书…… 德妃甚至于还见到了观世音菩萨! 观世音菩萨慈悲垂范,说:“我要将世间的无上真理,尽数传授于你……” 德妃跪坐在观世音菩萨面前,虔诚又认真地倾听。 观世音菩萨告诉了她世间的无上真理。 德妃惊叹不已,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德妃说:“真是太有道理了!” 观世音菩萨向她慈悲一笑,就此消失。 与此同时,无上真理也如同冰掉进水里似的,在她脑海中缓缓开始融化。 德妃急了! 她一个鲤鱼打挺,猛地坐起身来,大喊一声:“拿纸笔来!” 圣上给吓了一跳。 阮仁燧原本还睡着,这会儿也叫这一声给吵醒了。 父子俩惊愕又欣喜地看着德妃。 阮仁燧赶紧叫了声:“阿娘,你醒啦?!” 德妃这时候暂且顾不上儿子了,左右看看,头发乱糟糟地说:“拿纸笔来,我有很要紧的事情要记下来!” 左右猝不及防,一时间都怔住了。 把德妃给急得呀:“你们倒是快点啊!” 圣上隐约明白了一点,拉住她的手,柔声道:“不急,有什么话也可以跟我和岁岁说,我们俩帮你记着,丢不了的。” 德妃半信半疑:“真的吗?” 圣上和阮仁燧同时点了点头。 德妃就怀着千万个小心,慎重不已地说:“记住了,脚越大,要穿的鞋就越大!” 圣上:“……” 阮仁燧:“……” 德妃看他们俩一副呆呆笨笨的样子,真是要急死了:“你们记住了没有啊?!” 圣上默不作声地跟阮仁燧对视一眼。 父子俩木然地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地说:“记住了。” …… 德妃一觉睡到了第二日天亮。 彼时圣上上朝去了,阮仁燧和夏侯小妹一起守在边上。 德妃睁开眼睛,只觉得脑袋仿佛有千斤重,压得脖颈生疼,抬不起来。 昨天晚上的事情,她都不太记得了,唯独观世音菩萨梦中点化这一节十分清楚。 这会儿见了儿子,人还躺着,头一句就问:“岁岁,我昨天晚上叫你跟你阿耶记住的那句话是什么来着?” 阮仁燧:“……” 夏侯小妹在旁边抿着嘴,用力控制住别笑出声来。 德妃有所察觉,目光不满地白了她一眼,有气无力道:“严肃点,这可是正经事!” 夏侯小妹就强行板住脸,不再笑了。 德妃又略微偏一偏头,很严肃地看着自己儿子,等他复述一遍那句至理名言。 阮仁燧:“……” 阮仁燧开朗地笑,顺手打了个太极,神情天真,语气懵懂:“阿娘,对不起,你昨天晚上说的那句话太长了,我没记住……” 他主动提议:“可是阿耶记住了,等他下朝过来,你再问他吧!” 德妃看他乖觉,倒是也没有为难小孩儿,当下悻悻作罢:“行吧。” 如是等圣上下朝回来,又去问他。 圣上试图引火烧儿:“岁岁没跟你说?” 德妃声音还有点沙哑,嗔怪似的看着他,说:“岁岁才三岁呢,他能记住什么?” 圣上扭头瞧了儿子一眼。 阮仁燧有所察觉,扭头看他,露出来雪白的牙齿,阳光灿烂地向他一笑。 圣上:“……” 到底还是如实阐述了。 德妃不可置信,一怒之下差点直接从榻上坐起来:“这怎么可能?!” 圣上跟她保证:“真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说着,又给儿子递了个眼神。 阮仁燧察觉到了,但是安全起见,还是选择装糊涂,视若无睹。 圣上:“……” 德妃恹恹地躺在榻上,忧伤不已:“怎么会这样?不应该呀……” 夏侯小妹同易女官在外边煎药。 圣上趁德妃没注意,伸手点了点儿子,威胁他说:“你等着,” 阮仁燧不以为然,爽朗地笑:“嘻嘻!” 圣上:“……” …… 因为这场急热,德妃的读书任务暂且停摆,安安生生地猫在寝殿里修养。 她毕竟年轻,又向来体健,清晨醒过来的时候还觉脑袋重重的,吃过药,午后又睡一觉之后,就觉得身体轻快多了。 身体恢复的一大表现,就是肚子饿了,想吃东西。 小厨房做了绉纱馄饨和鸭羹汤。 馄饨皮儿薄得近乎透明,里边裹一点虾肉,一点春笋丁,清汤里略微漂着几个油花。 鸭羹汤半流半凝,由鸭肉丁、鲜百合、山药丁,再加一点荸荠丁慢火熬制而成,最后再撒一点胡椒调味。 德妃喜欢吃馄饨,也惦记着妹妹跟儿子,叫人多盛两碗绉纱馄饨来,叫他们也吃。 阮仁燧婉拒了。 他不爱吃馄饨:“那么大一张皮儿,就裹那么点肉……” “真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德妃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馄饨好吃的精髓,就在于馅儿不要多。” 夏侯小妹在旁端着碗吃绉纱馄饨,听得忍俊不禁:“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岁岁的口味同我们不一样,也不奇怪。” 夏侯家祖籍徐州,并非神都人士,口味上同神都自然迥然不同。 德妃轻叹口气,倒是没有再说什么,叫人给儿子盛了碗鸭羹汤来吃。 阮仁燧看她有气力说话,还能翻白眼,就知道是要好了。 他一边吃鸭羹汤,一边问起昨天的事情来了:“阿娘,昨天往费家去,你见到费氏夫人生的那个小孩儿了吗?他长什么样子?” 德妃见是肯定见到了,至于长什么样子…… “就是小孩儿的样子嘛!” 德妃实话实说,同时悄悄地拉踩了人家一下:“不过我觉得,不如我们岁岁刚生下来的时候可爱!” 阮仁燧嘿嘿一笑,当仁不让:“那是一定的呀!” 德妃瞧着近在咫尺的妹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昨天还是小时女官的好日子,只是夜里发了那么一场烧,全都给烧忘了。 她叫易女官去备礼:“宫廷女官都是自家人,这么大的喜事,是该庆贺一下的。” 易女官听得笑了:“娘娘只管放心吧,昨天就使人去贺过了。” 昨日圣上等人回到宫里,也将小时女官海棠诗会夺魁和费氏夫人顺利生产这两个消息带了回来。 朱皇后很高兴。 内廷女官在神都诗会中夺魁,无形当中,也是内庭教化的一种展现。 小时女官在外边跟新认识的小姐妹们胡吃海塞,还没回来。 嘉贞娘子就替她跟朱皇后讨要奖赏:“可不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去了呀!” 朱皇后沉吟几瞬,终于有了主意:“富贵不归乡,如衣绣夜行。给她放一个月的假,叫回家去看看吧。” 又叫自己的近侍女官:“去找点稀罕有趣的东西叫小时带着回去,再额外赏赐她母亲一套头面。” 还说:“我记得小时是家里的长女是不是?再给她的弟妹们选些笔墨书籍,神都路远,有些书籍,那边不好找的。” 近侍女官也应了声。 嘉贞娘子在旁边听着,就说:“这回可真是富贵归乡了,不只是您,估摸着太后娘娘知道了,也会有所赏赐呢!” 嘉贞娘子说得一点都不错,只是还遗漏了一点。 太后娘娘不仅厚赐了小时女官,也使人出宫去慰问了费氏夫人。 贤妃也使人送了许多东西过去。 承恩公府那边,倒是什么动静都没有。 不只是承恩公自己没动静,就连承恩公世子也充耳不闻,只当成没这回事。 彼时正逢赵国公府的太夫人做寿,席间女眷们说起这事来,淮安侯夫人就不无唏嘘地道:“她也真是够犟的,闹成这样,有什么好处呢?” “老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这么闹一场,公夫人的尊位没了,跟长子也闹翻了,年纪大了,想改嫁怕都没人要吧?” 淮安侯夫人自己说着,都觉得心里边很不是滋味:“只她自己也就罢了,还捎带着一个孩子,听说承恩公府连问都不问,真是可怜!” 又说:“谁不是那么熬过来的,当初何苦去争那口气?” 颍川侯府的世子夫人唐氏在旁听着,忍不住斜了她一眼,淡淡道:“您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呢。” 颍川侯夫人脸色一变,回头瞪儿媳妇:“就你话多!” 只是这也说晚了。 淮安侯夫人看过来,面有愠色:“你说什么?” 唐氏夫人很平淡地重复了一遍:“我说,您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呢。” 淮安侯夫人大为恼怒,觉得跟一个小辈计较有失身份,就去阴阳颍川侯夫人:“颍川侯府真是好家教呢,当晚辈的,这么指摘长辈!” 颍川侯夫人正待言语,唐氏夫人却已经开了口:“我既没说脏话,也没有像承恩公一样拿夫人的床笫之事说嘴,您何必这么生气?” “怎么说费氏夫人的时候头头是道,轮到自己的时候,反倒不懂了呢?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她用淮安侯夫人先前说的话轻飘飘地堵淮安侯夫人的嘴:“真是的,忍忍算了,今天还是太夫人做寿的日子,大家闹成这样,对您有什么好处呢!” 淮安侯夫人脸色涨红,当场破防:“你!你大胆……” 颍川侯夫人原先还想着息事宁人,这会儿听得画风不对,也冷下脸来,喝了一句:“淮安侯夫人,你慎言!” 自家婆媳不和,那是自家的事情。 怎么也轮不到别人越俎代庖,当着她的面教训唐氏! 那边唐氏夫人也不怕淮安侯夫人,折扇遮住半张脸,似笑非笑地瞧着她:“我再如何大胆,也没有大胆到跑去吃人绝户、吞没人家的家产吧?” “有些人自家事做得一塌糊涂,倒是还出来人模狗样地说别人呢!” 淮安侯府的那些事情,神都城里的勋贵们人尽皆知,只是没有翻到明面上来罢了。 淮安侯夫人原本恼怒不已,听到此处,却如同一瓢冷水泼到头上,霎时间清醒过来。 她悻悻地瞪了唐氏一眼,没再言语。 颍川侯夫人也悄悄拉了儿媳妇一下,劝她见好就收。 唐氏夫人很无所谓地把袖子抽出来,旁若无人道:“小人就是小人,得罪她一次跟得罪她两次,没有分别的。” 又说:“背后说人是非,有失坦荡,就得当面大大方方地说。” 颍川侯夫人:“……” 唐氏夫人旁若无人道:“我就是喜欢说话,这怎么了?又不犯法。” 她还追着杀,说:“做人别太想当然,让别人忍气吞声做圣人,自己倒是美滋滋地做贱人,呵呵,真是厚颜无耻!” 颍川侯夫人:“……” 颍川侯夫人已经不敢看淮安侯夫人的脸色了。 周围也没有其余人说话。 好像忽然间发现赵国公府待客的点心极其可口,茶水也分外回甘似的,各有各的事情在忙。 费家属于文官体系,女眷们的座次跟勋贵并不在一处。 是以发生口角的时候,费家的女眷们无从知晓。 但夏侯夫人在这儿啊。 夏侯家虽然不是勋贵门庭,但却属于外戚,跟勋贵们一样,都是倚仗着皇室生存的门庭。 这要是在以前,夏侯夫人听听也就算了,但近来夏侯家跟费家不是有了交际嘛! 且她还听大女儿说,费家那个表字文英的郎君对小女儿有意呢! 这种时候,夏侯夫人当然就不能装聋作哑了。 那边唐氏夫人说完,她就跟着搭了腔:“我说淮安侯夫人,当今这世道,真没几个傻子,地上有金子,都知道要去捡的。” 夏侯夫人把眼睛一斜,白眼一翻,可会阴阳怪气了:“费氏夫人不识抬举,同承恩公义绝,枉费了那么好的姻缘,不也恰好替你空了位置出来?” 她撺掇着淮安侯夫人:“赶紧找人说媒,把自己女儿嫁过去啊——一进门就是公府夫人,多体面呐!” 淮安侯夫人涨红了脸:“你!” 夏侯夫人无辜地看着她,说:“我怎么了?” 末了,还假惺惺地说:“其实夫人你的年纪也很合适啊!你看淮安侯只是侯爵,有什么了不起的,承恩公可是公爵呢!” 夏侯夫人就说:“这么好的婚事,何必假手于人呢,肥水不流外人田,收拾收拾自己上得了!” 淮安侯夫人:“……”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第55章 第55章[VIP] 淮安侯夫人丢了好大一个脸, 饭都没吃完,就带着人气冲冲地走了。 事后费夫人知道这事儿,不免要去感谢一下唐氏夫人和夏侯夫人。 前者是真真切切替自家说了话的, 后者…… 后者虽然稍显抽象,但心总归是好的。 费夫人自己心里边还憋着火儿呢。 整件事情, 我们家是最冤枉的, 我们做错什么了吗?! 不去骂承恩公也就罢了, 居然对着我们家说三道四! 泥菩萨尚且有三分火气呢, 更别说是人了。 回去的路上费夫人就决定了,为了庆贺外孙的出生,在家大办一场宴会! 唐氏夫人是必然得请的, 夏侯夫人得请,先前在宫里边帮了女儿的几位也得请…… 这么顺势一想,索性广发请帖, 预备着好好热闹一场了。 那天在赵国公府发生的事情传到了太后娘娘耳朵里,她也失笑:“你呀……” 唐氏夫人就理直气壮地说:“话语权这东西就是这样的啊,我不去占据, 就会被淮安侯夫人那样的人占据。” “她占据得久了, 如我这样的人,生存的空间就会变小。” 她说:“我不是在为费氏夫人说话,是在为我自己说话!” 太后娘娘摇头失笑,倒是问了一句:“费家的宴席, 定在了哪一天?” “就是下一个休沐日,”唐氏夫人不假思索, 便说:“费夫人还请了韩王、朱少国公和韩少游他们呢, 不是休沐日,他们可没空。” 太后娘娘了然地点点头, 又说:“费家人在前朝尽心竭力,嘉贞作为费家的女儿,在宫里边也很得力,到时候叫她替我回家去瞧瞧,多少尽一尽心。” 近侍女官应了声,将这话记下来,作为口谕存档。 隔壁小时女官在烤饼干,旁边炉子上还温着奶茶。 这会儿瞧着火候差不多了,就用银夹子一个一个地将刚出炉的金灿灿的饼干装到碟子里,双手端着送过去。 唐氏夫人一见到她就笑了:“哟,这不是我们的海棠魁首嘛!” 小时女官也笑了,很亲昵地招呼唐氏夫人:“赶紧趁热吃,大清早地进宫来,怕也空着肚子。” 宫人们送了用小瓷罐装着的果酱来,上边贴着泥金标签儿,山楂酱、梅子酱、橘子酱,还有草莓酱。 小时女官又端了几碗奶茶过来,先送过去给太后娘娘,而后又给唐氏夫人,最后自己坐下,用奶茶泡刚出炉的饼干吃。 能吃,会吃,有时候也是一种福气。 太后娘娘并不是会沉溺于饮食的那种人,忙碌起来,总是食不知味,有时候长久地没有进食,也无知无觉。 偶然一个机会叫她发现了小时女官在吃喝一道上的天赋,便选了后者到自己身边来,又在燕居的殿宇里专门留了位置给她,让她凭兴趣做些吃的喝的,大快朵颐。 太后娘娘只是看着,就觉得自己的胃口和心情也跟着变好了。 唐氏夫人每个月至少都会来千秋宫一回,同小时女官见得多了,慢慢地也就熟悉起来了。 她知道王元珍即将外放,不免要问起小时女官的前程来:“没打算出京去走动一下吗?” 小时女官啜一口奶茶,说:“太后娘娘说,我还有得历练呢,得再过两年才行。” 唐氏夫人会意地点了点头,又问:“听说皇后娘娘给了你一个月的假,什么时候开始?” “快啦快啦,”小时女官说:“月底就出发。” 叫她们俩这么一说,太后娘娘倒是想起另一件事来了:“听说懋中的婚事定了?” 懋中是曾二娘子的字。 唐氏夫人点了点头:“是赵国公府偏支出身的子弟,这两年那一家有些没落了,但那个孩子还算出挑,也通诗书,姨母专程使人去过问,也说不错。” 太后娘娘听得微微颔首:“首文看人的眼光,我是信得过的。” 再没说别的。 …… 夏侯小妹知道宫外自己亲娘呛声淮安侯夫人的事儿,倒是也不觉得有什么。 侯府怎么了,我们夏侯家还是皇子外家呢,谁怕谁? 再说,你们那侯府的爵位,还不知道能保有多久呢! 就是有点担心董二娘子夹在中间难做。 海棠诗会之后,她们几个小娘子约着出去聚过几次,董二娘子也指点过她的功课。 有些相对晦涩的地方,小时懂,但却说不明白,叫董二娘子温声细语地那么一讲,夏侯小妹当即便豁然开朗了。 她欢欣之余,又有点替董二娘子难过。 “同样是聪明绝顶的女孩子,小时你以朝天女的身份入宫,在太后娘娘身边做了女官,还能去参与海棠诗会,夺得魁首。” “可是阿满什么都不能做,她只能在旁边默默地看……” 夏侯小妹觉得很惋惜:“淮安侯府把阿满给耽误了。” 淮安侯府并不注重女才。 亦或者说,他们没法儿注重女才。 叫自家的女儿去考取功名,去出人头地,这岂不是反过来自毁根基? 哦,你们家的女儿可以考科举,但是前任淮安侯的女儿就不能承继人家亲生父亲留下来的爵位? 所以淮安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坚决不动摇。 女人怎么能担得起事来! 堂兄弟留下来的孤女承担不起侯爵之位,他的女儿当然也一样! 考什么科举,难道我们家缺你那口饭吗? 夏侯小妹见到董二娘子之后,颇有些明珠暗投的惋惜之情。 小时女官回想起近来神都城里的风云跌宕,再想到自己从前闲暇时候在太后娘娘处翻阅到的某份文书。 她心想:阿满这颗明珠,还真就未必会暗投呢。 …… 披香殿。 德妃发了一场急热,当天夜里被扎了几针,第二日吃过药,午睡之后便大为好转。 可即便如此,周围人还是叫她好生养着,吃几天药,去去根儿。 她是内廷之中仅次于朱皇后的宫妃,如今骤然卧病,宫妃们多少都得有所表示。 朱皇后和贤妃先使人前去问候,这二位之后,位分低微些的也陆陆续续地去走了一趟。 她们当然是见不到人的,在外边坐一坐,叫易女官陪着说说话,便结束了。 德妃靠在软枕上,听易女官过去汇总回禀,捎带着跟儿子说别人坏话。 易女官先说朱皇后送了什么东西过来。 德妃就酸溜溜地说:“她可真有钱!” 易女官又说贤妃送了些药材和保养的丸药过来,还送了一卷手抄的佛经。 德妃展开那卷佛经来瞧了眼,又酸酸地说:“她字写得还挺好看!” 易女官又将田美人送来的如意纹绣活儿展开来给她瞧。 德妃轻蔑地瞥了眼:“做得真难看!” 易女官:“……” 阮仁燧:“……” 如是在披香殿修养几日,捎带着喷吐毒液之后,不出三日,德妃便精神抖擞地出现在了凤仪宫里。 …… 这天是每十天一次给朱皇后请安的日子。 阮仁燧照旧跟着德妃过去。 朱皇后见了德妃,不免要问候她几句。 朱皇后开了这么个头儿,在后边贤妃跟上,就着这个话题又多聊了会儿。 这边一席话才刚结束,就出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千秋宫的女官过来传了太后娘娘的口谕,过几日费家行宴的时候,叫嘉贞娘子替她去瞧瞧,慰问一二。 朱皇后听得了然。 费家行宴的日子,选在了休沐日,如若不出意外的话,即便不经太后娘娘允准,嘉贞娘子也是可以回家去参与的。 现下太后娘娘将此事摆到了台面上,又公然地加了一句“替她去瞧瞧,慰问一二”,就是想要给费家颜面的意思了。 这个颜面不能太大,不然会显得费家逾越,所以太后娘娘自己不动,朱皇后作为中宫,最好也不要动。 千秋宫的女官又赶在妃嫔带着皇嗣请安的时候来说,显然是意在两位皇嗣了。 大公主和皇长子出去一趟,给足了费家颜面,同时也因为他们是小孩子,不会引起太大的风波。 很恰当。 朱皇后转目去看贤妃。 贤妃也有所会意,主动说起这事儿来:“当年在承恩公府,费氏夫人照拂了我很多,现下她虽然与承恩公义绝,但从前的感情总归是真的。” 又起身奏向朱皇后奏请,说:“我人在宫里,出去未免不便,可充耳不闻,又仿佛太冷情了些,不如就叫仁佑替我出宫去走一趟,您看如何?” 朱皇后心下赞叹于贤妃的蕙质兰心,当下道:“这有何不可?” 又转目去看德妃。 德妃茫然地看着她:“???” 朱皇后:“……” 易女官在后边看不下去了,悄悄向前伸手,不露痕迹地推了德妃一下。 德妃反应过来,心想:又不是只有贤妃跟费氏夫人有交情,我跟费氏夫人还是笔友呢! 德妃下巴一抬,说:“皇后娘娘,其实近来我跟费氏夫人也有很多学术方面的探讨,先前海棠诗会那回,陛下带着我出宫,我还去费家探望她了呢。” “俗话说一回生、两回熟,这回还是叫我带着两个孩子出宫去费家瞧瞧吧?” 朱皇后:“……” 朱皇后心想:这还阴差阳错地给整圆满了! 朱皇后当即拍板:“就这么办吧!” …… 费家接到嘉贞娘子的消息,知道行宴当日,德妃会协同两位皇嗣一同驾临,不免觉得奇怪。 皇嗣也就算了,毕竟都还是小孩子,德妃作为宫嫔,怎么说出宫就能出宫? 虽说都知道她受宠,但这也太夸张了点吧? 嘉贞娘子:“……” 嘉贞娘子心说:有些事情真的纯靠天赋,羡慕不来。 你绞尽脑汁,可能都不如对方的灵光一闪…… 总而言之,事情已经定下了,那就这么办吧。 相较于前一回出宫时的白龙鱼服,今次德妃是代表天家出宫,仪制和衣着妆饰较之先前,自然要隆重得多。 这天阮仁燧再见到他阿娘的时候,都禁不住恍惚了一下。 德妃梳双环望仙髻,着大袖衫,衣带当风,容颜姣好,完全当得起一句“宛若神妃仙子”。 阮仁燧围着她转圈圈,一边转,一边叫:“阿娘,你可真好看!” 德妃笑盈盈的,颇为自矜:“是吧!” “是啊,”阮仁燧说:“比你漂亮的不如你会写书,比你会写书的不如你漂亮,哎,我真不知道上天在缔造你的时候,给你加了什么缺点,明明就是十全十美的嘛!” 德妃叫他给吹捧得差点原地飞起来。 过了会儿大公主也来了,瞧见德妃今天的妆扮之后,也一个劲儿地说漂亮。 德妃心里边美得不行,脸上倒是做出矜持的样子来,觑了眼时辰,领着他们俩出宫了。 皇妃亲临,金吾卫早早就清空了通行的道路,仪仗从前到后,排得很远。 费家上下更是早早侯在门外迎驾。 德妃亲切地接见了费家人。 德妃亲切地去探望了还在坐月子的费氏夫人。 德妃亲切地把儿子和大公主放生到了费家的花园里。 德妃亲切地叫来了夏侯夫人,母女叙话。 德妃气势汹汹地叫人传先前议论过自己的陈大娘子等人过来挨骂。 …… 费家今天请的客人不少,各府的小娘子自然也不少。 大公主一看有这么多年纪相仿的小娘子,就打心眼里觉得亲热,跟弟弟说:“岁岁,我们去那边玩儿!” 阮仁燧不太想去:“哈哈,婉拒了哈。” 大公主:“……” 大公主只得自己一个人过去了。 杜鹃花开得正盛,深红浅粉,绚烂如霞。 一群蜜蜂在杜鹃花从里嗡嗡嗡。 阮仁燧背着手漫无目的地从花丛里走过,忽的瞧见不远处地上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洞,穴口幽邃,不知道是什么小动物的巢穴。 阮仁燧一下子就来了好奇心。 他左右看看,就叫人去给自己取一只小凳子来坐,再找一把铲子用来挖土。 侍从:“……” 侍从照着他的吩咐去做了。 费家大概有专人负责修剪花木,杜鹃花被修得高低恰当。 阮仁燧今年才三岁,本来就矮,往凳子上一坐,整个身形都被遮挡得严严实实。 阮仁燧很小心地用铲子挖面前这个洞穴,仔细着不要挖塌了,亦或者堵塞了通道。 他在这儿挖来挖去,自得其乐,花园里的人也陆陆续续地多了。 有嬉戏玩闹的小姐妹。 有吟诵诗文的年轻郎君。 有几位上了年纪的夫人带着自家的小辈儿商业互吹。 还有个小孩儿在没完没了地哭。 不是那种健康的哭,是那种耍赖的,纠纠缠缠、黏黏糊糊的哭。 阮仁燧起初还在忍耐,过了很久,对方还不停,他就觉得烦了,就站起身来,怒气冲冲地去寻找哭源。 阮仁燧愤怒地发现那小孩儿看起来居然比他现在还要大! 阮仁燧愤怒地发现那小孩儿在追着一个小娘子打,用力踮着脚,痴缠着打人家的脸! 那小娘子比那小孩儿大好几岁,眼睛里含着泪,又不能真的还手,只能狼狈地躲闪。 她央求似的看着旁边的一个妇人,可对方根本没有注意到这道目光。 亦或者说注意到了,但是并不在意。 那妇人脸上带着点骄傲和与有荣焉,跟周围面露隐忍之色的女眷们说:“这孩子就是脾气大,性子活泼,我们也管不了,不顺着他呀,就躺在地上打滚儿,男孩子嘛,真没办法!” 又说那小娘子:“跟你弟弟玩一会儿,他追着你,是喜欢你,跟你亲近呢……” 这话还没说完,阮仁燧就拎着铲子,气势汹汹地出现了。 阮仁燧一把揪住那小孩儿的衣襟,贴脸开大:“就是你脾气大是吧?!” “哭半天一滴眼泪都没掉,干打雷不下雨?!” 那小孩儿给惊了一下,短暂寂静之后,回过神来,就要推他:“你走开……” 阮仁燧冷笑一声,手臂发力,当场把他给推了个人仰马翻。 紧接着抡起手里的铲子,“啪”一声闷响,敲在了那小孩儿屁股上! 那妇人急了,尖声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打人呢!” 阮仁燧可不搞黏黏糊糊、攀扯不清那一套! 他两手插腰,口齿特别麻利,声音特别清脆地告诉她:“我是皇帝家的孩子!” 一语落地,所有人都被镇住了。 侍从们及时地跟了过来,众人见状有所会意,赶忙躬身行礼。 阮仁燧用自己的铲子指指点点:“干什么,怎么带孩子的,哭起来没完没了了是不是?这是你们家炕头吗,有没有公德心啊?!” “管不了?让我管——我不信有管不老实的小孩儿!” 再一想,又毫无前摇地吐出来一句:“你小孩儿真丑!” 丑孩儿之母:“……” 围观群众:“……” 那妇人赶忙伸手去拉儿子。 阮仁燧叫她:“给我撒手!” 那妇人明显地面露迟疑,一副想把儿子藏起来,但是又不太敢违逆皇长子的样子。 就这么一错神的功夫,阮仁燧已经抄起铲子,狞笑着追得那个小孩儿满花园跑了:“抓到你,我就用铲子抡你的狗屁股!” 那妇人:“……” 其余人:“……” 那小孩儿给撵得满地乱跑。 偏还没有人敢去阻拦。 开什么玩笑,那可是皇长子! 皇长子的娘又是出了名的不讲理! 要是过去阻拦,中间磕了碰了,有个什么意外,可是要掉脑袋的! 那妇人原是德庆侯府的世子夫人,见事不好,赶忙使人去寻嘉贞娘子——毕竟今天是费家的主场——希望她能够请德妃来劝阻一下皇长子。 嘉贞娘子听人迅速说了事情原委,也觉得头大。 到底今天是费家办事,不好闹得难以收场,只得去寻德妃,含蓄地同她说:“咱们殿下在外边跟人玩儿呢,就是花园里人多,跑来跑去的,我怕他不小心磕着……” 德妃刚刚才骂完陈大娘子,也想着出去透透气。 再听嘉贞娘子说儿子在外边疯跑,也怕孩子受伤,紧跟着出去了。 到外边去一瞧,就见阮仁燧阳光灿烂地举着铲子,好像在打地鼠似的,撵着一个不认识的小孩儿跑。 德庆侯府的世子夫人瞧见德妃,就好像是落水的人看见了救命稻草似的,迫不及待地迎上前来了:“德妃娘娘……” 人太多了,德妃的心思又全都放在儿子心上,压根没听见这一声。 她特别高兴地叫嘉贞娘子,神情慈爱,满脸骄傲:“嘉贞姐姐,你看我们岁岁多健康啊,他从小就这样,在哪儿都玩得开!” 又笑盈盈地说:“男孩子嘛,就是活泼爱动,这是好事儿!” 难缠家长超级plus版本。 嘉贞娘子:“……” 世子夫人:“……” 世子夫人深吸口气,神色不安,央求地道:“德妃娘娘,您还是把楚王殿下给叫住吧,他还拿着铲子呢,多危险呀……” 德妃听得不高兴了,白了她一眼:“你真是小题大做,我们岁岁做事,一直都很有分寸的!” 又怫然地说:“他这是喜欢那个小孩儿,跟他玩呢,你怕什么?!” 世子夫人:“……” 嘉贞娘子:“……” 笑容不会凭空消失,但是却会转移到别人的脸上。 周围其余人都忍不住瞧了世子夫人一眼,继而默默地收回视线,低下头去。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第56章 第56章[VIP] 那小孩儿的年纪比阮仁燧大, 身条比阮仁燧长,但是体力和耐久性明显不如阮仁燧好。 阮仁燧像是撵鸡似的追着他在花园里跑了一大圈,最后把人追到, 抡起铲子在他屁股上狠狠拍了好几下! 那小孩儿被骄纵坏了,哪吃过这种委屈? 他趴在地上放声大哭。 打在儿身, 痛在娘心。 世子夫人急了, 小跑着过去, 把儿子搂住, 再一扭头,恶狠狠地瞪了阮仁燧一眼。 阮仁燧才不怕她,满天下他就没几个怕的人。 只要老子不造反, 骑在你儿子头上拉屎,都没人能把我怎么样! 他不仅不怕,还反过来瞪了世子夫人一眼:“大胆!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世子夫人:“……” 世子夫人忍气吞声地低下了头。 阮仁燧还追着杀, 对着她指指点点:“你儿子吵死了!哭哭哭,没完没了,福气都让他给哭没了!” 他倒是还有一点分寸, 没把那小娘子的事情牵扯出来。 依照世子夫人这个做派, 阮仁燧要是说还存了点替那小娘子打抱不平的意思,等今天这事儿结束,回到家里,她还不知道得落多少埋怨呢! 那小孩儿起初还在抽泣呢, 这会儿看这超雄似的小霸王叉着腰放狠话,马上就老实了, 身子抽抽搭搭的, 哭声却是真的没了。 阮仁燧见状冷笑一声,一摊手:“你看, 这不就管住了?” 又洋洋得意道:“我简直就是华佗在世啊!” 世子夫人:“……” 世子夫人搂着儿子,委屈又愤恨地低着头,什么都没敢说。 德妃从远处过来,叫儿子:“岁岁,没磕着吧?” 阮仁燧拎着铲子,哒哒哒跑过去:“阿娘!” 他转个圈儿,叫她好好看看自己:“我没事儿!” 德妃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一扭头,就见世子夫人领着自己儿子站了起来,脸上带一点难以掩饰的恨色,似有似无地看着自己母子俩。 德妃就觉得她这副神情有点熟悉,好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再一想…… 哦哦哦,想起来了! 我跟人摆脸色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的! 俗话说异性相吸,同性相斥。 是以此时此刻,德妃心里边就很不痛快,而世子夫人又不是什么需要她来容忍的角色,是以德妃当场就问出来了。 她一抬下巴,满面怫然:“你这么看着我们干什么,不服气是吗?” 世子夫人心里委屈,又不得不低头,当下垂下头去,应了句:“不敢。” 德妃白了她一眼,嗤道:“不敢就给我忍着,你算老几,也敢摆脸色给我看!” 世子夫人在府里边横行霸道惯了,哪受过这种气? 鼻子一酸,眼泪不由得滚了出来。 只可惜,德妃一点怜香惜玉的心情都没有,领着孩子,趾高气扬地走了。 回宫的路上,她还跟嘉贞娘子嘀咕呢:“小孩子一起打打闹闹的,这不是很正常?怎么这么玩不起,真是小家子气!呵呵!” 嘉贞娘子:“……” 嘉贞娘子心想:这要是那个小孩儿把皇长子推倒,然后给打了,估计娘娘你得把他的头拧下来…… 再一想,世子夫人那种人,还有她那个明显被宠坏了的小儿子,还就得德妃跟皇长子这娘俩才能治! 这就是一物降一物啊。 阮仁燧还有点好奇:“那是哪家的世子夫人?” 满神都城公府加侯府二十多家呢,世子夫人也有二十多位,阮仁燧记忆里她们的样貌都是小三十年之后的样子,现下陡然见了,还真有点认不出来。 嘉贞娘子倒是真的知道:“是德庆侯府周家的世子夫人。” 哦,原来是他们家啊。 阮仁燧忽然间想起来了:“之前亡母被阿耶加恩,赐予国夫人诰命的那位周相公……” 嘉贞娘子没想到他知道这事儿,倒是小小的吃了一惊。 很快又跟他说:“周相公出身德庆侯府分支,说起来,他们本是一家。” 阮仁燧了然地点了点头,思绪再一转,忽的又觉不对。 如若说今天在费家见到的是德庆侯府的世子夫人,那如此说来,那个被刁孩儿追着打的小娘子,岂不就是…… 他迟疑着问了出来:“与世子夫人同行的那位小娘子,是她的长女吗?” “怎么会?” 嘉贞娘子轻叹口气:“就是因为不是亲生的女儿,所以才会眼瞧着儿子欺凌她呢——那位娘子是世子的庶女。” 阮仁燧明白过来。 我说呢,记忆里德庆侯府世子夫人的长女,不该是那么一副逆来顺受的做派啊…… …… 从费家回到宫里,德妃也好,阮仁燧和大公主也好,生活都重新回到了原先的轨迹上。 德妃那本书已经写完了前两章,虽然未必是最终定稿,但嘉贞娘子看过之后,也说算是有模有样了。 德妃自己晚上睡觉的时候拿着从头到尾看一遍,都觉得有些惊奇。 这么规整美妙的文字,这么详实有据的记述,真是我写出来的东西吗? 她使人给夏侯夫人送信——她没进宫前写的东西都还在娘家好好地收着呢——下次进宫的时候带进来,她想两厢对比一下。 这本也不是什么难事,夏侯夫人就照办了。 德妃打开自己在国子学念书时留下的笔记本,随手翻开一页,就见上边用学校时期稍显稚嫩的笔迹写了一行字。 海棠花落了,我心里盛满了少年璀璨的忧伤。 德妃:“……” 啊啊啊啊啊!!!! 德妃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再翻开下一页。 面如观音,心如魔王,这就是我,夏侯申申…… 德妃:“……” 德妃如遭雷击,支起身子来,大声摇人:“赶紧拿个火盆过来!!!” 德妃产生了自我怀疑。 这狗屎似的东西,真是我写的?! 又跟夏侯夫人说:“家里边留下的那些,统统给我烧掉!” 还再三叮嘱:“可不能偷看啊阿娘!!!” 夏侯夫人鼻子里往外哼了一声:“那时候你阿耶不许你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还不听,觉得他不理解你……” 德妃:_(:з」∠)_ 德妃:已老实。 看过了自己惨不忍睹的青春,再回头去看如今的这两章定稿,德妃感慨万千,唏嘘不已。 她忽然间很真切地意识到,读书真的改变了自己。 等嘉贞娘子再过来的时候,她很认真地同嘉贞娘子致谢:“姐姐爱护我,我一直都知道,只是直到今时今日,才知道这恩情究竟有多大!” 嘉贞娘子叫她给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倒是也说:“外人也只能劝说几句罢了,真的做出改变,付出努力的,还是娘娘自己。” 德妃虽然性情有些跳脱,有点小坏,隔三差五地还爱偷个小懒,但总体来说,也还算是一个比较努力的学生。 嘉贞娘子给她安排的读书任务,她基本上都完成了,也很老实地做了笔记。 “读书是没有捷径的,付出了,才能有收获。” 与此同时,嘉贞娘子也说:“又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等我回去,再重新给您列份书单吧?” 德妃:“……” 德妃舔了舔嘴唇,硬着头皮说:“好。” …… 从费家离开,回到宫里之后,阮仁燧和大公主又有了新的事情要忙活。 姐弟俩跟小时女官学着用豆子来发豆芽。 算是实践课。 “《黄帝内经》有载,五谷宜为养,失豆则不良。豆子虽然不在五谷当中,但也是很要紧的作物。” 小时女官搜罗了不同种类的豆子,一样样摆放出来让两位皇嗣看。 黄豆、红豆、绿豆、黑豆,蚕豆、豌豆、扁豆,还有白芸豆。 看得人眼花缭乱的。 作为一种作物,豆子可讲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只是作为一节实践课,实在也没必要填鸭似的往里边塞太多深沉的东西。 小时女官叫他们姐弟俩在黄豆和绿豆当中选择一种,预备着用来发豆芽。 大公主还很好奇:“为什么只能选这两种豆子?” 小时女官笑眯眯地告诉她:“因为这两种豆子发出芽来能吃,也好吃。” 大公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哦哦哦!” 她选择了黄豆。 阮仁燧选择了绿豆。 他不太喜欢吃黄豆芽,总觉得咬在嘴里硬梆梆的,咯吱咯吱响。 还是发绿豆芽吃吧! 小时女官看他们俩都做出了选择,就叫各自去打水把豆子泡上:“明天早晨再来把豆子捞出来,放到背光的地方去,找条湿润的巾帕盖住……” 大公主仰着头,很兴奋地问她:“然后就可以吃豆芽了吗?” “哪有那么快?” 小时女官听得莞尔,失笑道:“你们得去找个喷壶,一天三次给豆子浇水,这么浇上三天,估计就差不多了。” “啊?” 大公主听得有点忧愁:“可是三天真的好长好长啊……” 阮仁燧倒是觉得这事儿很有意思。 泡完豆子回到披香殿后,他还乐颠颠地给德妃画了个饼:“阿娘,我已经把豆子泡好了,过几天发出豆芽儿来,先带回来给你吃!” “真的吗?” 德妃十分捧场,脸上露出来一点讶异,十分赞叹地说:“岁岁,你可真是太了不得啦,才三岁呢,就能给我发豆芽吃了!” 阮仁燧抬头挺胸,趾高气扬:“那是,我可是大才女的儿子!” 周围人听得笑了起来。 发豆芽这事儿实在是很简单,即便是两个小孩儿,在有着充分指导的前提下,也没有失败的可能。 阮仁燧和大公主每天三回过去浇水,眼瞧着两种豆子发出芽来。 起初卷曲着,之后越来越长,三天之后,小时女官很肯定地告诉他们:“可以吃啦。” 阮仁燧就跟大公主聚头在一起,很严肃地商量豆芽该怎么分。yue吓 阮仁燧说:“阿耶跟太后娘娘都得有一点吧?” 大公主说:“朱娘娘也得有!” 阮仁燧想了想,说:“小时女官也得分一点!” 大公主说:“授课的太太们也可以分一点!” 阮仁燧补充说:“我得让人给我外祖母送一些过去!” 大公主:“……” 大公主就梗着脖子,说:“我多吃一点,不给老鸭子!” 姐弟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没什么疏漏,于是一起敲定了这件事:“就这么办!” 暮春时节,风和日丽。 德妃跟贤妃看两个小孩儿兴致勃勃地操持豆芽分配,都觉得很有意思,私底下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聚在一起凑个热闹。 江南新进了碧螺春,德妃叫小厨房用来炒虾仁儿吃,菊花脑鸡蛋汤,芦蒿腊肉,又使人斩了只鸭,配鸭油烧饼来吃。 贤妃叫人备了一盘羊头签,一盘酒炊淮白鱼,一碟泡菜拼盘,最后是一盘醋溜豆芽。 搞得大公主很生气:“说好了是吃豆芽,怎么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阮仁燧同仇敌忾,在旁边气愤不已地附和她:“就是!” 姐弟俩各自端了一盘豆芽在面前,板着脸不理人。 阮仁燧埋头吃自己面前那盘绿豆芽。 大公主埋头吃自己面前那盘黄豆芽。 别的菜一筷子也不肯动。 把德妃跟贤妃搞得啼笑皆非。 这边还没吃完,就有九华殿的人来报,道是承恩公府的刘小娘子进宫来探望姐姐了。 同皇室关系紧密的外戚之家,往往都是有门籍的。 朱皇后的父母有,德妃的母亲夏侯夫人有,贤妃的母家承恩公府自然也有。 先前清明宫宴之后,承恩公触怒了圣上,被剥夺了门籍,此后进宫的资格,也就归属于贤妃的妹妹刘小娘子了。 她与贤妃并非一母同胞,但同为刘家女儿,感情总归也是有的。 贤妃起初听说妹妹来了,还觉得高兴:“她来得倒是巧,这么多菜,就我们几个人,怎么也吃不完。” 等见了面,看刘小娘子脸色涨红,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心就慢慢地沉了下去。 刘小娘子低着头,羞惭不已,断断续续地道:“阿耶说,有件事得请娘娘在陛下面前提一提。” “他就算再不济,也是太后娘娘的弟弟、陛下的舅父,是当代的承恩公,没道理叫淮安侯府这么戏弄呀……” 贤妃脸色发白,只觉得头疼欲裂。 德妃因为事不关己,倒是在旁听得津津有味。 “真过分啊,我都看不过去了。” 她还主动跟刘小娘子打听呢:“话说淮安侯府怎么戏弄承恩公了?” 阮仁燧一边觉得阿娘直接舞到人家面前去挺不好的,一边也很好奇…… 是啊,承恩公府怎么忽然就跟淮安侯府发生攀扯了? 刘小娘子神色赧然,吞吞吐吐地把之前赵国公太夫人做寿那天席间发生的事情讲了。 归根结底,也算是孽力回馈了…… 承恩公近来过得很不痛快。 先是在宫宴上把老脸都丢尽了,后来又被大公主杀到门外,紧接着还被外甥给撵了…… 这段时间,他浑浑噩噩的,跟几个狐朋狗友一起流连酒色,以此忘忧。 费氏夫人临盆,诞下一子,这事儿他知道,只是也权当不知道。 他又不缺儿子! 爱生个什么东西就生个什么东西,懒得管。 只是宫里边的风向,是不容忽视的。 太后娘娘使人去慰问费氏夫人,朱皇后和德贤二妃也有所赐下,这就搞得承恩公很恼火,也很尴尬。 明明这些人都是因为他而跟费氏建立的联系,现下他跟费氏义绝了,她们还巴巴地有所表示…… 这跟直接上门打脸有什么区别? 偏偏他还不敢说什么,因为领头做这事儿的是太后娘娘。 他知道,要是敢对着太后娘娘说三道四,她可不会顾及骨肉之情,真的会把他给吊死的! 承恩公只能憋屈地认了。 这时候他又听说了淮安侯夫人在赵国公府说起自己和费氏之事的是非来,心里边那团小火焰立马就燃烧起来了。 淮安侯夫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真的觉得费氏有眼无珠,还是在那儿拿着我当话柄儿,好论长论断呢? 承恩公本就是个混不吝的人,知道之后就叫人上门提亲去了。 你不是觉得费氏那臭婆娘一把年纪还要跟我义绝,是拎不清吗? 不是觉得承恩公府有个公爵的爵位吗? 那可太好啦——我没老婆,你有女儿,麻溜地把她嫁过来吧,进门就是公府夫人! 淮安侯夫人当场傻眼! 因为她真的有个女儿! 董三娘子听说承恩公上门提亲,当场就晕过去了! 缓过来之后,她几乎把手边上所有的东西都给砸了,声嘶力竭地怒喊:“我不嫁!死也不嫁!承恩公府是个魔窟,掉进去就得没半条命!” 淮安侯夫人怎么也没想到,一时嘴贱,居然引发了这么恶劣的后果! 她就是爱说几句是非,嘴一嘴人,但谁承想居然引狼入室? 承恩公这个人,相貌平平,品德低劣,贪财好色,五毒俱全…… 这种人,怎么能把女儿嫁给他呢! 针扎在谁身上,谁知道疼。 淮安侯夫人当场就把这事儿给否了。 承恩公火冒三丈:“当初上赶着说费氏有眼无珠的是你,现在不愿意把女儿嫁过来的也是你,敢情你当初说我的是非,就是拿我做筏子说笑?!” 他彻底缠上去了。 一不做,二不休,打算走宫里边的门路,成就这门婚事。 承恩公有理有据——是你们自己说我是良配的,可不是我逼着你们说的! 说了又不认,耍老子呢?! 淮安侯夫人给打了个猝不及防,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自家知。 费氏夫人能摆脱承恩公,是借了皇长子和韩王的东风,是可遇不可求的良机,她的女儿要是嫁了过去,哪有可能脱身?! 淮安侯夫人慌了神儿。 她这个成年人尚且如此,更别说她的女儿董三娘子这个年轻人了。 虎口当前,董三娘子怕得整晚睡不着觉。 思来想去,又跟母亲商量:“我齿序排第三,上边二娘还没有出嫁呢,他只说是要娶咱们家的女儿,又没说一定得是我……” 淮安侯夫人听得眼前一亮,觉得这事儿可行。 承恩公声名狼藉是真的,但哪个小娘子一旦嫁过去,马上就能得到公府夫人的诰命,这也是真的啊! 自己亲生的女儿舍不得,那就叫别人的女儿去嘛,反正都是董家的女儿,嫁过去了,也得管她这个嫡母叫母亲! 只是有点犹豫:“二娘不是已经订亲了吗?” 董三娘子像是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咬牙切齿地说:“又不是已经嫁过去了,订了也能退的!” 淮安侯夫人心想:也是。 就使人往承恩公府送了个信儿,试探承恩公的意思,哪知道迎头就被撅回来了。 承恩公火冒三丈:“老子我是太后娘娘嫡亲的弟弟,当今天子嫡亲的舅舅,正经的公爵,怎么就没落到只能匹配你们家的庶女了?” 承恩公斩钉截铁:“就要嫡出的那个,没得商量!” 淮安侯夫人当场坐蜡。 承恩公则果断地打发了女儿进宫,来找贤妃说说这事儿。 他要续弦! 来帮你老子说说话! 贤妃:“……” 德妃跟阮仁燧在旁边听完,都觉得贤妃也怪不容易的。 摊上这么个爹…… 刘小娘子怯怯地站在一边,小声问了句:“姐姐,怎么办呀?” 她实在很害怕,声音里都带着哭腔了:“姐姐,你说话呀,带不回去个消息,他会打我的……” 贤妃进退两难。 不帮这个忙吧,妹妹不好做。 可要真是帮这个忙…… 淮安侯夫人不修口德,那是她的过错。 可也不能因为她不修口德,就理所应当地推她的女儿进火坑啊! 阮仁燧在旁边听完整件事,心情当真是十分复杂。 因为对他来说,这也是一个全新的展开。 他不知道此后故事究竟会如何发展。 倒是眼下…… 阮仁燧瞧着惴惴不安的刘小娘子,再看看脸色发白的贤妃,倒是给出了一个主意:“不然刘小娘子就在宫里边住下吧,免得还得回去看承恩公那副嘴脸……” 大公主十分赞成。 她知道弟弟的小姨母在宫里边做女官,不免有一种孩子气的攀比心态在,当下就说:“小姨母,你也可以留在宫里边做女官呀!” 阮仁燧用力点头,正准备附和一句,就觉肩头一痛——德妃伸手在他肩膀上拧了一下。 阮仁燧痛得呲牙,委屈又愤怒地看了过去。 德妃压低声音,言简意赅地说:“小孩儿家家,少管闲事。” 这是承恩公同淮安侯府的官司,跟他们母子俩没有关系。 尤其因为先前清明宫宴和赵国公府寿宴的事情,披香殿和夏侯家同这两家都结了仇,就更没必要掺和了。 众人原本是欢欢喜喜地出来小聚,没成想最后却因为承恩公府的烂事儿给搅和黄了。 德妃叫人注意着九华殿那边的动静,要是有个什么风声,就赶紧来禀告。 如是到了晚上,易女官来说:“贤妃娘娘使人去回禀了皇后娘娘,打算让妹妹在九华殿小住几日。” 阮仁燧就想:看起来,贤娘娘也打算先拖一下再说。 哪知道到了第二日傍晚,易女官神色凝重地来回话:“刘小娘子出宫去了。” 阮仁燧与德妃都吃了一惊:“什么?” 德妃实在纳闷儿:“才住了一天呢,怎么就走了?” “因为刘小娘子没必要继续在这儿躲避了。” 易女官顿了顿,才低声说:“就在今天,淮安侯正式应允了承恩公府的求亲,将嫡女董三娘子许配给承恩公。” 阮仁燧与德妃瞠目结舌,难以置信道:“什么?!” 作者有话说: 董三娘子会逃婚的,虽然她不讨喜,淮安侯夫人也不讨喜,但还是不能用把她嫁给一个烂男人这种方式来惩罚她。 ps:评论抽人送红包~ 第57章 第57章[VIP] 大概是因为圣上珠玉在前, 阮仁燧头一个怀疑的就是他。 他问易女官:“是阿耶给他们赐婚了吗?” 易女官目光稍显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摇头说:“当然不是。” 紧接着道:“是淮安侯自己愿意许婚的。” 她脸上浮现出一点忖度之色来,掺杂了些许嘲弄:“大概是觉得有承恩公这么个女婿, 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吧。” 阮仁燧和德妃都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淮安侯想通过作为天子舅父的女婿,来稳固自己的侯爵之位。 淮安侯府董家, 是高皇帝开国时所设置的十二家侯府之一, 现任的淮安侯既非前任淮安侯的儿子, 也不是他的亲兄弟。 他是前任淮安侯的堂兄弟。 实际上, 朝堂当中对于他来承继爵位,一直都存有争议。 因为前任淮安侯膝下还有一个女儿。 虽然彼时这个女孩儿尚且年幼,但是从血脉和地位来说, 的确该由她来承继淮安侯的爵位。 只是那时候朝局动荡,正处在最高权力进行过渡的关键时刻,那女孩儿又在生病, 外家冷眼旁观,出于种种考虑,最后还是叫现任的淮安侯袭了爵位。 但是到了今年, 朝堂上开始有人对这桩旧事提出了异议。 领头的是御史大夫屈君平。 屈君平认为, 彼时先淮安侯之女年幼,无力承担起侯爵的责任,让现任淮安侯来代行侯爵之职,这是合理的。 但是, 这并不意味着爵位的归属发生了模糊——那个年幼的小娘子是先淮安侯唯一的骨肉,那她就理所应当地可以承继先父的爵位! 政事堂里有五位宰相, 唐红认可了屈君平的说法, 闻俊杰不置一词。 丁玄度则认为,让一个年幼的女童来承继爵位, 是不切实际的。 他认为现任淮安侯当年得到爵位,并且在他百年之后将这个爵位传给他的后嗣,这是合理的。 因为现任淮安侯同样是董氏的后裔,且也已经成年。 但是现在他改变了看法,转而认为应该废黜掉现任淮安侯的爵位,在董氏宗族当中重选才德兼备之人承袭爵位。 理由是现任淮安侯不仁不悌。 他承继了前任淮安侯的爵位,这是莫大的恩惠,但是却没有抚育前任淮安侯留下的孤女,反而将其遣送回老家去——这种没有人性的东西,怎么能冠冕堂皇地出现在朝堂上! 裴东亭与周文成都认可他的看法。 主理此事的麻太常也赞同他的看法。 如此一来,淮安侯兜里的这个爵位,就岌岌可危了。 德妃知道当日在赵国公府,自己母亲出言呛了淮安侯夫人几句。 不只是自己的母亲,颍川侯府的唐氏夫人也呛了淮安侯夫人几句。 原因么,无非就是无冤无仇的,淮安侯夫人说话也太刻薄,太愚蠢了。 只是现下回头再看,她忽的觉察出了一点讽刺。 当下同易女官感慨道:“淮安侯夫人再如何如何,顶多也就是嘴上说了几句,当日在赵国公府丢了个脸,可现下回头再看,跟淮安侯比对着,那点小事算什么?” 德妃冷笑一声,说:“都说是最毒妇人心,可淮安侯吃自家小辈的绝户,又为了吃进嘴的这口肉,连亲生女儿都能卖——男人看起来不动声色的,做起事来,心肠可比女人狠毒多了!” 易女官听得讶异,不无惊诧地看着她,几瞬之后,又禁不住笑了:“娘娘说得一点都不错,是这么回事。” …… 淮安侯府。 淮安侯夫人跟丈夫大吵了一架。 董三娘子呆坐在一边,脸色苍白,怔怔地看着他们。 淮安侯夫人几乎是声嘶力竭地问丈夫:“你是不是疯了?!” 她说:“承恩公那种人,怎么能把三娘许给他?” 淮安侯答非所问地道:“你知不知道屈君平在朝上弹劾我,要求剥夺我淮安侯的爵位?” 淮安侯夫人脸上的神情顿住了。 她当然知道利害,这也是先前在赵国公府,唐氏夫人用这话来弹压她时,她忍气吞声,闭口不言的关键原因。 因为她不想,也不敢将这件事闹大。 淮安侯觑着她,又问:“三娘是你的亲生骨肉,大郎难道不是?” “我是淮安侯,大郎就是淮安侯世子,倘若我不再是淮安侯了,他是什么?” “这两年你来来回回给他相看了那么多人家,高不成、低不就的,究竟是为了什么,你不知道?” 淮安侯没等妻子回答,便冷酷无情地抛出了答案:“因为他们都在观望,看我们究竟能不能坐稳淮安侯夫妇的位置!” “承恩公是有些不妥当的地方,但他是千秋宫的弟弟,是当今的舅父,他承诺会将爵位传给三娘的孩子,会帮我坐稳淮安侯的位置,这就够了。” 淮安侯夫人失魂落魄地看着丈夫。 淮安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语气却很温柔:“究竟是要大郎的世子之位,还是要女儿,你自己选。” 淮安侯夫人没有言语。 但是淮安侯已经知道了她的回答。 他再没说话,森森一笑,转身走了。 董三娘子声音艰涩地叫了声:“阿娘……” 淮安侯夫人木然站在原地,一时之间,居然不敢回头去看女儿的眼睛了。 …… 承恩公跟董三娘子的婚事就这么订下来了。 五月过了端午订婚,九月出嫁。 夏侯家也收到了帖子。 夏侯夫人进宫说起来,都倍觉唏嘘:“怎么舍得呀……” 德妃忍不住问了句:“董三娘子没闹?” “怎么没闹?” 夏侯夫人说:“听说承恩公上门那天,她披着头发跑过去大闹了一场,淮安侯笑呵呵的,什么也没说,叫她到自己跟前来,等那小娘子过去,一记耳光就给扇到地上去了。” 德妃听得有些恻然:“这……” 夏侯夫人无意叫女儿忧心,旋即转了话头:“娘娘还不知道吧?承恩公往太常寺去走了一趟,说要把世子废掉呢!” 这下子,不只是德妃,捎带着旁听的阮仁燧也给惊住了! 母子俩异口同声道:“什么?!” “嗐,”夏侯夫人就叹了口气,说:“估计也是他跟淮安侯府商量好的事情。” “承恩公说他跟费氏夫人已经义绝,没什么关系了,至于这所谓的世子,也就不该再算作可以承爵的嫡子……” 德妃:“……” 阮仁燧:“……” 阮仁燧由衷地问了句:“他到底什么时候死啊?” 他说出了德妃和夏侯夫人共同的心里话。 母女俩同时默然。 回过神来,夏侯夫人若无其事地继续道:“先前费氏夫人跟承恩公义绝的时候,世子把事情做得多绝?一味地讨好父亲,把母亲往泥里踩!” 她幸灾乐祸:“现在可好,鸡飞蛋打了!” 又说:“听说他往费家去求见费氏夫人了,他外祖母傅氏夫人叫人把他给撵走了。” “说他是刘家的孩子,跟费家没有关系,当日对母亲冷嘲热讽,出言不逊,早就断了母子之情,何必再来拜会!” 德妃由衷地道:“傅氏夫人行事果决,实在难得。” 夏侯夫人不无唏嘘地说了句:“是呀。” …… 宫外的事情,阮仁燧也好,德妃也罢,俱都只是听听罢了。 真的想要去改变什么,也无从说起。 承恩公要娶亲,他们没法拦着,淮安侯乐意嫁女,他们又为之奈何? 也只能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但是对于董二娘子和她的母亲李氏来说,这件事很重要。 非常重要。 董二娘子是淮安侯的庶女,原本已经订了亲,就等着出嫁了。 可谁知道飞来横祸,淮安侯夫人不修口德,出去坐席的功夫,就把承恩公给招惹上门了? 招惹了也就招惹了,惹事儿的是淮安侯夫人,承恩公要的是董三娘子,凭什么要拉自己出去顶雷? 李姨娘院里的人刚知道淮安侯夫人居然打算李代桃僵,把已经订了婚的二娘子许给承恩公的时候,全都急了眼。 私底下去找李姨娘,说:“您赶紧想想办法,去侯爷面前求求情——就承恩公府那个鬼德行,咱们娘子要是嫁过去,一辈子都完了!” 费氏夫人要相貌有相貌,要出身有出身,甚至于诞育了世子,世俗层面来看,她几乎没有任何短板。 可那又如何? 一样被折磨得丢了半条命! 要是换董二娘子嫁过去,她有什么? 底下人着急,李姨娘反倒很沉得住气,先扭头瞧一眼自己女儿,看她不急不燥地坐在旁边,神色沉静,不由得暗暗点头。 她使人赏赐了来说话的侍从,面带苦涩:“你有心了,只是夫人既然已经决定了,我又能如何?” 好声好气地把人给送走了。 等关上门,房里边只有自己母女俩的时候,她才跟女儿交了个实底儿:“阿满,别怕。” 李姨娘瞧一眼正院方向,冷笑了一声:“这事儿夫人说了不算,承恩公说了才算!” 承恩公会愿意屈就侯府庶女吗? 绝无可能! 淮安侯知道妻子李代桃僵的打算,见了李姨娘,不免要格外温存一些:“唉,这次的事儿,是委屈了阿满。” 他真情实意地承诺:“等她出嫁,我比照嫡长女的份例,再给她加三成嫁妆,一定把事情办得风风光光!” 李姨娘心想:这么厚重的嫁妆,到底是给我女儿的,还是用来收买承恩公,好叫他在圣上面前帮忙说话的? 心下嗤笑,她脸上一点都不显。 大吵大闹有用吗? 一点用都没有,还会触怒淮安侯夫妇! 既然事已至此,那就学着将利益最大化,她看得很清楚,承恩公肯定不会愿意娶庶女而舍嫡女的。 李姨娘拉着淮安侯落座,神情关切,语气轻柔:“我不委屈,阿满也不委屈,能为侯爷分忧,是我们母女俩最大的福分!” 又温声细语地说:“夫人的脾气,有时候是急躁了点,您别生她的气,她这个人,是刀子嘴豆腐心……” 淮安侯原本都已经做好了听她埋怨几句的准备,哪成想她居然如此善解人意? 跟正房那个不长脑子的泼妇比起来,简直就是天女下凡! 他颇觉患难见真情,思来想去,私底下给李姨娘贴补了几间铺子。 第二天就接到消息,承恩公拒绝娶董二娘子,就要嫡出的董三娘子! 淮安侯夫人当场破大防了,跟丈夫大闹了一场。 淮安侯对照着李姨娘母女俩的做法,就觉得对她很失望。 人家能为了我付出所有,毫无怨言,你怎么不行?! 没心肝的贱人! 淮安侯拍板决定,为了爵位,将董三娘子嫁给承恩公。 淮安侯夫人自然又是一场大闹。 然而当天平两侧分别是儿子跟女儿的时候,她终究还是屈服了。 只是从那以后,就格外地憎恶李姨娘和董二娘子。 不只是她,董三娘子亦是如此。 就搞得淮安侯很烦——你们俩能不能懂点事? 多跟李氏母女俩学学怎么做人! 月圆之夜,董二娘子的未婚夫依照神都风俗,使人给未婚妻送了一对儿磨合罗(娃娃),东西到了淮安侯府上,经了几回手。 等到了李姨娘房里,董二娘子打开一瞧,她还没说话,身后的侍女已经骇然惊呼一声! 李姨娘吓了一跳,在外间叫了声:“阿满?!” 董二娘子静静地瞧着盒子里的那对装扮得栩栩如生的布偶娃娃,轻笑着说了声:“阿娘,你放心吧,我没事儿。” 李姨娘近前一瞧,脸色微变。 那对娃娃身上的衣裳都被剪碎了,两只眼睛被抠掉,只留下两口黑洞,悄无声息地凝视着在注视它们的人。 李姨娘问:“这是谁送来的?” 还没等底下人回话,就听有人在窗外幽幽地叫了声:“阿满姐姐。” 是董三娘子过来了。 她伏在窗边,脸孔雪白,反衬得嘴唇像是血一样红。 董三娘子像只怨鬼一样,又叫了声:“阿满姐姐。” 她说:“我跟阿耶说,到时候我们俩定在同一天出嫁,阿耶答应了——我们俩姐妹一场,如是一来,也不算辜负了,是不是?” 她咯咯地笑着,令人毛骨悚然,也没等李姨娘和董二娘子言语,便转身走了。 李姨娘盯着她的背影,神色幽微。 她摆摆手,打发侍从们出去。 董二娘子轻轻将面前的盒子盖上,手掌落在上边,久久不动。 她眉头蹙着,若有所思:“阿娘,你说,阿耶他真的能保住淮安侯这个爵位吗?” 李姨娘听得脸色微变:“阿满,你的意思是……” 董二娘子从容地抛出了自己的见解:“他连承恩公这样的烂绳子都想攀一攀,我觉得是没希望了。” “既然是注定会失去的东西,何妨让我们再利用一下?” 董二娘子抬起头来,看着母亲,低声问:“我知道,您一直悄悄地使人接济被送到老家去的那位妹妹,是不是?” …… 御书房。 阮仁燧跟大公主今天一起上课,学的不是《诗经》,而是另一首诗。 授课的还是杜崇古。 他先说:“今年要教授的这首诗,出自《平蔡州三首》,这是其中的第二首,只有四句,课后作业就是把这首诗背下来。” 他说诗文名字的时候,姐弟俩都没什么感觉,然而等他念完第一句,两个小孩儿就不约而同地兴奋起来了。 杜崇古声音平缓温和,流水一般,徐徐地念了出来:“汝南晨鸡喔喔鸣,城头鼓角音和平……” 大公主说:“喔喔!” 阮仁燧也说:“喔喔!” 杜崇古就笑了,他没来上课之前,就猜到他们俩会对这句诗感兴趣,当下解释说:“就是公鸡的叫声。” 大公主说:“噢噢!” 阮仁燧也说:“噢噢!” 一堂课上完,姐弟俩一起提着小篮子去喂马,路上还在议论这件事。 大公主说:“汝南晨鸡喔喔鸣——这句诗可真好玩!” 阮仁燧也觉得怪有意思的,想了想,就说:“我都想养一只公鸡了!” 大公主马上就说:“我也想养一只!” 姐弟俩眼睛忽闪忽闪地对视了一下,小跑着去喂完马,然后回自己宫里边去找自己阿娘了。 …… 披香殿。 德妃有点纳闷儿:“养鸡干什么?又不是多稀罕的东西,叫人瞧见,怪难看的。” 又跟他商量:“我给你养几只鹤吧?比鸡好看多了!” 阮仁燧不需要动物升级,跺一下脚,很严肃地说:“要公鸡!” 又说:“我们今天刚学的那首诗,里边写的就是公鸡,不是鹤。” 德妃一听这事儿跟念书还能搭得上,也就没再反对:“行,那就养吧。” 又问他:“养几只?” 阮仁燧竖起来一根手指头:“一只就好啦!” 德妃既然答应了,就会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叫人给搜罗只公鸡过来,末了,还专门叮嘱:“要漂亮点的,叫声洪亮的。” 阮仁燧颠颠地跟在后边吹彩虹屁:“阿娘,你真好!你是全天下最好的阿娘!” 公鸡本也不是多稀罕的东西,这边德妃吩咐一句,不到半个时辰,就有人送过去了。 的确是很健壮、很漂亮的一只公鸡。 鸡冠鲜红,蓬松饱满的尾羽散发着暗蓝色的幽光,通体油亮,神气十足。 走几步,往地上啄一下,再走几步,往地上啄一下。 阮仁燧就觉得还挺有意思的,叫人找了一把小米过来,坐在坐凳栏杆上喂鸡。 德妃从书房窗户那儿往外瞧了一眼,觑着那公鸡的尖嘴巴,有点担心:“它不啄人吧?” 侍从们赶忙说:“不啄人的,娘娘只管放心。” 德妃也就放心了。 晚上圣上过来的时候,就见一只公鸡步履从容地在庭院里散步,不由得乐了:“怎么回事啊?” 左右笑着说了,惹得圣上也笑了。 易女官还说呢:“不只是咱们宫里,贤妃娘娘那儿也弄了只公鸡过去,尚功局的人刚听说都愣住了,怎么也没想到娘娘们不要珍稀的鸟雀,却要两只公鸡。” 结果到了半夜,那只公鸡就开始打鸣了。 声音特别地响亮。 德妃被吵起来了,烦得不行,跟外边人说:“把它给我撵走!” 这么吩咐的时候,公鸡还在外边叫。 宫人们赶忙出去撵鸡。 那只公鸡果然没有辜负自己强壮的身体,一边跑,一边喔喔叫。 最后看要被人围住了,还震动翅膀来了一段滑行,跳到树上去喔喔叫。 把德妃给烦得呀,赌气说:“明天就把它炖了!” …… 九华殿。 大公主新得了一只稀罕的宠物,兴奋地睡不着。 贤妃就叫她先去洗漱,最后穿着中衣躺下,闭目养神:“用不了多久就睡着了。” 母女俩如是躺了会儿,大公主忽然间睁开眼睛,坐起身来了。 “阿娘,”她摇晃了贤妃一下:“你听见什么动静了没有?好像是我的公鸡在叫!” 她不困,但贤妃有点困了,迷迷瞪瞪地听了会儿,说:“没有吧?” 大公主说:“有的!” 她开始往床下爬:“我出去看看!” 贤妃:“……” 贤妃只得坐起身来,一边打哈欠,一边说:“有什么好看的呀……” 不就是一只鸡吗。 九华殿里这只公鸡原本还在睡觉,远远地听见另一只公鸡在叫,倏然间振奋起来,抖一抖翎毛,仰起脖子,紧跟着“喔喔喔”响应起来! 好响亮的叫声! 大公主很兴奋:“真的是喔喔喔哎!” 贤妃只觉得被吵得头疼。 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又开始叫了。 贤妃实在消受不了,她跟女儿商量:“把它送走行不行?养在你的马厩里,你要是想它了,随时都能去看它。” 大公主不太乐意,皱着脸,可怜巴巴地说:“不嘛……” 贤妃叹了口气,说:“那你得管它呀。” 大公主赶忙应了:“好!” 贤妃心说:“好”个什么呀,你顶多就是回来喂一把米。 她点了点庭院,说:“它到处拉屎呢,你管着捡屎吗?” 大公主迟疑了一下,不太确定地说:“也行。” 贤妃给逗笑了,看她是真的想养,也就作罢了:“得了,养吧。” 不就是吵一点吗,她也认了。 …… 披香殿。 吃早膳的时候,德妃就很严肃地跟儿子商量公鸡的事儿:“能把它弄走吗?太吵了!” 又说:“不行就养你屋里,别叫我瞧见它!” 再一撇眼,见那只公鸡在院子里闲庭信步,就觉得心里冒火:“别让它在那儿打转,赶紧撵走!” 圣上坐在旁边,听得忍俊不禁。 阮仁燧有点不情愿:“它才刚来……” 德妃见状,也就不忍心了。 她心想:也许是因为刚换地方,还不适应? 说不定今晚上就不叫了呢? 就没再提这事儿:“嗐,吃饭吧。” 阮仁燧把饭吃完,德妃又嘱咐着他喝了水,再听人来报大公主过来了,就摸了摸儿子的脑门儿,叫他预备着出门。 大公主进殿跟圣上和德妃请了安,姐弟俩背着包,哒哒哒一起上学去。 大公主小声跟弟弟嘟囔,神色怏怏,不太情愿地说:“我阿娘不想让我养鸡呢!” 阮仁燧小声跟姐姐附和:“我阿娘也不想养了……” 大公主哼了一声,说:“不管,我就要养!大公鸡多漂亮,多好玩啊!” 阮仁燧也说:“是挺有意思的……” 院子里那只公鸡还在闲逛,一扭头,忽然间发现生活范围里多了两个矮矮的人类幼崽。 很难描述那个瞬间,这只公鸡那小小的脑仁儿里闪过了一个什么念头。 紧接着,它猛地跳起来,拍打着翅膀,朝两个小孩儿那儿扑过去了。 飞起两脚,猛地蹬在他们俩背上! 两个小孩儿猝不及防,砰砰两下,应声而倒。 圣上和德妃听见动静,向外看了一眼,都吓坏了。 德妃惊叫一声:“岁岁!” 圣上扶了她一把,叫她站稳当,自己大步出去了。 大公主毕竟比弟弟大两岁,吃劲儿大,相对也耐摔,爬起来“哎呦”一声,自己先用小手摸了摸背,又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嘴巴有一点痛。 嘴唇被磕破了一点。 阮仁燧的反应就比她要慢一些。 左右侍从过来,双手把他给搀起来了。 他就觉得脸上痒痒的,摸了一把,湿漉漉的,鼻子破了。 圣上大步过去,蹲下身摸了摸他的脸,再看一眼大公主,见都没什么大碍,不禁暗松口气。 侍从们麻利地递了帕子过来,他接到手里,替儿子擦了擦脸上的血。 那边大公主的侍从也赶紧给她擦了擦嘴。 德妃从殿内踉跄着过来,见儿子鼻子里还在冒血,吓得脸都白了。 再一扭头看那只公鸡还在若无其事地闲逛,登时火冒三丈:“把它给我抓起来炸了!” 大公主在旁边心肝一颤,紧跟着叫了声:“不要啊!” 阮仁燧也说:“别了吧……” 一说话,嘴里边咸咸的。 他呸呸呸吐了几口。 德妃暂且顾不上那只鸡了,搂着他,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岁岁,疼不疼啊?!” 又叫人:“快去找太医啊!” 圣上知道没什么大事儿,只是嘴上当然不会这么说,站起身来替大公主拍了拍衣襟上的尘土,又说:“还是先进去吧。” 阮仁燧其实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事儿。 侍从送了水过来叫他漱口,他灌了一口,呜呜几下吐了出来,就觉得好多了。 他还拍了拍德妃的肩膀,站起来转个圈儿,叫她放心:“没事儿!” 德妃暂且松一口气,又禁不住埋怨他:“就说不叫你养那个劳什子鸡,你偏不听!” 她叫人来:“把那只鸡抓起来宰了,炖掉吃肉!” 阮仁燧和大公主齐齐叫了声:“不要!” 德妃听得恼火:“为什么不要?它踢人呢!” 大公主很担心会失去自己心爱的宠物,当下小声说:“德娘娘,我们也没什么事呀……” 德妃看着她破了的嘴唇,强忍着没有白她一眼。 一扭头,就看自己养的那个冤种若无其事地抹了把脸,鼻子红红地说:“就是,我们也没什么事啊……” 德妃:“……” 德妃给气个半死:“我还不如那只鸡亲,是不是?!” 阮仁燧缩着脖子,没敢做声。 太医匆忙过来,上下瞧了,又让张嘴,继而摸脉,最后说:“陛下,娘娘,两位殿下没什么大碍。” 德妃暗松口气,点点头,叫人给太医看赏。 阮仁燧就说:“真没什么事,我上学去了!走,大姐姐。” 大公主麻利地应了一声,走出去几步,又小心翼翼地回过头来,说:“德娘娘,可不要杀它呀……” 阮仁燧没说话,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他。 德妃冷笑了一声,看他们俩忧心忡忡的样子,到底还是忍着气应了:“好。” …… 去上学的路上,大公主还很担心:“不会杀掉它吧?” 阮仁燧说:“不会的,我阿娘都答应了,不会变卦的。” 大公主还是不放心:“出了这事儿,还会叫我们继续养鸡吗?” 阮仁燧其实也有点不确定了。 姐弟俩对视一眼,小小的脸上,都带着点忧愁。 在披香殿折腾了一场,他们俩今天都迟到了。 杜崇古就猜想应该是出了什么事,等姐弟俩到了一问,险些当场晕厥过去…… 怎么会这样啊! 要不是他教授两位皇嗣那首诗,估计也不会出这事儿…… 上课的三个人心情都很沉重。 等下了课,杜崇古麻利地去找圣上请罪,两个小孩儿心事重重地去喂马。 喂完了,就有专人来传话:“今中午去皇后娘娘宫里用膳。” 姐弟俩对视了一眼,颇有些不祥之感,不约而同地萎靡下去了。 …… 阮仁燧跟大公主一起过去的时候,德妃与贤妃早就到了。 向来性情迥异的两个人,这会儿瞧起来倒像是一对双胞胎了,都沉着脸,十分严肃的样子。 姐弟俩进去一瞧,心就坠了下去,忐忑不安地近前去行个礼,依次落座。 屁股挨到凳子上,大公主忍不住“哎哟”了一声。 阮仁燧坐下之后,也禁不住直了下身。 被那只公鸡踢到了的地方有些作痛。 德妃跟贤妃心里边虽然生气,但也决计越不过自己的孩子去,见状都有些担心。 贤妃蹙着眉头,低声问女儿:“是不是伤到哪儿了?” 大公主的嘴很硬,若无其事地说:“没有的事儿!” 德妃也说儿子:“身上还疼吗?” 阮仁燧的嘴也很硬,满不在乎地说:“早就不疼了!” 贤妃跟德妃一起阴着脸,在心里边憋了口气。 贤妃就叫大公主站起来,说:“你再坐一次,让我看看。” 大公主就站起来,然后坐下去,不受控制地疼得皱了下眉毛,然后大声说:“就是不疼!” 贤妃:“……” 德妃也叫阮仁燧站起来,再坐一次。 阮仁燧就像一只不怕开水烫的死猪,说:“我都坐下了,还再站起来干什么?这不是闲得慌吗。” 朱皇后在上边瞧着,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她叫德贤二妃:“去偏殿给他们解开衣服瞧瞧吧,春天衣裳轻薄,小孩子细皮嫩肉的,伤到了可不得了。” 两人都应了。 提溜着自己的倒霉孩子过去,拉上帘子,叫把衣裳给脱了。 大公主的嘴很硬,趴在软榻上,还在嘟囔:“都说了没事儿了……” 阮仁燧也说:“真是多此一举……” 贤妃看着女儿屁股上印着只肿起来的红色鸡脚,几根爪子活灵活现的:“……” 德妃探头过去瞅了一眼,实在是没忍住,当场就笑出声来了。 再扭头一瞧,就见儿子背上也有只红色鸡脚:“……” 大公主还在叫:“我就说没什么事!” “就是,”阮仁燧隔着帘子,在旁边附和她:“她们这些大人,真是太喜欢大惊小怪啦!” 给德妃恨得呀,冷笑一声,悄悄伸手过去,轻轻在他背上那只鸡脚上按了一下…… 阮仁燧惨叫一声:“啊啊啊啊啊啊!!!” 作者有话说: 汝南晨鸡喔喔鸣,城头鼓角音和平。出自刘禹锡《平蔡州三首》。 评论抽人送红包~ 第58章 第58章[VIP] 德妃跟贤妃分别给两个孩子上了药, 又给领到朱皇后面前去听训。 朱皇后就问他们俩:“你们俩都养着鸡呢,有没有仔细瞧过鸡的爪子?” 阮仁燧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大公主小声说:“看见过。” 朱皇后轻叹口气,脸上带着点庆幸的神色:“公鸡的爪子多尖锐啊, 得亏是从后边扑过去的。” “这要是面对着扑过去,把脸给抓伤了, 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姐弟俩低着头没敢吭声。 朱皇后见状, 就说:“我跟德妃和贤妃说了, 你们俩养的那只鸡, 还是给送到马厩去吧,跟你们的小马做个伴儿。” “真要是想看,喂马的时候也能瞧见, 只是不能在寝宫里养了。” 大公主有点惋惜地“啊?”了一声。 朱皇后板起脸来,严肃道:“‘啊’什么?这事儿没得商量!” 大公主悻悻地低下了头:“是。” 一日养鸡计划就此画上了句号,倒是叫杜崇古也跟着担惊受怕了一场。 他专程跑去跟圣上请罪。 圣上倒也没有责备他——就事论事, 本来也怪不到人家。 真要死命地往下追究责任,能一直追溯到盘古为什么要开天辟地。 只是圣上看杜崇古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又宽慰他说:“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 找个时间, 叫他们俩去你家里边吃饭吧,两个孩子很早之前就想去了。” 杜崇古自无不应之理:“两位殿下若是不嫌臣寒舍简陋,臣必扫榻相迎!” 圣上延续了太后的说辞和做派,摇头笑道:“哪有学生嫌弃老师的道理?” “找个空, 叫他们俩想法子写一封拜帖,到时候才好正式登门的……” 杜崇古闻言, 唯有感念而已, 再三诉情,方才离去。 阮仁燧和大公主知道这事儿, 都有种因祸得福的感觉。 大公主今年才五岁,认识的字倒是不少,但叫她提笔写一份拜帖,还真是有点麻烦。 阮仁燧倒是能写个大概,只是却也不想显于人前。 姐弟俩商量着,看找个时间,一起研究一下怎么把拜帖写出来! 两个小孩儿一人挨了公鸡一脚,当时看起来没什么,事后瞧瞧,其实是有点吓人的。 小孩子皮肉细嫩,很快就肿起来一个鸡脚形状的红包,按一下就痛,搞得姐弟俩晚上都不太能躺着睡。 大公主还能侧着躺,躲避一下,阮仁燧被踢在背上,总不能趴着睡啊。 只能忍着。 德妃越想越觉得朱皇后那话说得有道理。 得亏是从后边踢过去的,这要是给抓到脸,不定变成什么样呢! 晚上入睡之前,她亲自给儿子涂药,微凉的膏药落在肌肤上,略有些痒。 阮仁燧趴在榻上,忍不住笑。 德妃没好气地数落他:“叫你别养,你偏不听,这下可好了吧?” 又跟易女官说:“明天早晨再叫太医来瞧瞧,今早晨他走的时候看着也好好的呢,中午就鼓了个包,别有什么暗伤,当时没瞧出来。” 易女官应了声。 阮仁燧就宽慰她说:“阿娘,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吧,真没那么严重……” 德妃冷笑一声。 从前这臭小子一张嘴叭叭叭特别能说,总把她气得火冒三丈。 现在这小子马失前蹄,她也算是有法子治他了。 阮仁燧顶一句。 她就说:“反正我小时候没被鸡踢过!” 阮仁燧:“……” 阮仁燧就郁郁地不说话了。 …… 因为受了点小伤的缘故,姐弟俩的课暂时停了。 夏侯小妹自从海棠诗会之后,就从披香殿搬出去,跟小时女官比邻而居了,这会儿听见动静,下值之后,就过来探望自己的小外甥。 她不是空着手来的,还带了煮好的米粥和揉好了就差没有下锅的凉面。 先把尚且温热着的米粥端出来,又叫人去小厨房煮面:“煮出来加一点枸杞芽就好。” 德妃瞧着那米粥的颜色略带着一点碧色,可熬粥的米又仿佛不是碧粳米,自己尝了一勺,不禁莞尔:“是加了茶叶吗?” “这是小时想出来的吃法,我觉得怪有意思的。” 夏侯小妹说:“用泡过两次的茶叶煮米粥,别有一番风味。” 德妃拉着妹妹的手,神色欣慰,感慨不已:“怎么样,进宫一趟,长见识了吧?” 夏侯小妹由衷地点头:“还真得多谢岁岁呢!” 德妃心里边是很美的,只是怕儿子过于骄傲,强行抑制着没有表露出来,可即便如此,上扬的嘴角也透露出了她的情绪。 她叫儿子过来喝粥:“好香的呢!” 又悄悄问妹妹:“我听说你之前跟费文英见了一面,怎么样?” 夏侯小妹大大方方地说:“就那样呀,见是见了,只是还有别人在,说了几句话而已。” 先前跟头一个未婚夫黄了,再之后同宁十四郎临门一脚,却也没能成,她其实有些郁郁。 只是近来认识的人多了,也见了世面,心态便迥异于前了。 小时女官与她年纪相仿呢,可她压根都没想过成家。 那日海棠诗会之后,入围决赛的几位娘子聚在一起吃了顿便饭,谈天说地,将古论今。 有说故乡风土人情的,有说神都风尚的,有说近来哪位名家出了一本什么书的,就是没人说自己年纪差不多了,该赶紧找个未婚夫的…… 夏侯小妹听得入神,只是不太能接不上话,不免觉得自惭形秽。 回去的时候,她有点忐忑地问小时女官:“我,我是不是给你丢脸了啊?” “这有什么,求知跟盖房子一样,都是从无到有的。” 小时女官很认真地看着她,说:“见贤思齐,这说明你已经在变好的路上了呀。” 夏侯小妹备受鼓舞。 那之后她才听德妃说了费文英的事情。 换做以前,她会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没了你宁十四郎,转眼就有费文英,上赶着追求我夏侯夭夭的人多着呢! 可此时此刻,她的心境已经不一样了。 “文英公子也只是见了我一面而已,他了解我什么呢?” “无非就是因为我漂亮,至多是因为我讲义气,但过日子又不能只看漂亮和义气。” 夏侯小妹稍显忐忑地告诉姐姐:“我跟他说,这两年不想考虑男女之情了。” “过几天小时休假回家,我打算跟她一起离京游历,增长见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德妃好像看见了一个焕然新生的妹妹。 她忽然间百感交集,有点能明白嘉贞娘子看见自己写出来两章定稿之后的感觉了。 德妃由衷地道:“这么想就对啦!” 她没再问费文英的事情,只是问妹妹:“什么时候出发?” 夏侯小妹一提这事儿,就笑开了,年轻鲜妍的脸孔上带着对于未来的无限希冀:“快啦,月底就走!” 姐妹俩聚在一起说悄悄话,易女官使人送了茶水揉制的凉面过来,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阮仁燧坐在边上呼噜噜吃面,听他小姨母跟他阿娘说八卦:“褚家父女俩翻脸了,这事儿你知不知道?” 阮仁燧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德妃也挺惊讶:“褚家,褚侍郎?” 夏侯小妹说:“是呀——就是林尚宫要嫁的那个褚侍郎!” 阮仁燧忍不住问了句:“怎么回事啊,小姨母?” 德妃瞧了他一眼,因这也是自己想问的,就没说什么。 娘俩儿一起聚精会神地盯着夏侯小妹。 夏侯小妹就压低了声音,悄咪咪地告诉她们:“我听说,褚侍郎请了褚小娘子的舅舅,也就是原配夫人的兄弟上门,把原配夫人留下的嫁妆尽数点给了褚小娘子,又给了她一笔很厚的陪嫁。” “同时也立了遗嘱,以后褚家所有,都跟褚小娘子没有关系了……” 阮仁燧惊得筷子都掉到了地上。 德妃也是瞠目结舌:“这?!” …… 英国公府。 “怎么会闹成这样呢?” 裴六郎的母亲裴二夫人去跟长嫂英国公夫人诉苦,同时也是求情:“那丫头平时看着挺机灵的,怎么关键时候净犯蠢?” 裴二夫人真是恨铁不成钢! 从前看褚小娘子这个未来儿媳妇百般满意,现在再看她,却已经是千般的不情愿了! 裴二夫人为什么中意这个儿媳妇? 因为她是褚侍郎的独生女儿! 褚侍郎是谁? 还不到四十岁的黄门侍郎,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政事堂! 要知道,她可是褚侍郎唯一的孩子! 褚小娘子嫁进英国公府,裴六郎就是未来宰相独生女的夫婿,仕途上能得到的便利,长眼的人都能看到! 褚小娘子都干了些什么? 为了那么几个钱,跟一只脚进了政事堂的亲爹翻脸了! 要是她能捞个几百万两到手,那裴二夫人也就认了,好歹还得到了银子不是? 可褚侍郎他是寒门出身,原配夫人也是寒门出身。 那点嫁妆顶破天也就是三、四千两,褚侍郎又贴补给褚小娘子一万两,撑死了不到两万两! 就这么两万两,生生买断了跟未来宰相之间的骨肉之情啊! 裴二夫人只想吐血! 她简直恨不能捏着褚小娘子的耳朵去跟她说:不就是两万两吗,我双倍给你,你再给我找一个能进政事堂的爹回来! 裴二夫人恨得呀,眼皮子怎么会这么浅? 你爹都要做宰相了,你最看重的居然是那几个钱? 未来宰相的女儿,居然把钱看得这么重?! 等你阿耶进了政事堂,你把身份往外一摆,多得是豪商跪在地上,求你收他的钱! 林尚宫要嫁过去,这是好事儿啊! 圣上乐见一位老资历的宫廷女官嫁给褚侍郎,这本身就是看好褚侍郎的意思。 你有这么个体面的继母,来日也能跟着进宫攀攀关系,多好? 你就缺那两万两银子吗?! 裴二夫人心里的苦是说不出来的。 褚小娘子在失去半步宰相父亲的同时,也生动形象地展示了她的愚蠢。 裴二夫人已经后悔替儿子选这么个儿媳妇了,她想退亲,可是…… 怎么可能啊! 娶褚小娘子回来,可能会跟褚侍郎形同陌路,要是退了褚小娘子的婚,那可就结成死仇了! 裴二夫人只能央求长嫂出面:“大哥在门下省做侍中,褚侍郎是小门下,两家又即将结亲,好歹请大哥出面劝一劝褚侍郎。” “小姑娘年轻,一时糊涂,不能一杆子把人给打死呀……” 英国公夫人听着也觉头大,然而毕竟是一家人,到底应了。 只是她也给弟妹打预防针:“能不能成,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唉,”裴二夫人有气无力地说:“多少试一试吧。” …… 英国公,也就是门下省侍中裴东亭这时候还在“生病”。 口口事变之后,他跟丁玄度不约而同地告了假,有日子没去上朝了。 听妻子说了这事儿,他也是无奈,左思右想,终于还是道:“去把我的官服取来吧。” 穿戴整齐,对镜整理仪容之后进宫了。 照旧先去崇勋殿那儿给圣上请安,捎带着告罪,这么久没来,耽误了多少多少正事云云。 结果到了政事堂之后,就发现闻俊杰和周文成看他的眼神有点古怪。 裴东亭心下迟疑,不知怎么,忽的生出来一股不祥之感:“是出什么事了吗?” “也没什么,”周文成顿了顿,犹豫着说:“丁侍中今天也回来啦,才刚往崇勋殿去给圣上请安……” 裴东亭:“……” 裴东亭状似若无其事地应了声:“哦,我知道了。” 他同首相唐红交待一声,也往崇勋殿去了。 临走之前,周文成没忍住,悄悄问了句:“你们是约好了今天一起来吗?” 裴东亭强笑着说:“……并不是。” 如是一路到了门外,便有内侍前去通禀,很快传了消息过来,毕恭毕敬道:“圣上请裴相公过去说话。” 裴东亭暗吸口气,稳步走了进去。 书房上首处坐的自然是圣上,旁边坐着的是丁玄度。 看他进来,后者状似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客气地点了下头:“裴相公。” 裴东亭也状似若无其事地朝他点点头,客气地叫了声:“丁相公。” 再没说别的。 这时候就听两个小孩用细碎的声音在旁边蛐蛐。 一个说:“他们说话的时候怎么都不看对方?” 另一个说:“之前阿娘她们说了,他们俩同时生病了,今天又同时好了!” 一个说:“哇哦,好神奇啊!是因为他们是好朋友吗?” 另一个说:“不是吧?阿耶不是说他们俩是因为没脸出门吗?” 裴东亭:“……” 丁玄度:“……” 俩人面无表情地沉寂了几瞬,又不约而同地扭头去看圣上。 圣上:“……” 圣上稍显尴尬地朝他们笑了笑:“坐吧,都坐。” 又板着脸叫那两个小孩儿:“都给我出去,别在这儿胡闹了!” 大公主缩了缩脖子,一边往外走,一边有点抱怨地嘟囔:“岁岁,阿耶不是私底下说的吗?你现在当着他们俩的面说出来,叫阿耶多尴尬!” 圣上:“……” 裴东亭:“……” 丁玄度:“……” 阮仁燧十分歉疚地叹了口气——他还记得那时候圣上给成安县主,打算用来祸害自己姐弟俩的黄连呢! 阮仁燧回过头去,语重心长:“阿耶,我也不是有意的,你冷静一下,可不能跟小孩儿耍大人脾气啊?” 圣上:“……” 圣上瞟了他一眼,暗地里磨了磨牙,而后微笑着同两位宰相说:“别理他。他被鸡踢傻了,这几天总会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阮仁燧:“……” 裴东亭与丁玄度对视一眼,紧接着默默地收回了视线,低下头去。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第59章 第59章[VIP] 阮仁燧跟大公主一块跑到崇勋殿去, 可不是为了玩儿。 姐弟俩是有正事要做的。 圣上应承了他们,只要能写一封拜帖出来,就叫出宫往杜崇古家里去吃面。 大公主处在认字很多, 但是不太会写的年纪里。 阮仁燧倒是勉勉强强能用自己三岁的小手写字,但他不能显露出来啊! 姐弟俩商量之后, 就往圣上这儿来求教了。 圣上这会儿还忙着呢, 没什么时间教导两个小孩儿, 让杜崇古自己教两个孩子写一封去自己家的拜帖, 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儿…… 姐弟俩溜达着在漫长的廊道里转悠,就听见后边有人在叫自己:“两位殿下……” 扭头一瞧,原来是宋大监出来了。 他笑呵呵的, 转述了圣上的话:“陛下说,这边瞧着还得有功夫才能散,您二位要是急着写请帖, 就去找小时女官吧,左右等请帖写出来了,也是她带着您二位出去。” 阮仁燧跟大公主对视一眼, 齐齐地应了声:“好!” …… 小时女官、夏侯小妹还有另外两个女官聚在一起吃午饭。 原本房间里是只有小时女官和夏侯小妹在的。 两人这两天吃得有点油腻, 就烧了锅子,预备着煮点白菜刮刮油。 夏侯小妹看看那口巨大的锅子,再看着盘子里的白菜,迟疑着说:“多少得准备点芝麻酱吧?” 纯清水白菜, 进口多淡呀! 小时女官也说:“再加点小油菜和春笋吧,纯吃白菜, 多单调啊!” 夏侯小妹“嗯”了声, 又说:“只有绿叶菜也怪没意思的,我去要点豆腐和豆皮过来吧……” 小时女官:“……” 小时女官一脸严肃地看着那个锅子, 迟疑着,审慎着说:“一点油水都没有,是不是太寡淡了?不然,就加一点羊肉吧?” 夏侯小妹目光飘忽地看了她一眼。 小时女官稍有点心虚地看着她。 最后两个人都点了点头:“行,就这么办吧!” 愉快地摆了满满一桌子盘碟,羊肉、猪肉、鱼丸、乌鸡肉,吃起火锅来了。 因为准备得太多,两个人吃不完,遂又请了两位交好的女官来。 捎带着煮了一壶酸梅汤来喝。 夏侯小妹看着满满当当的桌子,小声问了句:“这,是不是不太对啊?” 小时女官呵呵一笑:“吃完再说!” 几个人一边吃,一边议论(八卦):“陛下新近在禁军里提拔了一个姓荆的年轻校尉,生得十分俊美,就是太冷峻了些,不爱说话!” 小时女官很好奇地问了句:“有多俊美?” 就跟说杨七胖子最好的朋友是承恩公一样。 文惠女官回答她说:“只比朱少国公差一点。” 其余几个人齐齐地“哇塞!”了一下,又相约着找个空一起去审查一下文惠女官的眼光究竟标不标准。 阮仁燧跟大公主过去的时候,这边已经吃得七七八八了。 小时女官摸着肚子,美滋滋地道:“今晚上再刮油吧,太后娘娘赏了我两条火腿,明天你们再来,我们烤了吃!” 阮仁燧听得有点纳闷儿:“火腿不是很干的吗,还能烤来吃?” 他的声音忽然间冒出来,几个女官都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赶忙起身见礼。 小时女官见礼之后,又跟他解释:“火腿的味道浓厚,直接烤肯定是不行的呀。” “找一只乌鸡来片,肉切得薄薄的,两片乌鸡肉夹一片火腿,乌鸡肉嫩,火腿咸鲜,好吃到旁边死了人都不知道!” 又说:“鸭肉肥美,鱼肉鲜甜,都可以用来夹火腿。” “要是觉得腻了,也可在中间夹一些春笋丝、荠菜叶……” 这么说着,她还发散了一下思维:“岭南那边的人喜欢用枸杞叶煮猪杂汤,我估摸着,把枸杞叶夹到火腿里面,应该也好吃!” 阮仁燧想象了一下那几种口感,就有种不受控制想要分泌口水的冲动。 大公主对于小时女官的那个比喻很感兴趣:“好吃到旁边死了人都不知道?!” 小时女官赶紧“呸呸呸”几声:“我说说也就算了,您可别说,这话有点不吉利!” 大公主这会儿还是个能在坟头蹦迪的幼年猛女,并不很在乎这些东西。 她的大脑还在回味刚才小时女官说的那些话,捧着脸,渴望不已地道:“我想吃那个什么夹火腿,想吃到旁边死了人都不知道!” 小时女官:“……” 阮仁燧:“……” 夏侯小妹和另外两位女官都笑了。 叫文惠的那位女官就轻舒口气,看看还在冒热气的锅子,再看看旁边容貌美丽的夏侯小妹和可爱的两个小孩儿,带着点姨母笑的表情,由衷地开了腔。 “享用一顿美食,美人在旁,还有可爱的小孩子,再没有比这更舒服的了!” 小时女官瞧了她一眼,很好奇地问:“你是不是想当男的了?” 文惠女官:“……” 夏侯小妹没忍住,同另一位女官一起笑了出来。 大公主还没到能明白这个话的年纪,听得不明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小时女官打个哈哈过去了,又问:“这个时候,两位殿下怎么会过来?” 阮仁燧就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给说了。 这事儿说简单也简单,但说麻烦,也能麻烦。 小时女官就叫人去知会上官一声,去隔壁支了桌子,从头开始,教他们姐弟俩拜帖的使用形式和书写格式。 “关系亲近的平辈,拜帖就可以写得简单些,偏口语化些,相应的,要投给长辈亦或者是上官的拜帖,格式就要格外地规整一些,言辞也要恭谨。” 又给他们看了自己使用的几种拜帖样式:“常用的就是这几种,视身份来进行选择……” 如是大略上讲了讲,才开始教导他们如何选词填句,书就一张拜帖。 小时女官设置了自己要出宫去拜访长辈的一个情境来给他们示范,末了,又叫两个孩子斟酌着,自行写要投送给杜崇古的那封拜帖。 大公主已经会写字了,无非就是小孩儿字体,写得没那么好看罢了。 阮仁燧虽然不会(不能)写字,但是他真的知道该怎么写拜帖。 如是大公主提笔,他口述指导,磕磕绊绊地折腾了大半天,终于完成了一张歪歪扭扭的拜帖。 阮仁燧看着直乐,大公主倒是觉得很有意思,超级有成就感的。 她问小时女官:“现在送出去,马上就能去杜太太家里了吗?” “大姐姐,”阮仁燧听得笑了:“你前脚投,后脚就去,这不是拜帖,是见面礼啊!” 他说:“今天投,明天去吧,再不济,也得错开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的功夫。” 大公主听得有些悻悻:“那好叭!” 又觉得很惊奇:“岁岁,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阮仁燧:“……” 小时女官一歪头,就跟刚察觉到不对劲儿似的,看似很好奇地看着他,问:“是啊,殿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阮仁燧:“…………” 阮仁燧强装镇定:“哈哈,我阿娘之前教过我!” 大公主听得很羡慕:“德娘娘懂得真多,怪不得她能写书呢……” 小时女官在旁笑着宽慰了一句:“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大公主本也就只是念叨一句,并没有十分地认真,这话说完,转头就将兴趣投放到写拜帖这件事情上了。 她借用了小时女官的地方,同时也借用了小时女官的拜帖专用纸,一笔一划地给贤妃写拜帖。 阮仁燧也觉得这事儿好玩,再有感于先前的猪肚汤事件,宁肯多做,也不愿意少做的。 大公主已经开始习字了,用的是毛笔。 阮仁燧现下只有三岁,还没有开始提笔写字,小手更握不住毛笔,索性叫人寻了支相对坚硬的炭笔来,攥在手里,叫小时女官依照他的言语写下来,自己再慢慢地照着往拜帖上描。 小时女官自无不应:“殿下想在拜帖上写什么?” 阮仁燧凝神想了想,一扭头,就见窗外牡丹开得正盛,芳华无限,国色天香。 他哒哒哒跑到门外去,左右看看,选中了一枝雍容华贵的姚黄牡丹,又哒哒哒跑回去,跟小时女官说:“就写,阿娘,你跟这朵牡丹花一样好看!” 小时女官一边提笔书写,一边问:“落款呢?” 阮仁燧心想:阮仁燧是三个字,还这么复杂! 阮仁燧暗暗地庆幸:幸亏还有个简单得多的小名儿! 他马上就说:“落款就写‘岁岁’!” 小时女官笑着应了,迅速写下,将那张纸推过去,又有些不解:“怎么不把那朵牡丹摘过来?” 阮仁燧捏着那支炭笔,一边照着写,一边说:“写完还得有一会儿呢,早早地摘下来,会蔫掉的……” 他现在太小了,手小小的,也难操控运笔的气力,好在前世打下了不错的底子,照着写了几个字,就觉得感觉来了。 再写了几个,忽然间发觉不对——等等,是不是写得太好了点?! 毕竟他才三岁啊! 话说三岁小孩儿写字应该是什么样的?! 他额头上有点冒汗,忍不住在心里拼命地给自己挽尊。 我明明也写得歪歪扭扭啊…… 悄悄地瞄一眼大公主写的那几个字,再看一眼自己写的…… 丸辣! 阮仁燧的心一下子就慌了,僵坐在那儿,视线落在纸面上,却很想抬起头来,看一看小时女官脸上的表情。 阮仁燧悄咪咪地抬起了头。 小时女官坐在旁边喝奶茶,轻啜一口,再啜一口,见他看过来,就笑眯眯地问了句:“怎么啦?” 瞟一眼他用小手按着的那张拜帖,复又了然道:“不能用手盖住它呀,手心有汗,会把纸面弄脏的。” 她自然而然地将阮仁燧写了一半的那张拜帖抽走,重又给他取了张没用过的来:“您还是重新换一张来写吧。” 阮仁燧暗松口气。 阮仁燧艰难地,超级努力地写了一张丑丑的拜帖出来。 不要笑话他啊_(:з」∠)_ 能写一手好字的人去写烂字,就跟让写烂字的人去写好字一样难! 短短一句话写完,他觉得简直就像是度过了一生。 阮仁燧不敢再让小时女官长久地注视着自己写的那张拜帖了,三两下将其折叠起来,装进了旁边专门用来装拜帖的信封。 再扭头一看,大公主还在写最后落款的三个字:阮仁佑。 阮仁燧瞟了一眼,就见她拜帖上写的是: 阿娘,儿仁佑今天晚上想去九华殿吃饭,您那边一切都方便吗? 阮仁燧:“……” 行叭。 他同小时女官借用了一把剪刀,将那朵将开未开的姚黄牡丹剪下,花枝留得长长的,说不定阿娘会用它来做插花呢? 叫人连同拜帖和那一枝牡丹,一起送到披香殿去。 大公主受到启发,赶忙借用了弟弟的炭笔,在盛放拜帖的信封上画了一朵小花,末了,心满意足地叫人将拜帖送到九华殿去。 小时女官笑着叫人将给杜崇古的那份送出宫去。 大公主特别兴奋地说:“我得给杜太太准备一份礼物!” 阮仁燧在旁听着,也没多想。 直到他听见大公主叫人去马厩里走一趟,让拔两根鸡毛,粘在信封上送给教授他们那首“喔喔诗”的杜太太:“……” 她还特别强调,从弟弟的宠物鸡屁股上拔一根,再从自己的宠物鸡屁股上拔一根! 要雨露均沾! 小时女官一下子就笑开了。 不只是她,周围人都在笑。 大公主被她们笑的迷糊起来,还有点不高兴:“怎么了,这有什么好笑的?!” 她寻求同盟似的看向了弟弟。 阮仁燧悄悄拉住姐姐的手,大声附和了她的意见:“我觉得这么做很好啊,多有意义!” 小孩儿嘛,就得有小孩儿的样子! 又想:这两根鸡毛可比什么点心糕饼之类的见面礼值钱多了。 以后大姐姐登基做了皇帝,这两根鸡毛、一封拜帖,可以做杜家的传家宝了! 他小手一挥,铿锵有力地道:“就这么办!” 再一想,又找小时女官重新讨了张拜帖纸,劳烦她写一封短点的书信,自己来照着描。 小时女官自无不应:“写给谁呀?” 阮仁燧很认真地说:“写给钱妈妈,好久不见,我有点想她啦!” 小时女官听得微微一怔,神情随之柔和起来:“我们小殿下真是长情之人啊。” …… 晚点阮仁燧从小时女官这儿离开,返回披香殿,还没有进门,就见他阿耶的近侍们在外边守着。 他就知道:哦,阿耶在这儿! 披香殿内。 德妃亲自将那只梅瓶摆在了最显眼的地方,再想了想,又转动一下方向,让那朵姚黄牡丹处在最显眼的位置。 圣上坐在旁边,以手支颐,笑吟吟地看着她忙活。 德妃没注意到他的视线,退后几步端详一下,又走出门去,模仿着刚进来的样子,确定进门之后首先能瞧见的就是那一瓶花,这才心满意足地在他旁边坐下歇了口气。 圣上禁不住道:“就这么高兴呀?” 德妃理所应当地道:“这可是岁岁提笔写的第一份文书!” 顿了顿,又有点羞涩地捧着脸,甜蜜蜜地说:“而且还是专门写给我的——刚出生的时候只有那么一丁点,忽然间就能提笔给我写拜帖啦!” 德妃亲昵地挽住他的手臂,脸上带着点央求,很认真地说:“你把这瓶花画下来吧?” 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圣上便应了下来。 哪知道,紧接着就听德妃说:“到时候把这幅画跟这张拜帖一起装裱起来,好好地收着,等我百年之后,一起带到地下去!” 刚进门的阮仁燧跟圣上同时被震动了一下。 一时之间,父子俩居然都有些晕眩。 德妃有所察觉,一扭头,看儿子回来了,不由得笑了起来,半蹲下身,朝他伸臂:“岁岁,过来让娘抱抱!” 阮仁燧一路小跑着扑了过去。 德妃伸臂将他搂住,想抱他起来,但是已经抱不动了。 他太重了。 她柔和地叹了口气,低头亲了亲儿子红润的小脸蛋,却同圣上说:“你要做个好皇帝呀。” 圣上回想前言,一时之间,只觉得风牛马不相及:“……为什么这么说?” 德妃却忽然间将话题又转到了另一个领域去:“我要把今天这件事写到书里去。” 父子俩都愣住了。 又不约而同地想:她/我阿娘这个人有时候是有点抽象…… 却听德妃说:“谁知道去年开过的花在哪儿?” “草木也好,冰雪也罢,其实都是朝生夕死的,看过了,谁还记得?” “你是天子,有经国大业,可以在青史当中留名,既然留名,好的名声总比坏的名声好嘛!” 圣上与阮仁燧俱都怔住了。 德妃倒是没觉得自己说了多么了不得的东西,神情柔和地摸了摸儿子的头,说:“对于普通人来说,想要在死后在这世间留下一点东西,大概只有文字才能做到了吧?” “我要在我的书里记述下岁岁为我做过的事情,以后过去很多很多年之后,都会有人知道,有个小孩儿在学会写字之后,先给我送了一枝姚黄牡丹,还夸我跟这一枝牡丹花一样漂亮……” “他是我的孩子,他叫岁岁!”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第60章 第60章[VIP] 父子二人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震颤。 如何也没有想到, 德妃会说出这样一席话来。 圣上怔怔地看着她,心头涌现出的是惊愕与歉疚。 有时候他在心里边,会管德妃叫“笨蛋”, 有些时候在她面前,也会这么叫。 德妃倒是有点不高兴呢, 只是那点不高兴就跟撒娇似的, 带着一点夫妻之间的亲昵和埋怨。 他生来尊贵, 看似温和, 骨子里实则镌刻着深重的傲慢。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德妃,从不觉得她能够跟自己谈论那些高深晦涩的话题。 可是今时今日,还是在德妃面前, 他惊觉到自己的浅薄和自以为是。 德妃仿佛是一面镜子,照得他无所遁形。 阮仁燧心里边就只有歉疚和感动。 他没想到就那么简单的一份拜帖,一枝牡丹花, 会叫阿娘那么触动啊! 早知道就多写一点了! 他眼泪汪汪地看着德妃,哽咽着叫了声:“阿娘!” 德妃有点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背,好笑道:“怎么还哭了呢?” 阮仁燧眼泪汪汪地道:“阿娘对不起, 我不乖, 总是惹你生气,我笨笨的,还爱偷懒……” 德妃叫他别瞎说:“你哪儿笨了?明明特别聪明!” 阮仁燧哭着摇头:“我太笨了,我不如大姐姐聪明, 总是叫你失望,以后你要是打我, 我再也不跑了!” 德妃听到这儿, 心里边软软的,鼻子也酸酸的:“我也有不好的地方, 我脾气急躁,有话也不能好好说,还爱凶你……” 又说:“好孩子,以后我再也不打你了!” 阮仁燧听得心头一荡,不太聪明地一抬头,特别振奋地问:“真的吗?” 德妃:“……” 德妃一听这三个字,心里边那点感动就跟个泡泡似的,“啪”一下给戳破了。 德妃摸了摸他的头,微笑着说:“我尽量让它是真的。” 阮仁燧:“……” …… 晚上德妃往内殿去沐浴,父子俩坐在一起悄悄地说话。 圣上手里边还拎着那张拜帖,带着点称赞,说了句:“你字写得不错嘛。” 阮仁燧:“……” 阮仁燧已经麻了,郁郁地道:“这也能看得出来?” 圣上听得好笑,反问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笑完之后又问他:“你先前经历的那一世,你阿娘也这么说过吗?” 阮仁燧迟疑着摇了摇头:“很多事情都变了。” 前世阿娘并没有写过书,小姨母维持了跟郑国公府陈小郎君的婚约,费氏夫人没有跟承恩公和离,承恩公当然也不会去求娶淮安侯府的董三娘子…… 一切都变了。 阮仁燧不无庆幸地想:好在都在往好的方向转变。 圣上又问了一句:“你后边的那些弟妹,品性才干如何?” 阮仁燧有点诧异地看着他。 圣上神色平淡地问他:“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 阮仁燧很纳闷儿:“阿耶,你不怕我撒谎骗你吗?” 毕竟皇室的孩子们,虽然都是骨肉至亲,但除此之外,也存在着竞争关系。 圣上就笑了一下。 这实在是很恶劣、很傲慢的一个笑:“你还能骗住我?” 阮仁燧:“……” 阮仁燧对着他怒目而视! 圣上觑了他一眼,脸上的笑容愈发深了:“说说吧,除了我,估计你也没机会跟其余人说这些了。” 阮仁燧听得有些悻悻,倒也觉得的确是这么回事,刚要开口,忽的反应过来。 他眼睛亮闪闪地看了过去:“阿耶,我跟你说你想知道的事儿,你能回答一下我想知道的事儿吗?” 圣上略微思忖了一下,竟也点头应了:“可以。” 阮仁燧稍显兴奋地吸了口气,紧接着说:“田美人肚子里怀的,是位公主。” “至于性格么,老实说,有点偏激——上一世犯了事,被贬为郡主了。” 圣上很平静地“哦”了一声。 阮仁燧也没在意他的反应,语气迫切,紧跟着问:“阿耶,朱娘娘知道我是重活一世的人吗?” 圣上同样很平静地给出了答案:“她知道。” 阮仁燧心内虽然早有猜测,但听圣上以如此平和的语气给出答案,也不由得震惊了一下。 他下意识道:“朱娘娘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圣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说:“一问一答,之后该你说了。” 阮仁燧回过神来,不免有些失落,想了想,又说:“二妹之后是三妹,她母亲是国医院的一位医女。” “三妹承继了生母的家学,后来在国医院兼职做了学士,好像做得还不错。” “她不喜欢热闹,很早就出家修道了,没有成婚,倒是有几个男宠,后来生了个女儿,跟从了皇族的姓氏……” 圣上点点头,算是知道了,紧接着说:“从你出生开始,正韩就知道。” 阮仁燧听得呆了一下,几瞬之后才反应过来——他阿耶是在回答他之前提出的问题。 只是…… 他这才知道:“原来朱娘娘的名字,唤作‘正韩’?” 圣上瞧了他一眼,说:“正韩这一代从‘正’字,国丈用前朝文坛四大家的姓氏为四个孩子取了名字,分别是正□□柳、正欧、正苏。” 阮仁燧听得豁然开朗——他知道国舅的名字叫朱正柳,只是不知道这名字原来是这么来的! 那边圣上已经朝他竖起来了两根手指:“我又回答了你一个问题,本来也该轮到你继续往下说——现在你欠我两个答案了。” 阮仁燧:“……” 阮仁燧木然地继续开口:“三妹之后,论齿序就是二弟了。二弟的生母……” 他短暂地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二弟的生母,就是闻小娘子。二弟他挺聪明的,跟我不一样。” 紧接着又说:“二弟之后就是三弟,三弟的生母就是贵妃。” 说到这儿,阮仁燧忍不住带了点个人情绪:“阿耶,你的孩子当中,就属他最蠢!” 紧接着巴拉巴拉,愤愤地告了半天状。 圣上听得笑了,而后纠正他说:“他不蠢,他就是坏,性质完全不一样。” 阮仁燧懒得掰扯。 他实在是很烦老三。 想了想,他脑海里忽的冒出来一个念头,且越想越觉得很靠谱! 阮仁燧禁不住坐直身体,主动说了出来:“阿耶,其实这一世,压根没必要再让他出生啊——贵妃也没什么必要进宫的!” 本来也是嘛,老三的存在基本上没有正面意义。 他既不是嫡出,又非长子,平日里也没怎么干过正事儿! 至于贵妃…… 说句良心话,朱皇后薨逝之后,贵妃代执凤印,做得不错,行事也算公允。 但阮仁燧私心想着,她能干的活儿,贤妃其实也能干! 何必非得叫她进宫呢。 生一个坏孩子,蹉跎上半生,那么好的家世,却只能做贵妃,后半生心里边都憋着一口气。樾咯 朱皇后是定国公府的女儿,贵妃是郑国公府的女儿,都是顶好的出身,原也没什么高低的。 贵妃进宫的头几年,一直在熬日子。 起初在熬朱皇后的孝期,想着一旦出了日子,大概就会被册为继后了。 可是没有。 再之后有了身孕,为了腹中孩子的名分,想着或许会被册封为继后。 可是也没有。 贵妃跟德妃不一样。 德妃清楚地知道,她几乎没有任何可能登上后位,所以她一开始就没怀抱那个心思。 可贵妃与朱皇后一样,同为高皇帝所置开国公府家的女儿,她真的有资格做皇后! 前后两次希望乃至于紧随其后的失望,几乎熬干了她的希望和鲜活。 有人怀着对于未来的猜度而去追捧她,一时烈火烹油、鲜花锦簇,而当希望泯灭之后,那落寞与狼狈,多可怕啊! 宫内宫外瞧着,不免也会在私底下议论。 归根结底,无非是说她比不上朱皇后。 贵妃生性又很要强,阮仁燧听他阿娘说,最难过的时候,也就是贵妃生下皇三子的时候。 是四妃之首的贵妃又如何呢,她的儿子既不是嫡子,也不是长子,两边儿都靠不上。 孩子没有出生的时候,圣上没有册立她为继后,之后就更不可能了。 听说贵妃那时候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要喝药才能勉强安枕。 至于彻底适应过来,开始言笑从容地应对一干内外命妇,也是几年之后的事情了。 这么想想,还不如就在宫外做郑国公府的小娘子,而后嫁一个如意郎君,平和一生呢! 再往远处一想,没了老三,也就没人去骚扰我上司的女媳妇了(不是)! 阮仁燧越想越觉得这事儿靠谱,禁不住坐到圣上身边去,用小胳膊肘儿拐了他一下:“阿耶,我说的这些,真的都很有道理,你好好想想吧,我没什么别的意思,都是为了你好!” 他娴熟地出口成爹。 圣上:“……” 圣上没忍住问了句:“你在那边儿也这样吗?” “没错儿!” 阮仁燧爽朗地笑:“重活一世,少走了二十多年弯路!” 圣上:“……” 阮仁燧这回反应地超级快:“阿耶,你问了我一个问题,现在该我问你了!” 圣上憋了口气,说:“你问。” 阮仁燧终于有机会把上辈子的疑惑问了出来:“上一世,朱娘娘真的是薨逝了吗?” 圣上若有所思地咬着自己的拇指,看他一看,说:“应该没有。” 阮仁燧忍不住问了另一个问题:“那为什么会对外宣布朱娘娘薨逝了?” 圣上似笑非笑地觑着他:“这就是第二个问题了吧?” 阮仁燧暗吸口气,马上就要再说一说他的四妹,偏这时候圣上一伸手,把他的嘴给堵住了。 “好了,”圣上懒洋洋地看着他,说:“我想知道的都知道的差不多了,你别说了。” 阮仁燧心里边痒得就跟有小猫在挠似的,“啪”一下跪在他面前,抱住了他阿耶的腿:“阿耶,你再跟我说说吧,求求你啦,我真的很好奇!” 圣上脸上带着温和又坚决的笑容,尝试着把腿从他两条小胳膊当中抽出来。 阮仁燧看这条路走不通,果断地又选了另一条:“好吧,你不想说就算啦,再说说别的——能不让贵妃进宫了吗?这纯粹是害人害己啊!” 这一回,圣上倒是很正经地给了回答:“等我想想再给你答案。” 阮仁燧都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哪知道圣上居然会这么说? 一时之间,他都愣住了。 再回过神来,又禁不住开始盘算——要是没了贵妃,那内宫里的格局只怕会大为改变。 要不了多久,闻小娘子大概就会进宫了吧…… 咦? 咦咦咦?! 阮仁燧想到闻小娘子,又因为闻小娘子想到了自己后来的二弟。 他忽然间反应过来——这不对啊! 时间不对! 圣上原本还在想郑国公府的事情,正思忖间,忽然间听儿子惊叫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 圣上回过神来,不明所以:“怎么了?” 阮仁燧就跟自己阿耶面对面,特别认真地问他:“阿耶,闻相公的女儿闻小娘子是不是快要进宫了?” 圣上被他问得一怔,倒是也不觉得这话题奇怪——之前儿子有跟他说过的,闻相公的女儿进宫,后来还诞下了二皇子。 且此时此刻,闻相公也的确私底下同他表达过想要送小女儿进宫的意愿。 这会儿阮仁燧问,圣上便也就很坦诚地说了:“算是吧?” 只是同时他也说:“闻相公有点舍不得女儿呢,说是再留两年,随他去吧,他的女儿,他自己说了算。” 阮仁燧有点讶异地看着他,说:“可要是这样的话,时间上就对不上了啊!” 他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越算越觉得不对劲儿:“闻小娘子进宫的时候,得到了昭仪的位分,后来生了二弟,才被晋为宁妃——淑妃在她前边——淑妃呢?” 圣上比他还吃惊:“什么,还有个淑妃?!” 阮仁燧惊奇不已地看着他,说:“是啊!” 圣上怔怔地看着他,思忖几瞬之后,迟疑着问:“郑国公府的那个陈小娘子,难道是先入宫做了淑妃,后来又被晋为贵妃的?” “不不不,”阮仁燧说:“陈小娘子是以贵妃的身份进宫的,她跟淑妃不是一个人!” 圣上流露出一点不可思议的表情来。 “这怎么可能?” 他不解地道:“这个淑妃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难道是勋贵之女?” “不,绝无可能,”没等阮仁燧说话,圣上自己就给否了:“我不可能选两个大族出身的勋贵女子入宫的。” 他定定地瞧着儿子,等他给自己解惑。 阮仁燧这会儿也有点懵呢。 叫阿耶这么看着,他不免有些无措,想了想,才迟疑着说:“对于这位淑妃娘娘,我知道的其实也不多……” “她应该不是勋贵出身,也不是官宦门第的女儿,但是应该很得宠?” “她是以昭容的身份进宫的,很快又被册封为淑妃。” 圣上饶是先前就听说了此事,但这会儿也禁不住重复了一遍:“淑妃?!” 本朝的内庭妃嫔,皇后之下便是贵德淑贤四妃。 淑妃的位次,甚至于还在诞育了大公主的贤妃之上! 阮仁燧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对,淑妃!” 圣上听得蹙起眉来,又问:“还有呢?” 阮仁燧的神色有些古怪:“淑妃这个人,是有点奇怪,她起得很突然,败得也很突然。” “朱娘娘薨逝之后,她好像说过些什么,因而触怒了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下令割掉她的舌头,从那以后,她也就销声匿迹了……” 圣上挑一下眉:“死了?” 阮仁燧摇头:“我不知道啊。” 他说:“那时候正值朱娘娘薨逝,内庭震动,又是太后娘娘下令,没有人敢去深究这件事,到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再之后贵妃入宫,四妃之中便只空置了淑妃之位,大抵是有些避讳?” “最后闻小娘子没有被晋为淑妃,而是另外择取封号,晋为宁妃,但一干待遇,等同于四妃。” 圣上明白了:“淑妃进宫乃至于得宠,时间在闻氏生子之前。” 阮仁燧附和了一句:“对啊。” 又觉得很奇怪:“闻小娘子已经快要入宫了,可是淑妃呢?” 圣上摸着下颌,若有所思。 没有家世的倚仗,却入宫得到高位,而后又在皇后薨逝的前后脚销声匿迹…… 圣上眼波飞速地闪烁了一下。 他因而笑了起来:“大概是华胥国的人吧……” 阮仁燧听得茫然:“啊?什么国?” 圣上微微一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别管什么国了,这事儿跟你没什么关系。” 阮仁燧虽然十分好奇,但是看他阿耶这样子,就知道他一定不会说了。 他反应也快,当下抱着他阿耶的腿,依依地问:“那这一世贵妃和淑妃还会进宫吗?” 圣上的思绪还停留在自己脑海中方才闪现过的那个念头上,嘴上倒也回答了儿子的话:“叫我想想,再给你答复。” 德妃沐浴完之后披着半湿的头发从内殿过来,瞧见儿子抱着圣上的腿,像只小狗似的坐在地上,不禁吃了一惊:“岁岁!” 她神情讶异:“你干什么呢?” 阮仁燧扶着圣上的腿站起来,乐颠颠地说:“阿娘,阿耶说等明天我跟大姐姐出宫拜访过杜太太之后,他还要带着我们出去玩儿!” 德妃听得又惊又喜,眼睛都亮了:“真的吗?” 阮仁燧嘿嘿嘿,像个不太聪明的小狐狸似的笑。 圣上笑眯眯地摸了摸儿子的头,从善如流地说:“真的。” 再低头瞧他一眼,脸上显露出一点迟疑:“就是那天岁岁还得上课——不过也没关系,课什么时候不能上?不能出去玩,那可是大事!” 阮仁燧:“……” 阮仁燧目光憎恶地盯着他阿耶。 “你说什么呢?” 德妃一听就变了脸:“他一个小孩儿,以后有的是机会出去玩,不上课怎么能行?” 她马上就拍板定了主意:“我们俩出去玩,岁岁留在宫里上课!” 再看儿子跟个冤种似的耷拉着脸,神色怏怏的,还顺手给他画了个饼:“等下次你阿耶有空了,还领着你出去!” 阮仁燧:“……” 阮仁燧悄悄地磨了磨牙,仰起头,目光憎恶地盯着他阿耶。 阮仁燧小发雷霆:“阿耶,你等着吧,得罪了我,没你的好果子吃!” “好的好的,我等着你。” 圣上蹲下身来,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捎带着问:“大概要等多久?你不会让我一直等着吧?” 阮仁燧:“……” 作者有话说: 世界线给改动了,这一世贵妃和淑妃不会进宫了。 关于华胥国,这是大世界背景的一个设定(因为这个世界其实是有玄幻内容的,但是岁岁基本上不会涉及到,所以就是简单一提,不会深写),隔壁那篇会深入一些,这篇不太用管。 这本就是写着轻松一下的,岁岁吃吃喝喝摆烂的一生,无虐点(人物自然离世不算),最后结局也是和和美美的,放心。 评论抽人送红包! 第61章 第61章[VIP] 九华殿。 天还没亮, 贤妃就听见隔壁小间里乒乒乓乓地闹腾起来了。 她暗吸口气,忍着火气,过去瞧了一眼, 就见大公主抱着自己最喜欢的一个娃娃,在里边翻箱倒柜。 贤妃实在是很无奈:“你找什么呢?” 她说:“叫宫人们去找, 你哪知道东西在哪儿啊。” 大公主很着急:“阿娘, 我今天上完课之后, 要跟岁岁一起出宫去杜太太家做客!” “我知道啊, ”贤妃说:“这跟你现在在干的事儿有关系吗?” “可是我到现在都没想到该给杜太太准备什么礼物!” 大公主就很愁苦:“我愁到旁边死了个人都不知道!” 贤妃:“……” 贤妃就板着脸说她:“阮仁佑,你把这句话给我丢掉——成天死不死的挂在嘴边上,多不吉利?!” 大公主斜了她一眼, 哼一声,没说话。 贤妃忍不住道:“你‘哼’什么呀?” 大公主就跟小大人似的,语重心长道:“阿娘, 你不懂。” 贤妃:“……” 她跟孩子说不通,索性就把这事儿暂且丢开,又说:“别找啦, 东西我都给准备好了, 到时候一起带着出宫,会有人替你打点的。” 大公主不肯依:“阿娘,你给的是你的,我给的是我的!” 贤妃见状, 也懒得再说什么了,觑了眼座钟上显示的时辰, 烦烦的先去洗漱。 大公主抱着娃娃, 单手把所有的柜子门都拉开了,看了会儿又关上。 冥思苦想半天, 决定从自己的娃娃里边找一个送给杜太太。 一开始抱出来自己特别喜欢的一个。 想了想,又不舍得,低头亲亲它,又放回去了。 到最后,大公主特别心虚地找了个自己已经不太喜欢的娃娃出来,叫人给装起来。 贤妃一看就笑了:“哪有送这个的?” 大公主还不高兴呢:“你们大人懂什么呀,杜太太肯定喜欢我的娃娃!” 贤妃想着该准备的礼品都已经备好了,也就没再给女儿泼冷水,随她去了。 …… 贤妃有所准备,德妃当然也不会疏忽,孩子第一次正经地去拜访老师,不能让他丢份儿。 这天上午两个小孩儿都还有课,只是不是杜崇古的课。 先前结束了费家的宴饮回宫,两位皇嗣的课程表里又给加了两门课。 第一门是审美课。 授课的许供奉来自于宫廷画院,年纪约莫在三十岁上下,紫衫黄裙,发髻低挽,容貌并不算是顶美,但周身的那种气韵却很婉约清雅。 审美课基本上不需要读和写,认真的听,有所理解,而后能应用到生活当中去就够了。 阮仁燧跟大公主坐在小凳子上,看起来超级认真地预备着要上课。 德妃也在,还像模像样地拿了个本子,随时预备着做笔记。 许供奉给他们看摆在桌子上的两块布料,一明红,一暗紫。 她柔声问两位皇嗣:“哪一块看起来更大?” 大公主先说:“红色的更大!” 许供奉又扭头,询问似的看向皇长子:“小殿下觉得呢?” 阮仁燧上辈子虽然曾经学习过,但这会儿再见到,也觉得很神奇。 他附和了大公主的说法:“红色的看起来更大。” 许供奉便见两块布料重叠在一起放置。 德妃跟大公主一起惊叫一声:“哎?!” 阮仁燧也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睛。 许供奉将两块布料拆分开,再重叠起来,叫他们来回观察了几次之后,抛出了结论:“同样大的布料,明亮的颜色看起来更显得大,清冷的颜色更显得小。” 她拍拍手,叫了两个宫人过来,同样的宫装在身,个子几乎相同,一个丰腴些,另一个相对清瘦。 许供奉叫他们记住这两个宫人的体态,短暂地等待一会儿,又叫了她们来。 两个小孩儿齐齐地“哇!”了一声。 德妃也看得入了神。 清瘦些的宫人仍旧穿着原先的衣裳,丰腴些的那个,却换了条间红绿间色的长裙上身。 大公主很惊奇:“她怎么变瘦了?!” 许供奉便告诉他们:“长条纹的衣裳上身,会显得人纤细。” 同时又笑眯眯地向他们提问:“如果一个瘦的人想胖,该怎么穿呢?” 阮仁燧知道答案,但是无谓表现出来。 大公主还在冥神苦思。 德妃反应得超级快。 她在这方面比较有天赋嘛:“要穿横着的条纹!” 许供奉笑着应了声:“不错,正如娘娘所言。” 这节课讲的都很浅显,就是教皇嗣们如何穿衣搭配,什么颜色跟什么颜色一起上身比较协调。 后期可能会讲一讲历朝历代的服饰和妆容,逐渐将其引申到本朝的服制和礼乐上边去…… 不过这就是之后要考虑的事情了。 阮仁燧觉得这门课还挺有意思的,德妃也很喜欢——她喜欢穿衣打扮嘛。 有些道理她自己其实也领悟出来了,只是无法以语言来形象具体地进行描述,在边上听专业的人细讲,颇觉受益匪浅。 他们轻松,许供奉也暗松了口气。 给皇嗣授课固然是个体面活儿,但也是个危险活儿,尤其德妃在宫里边声名赫赫,今天还要来旁听…… 好在都很顺利。 许供奉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两位皇嗣,心想:小孩儿不吵不闹的时候,还挺可爱! 再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德妃,心想:果然生得很美! 她还跟两位皇嗣安排了课后作业——自己回去拆分开上身的一套衣服,另外寻一件来配,下次上课的时候穿着过来。 大公主高高兴兴地应了。 德妃跟阮仁燧也一起答应了。 德妃挺喜欢许供奉的,主要是喜欢这节课,想着有空的话叫她去说说话,既然觉得有可能用到人家,那就得提前烧灶。 德妃叫人送了几匹供缎和一套白玉头面过去。 许供奉笑着向来客致谢,心想:德妃不仅漂亮,还挺大方呢! 几个画院的男供奉瞧见,起哄说:“许供奉,你得请客啊!” 还说:“得请两次才行——给皇嗣授课这么好的差事,怎么叫你得了?” 你看我,我看你,挤眉弄眼,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爹的,傻口同事! 许供奉心想:你们只配吃屎! …… 审美课结束,阮仁燧和大公主一起坐上了出宫的马车,依照先前的例子,还是叫小时女官领着,不只是她,夏侯小妹也预备着一起出去。 她约了先前海棠诗会时认识的几个小娘子一起出去玩儿,出了宫门,两边儿就自然而然地分开了。 这并不是阮仁燧和大公主第一次出宫了,但心里边总归是新鲜的,之前都是出宫去玩儿,但这回可不一样,是去拜访授课太太的,正事! 马车辘辘向前,阮仁燧和大公主一人占据了一个窗户,掀开车帘,很好奇地向外张望。 阮仁燧说:“哎?之前出宫,走的不是这条路!” 大公主说:“这边的房子好像没费家那么大!” 小时女官向外瞧了一眼,心想:做宫廷女官其实也挺好的,包吃包住! 如是一路到了杜崇古家所在的街道上。 这边才拐过去,马车上的人就嗅到了一股药气,小时女官将整个神都的地图都印在脑子里了,这会儿看也不看,就告诉他们:“这附近有家很大的药局,又是顺风,所以刚拐进来就能闻到药材的味道……” 阮仁燧和大公主齐齐地应了声:“哦!” 杜崇古与妻子曾氏早已经等候在外,远远瞧见一行车马过来,便赶忙迎了上去。 大公主看看杜家所在的这条巷子,再看看即将要走进去的那两扇门,很好奇地问:“杜太太,为什么你的家这么小,门也这么窄?” 杜崇古:“……” 杜崇古当胸挨了一刀,而后微笑着告诉她:“殿下,这房子是我赁的,并不是我的家。” 大公主更迷糊了:“什么叫‘赁’?” 杜崇古:“……” 京漂的杜崇古心有点痛,但是又不得不细细地跟她解释:“就是说,这房子其实是别人的,我向房主支付一定的租金,借住于此……” 阮仁燧一瞧大公主脸上的表情,就知道她想问什么了——杜太太,你为什么不买一套大房子来住? 但真要是这么说,可太伤人了! 阮仁燧赶紧把大公主拉住,左右看看,找了个荫蔽的角落,悄咪咪地给她上课:“大姐姐,你不能再继续往下问了,这会叫杜太太很难过的。” 大公主不能理解:“为什么呀?” 阮仁燧想了想,说:“大姐姐,你把《柏舟》背下来了吗?” 大公主摇头:“没有……” 阮仁燧就问她:“你为什么没有背下来?” 大公主有点心虚了,小声说:“岁岁,它好长好难啊……” 阮仁燧其实也这么想,《柏舟》就是很长很难! 他就用这件事来跟大公主举例子:“大姐姐,要是有个人一直在你旁边说——你为什么背不下来?怎么会背不下来呢?” “天呐,《柏舟》这么简单,居然有人背不下来!那时候你会怎么想呢?” 大公主怔怔地思忖了一会儿,脸上流露出愧疚的表情来。 她先抱了抱弟弟:“岁岁,谢谢你!” 又拉着弟弟的手,哒哒哒跑到杜崇古面前去,很不好意思地行个弟子礼:“杜太太,对不起,我之前说的话太没礼貌了……” 杜崇古受宠若惊,赶紧叫她起身:“其实也都是实话。” 他领着几位来客往里边走,捎带着苦中作乐地开解自己:“神都地贵,居大不易,多少人在外边跟人一起睡通铺呢,我们夫妻俩能赁一套两进的房子住,已经很不错啦!” 阮仁燧在旁边听着,心想:杜太太,后来你在神都安家啦! 又忽的想起来,杜崇古娶的是颍川侯府的族女…… 正这么想着,就听旁边大公主有点惊奇地道:“杜太太的夫人也姓曾?” 她还记得之前颍川侯府世孙的事儿:“颍川侯府的人也姓曾!” 年轻的曾娘子也曾经听说过那边世孙同两位皇嗣之间发生的事情,这会儿再听大公主说,便含笑解释了一句:“我们是同一个‘曾’字,只是传到今天,血脉上已经远了。” 又说:“我的先祖曾经官居岳州刺史,所以我们这一支就是颍川侯府岳州房。” 大公主听得似懂非懂。 她还理解不太了这些复杂的亲戚关系。 好在杜崇古与曾娘子也没打算叫两个半大的孩子理清楚这些,请他们俩入内坐了,又开始煮茶待客。 阮仁燧一进门就瞧见案上摆着几丸清洗干净了的鲜姜,心里边还很纳闷儿呢,放这东西干什么,难道要请客人生吃姜? 这会儿坐下来了,就见杜崇古从旁边拿了个不大不小的石臼,选了颗不大不小的姜丸丢进去,有条不紊地开始捣弄。 旁边曾娘子往碗里放了一点茶叶,一小撮儿盐。 他们家用的碗也很大——用沸水冲开,末了又把杜崇古刚刚捣烂的生姜加进去,再添一把炒得酥脆的豆子,撒一点黑芝麻进去…… 刚沏出来的热茶被送到了他们面前来。 阮仁燧和大公主看得震惊又新奇。 小时女官倒是真的懂行:“是姜盐芝麻豆子茶嘛,我之前有试着做过,选一点芝麻,打碎之后用糖来炒,最后再加进去,味道会更好一些!” 曾娘子脸上的笑意因而愈发生动了一些:“这是岳州待客的习惯,叫我带到这儿来了。崇古说这事儿新鲜,两位皇嗣说不定会喜欢,做了叫他们来品鉴一二。” 说着,眸光柔和地看了丈夫一眼。 阮仁燧低头闻了闻,觉得这碗茶香的怪有意思的。 大公主想喝,只是被保母劝住了:“您还是再等一会儿吧,现在喝会被烫到的。” 姐弟俩像两只焦躁的小动物似的,绕着面前的两碗茶打圈圈。 窗外一从蔷薇花开得正好,惹得一群蜜蜂在那儿嗡嗡震翅,再远一些的门外,有人在叫卖艾草和粽叶…… 杜崇古禁不住感慨了一句:“紧接着就是端午了。” 阮仁燧听那商贩叫卖的声音很有趣,“艾草~粽叶~”,就跟在唱曲儿似的 反正面前这碗茶一时半会儿地也凉不了,他一骨碌从椅子上滑下去,说:“杜太太,我想出去看看!” 他这么一下来,大公主也坐不住了:“我也想去看看!” 杜崇古就好脾气地领着他们到门外去看卖艾草和粽叶的。 那小贩见有生意,赶忙停下来了,阮仁燧近前去瞧了瞧,末了,又嗅一嗅,正忙活着呢,冷不防大公主在旁边轻轻捏了他的胳膊肉一下。 阮仁燧不明所以地看了过去。 大公主悄咪咪地跟他说:“你看那个人,包得那么严实,是不是一个小偷?” 阮仁燧听得一愣,扭头看去,就见不远处药局门口停了一辆马车,从上边下来一个人,果然包裹得严严实实,从头到脚,只露出来一双眼睛。 看身形,是个男人。 嗯? 阮仁燧一下子就起了好奇心:“看看去!” 两个小孩儿颠颠地跑了过去。 杜崇古猝不及防,赶紧追过去跟上。 小时女官瞧了一眼,笑一笑,继续在那儿买粽叶。 她真没什么不放心的——打从敲定了两位皇嗣出宫往杜家来的事情之后,附近的街道都被布控得严严实实,又有大内高手暗中保护,想出事儿都难。 阮仁燧跟大公主紧跟着那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男人,贼头贼脑地溜进了那家药局里。 杜崇古紧随其后。 这药局很大,面阔几间,有白胡子的大夫在前边坐诊,有形容麻利的伙计来回奔走抓药,还有许多等待问诊的病人在旁边静待闲话。 阮仁燧就瞧着那个人穿过高大的药架,循着一条靠墙的小路,拐进了一道木门里边。 大公主就特别肯定地跟弟弟说:“这一定是个小偷!” 杜崇古在后边听见,不由得说了句:“殿下,事态未明之前,不能这么说人。” 大公主就很不解地回头问他:“可要不是小偷的话,为什么会穿成那样,还专往不透光的地方钻?” “……”杜崇古被问得哑口无言。 两小一大循着那人走过的路跟上,一直到了那扇小门外边,就听见里边有人压低了声音在说话。 一个说:“要多少?” 另一个说:“两瓶。” 一个说:“老价钱。” 另一个似乎早有准备,低低地说:“给你。” 外边两小一大听得纳闷儿。 大公主很疑惑,小声问弟弟:“不是小偷?” 阮仁燧迟疑着摇摇头,说:“好像不是?” 再听见那人的脚步声近了,他吃了一惊,赶紧拉着大公主一溜烟往外边跑了。 他们俩反应太快,倒把杜崇古给晾了。 他刚准备往外跑,身后那扇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与那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男人来了个脸对脸。 杜崇古:“……” 男人看了他一眼,声音一听就是个中年人,说:“你也是来买药的?” 买药的? 杜崇古先是一怔,而后赶忙点头:“啊,对对对!” 男人往他脸上扫了一下,露出来的那双眼睛里闪过了一点怜悯:“这么年轻啊,呵呵……” 杜崇古:“???” 他没反应过来,但那男人已经转头走了。 杜崇古原地僵了一下,回过神来,赶忙去追两位皇嗣。 那边阮仁燧跟大公主跑出那条小道之后才察觉到坏事了,把杜太太给搞丢了! 大公主又领着弟弟回头去找叫人担心的老师。 这么一着急,她也就没看路,迎头跟刚出来的露眼男撞个正着! 她个子不算小了,生得敦实,又在往前跑,忽然间撞过去,那人猝不及防。 “哎哟”一声,噔噔后退几步,一个瓷瓶从他怀里掉出来,咕噜噜滚了好几下。 大公主吓了一跳,赶忙说:“对不起,对不起!” 又很有眼力地帮他把掉在地上的那个瓷瓶捡起来。 她看了一眼,辨认一下,很高兴地发现标签上的三个字她都认识。 大公主就带着点庆幸,声音特别清脆地跟他说:“太好了,你的海狗丸没摔坏!” 阮仁燧:“……” 杜崇古:“……” 厅内其余人听得精神一振,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了过去。 “……”露眼男勃然大怒:“你是谁家的小孩儿,不知道看路吗?直愣愣地往人身上撞!” 大公主被他凶得愣了一下,下意识低头看看手里那个药瓶,说:“没摔坏呀,你这么生气干什么?” 露眼男:“……” 露眼男什么都没说,绕开他们,低着头,脚步飞快,扭头就走。 大公主急了。 虽然这个人有点凶,但是总归是事出有因嘛! 她追出去,大声叫他:“喂,那个只露出眼睛的人,你的海狗丸掉了!” 阮仁燧:“……” 杜崇古:“……” 露眼男飞速离开现场,甚至于跑出了残影,“嗖”一下登上马车,紧接着大喊一声:“快走!” 马车迅速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大公主就很奇怪:“他没听见吗?为什么不回来拿呢?” 杜崇古怀着人与人之间的大爱,默默地道:“别叫他了。” 大公主低头看了眼手里的药瓶,觉得整件事情都很古怪:“可是他的东西掉了呀!” 杜崇古:“……” 杜崇古有些不忍地说:“他要是回来的话,掉的就不只是这东西了……”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第62章 第62章[VIP] 大公主听得不明所以, 就顺势问起另一件事来:“海狗丸是干什么的,海里还有狗吗?” 杜崇古:“……嗯。” 大公主惊奇极了:“能在海里生活的狗?也会汪汪叫吗?!” 杜崇古:“……” “……”阮仁燧在旁边听完全程,都觉得有些可怜杜太太了。 他觑了一眼大公主手里边的那瓶海狗丸, 忽的灵光一动。 从大公主手里边接过那瓶药,故意问杜崇古:“杜太太, 海狗丸吃了有什么用?” 大公主也跟着问了一遍:“是呀, 这东西吃了有什么用?” 杜崇古当场宕机:“……呃。” 大公主见状, 不免有些失落:“杜太太, 难道你也不知道吗?” 杜崇古就感觉后背那儿好像有个跳蚤在骚动,跳得他浑身难受。 阮仁燧适时地旁边自问自答了一句:“是会让人长高的药吗?” 声音落地,杜崇古好像忽然间捉到了那只虱子! 他连声应了:“对对对, 就是这么个效果!” 大公主觉得很神奇:“还有这种药?” 她马上举手:“那我要吃!” 杜崇古慢慢地找回了自己的思路,如同在课堂上似的,严肃地板着脸, 告诫她说:“这是专门给成年了却没有长高的大人吃的药,小孩子不能吃,吃了之后会生病的, 要喝很久很久的苦汤药才能好!” 大公主被吓住了:“啊?” 她只得悻悻地放弃了吃药的念头。 杜崇古又跟阮仁燧索要那瓶海狗丸:“殿下, 这东西对小孩子没什么用,您还是给我吧……” 阮仁燧仰起头来,天真又无邪地问他:“杜太太打算带回去自己吃吗?” 杜崇古:“……呃。” 阮仁燧看他脸上的表情一阵变换,忽然间小小地共情了小时女官一下。 使坏这件事, 真的叫人心情愉快! 药局就在杜家门口,阮仁燧与大公主出了门, 一溜烟跑回去了。 杜崇古紧跟在后边, 只觉得自己的命比黄连还苦。 师生三人往药局去逛了一圈儿的功夫,不仅小时女官手里边多了一提粽叶, 杜家厅房案上也多了一篮喜饼。 小时女官招呼他们来喝茶:“现在正好入口,还可以配喜饼吃!” 随行的侍从已经验看过了,确保喜饼无毒,就选了两个茉莉牛乳馅儿的给两位皇嗣吃。 大公主有点不明白:“喜饼,就是吃了之后会高兴的饼吗?” 曾娘子觉得这话好玩儿,也有些意思。 只是不能点评皇嗣的话,便只如实告诉她:“有人家里要办喜事的话,就会给亲朋好友赠送喜饼。” 小时女官笑眯眯地瞧着大公主,问:“您来猜猜,这吃的是谁的喜饼?” 大公主被问住了,捧着姜盐芝麻豆子茶喝了一大口,美得眯起眼来! 她先说:“热热的,香香的!” 然后才试探着说:“不会是之前那个打翻了我猪肚汤的人要娶媳妇了吧?” 曾娘子由衷地道:“公主果真是天资聪颖!” 大公主洋洋得意地一抬头,又问:“他要娶的新娘子是谁?” 小时女官不动声色地瞧了阮仁燧一眼,告诉他们:“这婚事在神都城里,也算是顶顶体面的了,裴相公与周相公一起做媒,要娶的是德庆侯府的周小娘子!” 阮仁燧和大公主不是很关心颍川侯世孙要娶谁,倒是很关心今天要吃的焖面是什么味道。 小时女官先前跟曾娘子说了会儿话,大抵也有所了解,笑容满面地同两个小孩儿讲:“曾娘子请了护家符上的名厨前来烹饪,一定会很好吃的哦!” 大公主又听到了一个新词儿:“什么叫护家符?” 曾娘子就顺手从厅里桌上拿了一本装订精美的册子,双手递过去叫他们瞧:“这就是护家符。” 大公主没听说过这东西,实在是很好奇。 阮仁燧倒是知道这东西,但不同籍贯人家的那一份都是不一样的,是以此时此刻,也不禁很新鲜地探头去看。 小时女官在旁边跟他们解释:“神都城里的官宦和百姓来自天南海北,每个人的舌头都有着不同的偏好,时间久了,菜肴和口味当然也有了偏向。” 她跟两个孩子示意:“譬如说曾娘子来自岳州,进京第一件事就是往颍川侯府去拜会同族的长辈,紧接着又得去同为岳州籍贯的亲朋故交府上走动。” “岳州的故交们就会分别赠给曾娘子一份护家符,上边记载着哪个坊里有家特别好的酒楼是岳州人开的,亦或者是哪里有位厨娘,家乡菜肴烹制得极为地道。” “哪家店铺卖的是老家的物产,逢年过节会做什么家乡风味的东西……” “人离乡贱,身在外地,总会想家的,所以这份册子,就叫做护家符。” 大公主听得似懂非懂,又有点遗憾:“我怎么就没有护家符?” 小时女官:“……” 曾娘子:“……” 小时女官不无歆羡地叹了口气,说:“您用不上。” 阮仁燧哈哈一笑,特别懂地跟他大姐姐说:“整个天下都是我们家的,我们能有什么乡愁!” 小时女官:“……” 曾娘子:“……” 阮仁燧又很好奇地问曾娘子:“护家符上的名厨,很贵吗?” 曾娘子叫他戳中了心事,由衷地“嗐”了一声,看丈夫一眼,说:“拔尖儿的名厨就是这样的呀,请永娘来忙活一天,顶崇古一个月的国子学补贴!” 杜崇古:“……” 阮仁燧在旁问了句:“永娘,就是那位名厨的名字吗?” “是呀,”曾娘子想起来一个挺有意思的地方:“说起来,她跟贤妃娘娘还是本家呢!” 都姓刘。 又抽了预先定好的菜单给他们瞧。 大公主一眼就瞄到了一个很好玩的菜名儿:“黄鸭叫!” 她说:“是带一只会叫的鸭子上来吗?!” 小时女官和曾娘子都乐了:“到时候您就知道啦!” 曾娘子又叫人去瞧瞧,看厨房那边儿准备得怎么样了,斟酌着时候做面,不然坨了,怕不好吃。 侍女应声而去。 前头的小厨房里,刘永娘还有点郁卒:“不许放辣椒,干什么找我来做饭……” 她实在是很遗憾。 一边预备着炸黄雀肉,一边说:“没了辣椒,我起码废掉了八成的功力!” 侍女抄着手站在一边儿,听得“哎呀”一声:“来的是两个毛毛嘛,他们吃不惯太辣的!” …… 颍川侯府的世孙将来是要承继爵位的,他娶正妻,依律要报到太常寺去。 又因为成婚之后世孙夫人会得到外命妇的诰命,是以太常寺那边还会通过内庭女官,禀奏到朱皇后处去。 嘉贞娘子接到相应的文书之后,就往凤仪宫去走了一趟,同朱皇后说起这事儿来。 “裴相公做的媒人,央了周相公的关系,最后定下了德庆侯府的周小娘子。” 这话说完,嘉贞娘子自己都笑了一下:“说是周小娘子,可论齿序,该称呼一声‘周大娘子’的——她是世子夫妇的长女。” 曾世孙已经亡故的母亲是英国公裴东亭的妹妹。 裴东亭如今为门下省侍中,时人还是更喜欢称呼一声裴相公,而不是英国公。 周相公指的则是中书令周文成。 他出身德庆侯府分支。 朱皇后知道世孙同英国公府的关系,此时听闻,不免由衷地叹了口气:“英国公府为这个外孙,也算是尽心竭力了。” “是呢,”嘉贞娘子也说:“世孙还真是好命,惹出事来有颍川侯府收拾,婚姻大事,也有舅家帮着操持。” 朱皇后反倒不太看好这桩婚姻:“贪多嚼不烂。” 她上一次听闻德庆侯府的那位世子夫人,是费家行宴那日。 因为涉及到皇嗣和德妃,事后有人事无巨细地回禀给她。 世子夫人对待庶女苛刻,是不慈,对待幼子骄纵,与生而不养何异? 而朱皇后上一次听说英国公府,则是因为二房的裴六郎同褚侍郎的独女褚小娘子定了亲,之后褚小娘子又同父亲闹了一场。 英国公出面劝和,父女表面上倒是修好了,可以后怎么样,谁知道? 朱皇后说的“贪多嚼不烂”,不只是在说世孙,也是在说英国公府。 “他们太喜欢缔结显赫的姻亲了,可婚姻这事儿,从来都不能只看门第,因此而兴,终有一日,也会因此而败。” 显赫人家养出来的孩子,就一定好吗? 真不一定! 太后娘娘跟承恩公,是一母同胞的姐弟。 宁国公府的杨少国公同杨七,也是骨肉兄弟。 那能一样吗? 天壤之别! 朱皇后同嘉贞娘子要好,私底下说话,也不避讳:“我倒是觉得曾二娘子的婚事定的不错,只求人品才干,不求门第。” 世孙想娶一个出身显赫的妻室,以此借住姻亲来压制继母一系,可有得必定有失。 一个出身显赫的妻子,多半不会是只小绵羊! 这是把双刃剑,或许真的可以抗衡唐氏夫人,但也未尝不会割伤世孙自己。 以颍川侯府如今的局势,世孙需要的是稳,而不是烈火烹油,使劲儿掐尖。 物极必反。 嘉贞娘子附和了朱皇后的看法。 她没说世孙和这婚事如何,只是说:“唐氏夫人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 甭管怎么说,颍川侯府要跟德庆侯府结亲,又有两位宰相做媒,实在是轰动一时,满城称羡。 德庆侯府的世子夫人荀氏扬眉吐气,一扫之前的郁郁。 她私底下跟丈夫说:“这才是有底蕴的人家呢,英国公略微一伸手,什么都给办得妥妥当当!” “唐家看起来倒是鲜花锦簇、烈火烹油,可实际上,总共才起来几年?一家子女人,能成什么事……” 唐红虽为首相,但如今已经不再是天后当政的时代了,再过几年她退下去,煊赫一时的唐氏家族,只怕也就要没落了。 荀氏夫人不无唏嘘地道:“还得是如英国公府这样的勋贵门庭才行啊!” “英国公如今在做宰相,他的两个妹妹,一个嫁进了颍川侯府,另一个嫁进了郑国公府,又都生育了爵位的继承人,来日即便真的有个什么,但凡骨肉亲戚肯伸伸手,总也能缓过气来。” 世子略有些疑虑:“唐氏夫人是世孙的继母,又有自己的孩子,女儿嫁过去,怕会难做,且世孙从前的许多举止,也不太妥当。” 荀氏夫人相中了这个女婿:“少年人不懂事,胡闹也是有的,他不是都改了吗?你别忘了,他可是正经的世孙,以后是会袭爵的!” 她实在瞧不上唐氏夫人:“一点规矩都没有,先前在赵国公府让淮安侯夫人难堪——她是单为了让淮安侯夫人难堪吗?这是在欺负做东道主的赵国公府!” 荀氏夫人看得可明白了:“世孙先前胡闹,未必是真的胡闹,天底下就是有那种刻薄又恶毒的继母,故意把人家原配正室生的儿子养废,盼着叫自己的孩子上位,抢人家的爵位呢!” 世子听得若有所思:“倒也不无可能……” 这话荀氏夫人不只是在自家说,也在外边说,她又没有指名道姓,谁要是生气,那就是被说中了! 唐氏夫人知道之后也很茫然。 啊? 是我逼着他出去纵马伤人的?? 从小到大,他不都是我婆婆在养吗??? 第二天见了颍川侯夫人,唐氏夫人还专门去拱火呢:“母亲,德庆侯府那位是不是在阴阳您啊?唉,我真是替您生气!” 拱火之后还劝了一句:“只是她到底也没有明晃晃地把名字说出来,又是正经姻亲,您就别跟她一般见识了。” 颍川侯夫人阴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唐氏夫人又尝试着指挥一下继子,看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操纵他:“大郎,你去考个状元回来,光宗耀祖!” 世孙:“……” 啊?我吗? 我考状元? 真的假的,要上吗? 唐氏夫人一直都是不服就干的作风,这回德庆侯府放出来针对她的声音,她却什么都没说,倒叫德庆侯府的那位世子夫人洋洋得意了很久。 这边世孙与德庆侯府的小娘子定了婚事,没几日,曾二娘子的婚约也正式地公之于众。 同父异母的一对兄妹前后脚订亲,不免在神都城内引起了一场对比和讨论。 德庆侯府的世子夫人对此不屑一顾:“我看她那副狂傲劲儿,以为能叫女儿做皇子妃呢,怎么最后屈就了一个偏支子弟?” 这么说的人实在不少。 到最后,颍川侯夫人都觉得这门婚事不太好。 虽说是娶夫,但自家孙女可是正经的侯府嫡女! 孙女婿的父亲只是个六品官,与赵国公府的血脉关系也有些远了,实在算不上是有头有脸。 她虽然跟唐氏夫人不睦,但还是很疼爱孙女的。 就悄悄叫了唐氏夫人来,说:“不然就先把婚约搁置着,再等等看,要是有好的,就把他们蹬了!” 想了想,又以老一辈艺术家的从容,说:“成婚了也没什么,反正是娶夫,大不了过两年找茬儿休了他,咱们再娶一个好的!” 唐氏夫人:“……” 真是好灵活的道德底线啊,婆婆。 …… 宫里边德妃知道这事儿,不免也觉得唏嘘。 她私底下跟易女官感慨,说:“勋贵门庭里边,男也好,女也罢,嫡也好,庶也罢,差别其实都不大。” “诸多子弟里,只有一个人是真正的赢家——那就是袭爵的那个人。” 世孙虽然张狂过,犯过错,但他毕竟是世孙。 终有一日,偌大的侯府终究要交付到他的手上去。 就凭这一点,他在婚嫁市场上的优势,就被拉到了无限大。 易女官少见地附和了德妃一句:“确实如此。” 默然片刻之后,又说:“曾二娘子……真是可惜了。” 阮仁燧看看德妃,再看看易女官,心里边充斥着一种智者看透了未来,但却无从言说的寂寞感。 再过二十年,局势就变了…… 不,甚至于用不了二十年,十年就行。 因为就在这几年间吧,曾二娘子会生下他阿耶的梦中情孩。 同时投身官场,开始她的仕途一生…… 嗐,不过这事儿其实也跟他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阮仁燧从座椅上跳下来,背着手,慢慢悠悠地往崇勋殿去了。 德妃在后边叫他:“你上哪儿去?” 阮仁燧说:“我去看看我阿耶!” 德妃乐见他们父子俩培养感情,也就没有阻止,只是嘱咐了一句:“要是你阿耶在忙的话,可别去打扰他呀!” 阮仁燧老神在在地应了:“好的,好的。” 他身体一向不错,也没叫轿辇,一路走走停停溜达到了崇勋殿,又往书房那边走。 宋大监瞧见他就笑了:“小殿下过来啦?” 阮仁燧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又问:“里边有人在吗?” 宋大监就说:“您现在外书房那儿等等吧,陛下在里头跟几位朝臣说话呢。” 阮仁燧也就应了,略过了会儿,就趁人不注意,钻到里边去,隔着厚重的帷幕,探头去听到底在说什么。 有人在说过段时间要举行小金榜试的事情。 阮仁燧知道,所谓的小金榜试,是世宗皇帝时期才开始实行的策略。 之所以叫小金榜试,原因有二。 一是因为中进士又被称为金榜题名,而通过这场考试的学子们的含金量仅次于进士。 其二嘛,则是因为这场考试都在殿试结束两到三个月之间举行,算是紧随其后。 这是给皓首穷经却不能中举的非顶尖才子们留的一条道路,虽然难度仍旧很高,但较之科举中进士,相对还是要简单一些的。 录取的人数大概是新科进士的两倍,其中排名靠前的一半可以得到往六学二馆去任职的资格。 靠后的那一半,多半就得去地方上打转了。 不过总归也算是入仕了。 新科进士初次授官,多半是从七品,小金榜试登科的这些人,初次授官就要低一些,多半是从八品,好一些的是正八品。 宫里边林尚宫的女儿,就是小金榜试登科,又因为名列前茅,最后被选入国子学的。 阮仁燧知道这是大事儿,也不过去搅扰。 再过了会儿,又听人说起南边有个什么部族要上京来拜谒帝后。 阮仁燧知道这不是什么大事儿,放下心来,从帷幕后边钻出去,声音脆脆地叫了声:“阿耶!” 他忽然间冒出来,圣上竟也没有露出讶异之色来,瞧了他一眼,很随意地问了句:“你怎么过来了?” 阮仁燧假惺惺地说:“我想你了嘛!” 圣上听得眯起眼来,盯着他瞧了会儿,倒是没有说话。 阮仁燧也不在乎,四下里看了看,终于寻到了目标。 他先往某个博古架前边站了会儿,状似漫不经心地瞧了瞧,一扭头,看他阿耶目光落在面前的文书上,终于暗松口气,悄咪咪地将自己之前出宫时从杜家门口药局那儿得来的海狗丸拿出来了。 阮仁燧走到中书令周文成面前去,仰着头,天真无邪地问他:“你还想长高吗?我有吃了就可以长高的药丸哦!” 周文成听得纳罕不已:“还有这种药?” 阮仁燧就把海狗丸标签那一面朝外,摆在一个能叫人一眼看见的角度,而后拉过周文成的手,拔掉瓶塞,往他手心里倒了两颗黑药丸。 阮仁燧天真又无邪地说:“阿耶说人吃了这种药,就能长高啦!” 周文成手心托着那两颗药丸,默默地注视着瓶身上的海狗丸三个字:“……” 阮仁燧又给坐在周文成后边的那个人倒了两粒,捎带着问:“您怎么称呼?” “……”对方木然地看着那边标签,下意识应了句:“回禀殿下,臣是太常寺卿麻致中。” 阮仁燧天真无邪地应了声,又给坐在麻太常旁边的那个人手心里倒了两粒,捎带着问:“您怎么……哎?哎哎哎?!” 阮仁燧倒药丸的动作顿住了。 阮仁燧怔怔地看着这个人。 这双眼睛…… 阮仁燧忽然间反应过来了:“!!!” 那人神情呆滞,脸上鲜明地写着“想死”两个字:“……” 干什么。 专门追过来杀我? 阮仁燧:“……” 宋大监在旁边提醒了一句:“这位是祝鸿胪。” 祝鸿胪:“……” 阮仁燧满头大汗:“……” 救命啊! 我真不是有意的! 谁知道会在这儿碰见他?! 疯狂敲木鱼.gif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第63章 第63章[VIP] 御书房里议事的朝臣们走了好久, 阮仁燧都没能回过神来。 圣上看儿子跟只呆头鹅似的在哪儿发呆,也没催促,自己坐在书案前翻阅奏疏。 如是过了大半晌功夫, 终于看那小子好像是被针扎了似的,忽然间弹起来, 两只小手捂住脸, “啊啊啊啊啊——”惨叫出声! 阮仁燧只觉得不可置信:“怎么会这样啊!” 他觉得真是太对不起祝鸿胪了! 这不是揭人伤疤吗! 也不知道其余人有没有察觉到什么…… 啊啊啊啊啊啊!!! 阮仁燧又忍不住想要敲木鱼了! 圣上好整以暇地瞧着他, 一直等他惨叫完了, 才忍俊不禁地问了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着,他将那只贴着海狗丸标签的药瓶摆在了案上。 阮仁燧长长地,愧疚地叹了口气, 垂头丧气地将事情原委说了。 末了,又道:“阿耶,你说我是不是得去跟祝鸿胪道个歉啊……” 同时还有点犹豫:“还是说最好别把这事儿揭开, 就当做不知道?” 圣上听得倍感唏嘘,感慨不已地说:“要不说人一定不能做坏事呢,你看看, 原本是想给我挖坑的, 没想到阴差阳错地把自己给坑进去了吧?” 阮仁燧:“……” 阮仁燧麻木地看着他,神情呆滞。 圣上见状不禁失笑,笑过之后倒是正经地给了个主意:“这也不是什么可以光明正大谈论的事情,祝鸿胪不想提, 你也就此忘了吧。” 阮仁燧有点犹豫:“要不要私底下去跟祝鸿胪道个歉啊?” “道个歉?” 圣上听得眉头一动,反问他道:“到时候见了面, 你说什么?” “说对不起, 你不是故意地私藏原属于他的海狗丸的?” “还是说你不该占了他的海狗丸,然后还拿出来招摇过市?” 阮仁燧:“……” “算啦, ”圣上把这两个可能都给否了:“就这么着吧,把这事儿烂到肚子里边去。” 阮仁燧思来想去,也只好如此了。 …… 这天阮仁燧下学回来,就看他阿娘立在梅瓶前修剪一束新开的粉色杜鹃。 那重瓣的云霞一般美丽的花朵旺盛地挤在一起,充斥着鲜活的生命力量。 阮仁燧笑眯眯地过去,先顺手把自己背着的那只小包随手一丢,紧接着就开始吹彩虹屁:“阿娘,你今天修的这束花也好好看啊,只是不如你好看!” “臭小子,就你会说话,一点真情实意都没有。” 德妃斜睨了他一眼,说:“我才刚把这几枝花剪回来,都还没有开始修呢!” 阮仁燧被怼了也不在意,当下爽朗一笑:“这说明阿娘你眼光独到,品味高雅啊——随手这么一剪,就是浑然天成,跟别人修剪好了的瓶花似的!” 德妃叫他给逗笑了,一摆头,叫宫人端了水来给他洗手。 如是一边修剪那几枝重瓣杜鹃,一边随意地问他:“今天都学了些什么呀?” 阮仁燧就老老实实地告诉她:“杜太太给讲了讲先古时候吴国与越国之间的故事,还教了我们一个成语,叫卧薪尝胆……” 德妃心里边有了谱,当下点点头:“哦,是这个啊。” 那边阮仁燧洗完手之后擦干了,岔开腿,倒坐在自己专用的那把小椅子上。 他两手扶着椅背,很好奇地问:“阿娘,你说勾践卧薪尝胆,尝的是什么胆?” 德妃:“……” 德妃叫他给问得一愣:“啊?” 阮仁燧还当她是没听明白,于是就又重复了一遍:“杜太太当时说,卧薪尝胆就是睡在柴草上,口含苦胆,你说勾践含的是什么胆?牛胆、羊胆、猪胆还是狗胆?” 德妃:“……” 德妃大脑放空:不是,怎么会有人问这么奇怪的问题啊…… 再看儿子一脸专注地看着自己,一副专心求教(?)的样子,倒也不忍心打压他的积极性。 就这么想了想,她迟疑着道:“应该是猪胆吧?” 阮仁燧就顺势问她:“那时候就开始吃猪了?” 德妃:“……” 德妃心想:也是! 不禁又开始思量:难道是羊胆? 娘俩儿面面相觑了大半晌,终于决定寻求外援。 易女官,就是你啦! 易女官:“……” 结果把易女官给问蒙了——关键是念书的时候太太也没有正经地教过这个问题啊! 到最后也没搞清楚。 德妃有点郁闷,阮仁燧倒是不觉得有什么。 他纯粹是想一茬是一茬,试图分清楚卧薪尝胆究竟尝的是什么胆失败之后,又叫人去给他搜罗个苦胆来。 他实在是很好奇苦胆的味道。 德妃自己其实也有点好奇,闻言也就没有阻拦。 如是到了当天晚上,易女官就用一只小盅盛着,送了一颗煮过的猪苦胆过来。 娘俩儿同时探头去瞧,就见是水滴状的玩意儿,约莫有小孩儿拳头大小,闻一闻,味道有点怪。 阮仁燧起了好奇心,端起来舔了一下,然后赶紧呸呸呸,连吐了好几口! 实践出真知:“勾践有点东西!” 阮仁燧一边呸呸呸,一边由衷地说:“这玩意儿真的很苦!” 德妃赶忙给他喂水,原本还想叫人把那只苦胆丢了的,话都到了嘴边儿,却又停住了。 她叫易女官去找根结实点的线,把那只苦胆拴起来:“留着吧,总能有用的。” 易女官心念微动,紧接着略带同情地看了自家小殿下一眼。 阮仁燧大觉不祥,马上就叫了起来:“阿娘,你把它挂起来干什么?” 德妃瞧着他,笑而不语。 “……”阮仁燧叫她笑得浑身发毛:“阿娘,你在想什么呢?” 德妃笑盈盈地一摊手,语气随意,轻松自在:“我能想什么?没什么!” 阮仁燧:“……” 阮仁燧悔不该探讨勾践尝的究竟是什么胆! …… 姐弟俩出宫往杜崇古家里边走了一趟,倒是喜欢上了杜家的芝麻豆子姜盐茶,再回到宫里,还吵着想喝。 德贤二妃心知肚明,这东西就跟之前的猪肚汤一样,新鲜的东西都是好东西。 叫小厨房做了来喝,又都说不是那个味儿。 到最后还是专程使人往杜家去走了一趟,问曾娘子要了茶汤的方子,将配料预备齐全了,在自己宫里边冲着喝。 再之后大公主往凤仪宫去给朱皇后请安,还自带了材料,一样样煞有介事地配起来,亲手冲泡了给朱皇后喝。 朱皇后有些惊奇,问她:“这是什么茶汤,是从哪儿学来的?” 大公主特别高兴,一板一眼地跟她讲课:“这叫芝麻豆子姜盐茶,曾娘子说,是岳州那边的风尚,岳州在神都城的南边儿……” 还额外地补充了一点:“阿娘给我泡了今春的岳州银针,也香香的,但是不如姜盐茶好喝!” 等仁佑小课堂结束了,还问她们:“你们知道黄鸭叫是什么吗?知道黄雀肉是什么肉吗?” 贤妃之前其实已经听过这节课了,但这会儿也不做声,只默默地听着。 朱皇后很配合:“是什么呀?我还真是不知道!” 大公主就洋洋得意地告诉她:“朱娘娘,黄鸭叫可不是鸭子,是特别好吃的小鱼哦!” 又说:“黄雀肉也不是真的黄雀肉,是猪肉!” 朱皇后听得莞尔,笑着赞许了她几句,私底下又同嘉贞娘子商量:“或许可以让皇嗣多出去走走瞧瞧。” 她说:“这些话落在纸面上,都是一纸空文,但要是亲眼去瞧了见了,进嘴尝了,想忘都难。” 嘉贞娘子深以为然:“知行合一,方为上策。” 朱皇后既起了这个念头,不免要知会德贤二妃一声。 倘若是宫里边的事情,她自己拍板就决定了,可要是打算出宫,必得叫皇嗣们的生母知道才好。 贤妃觉得这事儿可行:“叫出去长长见识,是件好事。” 德妃倒是有点不放心:“孩子还小呢,正是打基础的时候,要是出去把心给玩野了,那还得了?” 朱皇后先解释一句:“不会叫日日出去的,顶多每旬一回,有目的地叫长长见识。” 略微思忖之后,倒也很理解她的顾虑:“仁佑也就罢了,毕竟已经五岁了,性情也稳重。仁燧么,是得谨慎着点……” 有些话德妃这个当娘的可以说,但不能听别人说! 什么叫“是得谨慎着点”?! 好像我们岁岁不如大公主似的! 德妃心里边不高兴,脸就耷拉下去了。 她眼皮往下一垂,面无表情地说:“我们岁岁年纪是小,但平日里说话做事,都跟小大人似的,很可靠的!” 贤妃在旁打圆场,笑着说了句:“是呢,仁燧打小就聪明,刚满周岁,说话就很利落了。” 朱皇后知道德妃的脾气,也不生气,觑着天气不错,索性叫上她们俩一起出门:“往御书房瞧瞧去,看两个孩子干什么呢?” 她怀着一点玩笑的心思:“要是有人偷懒,就拎出来打屁股!” 贤妃听得忍俊不禁。 德妃眼睛往上一翻,洋洋得意地心想:怕你们不成? 我们岁岁肯定在认真上课! …… 对于内庭的宫妃来说,御书房也是一个禁地,若无特许,不得前往。 但是今次有朱皇后同行,事情便截然不同了。 因为存着一点微服私访的意思,朱皇后也没叫人事先传话,偕同德贤二妃,一路赏花观景,慢悠悠地过去了。 到了地方隔着窗户向里一瞧,三个人都定住了。 几瞬之后,朱皇后与贤妃不动声色地侧了侧头,觑了眼德妃脸上的表情。 很好,没什么变化。 再往下瞧一眼,就见德妃的拳头已经捏紧了…… 朱皇后:“……” 贤妃:“……” 两人对视一眼,而后又不约而同地错开了视线。 室内总共七个人,四个保母跪坐在靠墙的位置,没发出任何声响。 授课的那位太太已经上了年纪,须发皆白,盘腿坐在书案前讲经。 大公主坐在下边,小眉头蹙着,很认真地在听课。 阮仁燧坐在姐姐旁边,面前用不同的书本摞起来一道书墙,挡住授课老师的视线之后,旁若无人地坐在那儿用小刀抠红薯。 他脚边摆着七八只被切成圆柱形状的红薯零件儿。 看架势,好像是打算刻个印章之类的东西。 德妃:“……” 德妃只觉得一股邪火儿从五脏六腑生出来,而后直冲脑门儿,烧得她口焦舌燥,眼前发黑。 这个混账东西! 上课呢! 抠什么红薯?! 那边朱皇后也在皱眉,传了皇长子的侍从来问:“仁燧手里边那把小刀是哪儿来的?他才几岁,能把这东西给他吗?” 侍从们跪地请罪,低眉顺眼地道:“回禀娘娘,那把小刀是陛下赐给小殿下的……” 朱皇后神情微动,顿了顿,倒是没再说什么,只叫他们:“起来吧。” 这要是依从德妃自己的心意,真得马上把里边那小王八蛋拎出来暴打一顿,只是这会儿朱皇后和贤妃还在,当着她们的面儿,她实在拉不下脸来。 如是生等着这节课结束,朱皇后没惊动两个孩子,悄悄传了授课的太太出来问话:“皇长子在那儿抠红薯,你没瞧见?” 太太默然几瞬,才说:“娘娘,臣瞧见了。只是皇长子殿下说了,不让他抠红薯,他就要在教室里尿尿……” 朱皇后:“……” 德妃:“……” 贤妃像个透明人似的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朱皇后干咳了一声,倒是有心说点什么,再一想阮仁燧这情况,终究还是作罢了。 她劝说德妃:“孩子还小呢,得慢慢教,别跟他生气。” 顿了顿,又说:“得了,领着他回去吧。” 德妃面无表情地跟朱皇后行个礼,面无表情地往教室里边去了。 阮仁燧最近在忙着用红薯刻印章,目标也不麻烦——刻一朵小花出来就成。 只是想跟做,完全是两件事情。 他现在也才三岁,手上的力气不稳,而花瓣又是偏向于圆润的线条,用小刀来刻,实在很难如愿。 阮仁燧叫人找了一筐红薯过来,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起初手很生,多练几次,就逐渐找到感觉了。 大公主看他上课开小差儿,不禁有点忧心:“岁岁,这样不好吧?” 阮仁燧心想:这有什么不好的? 他讲的我都会呀! 又很娴熟地糊弄姐姐:“等我练得熟了,给你刻一只小兔子!” 小兔子! 大公主瞬间被打动了! 这会儿虽然下了课,姐弟俩却也没有离开,阮仁燧聚精会神地继续刻红薯,大公主好奇又兴奋地趴在一边看。 看着看着,忽然间觉察出一点不对劲儿。 她悄悄地拉了弟弟一下。 阮仁燧低着头,也没在意:“怎么啦大姐姐?” 大公主很小声地叫了声:“岁岁。” 没说别的。 阮仁燧以为她是等不及了,当下哈哈一笑:“快啦快啦,别急,马上就……”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头,正好瞧见了德妃阴云密布的脸。 四目相对,母子无言。 阮仁燧:“……” 阮仁燧左手攥着一块红薯,右手捏着一把小刀,咧开嘴,爽朗地笑:“丸辣!” 大公主:“……” 德妃也笑了,伸出雪白纤细的手指,点着他,一字字地问:“阮仁燧,你、在、干、什、么?” 阮仁燧:“……” 这种语气,还叫了全名…… 恐怕是要糟啦! 阮仁燧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几下,他试着看投其所好能不能有用。 当下夹着嗓子,奶声奶气地跟即将暴走的亲娘卖萌:“阿娘,我想给你刻一朵小花,以后你就有印章可以用啦!” 德妃皮笑肉不笑地瞧着他:“你从早到晚有那么多时间,都不能刻,只有上课的时候能刻?” 又问他:“怎么着,我听说你还想在教室里尿尿?!” 她只想把这个臭小子锤出屎来! 阮仁燧:“……” 德妃皮笑肉不笑地瞧着他:“怎么,你没话说啦?平时不是叭叭叭特别能说吗?” 阮仁燧:“……” 德妃看他心虚得不敢说话,只觉心里边那股火气愈发强盛了:“让你好好上课你不听,在这里抠红薯——红薯有什么好抠的?!” 她绕着儿子转了个圈,换了个走位,而后继续怒道:“你这是给谁学的,是给我学的?是给你自己学的!” 说到最后,德妃又伤心起来:“怎么这么不听话?我头顶都要冒火了!” 阮仁燧嘴巴动得比脑子还快,当下往前一伸手,乐颠颠地道:“阿娘,能借个火儿烤红薯吗?” 德妃:“……” 德妃心里边那点悲伤霎时间就叫怒火烤干了!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句什么…… 阮仁燧灿烂一笑:“……这回是真丸辣!”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第64章 第64章[VIP] 德妃火冒三丈。 德妃想起来混账儿子居然想借个火儿烤红薯! 德妃把火苗调小了一点, 改成火冒三寸! 但这可不意味着她不生气了,而是说浓缩的都是精华! 她不想在朱皇后和贤妃面前打孩子,当下强行抑制住怒火, 冷笑着叫人:“阮仁燧,走了, 我们回去。” 阮仁燧怂怂地缩着脖子, 愁眉苦脸道:“不会打我吧, 阿娘?” 德妃短促地笑了一声, 柳眉倒竖,反问他:“你觉得呢?” 阮仁燧:“……” 德妃瞟了他一眼,满面阴云地往外走了。 阮仁燧垂头丧气地跟上。 母子俩一前一后回到了披香殿。 德妃往凤仪宫去的时候, 易女官也没跟着,之后御书房里发生了什么,就更不得而知了。 这会儿看着这母子俩一起回来, 前者面笼阴云,后者萎靡不振,虽然还不知道事情原委, 但也隐约地猜到了一点。 茶水都是一直备着的, 她叫人赶紧沏了来,亲自端着送过去,看德妃单手接了,“啪”一下拍在案上, 就知道这回的事情大发了。 还在思忖着怎么劝解呢,那边德妃已经回头去瞅儿子, 微笑着吩咐他:“阮仁燧, 去把东边花瓶里的鸡毛掸子给我拿来。” 阮仁燧:“……” 阮仁燧听得倍觉凄凉:“阿娘,让我自己去拿打我的东西, 这也太过分了吧……” 德妃指着他,微笑着问:“去不去?” “去去去。”阮仁燧蔫眉耷眼地过去,拿了又送过来。 德妃拎着那条鸡毛掸子,先问他:“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吗?” 阮仁燧老老实实地道:“知道。” 德妃就问他:“错在哪儿?” 阮仁燧一条条历数自己的罪过:“我不该上课开小差儿,不该用书堵住大半个书桌,不该对授课的太太不礼貌,不该存着侥幸的心思偷懒……” 德妃听他从头到尾说完,头顶的火苗都跟着大了。 “你这不是都知道?!” 她恼火不已:“什么都明白,就是不肯专心向学是不是?!” 德妃看着他,真是又生气,又伤心:“你今天在那儿开小差,我是刚好过去撞见了才知道的,我没过去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在偷奸耍滑?!” 她越说越气,揪住这小子的衣领子,用手里的鸡毛掸子在他屁股上狠打了一下:“锦衣玉食地养着你,什么都不用你做,唯恐亏待了你,到最后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德妃毕竟是个成年人,又气得狠了,这一下打过去,阮仁燧当时就疼得眉毛一抖。 “你也知道疼?!” 德妃见状,又揪着他抽了几下:“我过去看你在这儿抠红薯,心里边比你现在还疼!” 她真是恨铁不成钢:“你怎么这么不争气?” 再想起今天谈论的议题,复又恼怒起来:“成天就知道出宫去玩儿,心都野了,以后就安安生生地待在宫里,哪儿都不许去了!” 阮仁燧惊叫一声:“不!” “不什么不?你说了不算!” 德妃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又叫易女官:“去,到他寝殿里,把他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给收起来!” “玩物丧志,小小年纪就不学好,再这么下去,那还得了?!” 阮仁燧担心自己搜罗起来的那些宝贝,当下听得急了:“可是这两件事根本没有关系啊!” 德妃冷笑一声:“怎么没有关系?我说有就有!” 阮仁燧反问她:“阿娘,为什么你说有关系就有关系?” 德妃哼了一声,说:“就凭我是你娘,我生养了你,这个理由够不够?!” 阮仁燧大声说:“不够!” 德妃听得愣住了。 不只是她,就连易女官等人都愣住了。 因为实在是没想到皇长子回反驳这句话。 德妃被戳到了心窝子,回过神来,勃然变色。 她这回是真的恼了:“我是你娘,我还不能管你了?!” 阮仁燧仰着头看她,问:“阿娘,为什么你是我娘,你就能管我?” “这还要理由?!” 德妃听得恼怒不已,又觉匪夷所思:“是我生了你,是我把你带到这个世上来的,你的命都是我给的——我不能管你?!” 阮仁燧就说:“阿娘,我是你生的不假,我的命是你给的,这也不假,可这也并不意味着我就欠你什么啊!” 德妃听得目瞪口呆:“你再说一遍?!” 说话间的功夫,阮仁燧逐渐找回了自信,先说一句:“阿娘,你别急,听我慢慢说——等我说完了,你再说我讲的有没有道理。” 稳住场子之后,又问她:“大姐姐今年几岁啦?” 德妃盯着他,从牙缝里挤出来三个字:“五岁了。” 阮仁燧又问:“阿娘你进宫几年啦?” 德妃说:“也有五年多了。” 阮仁燧再问:“宫里边那么多娘娘,平日里阿耶是不是大半时间都在披香殿?” 德妃有点烦了。 她本来就不是多有耐心的人:“你到底想说什么?!” 阮仁燧仰着头看她,同时理直气壮地道:“阿娘,你生我养我,对我有恩,可我对你其实也有恩啊!” “要是没有我,你现在过得会是什么日子?” 他对着德妃,侃侃而谈:“阿娘,当初你进宫的时候,位分是昭仪,因为怀上了我,才被晋封为德妃的,这没错吧?” “要是没有我,你能做仅次于贵妃的德妃吗?不能说全无可能,但起码也得打个问号吧?” 德妃:“……” 阮仁燧尤嫌不够,还继续说:“阿娘,要是没有我,你那么得宠,却一直无所出,眼瞧着贤妃娘娘养着大姐姐,田美人不声不响地就有了身孕,你能不着急上火?外边人能不说闲话?” “你就等着被戳脊梁骨吧!” 德妃:“……” 阮仁燧啧啧几声,继续说:“到那时候,你还有闲心养花写书?开什么玩笑呢!” 德妃就听那个讨厌的小孩儿特别肯定地说:“那你指定干什么的心思都没了,满天下的求神拜佛,一心盼着想要个孩子呢!” 德妃:“……” 阮仁燧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还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转个圈儿,叫亲娘好好看看自己。 “阿娘,你看我多好?” 阮仁燧特别自信地说:“我虽然笨了点,淘气了点,还爱偷点小懒,但我的身体很健康,很结实,从小到大几乎都没怎么生过病!” “我没满周岁的时候,爬得特别快,很早就会说话,我现在说起话来,比很多同龄的小孩儿都利索!” “而且我还能每天夸你漂亮,给你采花插瓶,会给你过生日,还能给你写拜帖!” “你看,我多棒呀!” 德妃从头听到尾,起初恼怒,听到一半儿,又觉惊愕,到最后,竟鬼使神差地被打动了。 她怔怔地瞧着儿子,一时百感交集,感动也不是,恼怒也不是,拎着那条鸡毛掸子,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好半晌过去,才从鼻子里往外哼了一声,说:“也不知道跟谁学的,满嘴歪理!” 顿了顿,又说:“这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可不能到别人跟前去学,叫人知道,不定得怎么说呢。” 阮仁燧看出了她情绪上的松动,悄咪咪地上前去从她手里接过了那条鸡毛掸子,而后迫不及待地将其交给了易女官。 易女官悄悄地收着,又示意身后的小宫女赶紧给藏起来。 德妃看他好像是顺利渡完了劫的样子,心里边就开始憋气,只是生气这事儿,本也是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的。 先前那几句话往外一说,气势散了,想再摆出来也就难了。 易女官很明白应该怎么应对她,都没给她多说话的机会,就说:“先前韩王妃使人送了拜帖过来,说是他们府上新排了戏,凑个热闹,降福节的时候开演,到时候您要是有空,就去瞧瞧……” 德妃听得脸色微缓,倒真是把思绪暂且给岔出去了:“王妃府上的戏闻名神都,去看看倒也很好……” 降福节在四月底,原是高皇帝时候遗留下来的节日,上下臣民休假三日,以迎福神。 福神的形象是不确定的,有可能是位老妪,也有可能是名少男,可能是枝头上的一只乌鸦,也有可能是走在街上的一只瘸了腿的狗…… 如果有人有幸遇到了祂,并且与祂相善,福神心满意足之余,就会赐福于他。 相反的,如若出言不逊,触怒了福神,那这个人就会行厄运,流年不利。 所以孩子们从小就被教导着到这几日不能说恶言,要对每一个遇见的人或动物以礼相待,有向善之心。 富贵人家往往施粥赈济,更有富贵闲人往神都城内平头百姓居住的区域行走,趁着夜色,往贫苦人家的院落里投掷钱币,以此吸引福神的目光与垂爱。 而每逢降福节,皇室往往与民同乐,天子白龙鱼服,往臣下府上去拜访,亦或者在神都街头与民同乐。 后妃也可以离开宫廷,往母家去归宁,小住三日。 德妃进宫几年,虽然也能时常与母亲和妹妹相见,但终究不等同于回家。 披香殿再如何富丽堂皇,同她出嫁前的闺阁,也终究是不一样的。 韩王妃主动相邀,不仅仅是邀请她,捎带着也是邀请夏侯家的人,这是很体面的事情,她有点意动了。 心思这么一偏,她就暂且把倒霉儿子的事情给忘了。 等再回过神来,阮仁燧已经跟个没事人似的,晃悠着腿,优哉游哉地歪在窗前的躺椅里吃杏子。 把德妃给气得呀。 你自己上课开小差儿,不好好听讲,现在口口声声知错了,怎么就没想着把落下的课业补上? 她心里边憋着火,赌气似的想:我就不说话,看你能在那儿瘫到什么时候! 圣上知道好大儿又犯了事——大公主放心不下弟弟,专门跑过去找他说了这事儿。 “德娘娘当时脸上的表情呀……” 她忧心忡忡:“就跟我之前跳小山时候我阿娘脸上的表情一模一样!那之后我就被打了,不出意外的话,岁岁肯定也要挨打了!” 圣上心想:能有什么事儿? 他又不是真的三岁小儿! 但还是宽慰长女几句,叫她放心,又使人往披香殿去送信儿,告诉那边,他中午要去用膳。 因为他实在是很好奇那娘俩儿还能整出什么新鲜活儿来! 等忙完了过去,都没叫人通报,悄悄地进去了。 探头一瞧,就见好大儿像只瘫痪了的猩猩似的,软在躺椅上津津有味地吃香蕉。 德妃咬牙切齿的,人在窗边,手里边拿着一面小镜子,不时地晃动几下,用反射来的太阳光晃那只瘫痪猩猩的眼睛。 瘫痪的猩猩也不在乎,怀着老一辈艺术家的从容,翻个身,继续吧唧吧唧地吃香蕉。 德妃:“……” 圣上:“……” 等到了用午膳的时候,德妃脸上阴得就跟马上就要下一场小雨似的。 她梗着脖子,一句话也不跟儿子说。 好像说一句话,她就输了似的。 阮仁燧也不内耗,拿着筷子,大口大口地吃饭,还叫自己的保母:“我想吃那边的冰糖蹄髈……” 保母就赶忙过去,用小碟子盛了一些过来,轻轻搁到他面前。 德妃闷头吃自己碗里的米饭。 阮仁燧又说:“我还想吃芦蒿香干……” 保母又用小碟子替他盛了一些过来。 德妃闷头吃自己碗里的米饭。 吃了半晌,硬生生把自己给吃恼了,“啪”一下把筷子放下,跟圣上说:“之前还听人说呢,宫外出了桩热闹事儿……” 圣上就很配合地问她:“什么事儿呀?” 德妃眼睛一斜,觑着儿子,指桑骂槐道:“听说有家人养了个儿子,一点都不孝顺母亲,出去胡作非为,把自己亲娘给气死了,这不孝子!” 圣上神情微妙地“哦~”了声。 阮仁燧不语,只是一味地吃饭。 德妃就杀到门上去,叫他:“阮仁燧。” 阮仁燧茫然地抬起头来,老老实实地叫了声:“阿娘,我在。” 德妃瞧着他,语气轻飘飘地道:“你听了这事儿,就没什么感想吗?” 阮仁燧很认真地想了想,而后说:“还真有!” 德妃状似不在意地道:“什么啊?” 阮仁燧感慨万千:“闯祸一定得趁早啊,越小越好!” 德妃:“……” 圣上:“……” 德妃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阮仁燧就唏嘘不已地跟她分析:“阿娘,你说的那个人闯祸的时候,多半已经成年了,所以他阿娘的年纪也大了,就很容易被气死。” 他侃侃而谈:“但我们要是换个角度想想,趁着年纪还小的时候赶紧闯祸,阿娘也还很年轻,身强体健,怎么也不至于出那么大的事儿,你说是吧?” 德妃:“……” 德妃默不作声地站起来,瞟了一眼东边的花瓶,没找到目标之后,又问易女官:“鸡毛掸子呢?” 阮仁燧:“……” 阮仁燧哈哈一笑,试图缓解一下气氛:“阿娘,不会玩不起吧?” 德妃不语,只是一味地寻找鸡毛掸子。 阮仁燧:“……” 阮仁燧开始慌了,赶忙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圣上:“阿耶!” 圣上默默地吃着饭,忙里抽闲看了他一眼,朝他招招手。 阮仁燧如获至宝,赶紧凑了过去。 就听圣上在他耳边说:“有时候你挨揍,真的都是自找的,明白吗?” 阮仁燧:“……”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第65章 第65章[VIP] 第二天阮仁燧往御书房去上课的时候, 屁股才刚挨到坐凳,就忍不住龇一下牙,猛地吸一口冷气。 大公主很同情地看着他, 神情担忧:“岁岁,是不是很痛啊?” 阮仁燧一点要做小小男子汉的意思都没有, 皱着两条眉毛, 超大声地说:“真的好痛啊!” 侍从们:“……” 德妃打孩子的时候是真的生气, 打完了看他坐卧不便的模样, 又禁不住开始心疼。 她埋怨自己:小孩儿淘气,这多正常啊,说几句也就算了, 打他干什么? 想来想去,还是使人往御书房送了个话,暂且告假, 叫儿子安生留在披香殿里修养,等到养好了再去上课。 如是这么一操作,再等到德妃去给朱皇后请安的时候, 就听见齐才人在跟贤妃说话:“大公主还真是长大了, 知道保护弟弟了。”粤歌 “听说先前皇长子在御书房淘气,叫德妃娘娘给领回去了,还是大公主专门往崇勋殿去跑了一趟,把这事儿告诉陛下的呢……” 齐才人笑靥如花, 声音轻柔:“也难怪了,宫里边现下就这两个孩子, 一起长起来的姐弟俩, 自然是骨肉情深。” “齐才人,”贤妃掀起眼帘来看了她一眼, 说:“你真是有心了。” 她神色平静,不怒不喜,反倒叫齐才人心里边犯起了嘀咕。 她这些话原本也不是专门说给贤妃听的,是觑着德妃来了,才专程讲的。 这会儿看德妃从外边进来,眉头蹙着,先瞟了贤妃一眼,又垂下眼帘去瞧大公主,心思便稳当了,当下微微一笑,向后退了一步,与诸多低位宫嫔一起向德妃行礼问安。 她心想:我又没有明说大公主去告了皇长子的状,就算之后真有点什么,也粘不到我不是? 齐才人说的那些话德妃听见了,阮仁燧也听见了。 他下意识抬头去看德妃神色,看她眉宇之间笼罩着一层阴郁,心里边当下就是咯噔一下。 他害怕阿娘真的信了齐才人的挑拨,觉得大姐姐去蓄意跑到阿耶面前去告自己的状! 阮仁燧忍不住叫了声:“阿娘……” 德妃低头看他,神色如常,语气和煦:“怎么啦,岁岁?” 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瞟了齐才人一样。 阮仁燧就晃了晃娘俩儿还牵在一起的手,仰着头,说:“我想去跟大姐姐玩儿!” 德妃听得一怔,转而笑了,将手松开:“去吧。” 只是也叮嘱他:“小心着点,别走远了,马上就是请安的时辰了。” 阮仁燧见她应允,心绪便稍稍稳定了一下,一扭头,热情地招呼大公主:“大姐姐,走!” 大公主开心地应了声:“好!” 姐弟俩哒哒哒,像两匹矫健的小马似的,往外边跑了。 贤妃在笑,德妃在笑,其余人当然也在笑。 至于各自心里边都在想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如是到了请安的时辰,众人依照位分先后入内,同中宫见礼之后,一处落座。 阮仁燧跟大公主出去跑了一圈儿,这会儿脑门儿上还有汗。 大公主要把领口解开透气,贤妃不许:“会着凉的。” 又拿了条手帕,替女儿擦拭脑门儿和后脖颈上的热汗。 这时候就听德妃开腔,同朱皇后说:“皇后娘娘,我先前看本朝记述,说康宗皇帝在时,皇嗣赵王与皇嗣宁王友善,经常一起去打马球。” “赵王府的属官知道赵王喜欢打马球,就投其所好,给他搜罗了一个马球高手来。” “这个人叫阿吉,的确是马球奇才。赵王有了他,再与宁王抗衡的时候,无往而不胜,宁王屡屡落败,大失颜面,为此恼恨不已,再不肯跟赵王结伴游乐了……” 朱皇后并不知道先前庭院里发生了什么,听她忽然间说起了前尘往事,虽也静静听着,倒是有些不明所以。 不只是她,其余人也多半如此。 倒是贤妃心下有些惊骇,微露讶然之色地看了过去。 众人便听德妃问朱皇后:“娘娘博古通今,一定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吧?” 朱皇后听得莞尔:“后来,康宗皇帝下旨,厚赐阿吉,同时也将他赶出了东都。” 德妃做出疑惑的样子来:“您觉得康宗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朱皇后目光在堂下众妃脸上扫过,心有所悟。 她沉声开口:“阿吉自身的行径没有错误,但是他的存在损害了两位皇嗣的关系,使得皇室骨肉交恶,这就是他最大的罪责。” 德妃听罢,便霍然起身,一指齐才人,图穷匕见:“既然如此,请娘娘下懿旨,驱逐齐氏出宫!” 齐才人脸色大变! 不只是她,座中众人也齐齐变了脸色。 阮仁燧都惊呆了。 齐才人坐不住了,赶忙起身,慌乱不已:“皇后娘娘,妾身,妾身……” 如是战战兢兢几瞬之后,又颤声道:“德妃娘娘,我也不知道是做错了什么,怎么惹得您说出这种冷酷无情的话?” 她含泪道:“咱们都是一起在宫里边侍奉陛下的人,我做错了什么,你教训我几句、打我几下都成,说要赶我出去,就太狠心了吧!” 德妃居高临下地觑了她一眼。 阮仁燧离她最近,是以此时此刻,清楚地瞧见德妃眼底闪过了一抹嘲弄——你死定了! 德妃就轻声细语地说:“齐才人,我进凤仪宫的时候,你在跟贤妃说什么来着?” 齐才人这才知道,德妃今日猝然发难,原来是因为先前那几句话。 可是…… 她实在觉得莫名其妙——我也没光明正大地说什么坏话啊! 凭什么就要撵我出宫? 饶是你夏侯氏再如何得宠,这样张狂跋扈,也太过分了! 她自觉先前所说并无恶言,也不惧怕,当下含泪往地上一跪,抽泣着大略上复述了一遍。 末了,还涕泪涟涟地问贤妃:“贤妃姐姐,我没有说错吧?” 贤妃看她哭得梨花带雨,不禁在心里边叹了口气。 德妃先前讲阿吉之事,已经说得够明白了,齐才人居然一点都没往脑子里去…… 她点点头,不带任何情绪偏向地道:“不错,先前在外边,齐才人大概上就是这么说的。” 齐才人自觉得到了倚仗,一扭头,目光得意,含着几分委屈,质问德妃:“德妃娘娘,天地良心呐,我从头到尾说的都是两位皇嗣骨肉情深,您要真是要奏请皇后娘娘撵我出宫,那岂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德妃站在旁边瞧着她,只觉得厌蠢症都要犯了。 她真的很想说一句:齐才人,你有脑子没有? 你是不是真心实意地觉得,在这宫里边儿,只要没有人亲眼看见你杀人放火,没有人亲耳听见你口出不逊,那就没人能收拾你? 我刚才说的,不只是阿吉,也是你! 阿吉有错吗? 没有! 他作为一个马球奇才,因为这份才能被进献到赵王府,而后尽心竭力地伺候赵王打马球,他干的都是自己应该干的事情。 可到最后,康宗皇帝还是将他赐金遣还了。 康宗皇帝有那么多儿子呢,就因为阿吉破坏了两位皇嗣的感情,就把他给赶走了! 当今只有两位皇嗣,你在这儿暗戳戳地煽动两位皇嗣不和,还觉得自己说得滴水不露,没露出言辞上的漏洞,就没人能收拾你?! 开什么玩笑呢! 太后娘娘也好,圣上和朱皇后也罢,他们一旦认定了你想撺掇皇室骨肉离间,难道还会跟你讲证据?! 再说,也没冤枉你——你就是存着这个心思! 德妃什么都没说,只是向朱皇后福了福身:“娘娘是六宫之主,此事该当如何处置,该由您来决断才是。” 说完,看也不看齐才人,便迆迆然地坐了回去。 寂静。 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好像是第一次见到德妃似的,难掩惊愕地看着她。 朱皇后向来沉稳持重,这会儿也为之惊讶,相较于齐才人的事儿,还是德妃的变化更叫她瞠目。 几瞬之后,她回过神来,神色肃然,短暂思忖后,吩咐说:“送齐才人离京,往建章宫去清修吧。” 齐才人怔在当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殿内其余人也是骇然。 关键时刻,朱皇后反倒沉得住气。 她环视周遭,声色沉静,肃然道:“我进宫之初,就立了规矩,过去的事情就是过去了,再不许提!” 众妃见她神色庄重,不由得齐齐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 朱皇后又说:“你们都是成年人了,是大公主和皇长子的庶母,是长辈,那就得有长辈的样子!” 她脸色少见地十分严厉:“从今以后,谁要是再敢生口舌是非,用皇嗣做筏子说三道四——齐氏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众人唯唯。 朱皇后见状,便微微点一下头,站起身来,摆摆手,示意她们:“散了吧。” …… 宫廷看似很大,可实际上又很小。 凤仪宫里发生的事情,正以光速迅猛地四处传播着。 听闻的人无一例外,全都惊呆了,再回过神来,头一句话就是:“这怎么可能?!” 德妃居然能引经据典地进行宫斗,而且还真是杀人不见血,借了朱皇后的手,把齐才人撵出宫去了?! 这事儿甚至于比齐才人被撵出宫更加令人瞠目结舌! 满宫里那么多人,阮仁燧可能是最吃惊的那个。 一直到出了凤仪宫,叫德妃牵着慢悠悠地往披香殿走,他才艰难地回过神儿来。 他简直不敢相信发生了些什么! “阿娘,你真厉害!” 阮仁燧满脸钦佩,由衷地道:“就这么轻轻巧巧地把齐才人给撵走啦?!” 这可是前世没发生的事情啊! 德妃自己心里边儿也美呢,下巴抬得高高的,趾高气扬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为着先前叫她吃猪脑的事儿,齐才人一直记恨我呢,早就想找个法子收拾她,哪知道这么巧,她自己撞上来了!” 猪脑的事儿…… 老实说,在阮仁燧的记忆里,这都过去很久了。 他实在讶异:“阿娘,你怎么知道齐才人一直记恨你?” 这是亲儿子,德妃也不瞒他:“齐才人算个什么东西,一个月能见到你阿耶一回吗?她手底下早有人想换地方了,自然乐意来给我通风报信。” 又美滋滋地道:“你还真别说,看书真是有用!” “我前天才看完阿吉的故事,今天就用上了——你不晓得我过来的时候听见齐才人在那儿叭叭叭多高兴,这简直就是原样照搬嘛!” 康宗皇帝不会容忍阿吉,当今当然也不会容忍齐才人。 挑唆皇嗣争斗,使得皇室内部骨肉不和,齐才人除非能把如来佛祖从天上摇下来,不然整个宫里一定没人保她! 且德妃心里边其实还存着一点杀鸡儆猴的心思。 她知道齐才人怨恨她,也知道齐才人在想什么。 齐才人希望德妃和贤妃斗起来,大公主和皇长子也斗起来。 贤妃独善其身,从不出格,没关系。 只要德妃被挑唆到了,出手了,那贤妃为了保护女儿,就一定要出手。 因为贤妃赌不起! 齐才人坐山观虎斗,什么损失都没有。 因为她没有孩子,所以就没有顾忌。 这也是德妃特别憎恶她,一定要一次性把她敲死的原因——她居然敢把自己的孩子拉下水! 她故意把这件事挑明,就是要把齐才人那点小心思明晃晃地摆到台面上,也用她来杀鸡儆猴。 敢对皇嗣动歪心思,就得做好万劫不复的准备! 现下回头再看,整件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至少德妃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见到齐才人了。 话说到这儿,她倒是想起来另一件事呢。 一扭头,叫易女官:“齐才人要出宫清修,也就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了,先前来报信的那几个,记得给他们找个地方安身。” 既然为她办了事,多少帮一帮,不然以后还有谁会帮她? 易女官毕恭毕敬地应了声:“娘娘放心吧,我会办好的。” …… 娘俩回到披香殿,没过多久,嘉贞娘子就难掩震惊地过去了。 因为她实在很难想象,这么短的时间内,德妃居然从一只愚蠢的美貌布偶进化到三言两语单杀齐才人的境界了…… 德妃见她过来,也很高兴:“嘉贞姐姐!” 嘉贞娘子上下左右地瞧了她一遍,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娘娘,那些话,真是你自己想的?” 德妃听得不高兴了:“不然呢?” 又嘟着嘴跟她抱怨:“你是不知道,齐才人跟个榆木疙瘩似的不开窍,居然还想着跟我胡搅蛮缠,真可笑!我看见她那副蠢样子,就想给她两巴掌!” 嘉贞娘子:“……” 嘉贞娘子心想:这才哪儿到哪儿? 你甚至都没停经呢。 她也算是看着德妃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作为半个朋友、半个老师,也由衷地为她高兴。 嘉贞娘子发自内心地感慨了一句:“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德妃邪恶一笑,半靠在罗汉床上,轻哼一声:“杀齐氏这只鸡,也是为了叫田美人好好看看,引以为戒。” 她慵懒地揉着太阳穴,十指纤纤。 那指甲上涂着蔻丹,看起来美丽又危险:“再不安生,我有一万种法子等着收拾这个小贱人!” 阮仁燧:“……” 嘉贞娘子:“……” 坏啦! 笨蛋布偶读书之后,进化成邪恶布偶了!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第66章 第66章[VIP] 齐才人的意外出局, 给了内庭和外朝以相当大的震动。 原因无他,先帝与当今两朝,这是第一位被驱逐出宫的妃嫔。 先帝临终之前, 赐金将自己为数不多的几个妃嫔遣散,不使她们困居深宫, 这是仁慈。 而齐才人此时此刻被打发出宫, 意味上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内庭之中, 朱皇后作为中宫, 可以全权做主。 太后与圣上都对她致以了相当的尊重。 这两位私底下都询问过心腹关于齐才人之事的首尾,但在公开的场合上,却始终没有提及过。 这就是尊重朱皇后的决议, 也认可这一处置方式的意思了。 太后娘娘叫人厚赐两位皇嗣,又叫人赐了一双玉如意给德妃。 “真是长进了,这对儿如意给她, 不算辜负,叫她好好读书。” 小时女官应了声。 太后娘娘又问她:“先前皇后和大尚宫操刀,使外朝的女学士们到内宫来授课, 负责教导德妃的是谁?” 小时女官不假思索, 便答了出来:“是秘书省的谭学士。” 太后娘娘微微颔首,而后问了句:“秘书省的学士,是正六品?” 小时女官道了声:“不错。” 太后娘娘便说:“这样的人才,在秘书省虚耗着, 可惜了。礼部的郎中正好是从五品,叫她到礼部去当差吧。” 小时女官笑着应了声:“是。” 又问了句:“那宫里边授课的差事, 是改换个人来, 还是叫谭郎中继续担着?” 太后娘娘瞧了她一眼,伸出手指来点了点她:“宫里边那么多人, 没几个比你会说话的。” 说完,她自己也笑了:“叫她继续担着吧。” 小时女官笑盈盈地“嗳”了一声,又说:“那到时候见了,我知会她一声,叫她来给您谢恩!” 拜见太后娘娘的机会,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先前怀着皇嗣的田美人过来,照样被拒之门外。 叫礼部的人知道千秋宫看重谭郎中,怎么也不敢去排挤她的。 太后娘娘说她:“真是鬼精。” 而后摆了摆手:“赶紧去吧,算是你四月里的最后一件差事。” 小时女官欢快地应了一声,脚步轻快地出去了。 …… 圣上这边才散了朝,听宋大监语气讶异地将这事儿说了,自己也给惊住了。 “这些话真是德妃说的?” 宋大监这会儿也暗地里啧啧称奇呢! 嘴上倒是应得麻利:“是啊。” 圣上听得有点恍惚,把手头的事情放下,先跑了趟披香殿。 德妃刚刚才送走了嘉贞娘子,这会儿看他过来,也知道是为什么来的了。 她抬着下巴,好像是一只骄傲的小羊,没等圣上吭声,就先说:“没错儿,就是我说的!” 说完这句,又把下巴抬得更高了一点,洋洋得意道:“今天上午,我,夏侯申申,三言两语就把齐才人给撵出宫去了!” 圣上欣慰又高兴,笑眯眯地瞧着她,一伸手,捂着她两颊的腮帮子往中间一挤:“夏侯博士,你怎么忽然间这么厉害了啊?!” 德妃“唔唔”两声,把他的手给拉开了:“你懂什么!” 她趾高气扬道:“我可是要当瓶花界开山鼻祖的人,能跟那些寻常人一样吗?!” 又说:“就得这么干脆利落地出一次手,以后其余人心里边才知道宫里边的底线在哪儿,以后才不敢肆意行事!” 德妃的想法一点都不错,狠杀了一只鸡之后,其余宫妃几乎全都给吓住了。 尤其是田美人,一下子就安生了。 内庭遣送宫妃往行宫去清修,秉持着天家之事便是国家之事的原则,政事堂的宰相们倒是也问了一问。 宋大监如实将事情讲了,倒是叫宰相们也啧啧称奇了许久。 维持内宫的平和与皇嗣之间的友好关系,是绝对的政治正确。 因为一旦皇嗣之争拉开序幕,就会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将其扩大为朝堂之上的党争,到最后朝臣们彼此攻讦,不同派系各自为战,即便是有心做事,怕也难了。 宰相们都很认可朱皇后的处置方式。 只是与此同时,他们也实在没想到,这么利索的一件事,居然是德妃干的! 他们对于德妃的记忆,还是皇长子没出生前,这位公然僭越中宫,最后把事情闹到了前朝这边来…… 现下回头再看,短短几年之间,德妃的手腕和能力简直可以说是进步飞快啊! 而当下这种援引前朝旧事、整肃宫闱的故事,是可以被记载在后妃列传当中的。 先前属于德妃的那几行字,或许只有妃夏侯氏诞皇长子楚王乃至于曾经僭越中宫这两件事,但现在不一样了——再加上一件,三件了! 起码也算是过而能改,幡然醒悟,善莫大焉了。 而宁尚书对此事格外悚然。 回府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叫了宁大夫人过来,亲自问她:“先前你往费家去,夏侯夫人态度如何?” 宁大夫人知道公公的意思,当下道:“您放心吧,很妥帖。” 很妥帖。 三个字,说得清楚明白。 当初她亲自往夏侯家走了一趟,去送赔罪礼回来的时候,也是这三个字。 宁尚书当初虽然已经听过,但此时此刻,还是要再亲耳听一遍才能放心。 因为今次的事情让他意识到,如今的德妃,今非昔比了! 她甚至于已经开始显露出一点政客的思维能力了。 内廷的宫妃们勾心斗角,争风吃醋,你给我下毒,我给你打胎,相对其实都是小事,再大也不算大。 但德妃收拾齐才人的时候,选择了一个非常凌厉的角度——齐才人意图煽动皇室骨肉失和,心怀不轨! 这个罪名,可比争风吃醋大多了! 一锤子敲下去,齐才人到死都翻不了身! 宁尚书只觉得胆战心惊,再回想自己先前干脆利落的滑跪和处置,不由得暗松口气。 德妃还这么年轻,又诞育了皇长子,假以时日,真正是前途不可限量。 他实在是很懊恼:“十四郎真是不中用,那么好的婚事,居然都没能保住!” 宁大夫人劝他:“这其实也是好事,不然真的成了之后,再生出什么是非来,德妃娘娘不更得下狠手收拾他?” 想了想,又加重语气说:“依照十四郎的性情来看,这很有可能!” 宁尚书:“……” 好儿媳妇,真会说话! 有被安慰到! …… 披香殿。 德妃对于外界的反应暂时一无所知,她正在接待往自己宫里来送太后娘娘赏赐的小时女官。 不只是小时女官,夏侯小妹也来了。 德妃得了赏赐,自然是高兴的。 小时女官瞧着不动声色的。 倒是夏侯小妹没按捺住,主动跟姐姐说:“这对玉如意,可是单独赐给姐姐你的!” 进宫之后,她也长进了。 没说“贤妃娘娘和皇后娘娘都没有”,而是说:“整个宫里的娘娘们,姐姐你是独一份儿!” 又说了谭学士升迁的事情:“按理说,也得送份贺礼才是。” 德妃听得翅膀硬硬的,笑盈盈道:“太后娘娘真是太看得起我了,这怎么承受得起呢……” 假模假样地谦虚了一下,又赶忙嘱咐易女官:“谭郎中那边儿,千万别忘了送点东西庆贺一下!” 易女官笑着应了。 小时女官和夏侯小妹今次过来,不只是为了送东西,捎带这是也是辞行。 先前小时女官夺得海棠花魁,朱皇后给了她一个月的假返乡探亲,夏侯小妹与她亲近,也没怎么出过京,便相约结伴,一同南下荆州。 小时女官本是荆州人氏。 德妃早就听妹妹说过这事儿,连给任家的礼都早早预备着了,这会儿听见,也不惊奇。 “小时向来行事稳妥,你跟她一起出去,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夏侯小妹又说:“皇后娘娘知道我们俩一起出京,还专程点了一队禁军随行护佑呢。” 德妃听得一怔,不免动容:“皇后真是有心了……” …… 降福节在即,宫妃们,尤其是位份低微的那些,都不可避免地躁动了起来。 因为降福节这三日,她们可以出宫往母家去小住。 如朱皇后和德贤二妃,母家几乎随时都能入宫探望,相对不会很稀罕这份赠礼,但对于她们来说,却是一种奢侈的享受了。 德妃是预备着回夏侯家去小住几日的。 贤妃如先前几年旧例,笑着推辞了:“宫里边得有高位的妃嫔坐镇,如若皇后娘娘不嫌弃,就把这差事交给我吧。” 这原也是常态。 想想也是,承恩公府那副乱糟糟的样子,有什么回去的必要? 出乎预料的是,今次朱皇后听了,没说赞同,也没说反对,而是含笑说:“总是劳累你,这怎么好意思?” 她说:“武安大长公主和韩王府都排了戏,到时候咱们一起去凑个热闹,却也不坏。” 不只是德妃,贤妃这样蕙质兰心的人,听了都不禁短暂一怔。 朱皇后……不打算回定国公府去小住几日吗? 德妃有些疑惑,只是也没多想。 朱皇后干什么,跟她也没关系不是? 倒是先前朱皇后派人护送小时女官和自己妹妹出京的事情,她郑重地点出来谢了:“夭夭毕竟没出过远门,娘娘爱护她,是她的福气。” 朱皇后微微一笑,并不很放在心上:“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又同家在他乡的田美人道:“先前安东都护府那边传话过来,说你的家人已经在路上了,就算是降福节赶不过来,五月初总也就到了。” 田美人是以良家女的身份入宫的,亲族远在安东,有孕被册封为美人之后,朱皇后便使人去接她的家人入京。 田美人长久没能见到家人,此刻听到消息,实在感念不已:“多谢娘娘!” 其余人因而想起了自己久未谋面的亲人,一时间殿内竟也随之寂然起来。 …… 宫妃们有自己的希冀和期盼,小孩儿们也有着自己的烦恼。 因为……要考试了! 正经人谁喜欢考试啊_(:з」∠)_ 宫里边的规矩,大概上延续了宫外的传统。 实际上不只是宫里边,宫外的六学二馆,基本上也与民间相同。 五月有一个月的田假,到了九月,还有半个月的授衣假。 放假当然是好事一件,只是在放假之前,都得考试! 大公主就很焦虑。 她思来想去,还是没忍住,悄咪咪地问了出来:“杜太太,会考什么呀?” 杜崇古心下好笑。 大公主今年也才五岁,皇长子更小,只有三岁,这么两个小孩儿的考试,哪有人会真的很认真地当回事? 再说,姐弟俩的功课进度也不一样啊。 大公主如今认识五百多个字了,也能像模像样地写下来,皇长子认识一百多个字,只是还没有开始学着写字…… 他为此专程去拜见圣上。 圣上就很随意地说:“给准备得简单点吧,可以适当地透透题。” 言外之意,就是哄着两个孩子高兴,叫开开心心地准备着放假就得了。 杜崇古闻弦音而知雅意,花费了几个晚上的时间,拟定出了一份试卷出来。 大公主那一份稍微难一点,但都是学过的内容。 皇长子那份相对简单一些,基本上都是学过的常识问题。 他甚至于不需要提笔作答,到时候杜崇古挨着把题目念出来,他在底下说着答复就成了。 为了以防万一,杜崇古还准备了一整份的复习材料,分别交给大公主和皇长子:“回去好好复习啊,考题都在这里边儿!” 两个小孩儿煞有介事地答应了。 大公主很谨慎地把那份复习材料放进自己的书包里,预备着回去挑灯夜战。 阮仁燧随手把那份复习材料塞进包里——那是最安全的地方。 回去之后,这个包他基本上不会打开。 结果他想错了。 杜崇古也想错了。 还真有人很认真地把这回的考试当回事儿。 一个是大公主。 另一个是德妃。 德妃近来还在忙活写书的事儿,目前进度仍旧停留在第三章的开头。 她发觉写书是需要进行摄入的,先前所摄入的那些书籍,在写完前两章之后被消耗殆尽,她需要再重新阅读新的内容,进一步充实自己。 原本她是没有时间鸡娃,也不知道娃到了需要鸡的时候的。 可是大公主太要强了,一连熬了几个晚上看那份复习资料,力求要看到炉火纯青的水准不可。 贤妃也是没有办法,怀着一点无奈,一点为人母的骄傲,半真半假地跟朱皇后抱怨:“这孩子也真是的,就跟扎进去了似的,喊都喊不出来。” 朱皇后听得笑了,叫大公主到自己跟前来,笑盈盈地摸着她头顶的小揪揪:“这说明我们仁佑做事认真,是很用心地在准备考试呀!” 大公主叫她夸得不好意思了。 抬着小下巴,背着手,好像满不在乎似的:“哼,其实一点都不累!” 贤妃跟朱皇后俱是忍俊不禁。 德妃就听得很茫然。 她完全不在状况之内:“啊?要考试了?” 贤妃:“……” 朱皇后:“……” 德妃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扭头,瞧着自己身边这个冤种儿子:“……岁岁,我怎么没看见你复习?” 阮仁燧仰起头,天真无邪地问:“阿娘,什么是复习?” 贤妃:“……” 朱皇后:“……” 德妃火冒三丈! …… 德妃憋着火儿,领着冤种儿子回到了披香殿。 德妃憋着火儿,从冤种儿子的书包里找到了那份崭新的、没有沾染到一点半点世俗尘埃的复习资料。 德妃憋着火儿,叫易女官:“把那个苦胆给我拎过来。” “……”易女官很同情地看了眼阮仁燧,应了声:“是。” 阮仁燧警惕又不安,强笑道:“阿娘,你这是干什么……” 德妃拎着那只苦胆,晃悠到阮仁燧面前去,微笑着说:“含一下。” 阮仁燧:“……” 阮仁燧头皮发麻:“阿娘,我含它干什么呀……” 德妃:“含!” 阮仁燧蔫眉耷眼。 嘟嘴.jpg 紧接着就呸呸呸,连吐了好几口! 德妃简直要被他气死:“岁岁,你怎么回事,我不说,你不动是不是?!” 她想说:你看你大姐姐,再看看你! 只是这话太伤孩子的心了,不能说。 德妃阴着脸训他:“我来念,你来听,今晚上把这份复习资料顺一遍!” 阮仁燧垂头丧气地应了:“好。” 如是娘俩儿一起熬到了半夜,才把那几十页的复习资料顺完。 第二天早晨,德妃前脚起床,后脚就把儿子叫起来,叫易女官领着他复习功课,准备考试。 阮仁燧困得不行,又实在觉得无奈——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要复习的这些东西实在是很简单。 可他偏又不想做一个震惊皇宫所有人的天才,只能伪装学渣…… 太累了! 第二天圣上下朝之后过来,就见儿子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无精打采地坐在书桌前,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他一下子就乐了,问旁边伴驾的德妃:“怎么回事儿啊这是?” 德妃心里边恼火归恼火,但也不愿在圣上面前拆儿子的台。 不然岂不是平白地替大公主做了嫁衣裳! 好像就只有大公主勤快,她的岁岁懒散似的! “嗐,别提了,进了五月就放田假,这不是要预备着考试了吗?” 她当下就笑吟吟的,满脸慈爱地道:“岁岁特别认真,拉着我叫我领着他复习,昨天晚上一直熬到深夜,我再三催促,他才肯去睡呢!” 易女官:“……” 阮仁燧:“……” 圣上听得讶异不已,紧接着面露赞许之色:“是吗,岁岁?” 阮仁燧:“……” 德妃像只上紧了发条的青蛙似的,两眼紧盯着他! “……”阮仁燧艰难地舔了舔嘴唇,说:“嗯。” 圣上状似了然地“哦”了一声,又不无唏嘘地说:“我记得仁佑在三岁的时候,已经很能静得下心来了,能在书桌前耐着性子坐两刻钟……” 阮仁燧听得这话风声不对,当时就皱起了小眉头。 才刚要开口,就被德妃不知什么时候伸过去的手掐了一下。 他疼得呲了下嘴,就听那边德妃语气特别肯定地说:“我们岁岁也能沉下心来坐两刻钟——不,三刻钟!” 阮仁燧:“……” “是吗?” 圣上神色欣然,好整以暇地觑了儿子一眼,说:“那今天下午我带着他读书,看他能不能安安生生地坐三刻钟。” 阮仁燧对着他怒目而视! 德妃倒是很高兴,也乐见他们父子俩培养感情(?),当下推着圣上往殿中落座,叫易女官张罗着预备膳食,又悄悄地叮嘱儿子:“好好表现呀!” 她给阮仁燧画饼:“只要你今下午能安安生生地坐上三刻钟,你要干什么,我都答应你!” 阮仁燧灿烂一笑,不知死活地问:“嘿嘿,考试不及格也没问题吗?” 德妃捏紧拳头,狞笑着看着他。 “……”阮仁燧一秒收起笑容,老老实实地道:“那,那等到了五月,我想出宫去瞧瞧钱妈妈——我好久没见到她了。”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还有,以后不能再让我含那个苦胆了!” 德妃这才板着脸点了点头:“这还差不多!” 如是一家三口吃过午膳之后,德妃开始如往日一般端坐着温书,。 她旁边摆了一张小小的书桌,阮仁燧坐在书案前,一本正经地听易女官给他念复习材料。 母子二人,各有所忙,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 圣上神情含笑,靠坐在窗边的罗汉床上,顺手从果盘里摸了只春桃,持一把小刀,慢条斯理地给桃子削皮。 阮仁燧还记得跟德妃的约定,在书桌前坐得端端正正的。 易女官授课,他认认真真地听。 易女官提问,他一丝不苟地回答。 易女官让进行思考,他专心致志地思考。 易女官叫他试着写一下大字,他就乖乖地写大字。 圣上坐在窗边,也不说什么。 他有条不紊地把桃子削完,切成荷花似的小瓣儿,自己留了一半,剩下的叫拿去给德妃吃。 末了,又随意地从德妃的书架上抽了本书来看。 德妃借着吃桃儿的时机,暂停了自己的读书日程。 她悄咪咪地观察了一下儿子的状态,看他小脸上满是郑重,十分认真的样子,只觉得手里边的桃子都格外地清甜可口了。 岁岁,乖宝! 就这样,保持下去! 如是度过了差不多三刻钟,圣上特别捧场地对岁岁小朋友提出了表扬:“之前你阿娘说你能坐得住三刻钟,我还以为是夸张的说法呢,没想到真的可以啊!” 阮仁燧趾高气扬地抬着头。 圣上就说:“岁岁,你真是太厉害了!” 阮仁燧趾高气扬地把头抬得更高了一点。 圣上又说德妃:“不只是岁岁,你也让人刮目相看。” “我记得你从前刚进宫的时候,脾气还有些急,现下有了历练,倒是愈发从容了。” 德妃洋洋得意地把头抬高了一点。 圣上还说:“刚过来的时候,我看岁岁蔫眉耷眼的,还以为是淘气被你收拾了呢,现在再想,真是从门缝里看人,把人给看扁了。” 德妃洋洋得意地把头抬得更高了。 这时候宋大监从外边过来,脸上带着点急色,低声说:“陛下,裴相公有急事求见……” 圣上神色一正,随即起身,看德妃母子俩站起身来,就摆摆手拦住了:“在这儿待着吧,别送了。” 娘俩儿笑眯眯地应了。 圣上走了,阮仁燧就背着手,抬着下巴,趾高气扬地往他先前坐的罗汉床上去了。 因为个头太矮,坐不上去,最后是跳上去的。 他趾高气扬地朝德妃一伸手,说:“写了那么多大字,手都酸了!” 德妃笑眯眯地过去给他揉手:“娘的乖宝,你真是争气!娘给你揉揉手!” 揉揉手又趾高气扬地一抬脖子,说:“坐了那么久,脖子都累了!” 德妃笑眯眯地给他揉肩:“娘的乖宝,你真是争气!娘给你揉揉肩!” 阮仁燧膨胀得分不清大小王了。 圣上先前在这儿坐着,侍从们送过来的茶还在边上摆着,没来得及收走。 他像个老登似的,端起来呷了一口,鼻子里哼了一声,趾高气扬道:“阿娘,你以后对我好点,别动不动地就对我发脾气!” 德妃:“……” 德妃嘴角的笑容稍微收了那么一收,悄无声息地捏紧了拳头。 阮仁燧还没察觉到不对劲儿,拍着自己的大腿,娴熟地出口成爹了一下:“我这一天天的累死累活,都是为了谁?还不都是为了你!” 德妃:“……” 德妃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叫易女官:“再去把那个猪胆拿过来。” 阮仁燧:“……” 阮仁燧回过神来,冷汗涔涔,一骨碌从罗汉床上翻下来,扭头就跑。 德妃火冒三丈,冷笑一声,也顾不上什么什么猪胆了,当即追了上去:“你个小兔崽子,给我站住!” 阮仁燧哪儿能站住? 那不是找打吗? 他一边观察着后方德妃跟自己的距离远近,一边哒哒哒向前快跑几步,结果一个疏忽,迎头撞到来人身上了。 一抬头,阮仁燧原地石化了。 圣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脸上流露出奇怪的神情来:“岁岁,你跑什么呀?” 阮仁燧:“……” 后边德妃拎着一只猪胆,气势汹汹地杀过来了。 圣上于是又很奇怪地问她:“爱妃,你手里边拿的是?” 德妃:“……” 德妃俏脸涨红,拎着那只苦胆,一时丢也不是,提也不是。 她有点恼羞成怒了,问圣上:“你不是有急事吗,怎么又回来了?!” 圣上就很无辜地说:“我走出去没多远,才想起来之前看的那本书忘记拿了……” 德妃:“……” 阮仁燧揉了揉鼻子,瓮声瓮气地劝她:“阿娘,你冷静点,之前阿耶还夸你呢……” 德妃回想起圣上之前说的话来。 “刚过来的时候,我看岁岁蔫眉耷眼的,还以为是淘气被你收拾了呢,现在再想,真是从门缝里看人,把人给看扁了……” 德妃气急败坏。 她狠狠地跺一下脚,先气愤地指责圣上:“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就是故意的!” 又拎着儿子的衣领子,抬脚踢他屁股,恶狠狠道:“我生来就是扁的,他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吧!” 圣上:“……” 阮仁燧:“……” 作者有话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第67章 第67章[VIP] 德妃气坏了, 眼睛里湿乎乎的,要往外冒眼泪。 只是她忍住了。 先骂儿子:“小兔崽子,我是你娘还是你是我爹?一天天从早到晚, 满嘴叭叭叭,就是显着你会说话了!” 又说圣上:“你就是故意要来看我的笑话——什么裴相公有急事求见, 才没有这回事!” 阮仁燧看她是真的生气了, 立时就老实了。 蔫眉耷眼地把头一低, 乖乖地过去认错:“阿娘, 是我不对,要不你打我几下吧,我不跑了……” 德妃木着脸, 没好气地叫他:“滚滚滚,别在这儿惹我生气!” 圣上觑着她是真伤心了,想一想, 也学着儿子的样子,蔫眉耷眼地过去说好话,拉她的手:“是我不好, 我满肚子坏水, 我不怀好意……” 德妃一视同仁地瞪了他一眼,说:“你也滚!” 易女官跟宋大监在旁边听见,都吓了一跳,下意识偷眼去瞧圣上神情。 德妃倒是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多么大不敬的话, 她还在伤心生气呢。 当下胡乱擦一把脸,扭头回去, 一转身, “咣”一下把门给关上了。 往里头走了几步,实在气不过。 又过去把门拉开, 说门外的父子俩:“你们都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蛇鼠一窝,臭味相投——你们生来就是为了叫我生气的!” 说完,又“啪”一下把门关上,自己气咻咻地到榻上去躺下,生闷气去了。 阮仁燧抬头看着他阿耶。 他阿耶也低头瞧着他。 阮仁燧果断地甩了个锅:“阿耶,都怪你!你看,阿娘生气了!” 圣上呵呵一笑:“岁岁,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小杖受大杖走,你阿娘又不会把你怎么着,挨几下打怎么了?” 阮仁燧对着他怒目而视。 又有点忧愁:“阿娘真的生气了,怎么办啊……” 圣上抬眼瞧了瞧天色,看有些发乌,心里边就有了主意。 他叫上儿子,说:“走吧,咱们到外边园子里去转一转。” 阮仁燧不明所以地跟了过去。 …… 德妃一个人在榻上流了几滴眼泪,哭完之后,又独自出了会儿神。 四下里一片寂静,什么声音都没有。 外边的侍从们知道自家娘娘跟圣上吵了一架,还把圣上跟小殿下给撵出去了,也很有眼力见的不敢发出什么声音来,如同一群静音木偶似的,悄无声息地侯在外边。 德妃本来就烦,叫这寂静搅弄得更烦了。 独自躺了会儿,她也觉得没意思,索性坐起身来,打开了通往外间的门。 易女官守在外边,见她出来,赶忙叫了声:“娘娘。” 德妃板着脸点了点头。 略顿了顿,又问她:“人呢?” 易女官就知道,自家娘娘问的是圣上和小殿下,只是还在生气,所以不肯直说。 她心下失笑,脸上倒是一本正经,故意觑了一下她的神色,紧跟着小心翼翼地道:“陛下领着小殿下在外边花园里呢。” 德妃听得冷笑,没好气道:“他们倒是还有闲心逛园子呢,真难得!” 亦或者该说是没心没肺! 易女官实话实说:“我倒是也去劝过呢,请陛下领着小殿下往前殿去坐坐。陛下就说,都被主人家撵走了,现在什么话都没有,哪敢再去前殿?” 德妃给气笑了,笑到一半又赶紧停住——她还在生气呢! 要是他们以为这样就过去了,岂不是太便宜他们了! 德妃就板着脸,十分严肃地说:“他们想逛,那就慢慢逛吧,不用管他们!” 自己往梳妆台前坐了,重新梳头补妆,收拾齐整之后,又去书案前看书。 如是过了大半个时辰,她就有点按捺不住了。 内殿的窗户开着,稍微探一下头,就能瞧见外边暗灰色的天空。 再远一些的地方,隐约有雷声传来。 德妃有点心软了,思来想去,还是叫了易女官来,问:“他们还在外边吗?” 易女官说:“是呀。您没说话,他们不敢过来。” 德妃流露出一点担心的神情来,再一想,还是很生气:“他们俩又不是傻子,粘上毛比猴都精,还用得着我操心?” 她气鼓鼓地说:“不管他们!” 易女官觉得自家娘娘实在可爱,就笑着附和了一句:“好,不管他们。” 德妃又瞪了她一眼:“易女官,你不准笑!” 易女官赶忙敛起笑容来,十分严肃地说:“谨遵娘娘之命,我不笑。” 德妃:“……” 外边天色阴沉沉的,德妃心里边也蒙着一层阴翳。 面前虽摆着一本书,但她却也看不进去了。 起风了。 德妃瞧见外边蔷薇花在风中轻轻摇曳,几片叶子被卷起,而后抛飞出去。 不多时,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德妃到底放心不下,有点别扭地叫了易女官过来,板着脸问她:“他们还在外边呢?” 易女官才要说话,就被德妃打断了。 “算了,别说了,”她气鼓鼓地说:“我才不在乎!” …… 下雨了。 阮仁燧抬手盖住脑袋,犹豫着问他阿耶:“就在这儿干淋啊?” 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啊…… 傻子淋了雨都知道往家里跑呢! 圣上听得笑了,说:“用不了多久,你阿娘就出来了,她这个人,嘴硬心软。” 阮仁燧将信将疑。 这时候圣上朝他后边方向努了努嘴儿,说:“喏,来了。” 阮仁燧扭头去瞧,果然见他阿娘来了。 初夏时节的雨水,还不像盛夏时节那样热烈。 细细的,潇潇的,尤且带有春日残余的柔情。 德妃持一柄油纸伞,如同一支紫薇花,聘聘婷婷,往这边来了。 阮仁燧打眼瞧见,又是兴奋,又是感动,甩开他阿耶,一路小跑着迎上去了。 隔着老远,他就开始叫:“阿娘!” 一直扑过去,抱住了德妃的大腿。 德妃没好气地踢踢他:“阮仁燧,从我的伞底下滚出去!” 阮仁燧:“……” 阮仁燧抱着她的腿不肯放,又很狗腿地叫了声:“阿娘,不要嘛!” 德妃一只手持伞,另一只手拧着他的耳朵,把他给拎出去了:“走你的吧!” 又板着脸,面无表情地往前走几步,叫圣上:“走吧。” 圣上就笑眯眯地要往她雨伞底下凑。 德妃果断地把他给撵走了:“你也别过来!” 她看看大的,再看看那个小的,俏脸板着,气呼呼地说:“你们俩是谁呀,你们是全天下最聪明的人,心眼子多得雨水都渗不进去!” “我跟你们不一样,我笨,淋了雨会生病的!” 圣上一歪头,瞧了瞧伞下德妃脸上的神情,很温柔地道:“好好好,那我们走吧?” 德妃白了他一眼:“别嬉皮笑脸的!” 说完,自顾自地往前走了。 圣上就笑眯眯地站在伞外,伸手去拉德妃空闲着的那只手。 德妃把他的手给拍开了。 圣上也不气馁,又伸过去,果不其然地又被拍开了。 到第三次,阮仁燧在后边瞧见他阿娘在他阿耶手背上狠狠掐了一下。 可这一回,却没把他给拍开。 哦~ 阮仁燧一下子就明白了。 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 两大一小三个人进了内殿,德妃就张罗着叫人去备水,让父子俩一起去泡个热水澡,驱驱寒气。 阮仁燧仰着头看她,特别乖巧地说:“对不起阿娘,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圣上也学着他的腔调,说:“对不起爱妃,以后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德妃原先听儿子那么说,还有点动容的,叫圣上这么一说,禁不住同时白了他们俩一眼。 “男人的嘴要是靠得住,太阳得从西边出来!” 催着他们俩赶紧去洗澡。 阮仁燧给逗得直笑——真好呀! …… 赶在四月下旬,阮仁燧和大公主完成了田假前的这场考试。 都得了满分! 是满分哟! 看清楚了吗,是满分! 为了庆祝这两个满分,到了晚上,朱皇后还专程在凤仪宫设宴,请了亲朋好友进宫来小聚。 韩王一家和武安大长公主一家都来了,韩少游、齐王和他的伴读卢梦卿也在。 不只是这几个熟面孔,朱皇后的姑祖母靖海侯夫人一家乃至于颍川侯府的唐氏夫人和她的女儿曾二娘子也来了。 阮仁燧一眼就瞧见了靖海侯夫人的次子太叔洪——他现在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我上一世的老上司! 真亲切! 又瞧见了端坐在唐氏夫人身边,正同朱皇后叙话的曾二娘子。 未来的户部尚书! 我阿耶梦中情孩的母亲! 他回想前世,对照今生,还在心里边唏嘘的时候,大公主已经瞧见了成安县主,背着手,欢天喜地地走了过去。 她特别高兴,脸上带着点骄傲,说:“小姐姐,你怎么知道我拿了满分呢?!” 在场的成年人听得忍俊不禁。 成安县主好笑不已,倒是很配合地夸夸起来:“是吗?我们仁佑这么厉害的呀!” 大公主的两条羊角辫都美美地翘了起来。 再一扭头,忽然间楞了一下,而后又惊又喜:“两个小姐姐!” 阮仁燧听得不解,扭头去瞧,也随之怔住了。 两个小梁娘子…… 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心想:难道是我看花眼了?! 然而揉过之后再看——还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小梁娘子! 阮仁燧惊异不已,禁不住伸手去拉德妃:“阿娘,你看见了吗,两个小梁娘子!” 德妃就觉得儿子的反应特别可爱,当下笑眯眯地给他解释:“这叫双胞胎,就是同父同母,一起从母亲肚子里出来的孩子哦。” 阮仁燧:“……” 阮仁燧知道这是双胞胎,他只是不知道,原来小梁娘子居然有一个双胞胎姐妹?! 前世就有吗? 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阮仁燧就觉得这事儿十分古怪。 小梁娘子的母亲是皇朝的公主,父亲是皇朝四柱之一的安国公,她的同胞姐妹,按理说跟皇室的关系非常亲近,怎么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印象? 再一想,他又有点怀疑自己的记忆了:“难道说太后娘娘同时照顾着两位小梁娘子?” 可他对于另一位明显没有什么印象啊! 德妃嗔怪似的戳了戳他的脑门儿:“什么呀,太后娘娘喜欢琦华小娘子,所以就留她在身边顾看,就只有她一个。” 阮仁燧思绪十分混乱。 好半晌过去,才问了一句:“那另一位小梁娘子叫什么名字?” 德妃漫不经心地给出了答案:“好像是叫……琦英?” …… 宴饮还在继续,来的又多是自家人,相较于寻常的宫宴,便少了拘束,多了几分轻松的意味。 韩王妃跟武安大长公主一处叙话。 梁少国公前年成婚,娶的正是宁大夫人的儿子,年前梁少国公诊出了身孕,这几日就快要生了。 韩王妃知道这事儿,作为梁少国公的舅母,不免要询问几句。 再底下,唐氏夫人和表妹小唐夫人、德贤二妃一处言语。 台上还在上演白蛇传,大公主幸福不已地协同几个小姐姐一块儿看戏,不时叽叽喳喳地议论几句。 阮仁燧有心去找他阿耶说话的,只是见他阿耶正一脸和煦地跟太叔洪说话,韩少游也在旁边,便暂且歇了这个心思。 他心想:等阿耶有空了再问也来得及。 忽的听见有压低了的说话声近了。 是靖海侯夫人。 她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些许唏嘘:“先前你阿耶去见我,也说起这件事情来。他说你是朱家的长女,一向懂事……” 朱皇后的声音平淡地响了起来,不带喜怒:“当长辈们用‘懂事’来评价晚辈的时候,往往就是希望晚辈牺牲一点什么了。” 靖海侯夫人听得忍俊不禁:“好啦好啦,我可不是来当说客的。” “顺从你自己的心意去做吧,正韩。” 她柔声说:“你为朱家付出的已经够多了,同为朱家的女儿,我希望你如意顺遂。” 朱皇后莞尔一笑,同时有所察觉,向前方看了过去。 靖海侯夫人也认出来了:“哦,楚王殿下……” 朱皇后就朝他招了招手:“仁燧,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阮仁燧心想:阿耶之前说过,朱娘娘也知道我的事情…… 略顿了顿,就如实说:“我想去找阿耶说话来着,只是他有事在忙,就先等等吧。” 朱皇后听得微微一怔,扭头朝圣上所在的方向瞧了一眼,略定一定,又转回视线,温和问他:“是急事吗?” 阮仁燧摇头道:“不急。” 朱皇后便笑了笑,领着他进殿去坐下:“那就且等等吧,晚点他有空了,再过去说。” 几个或大或小的小娘子聚在一起玩笑,因看的是白蛇传,讲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间接地触动了她们的情肠。 她们在夜色里,讨论起喜欢什么样的人来了。 成安县主说:“我喜欢志趣相投的人。” 琦英小娘子说:“我喜欢理智的人。” 琦华小娘子说:“我喜欢好看的人!” 大公主附和了琦华小娘子的说法。 事实上,她也是唯一一个不在状态,但是特别热情地参与讨论的:“我喜欢朱娘娘这样的大美人——以后我也要娶一个大美人!” 其余人都笑了。 大公主就觉得她们笑得怪怪的,纳闷之余,还很好奇地问朱皇后:“朱娘娘,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贤妃在旁边,颇觉这话不妥,当下很及时地给打断了:“你们不是要一起去放河灯吗?赶紧去吧,时辰差不多啦。” 大公主就把这茬儿给忘了,跟几个小姐姐一起,高高兴兴地放河灯去了。 她还叫弟弟呢:“岁岁,你去不去?” 阮仁燧摇了摇头:“大姐姐,你们去吧。” 短暂说了几句,再一回头,将视线收回,他倏然间怔了一下。 因为他看见朱皇后在笑。 不是平日里那种平和从容的笑。 而是轻柔的,脉脉的,带着静好情绪的微笑。 月光穿堂过户,照在她脸上,轻盈曼妙。 朱皇后美丽得像是仙人降世。 阮仁燧回想起先前大公主问过的那句话,禁不住重复了出来。 他小声问:“……朱娘娘,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朱皇后转目看他,眼睫像是蝴蝶的翅膀一样,轻微地垂下来一点。 她慢慢地,很认真地说:“我喜欢仁慈洁净的君子。” 阮仁燧心头“咯噔”一下。 他有点后悔自己贸然开启了这个话题。 只是与此同时,也实在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 他又往朱皇后处蠕动了一点,几乎蹭到了她过长的裙摆:“您喝醉了吗?” 朱皇后很平和地注视着他,说:“我没有喝醉。” 阮仁燧迟疑着,很小声地说:“这……您说的是阿耶吗?” 朱皇后静静地瞧着他,好一会儿过去,才笑了一下。 她伸手去摸了摸这小孩子的头,语气无奈:“仁燧,你好像是在骂我有眼无珠呢。” 阮仁燧:“……” 是错觉吗? 刚刚我阿耶好像被骂了哎! 作者有话说: 你们应该能猜出来是谁吧,其实很明显了_(:з」∠)_ 评论抽人送红包~ ====================== 作品数据来源于网络,作品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果喜欢本书,请支持正版。 ======================